二人的蒙面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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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职场,世上比比皆是。

出版社又如何呢?若是周刊或杂志的采访,记者挺身而出——或许也是有的。然而,若说在编辑部里也有人身危险,恐怕会让人歪头不解吧,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去年,一个叫大岛的同事在凌乱不堪的编辑部里,被杂物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折断了肋骨。

他本想用手撑住,可那里是书堆,若稍有差池连手腕都要扭伤,真是可怕。

“我听到惨叫声想去帮忙,可中间堆着纸箱啊资料啊什么的,费了好大劲才赶到。翻山越岭地,终于握住他的手,‘没事吧,伤得不重吧大岛君?’扶他起来时他抬起头说‘前辈,谢谢您过来’——才怪呢,唉呀幸好没耽误工作,太好了太好了”

这件事是后来左近雪绘前辈跟我说的。唉,虽然确实有点夸张,但这件事确实让人深刻认识到编辑部有多乱。地上是这样,桌子也几乎没法正常工作。

然而,主编也没有说“趁此机会要清理干净”。也就说明,主编自己的桌子也是稍微堆点东西就看不到表面的程度。

正因如此,经常会有各种东西莫名其妙消失。

由于工作性质,编辑全员碰头的机会很少,所以要联络都是用传阅板。连这个也会消失,B5大小的纸马上就混进杂物堆里,于是改用和桌子差不多大的板子夹着B4纸传递,但即便如此还是会不见,简直像魔术一样。

所以像“18日3点开会”这样的通知,到20号左右才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这种事,简直是家常便饭。

“真美,照片呢?”

我向刚从外面回来的新人真美搭话,因连载需要借用的战前作家照片已获同意,上午就让她去遗属那里取来了。

“诶——我放好了呀”

“放哪了?”

“冈部前辈您的桌子上。中午过后我回来过一次,之后又出去了,那时候就放在那儿了。装在信封里还用大红字写着‘内有照片’,您坐下的话肯定能看见啦”

“真的?”

我站起身。桌子已经成了杂物堆,现在工作是把最上面的抽屉拉开,垫上硬纸板凑合着用。顺带一提旁边的抽屉里塞着电话机。

“啊真是的!别弄丢啊。人家特意嘱咐‘这是唯一一张照片了,请务必妥善保管’,我还保证了才借来的——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

这倒也是,总不能说“弄丢的话我们赔您一张”。

粗略扫视后开始翻箱倒柜,接着在桌子周围寻找。

我蹲下来连桌底都检查过,最后站起身。面对眼神不安的真美,能说的话只有这句:

“——不见了”

“真的,我明明就放在这里、就这儿的”

真美喊着抗议与辩解。这下麻烦了,我又翻找了同一处地方,再询问在场的同事,但依然没找到照片。

“我不能再拜访那户人家了,那可是位老奶奶啊,她那么珍重地把丈夫的照片交给我”

真美酱像尊苦恼的雕像般揉搓着自己的身体。

“哈啰~我回来啦”

带着欢快的声音走进来的是左近前辈,她刚去关西出差回来,身着柠檬黄的裙子配着艳丽印花衬衫。

“哎呀,东京虽然热得离谱,但那边也够呛呢。海老原老师的口头禅不是‘太可怕啦~’吗?偏偏那位老师还讨厌空调。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挥舞拳头诅咒炎热,喊着太可怕啦~太可怕啦~。我可是汗水流进眼睛,衬衫黏在身上。在这种令人晕眩的环境里,听着老师不断重复的喊声。唉,人世间哪有这种事呢。”

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然后注意到真美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当我解释原因时,前辈露出“又来了”的表情,挠了挠头,然后靠近我的桌边,盯着现场看了一会儿,突然弯下腰。

“冈部,这是你吃的吗?”

指尖捏着一颗开心果壳。

“是啊。我把出差去校对那晚剩下的处理掉了”

“但总不会只吃了一颗开心果吧”

“那当然,袋子里还剩三分之一左右呢”

“那袋子和剩下的果壳去哪了?为什么这里只孤零零躺着一颗?”前辈像歌舞伎演员亮相般猛地转头。

“冈部!你吃开心果的时候,明明把垃圾桶拿到桌边了吧!”

我心头一惊。

编辑工作会产生很多垃圾,所以每天要装袋两次送到一楼的集中堆放处。

我冲下楼梯跑到那里,像饿狼觅食般在垃圾袋里翻找。九成九是松了口气,剩下一分却是懊恼自己竟没早些发现——那个写红字的信封好端端地出现了。想必是在挪动垃圾桶、丢弃空壳时,从堆积如山的杂物顶端滑落的吧。

我晃着信封回到编辑部时,左近前辈正悠然啜饮着真美泡的冰咖啡。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呢”

“理所当然呀理所当然,世界社可是靠我撑着的呢”

主编在对面办公桌旁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还有我呢”

“这是自然”众人齐声应和着低下头。

“不过呢”左近前辈放下玻璃杯,“该在的东西怎么都找不到时,真的很不可思议对吧。我姐姐啊,可是当警卫的哦”

“啊,是月绘小姐吧”

曾有一次,边喝酒边听她说过名字的由来。姐姐因在十五夜晚上出生而得名“月绘”。后来前辈在冬季出生,据说虽非雪日,仍随姐姐之后取名“雪绘”。

她姐姐至今未婚。因此前辈结婚时,心想能达成“雪月花”之名的唯有自己,她一旦决定就必然执行——这正是左近前辈可怕之处,她真的在樱花时节生下女儿并命名为“花绘”。

是个继承母亲容貌的可爱女孩(此为左近前辈原话),记得今年应该刚升初中。

闲言休提,这次说的是姐姐。

“是这样的,最近月绘姐姐啊——”她报出都心东部某街区名,“在负责那家百货公司的安保,据说有好几个盗窃团伙特别棘手。这种事本身不稀奇,但作案手法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怀疑是有老手在背后指挥。最近专门瞄准了CD呢”

“哎呀,”真美插嘴道,“不过如果是CD的话,现在从卖场带出去警报就会响对吧。”

前辈看着真美点了点头。

“是啊。但是呢,听说发生了这么件怪事。”

她接着讲了起来。有个形迹可疑的初中女生正要离开卖场时,那个警报突然响了。警卫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她带到单独房间,让她“把东西还回来”。

她却坚持说不知道,强硬地表示尽管搜好了。虽然觉得不妙,但警卫也没办法。不能随便碰客人的东西,就让她自己打开了包,对方故意把包里的东西摊在桌上,根本没有CD。

这样一来就逆转了。

被那不像初中生的骇人嗓门震慑,警卫们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连连道歉求原谅,她没要求叫经理出来就算幸运了。

大家想着肯定是藏在衣服下面了,就若无其事地让她从警报装置那里通过,但奇怪的是这次装置完全没反应。

总之写了检讨书,但上司反而安慰说“大概是机器不对劲吧,没办法”。

不过毕竟顾客至上是做生意的原则,第二天早会成为话题在所难免,姐姐之后一段时间都被视为粗心鬼,连警卫的工作都丧气了。

即便如此,这仍是件莫名其妙的事。

“据说从那时起,CD接连消失。所以月绘姐说这事不可能与盗窃无关呢。她常来我们家,最近总反复念叨这事还直摇头”

真美皱起眉头。

“这肯定是,离开卖场时把货品交给同伙了吧”

“已经被标记监视了,不可能得逞啦”

我拿着信封加入对话。

“但如果只剩这个可能性,那他们肯定用了超乎常识的手段——”

真美抱起胳膊深深点头。

“毕竟连垃圾桶都可能从墙角走过来嘛”

“冈部君,我在想啊——”

是主编的声音。

“您说?”

“不好意思在这大热天劳你跑一趟,不过你是不是该去取稿子了?”

总之就是热。

即便太阳下山,夜晚的空气也依然黏腻地缠绕在肌肤上。当汗湿的手紧紧握起时,甚至会让人幻想手中正握着大啤酒杯的重量。

若是从公司回来,本该三五成群地吵嚷着去啤酒店才对。但这次取稿的目的地,却是只需乘一趟电车就能到家的距离。所以我在路过的店里吃了凉面,喝的是罐装啤酒而非生啤。

就这样踏上了归途,可一上电车就惊讶地发现老哥站在眼前。不,更惊讶的恐怕是周围乘客吧。

老哥是冈部优介,我是冈部良介,我们是双胞胎,体型和长相就是另一个自己。突然出现个一模一样的人在搭话,客观来看该是相当诡异的场景。

“回来得真早啊,这种天气搞不好会冒出个挥舞菜刀的疯子呢。”

老哥是警视厅的刑警。

“别说蠢话。光听着就累。”

他板着脸。

随着车站逐渐接近,好不容易靠冷气恢复人样的身体,又要被丢回桑拿房了吗——想到这里,我也开始烦躁起来。

呜哇一下被巨人吐到月台上,这里是东京都相当偏僻的地段,车站也很小。我被人流推挤着穿过检票口。——就在这时,正面的长椅上出现了远比遇见老哥更令人意外的身影。

冰白色的短裤及膝。由于她坐着,能看到从膝盖下方折曲延伸的小腿。因裤管宽松,本就修长的腿部更显纤细。

鞋子也是白色。

袜子与无袖上衣是深藏青色。

不知从何时起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双手按着黑色麦秆帽仿佛在测试贴合度,从下往上看的圆润大眼——毫无疑问是属于蒙面作家新妻千秋小姐。

因缘际会成了她的责任编辑,但这姑娘绝非等闲之辈。在世田谷豪宅会面商讨时,她确实是位端庄的深闺大小姐,可一旦跨出大门,就会离奇地从温顺家猫变身剑齿猛虎。这般心理转变的缘由,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就在今年春天,她还因小小误会,将警视厅黑带高手优介大哥轻易摔飞出去,足足休养了一周才痊愈。

“哇!”

我之所以失声惊呼,正因为那位受害者此刻就站在身旁。其实大小姐的事至今还瞒着优介大哥,他始终坚信春天把自己摔出去的是绑架集团的凶恶爪牙。

大小姐仍按着麦秆帽檐,倏然起身。

这实在惹眼。毕竟这位拥有天仙美貌的姑娘,没被星探发掘的唯一理由恐怕就是她深居简出。此刻她正绷紧雕塑般的身躯,恶狠狠瞪视这边。

千秋小姐喊道:

“良介”

大哥领先两三步,一脸诧异地回过头。停下脚步的我被上下车的乘客嫌恶地绕开,简直像逆流而立的顽石。

总之先走到大小姐面前。

“您怎么了?”

大小姐仍带着湿润的眼眸说道。

“——我就是个笨蛋”

“——啊?”

大小姐抬起右手,将帽子猛地压到可爱的小鼻子附近。

“别说了,这种安慰”

她对着自己的麦秸草帽。

“‘啊’哪里算是安慰了”

从帽檐黑色曲线下露出的嘴唇回答道。

“好了,快说。说我是个笨蛋”

“这…………”

“快说啊!”

急得直跺脚。

“那您就是个笨蛋”

“——你说什么”

简直不可理喻。

“是朋友吗?”

大哥带着家长担心孩子般的表情走近。

“是大哥呢”

她应该是看到我们并肩而行的样子吧,因为我事先和千秋小姐说过大哥的事。

大小姐用右手食指从下方顶起麦秸帽的檐边。我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帽子。

春天与兄长见面时,大小姐正患感冒戴着大大的白色口罩,只露出眼睛。

“你干什么”

我若无其事地站到两人之间。

“啊,这位虽然是年轻人但可是作家老师呢,是很有前途的新人,由我负责的——初次见面”

“为什么你要打招呼啊。”

“因为我是负责人”

兄长皱起眉头看向我这边。

“很可疑啊。”

“什么可疑?”

“既然是负责人怎么叫你良介”

“行业术语里把负责人称作良介——据说原本是从德语来的”

“别开玩笑了”

正当我们争执时,大小姐摘下帽子,走到优介兄长面前轻轻鞠了一躬,背后望去只见她束起的长发。

“非常抱歉”

“不是,怎么了”接话的兄长小声问我,“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一直受您弟弟照顾”

千秋小姐在那里又低下了头。

“——那次真是多谢了”

“喂,她说了那次啊,那次是什么”

“总之,还有紧急会议要开吧,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搪塞着,站起来和大小姐并肩走了。

“前面有家冰淇淋店,我们去那里吧。店名叫《tricolore》”

我们这是在寻找紧急避难场所。

“《tricolore》是指三色旗吧”

“没错,手工三色冰淇淋是招牌,从十几种口味里任选三种。虽然我没去过,但听说好吃到猫咪吃了会竖起胡子,兔子吃了会高兴得蹦蹦跳跳呢”

千秋那一直低垂的脸稍微明亮了些。

目标店铺就在附近,是车站附属小商业街上的一家店。既有下班顺路买伴手礼的客人,又针对旁边的女子寄宿学校,作为冰淇淋店的选址条件相当不错。要是在市中心,光是这样就能经营下去,但在这边就不行了,店里还提供饮料和轻食。

“老太婆!”

闷热的怒骂声回荡着。随即传来被骂者似乎抗议的声音,但听不真切。很快同样的沙哑嗓音又压过了抗议声。

“吵死了,章鱼头,老子又不是在跟你说话”

是不堪入耳的粗鄙谩骂。

骚动发生在七八米开外。能看到一个爆炸头的男人,汗湿的黄绿色衬衫紧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越过他的肩膀,一位神情倔强的老妇人正像劝谏暴君的忠臣般频频摇头。是这条街上常见的本地老太太。

她身后站着个满脸惊恐的女高中生。

男人手里拿着个与他极不相称的可爱手提包。远远就能看出女高中生被纠缠,手提包被抢走了。在这闷热得令人发昏的时刻,更添了几分令人疲惫的不快。

“给老子闪开,喂”

听声音这男人似乎已经失控,他用粗壮的手臂将老妇人猛地推开。我心想“糟了,来晚了吗”。那男人个子相当高大。这一推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老妇人“啊”地一声摔倒在马路上。正常人此刻都会担心她身体是否受伤而倒吸凉气,可那男人竟对着倒地的老妇人“呸”地吐了口唾沫。接着晃着肩膀朝女高中生走去。

在黏腻的夏日空气中,那个女孩和远远围观的众人都像画中人物般僵立不动。

我正要冲出去,但大小姐动作更快。更重要的是,有人从后面按住了我的肩膀。

“你去照顾摔倒的人”

是大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比那种混混强多了”

“诶?”

“那丫头比我还强,所以她比那家伙更强。怎么样,很合理吧”

“你明白了吗!”

优介大哥哼了一声。

“果然如此,刚才那是诱导性提问”

“啊,卑鄙”

“比你干净多了——我就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看到那跑过去的架势时,我“啊”一下就想起来了。不过啊,为什么那姑娘会和你扯上关系?”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边跑边说。

“别管了,老人优先,姑娘交给我来处理”大哥也跑了起来。

真是充满自信。优介大哥最擅长抓捕犯人,要是把千秋小姐当成目标可就麻烦了。

“喂,怂包!”

赶到的千秋小姐猛地刹住脚步,双手叉腰怒吼道。被大哥称作混混的男人吃惊地回过头。

“不敢和男人干架,就专挑比自己弱的欺负是吧?像你这种货色,上小学被打哭,童年天天挨打,连婴儿时期都被隔壁婴儿揍到哭个没完吧?因为太窝囊,现在才来找女人小孩撒气。——听好了蠢货,敢动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你这破衬衫,老子能从胳肢窝撕到领口。给老子看好了!”

完全搞不清状况。我还想先扶起摔倒的老奶奶,却发现她精神矍铄。老人家自己撑起身子,用陶醉的眼神望着千秋小姐。

“好犀利的回击呀”

隔壁tricolore招牌后面,可能是担心同伴,几个原本屏息躲藏着的高中女生————此刻像被传染似的齐声鼓起掌来。

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整张脸像刷了红漆般涨得通红,五官间距大得离谱的面容显得格外滑稽。

“你、你是什么东西”

“‘东西’这种称呼啊,只配用在你这坨盛夏里放馊一个月的垃圾身上。别以为免费就能随便浪费唾沫星子,去查查字典搞搞清楚——蜜柑苹果叫“水果”,你叫“东西”。一词之差天壤之别,给我记着!”

大小姐挺起胸膛,用凌厉的目光瞪视着混混。

“你、你、你、你这——”跟不上千秋小姐连珠炮般的攻势,男人像公鸡般尖声大叫,瞪圆双眼,庞大的身躯不住颤抖。若是高血压患者恐怕早就气得昏倒了吧。“我、我杀了你!”

大小姐轻盈地向左侧身。

“有本事就杀杀看啊”

话音未落便反向右侧沉身。不知是何等妙技,竟如游鱼般滑过男人的手臂绕至背后。随即对准追击者那扭曲的支撑腿膝盖后方就是一记猛踢。

虽然感觉并未用多大力气,但原本就呈く形的部位实在难以承受。膝盖猛地一弯,光是如此就已摇摇欲坠,大小姐却还彬彬有礼地从后方重重一推,同时像要玩蹦床似地纵身跃起。

“哇啊”

男人砰然倒地,对着地板来了个亲切问候。鼻子大概擦破皮了吧。大小姐的滞空时间长得令人害怕。她在空中将蜷缩的腿猛地伸直,如同锥子般精准地落在正要爬起的男人肩胛骨之间。想必是要害吧。那块笨拙的人肉垫子发出“咕”的无声惨叫,轻而易举地啪嗒垮了下去。腿像内翻的舞者般扭曲,一只红棕皮鞋脱落,在夏夜中骨碌碌旋转。

大小姐灵巧地凌空接住那只鞋,抡圆了嘿一下用尽全力“砰”地砸在男人头上,而后轻飘飘落回路面。

围观者们张着嘴呆立原地。那表情活像突然看见了尼亚加拉大瀑布。不,我们也是同样表情。

“喂,说点什么啊”

是大哥的声音。这时背后车站的广播声才重新传入耳中。骚动中那顶黑色麦秆帽飞到了稍远的路面上。望着正在捡帽子的千秋小姐,我终于挤出句话:

“太可怕啦——”

大哥凑近耳边低语。

“听好了,这里交给我处理,你和那姑娘先回家等着。”

“诶?”

“快走。记住——”大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可别让她跑了”

这时警笛声由远及近。大概有人报警了。

千秋小姐似乎毫不在意这些事。仍将麦秆帽压得低低的站着。

“各位——”

余光瞥见老哥开始控场,我催促着大小姐拐进侧面的暗巷。熟悉地形在这种时候真是帮大忙。大小姐温顺地跟了上来。

穿过一栋栋民居,右手铁丝网外可见信用金库的停车场,更远处是站前宽阔的主干道。这边车流川流不息。

回头望去,千秋小姐纤指搭着铁丝网,面向停车场垂肩而立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今夜月亮迟迟未现。

“怎么了”

“……良介。”大小姐将右手从铁丝网上移开,捂住嘴角。从指缝间漏出“你一定很无语吧。我又搞砸了。可是,我真的忍无可忍了”的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

“……赤沼总这么说:之所以会有这么多忍无可忍的事,是因为我还年轻。”

令人惊讶的是,千金小姐千秋家里竟有位管家。我原以为始祖鸟和活生生的管家,都是这世上无缘得见之物。倒也不尽然。

(不过始祖鸟我倒是还没见过。)

赤沼就是那位管家的名字。虽未明确求证过,但据说从千秋小姐蹒跚学步时起,他就已经在府上了——不过看外表与其说是管家,倒更像保镖。虽看起来年过五十,但即便四五个毛头小子,想必也能轻松应对。

“年轻到底是什么呢,我说良介,你年轻时也有过很多忍无可忍的事吗?”

这话真让人不快。

“我还年轻着呢。”

“……是吗”

千秋小姐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总之你是有话要说吧。先随我回家里再说。”

大小姐放下手,睁大眼睛,

“三色冰淇淋呢?”

“那个啊——待会儿再说吧”

“不要!骗子。”

“哪有”

“换作平时倒无所谓。但我今天…………”稍作停顿后,“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所以才从家里跑出来的。今天很不寻常。这种日子我不想敷衍了事。决定了的事就要做到,三色冰淇淋我一定要吃!”

“真是的”

叹息着看向大小姐。被黑色麦秸帽与深蓝色上衣之间的脸庞,在夜色中依然白皙透亮。宛如仲夏夜的精灵。聪慧的双眼皮眼眸,正以无比认真的眼神回望着我。

前方人行道上走来四五个小学女生。本该是暑假期间,她们却像是刚补习完回来,毫不避讳地偷瞄这边,喊着好恶心~,发出变声期乌鸦般令人不快的笑声,啪嗒啪嗒地跑过去了。

虽然很想追上去揍她们,但要是真这么做,警察就该来找我了。

“到底,您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

大小姐眨了眨眼。

“我杀…………了”

要让气质有所改变,她特意将头发放下来留成长发,这便是在世田谷宅邸见面时的模样了。然而内里依旧未变,似乎并未恢复成原先那个腼腆的大小姐。

接过麦秸草帽,由我代为拿在手中。

沿原路折返回到站前大街。警车的身影已然不见。优介兄长正对着警官比手画脚地解释着什么。虽想着“这下可不妙”,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保持步调若无其事地从旁穿过。

可世间事往往偏是怕什么来什么。兄长突然高举双手,整个身子像跳舞似地转了个圈。怕是在重现武打场面吧。就这么顺势将视线转了过来。

他先是愣了一瞬,继而脸色大变。我则眯起眼睛愉快地转向对面商店街。

“就是那里哟”

两人并肩走进了tricolore。

“真的呢,种类可真多呀”

左手边排列着手工冰淇淋的冷藏柜。

因地处站前,往来行人不断,尤其夏季正值旺季,营业至九点。但即便如此,距打烊也仅剩四十分钟左右。

穿过选购礼物的白领女子与中年男子身侧,我们向里间走去。空间容不下太多人。柠檬黄的餐桌窄得出奇,配套的座椅亦无靠背。然而功能性清洁感十足,倒不令人反感。

千秋小姐正拿着卡片式菜单。

“若要选三种口味,您推荐什么?”

“首推经典款香草”

“原来如此”

“其次推荐红茶”

“想必是奶茶风味吧”

这般悠闲对话若被外间的兄长听见,怕要平添几分暑气。千金小姐偏着头,手指缠绕着稍长的发丝,

“这个蔷薇究竟是何滋味?”

“香草已经推荐过了”

“少了ニ字罢”(注:蔷薇-バラ,香草-バニラ)

宛如返回车库的卡车。

向前来点单的面善圆脸店主询问,当即得到解答。

“以蔷薇花瓣为基底,加入砂糖、玉米糖浆、果胶与苹果酸熬煮而成”

就这样,千秋小姐的三色冰淇淋凑齐了。毕竟不是高中生,面对面戳着冰淇淋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咖啡”

大小姐往这边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就是蔷薇哦”

千秋小姐指着其中一座冰淇淋山。并非名字所联想的天使脸颊般的粉红色,而是近似稀释过的橄榄色。

千秋小姐将勺子插进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毅然吃了起来。

“如何”

我啜饮着咖啡问道。千秋小姐此时露出在舌尖品味的神情。

“虽然对蔷薇花很抱歉,但真的很好吃呢。总觉得,有点哀伤啊”

“若是果酱的话,不管是橙子还是苹果都能心安理得地吃下去吧”

“确实呢。但你能明白吗?因为是从未想过会吃进嘴里的东西啊。当重新意识到‘啊这是蔷薇’的时候,就涌起奇妙的心情了”

这般粗率的说话方式,倒是与先前的发型更为相称。然而言语间的内容,却与这头长发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我明白的”

大小姐凝视着银匙说道

“喂,良介”

“在”

“方才店里的人说的苹果酸”

“嗯”

“听起来简直像在称呼苹果桑呢,我仿佛站在苹果树下似的”

这种时候,千秋或许当真置身于苹果树下。浓绿的枝叶在她头顶无尽延展,绯红的果实正朝她绽开笑颜。

“那么——为何要杀害呢”

千秋低头开始享用香草冰淇淋,尝了一口喃喃道“这个也好吃”,继而用同样轻细的声线继续诉说。

“……其实不开空调也无妨的,所以一直没启动。但今天大家都嚷着‘好热好热’。一时兴起就按了开关。想着总该凉快些吧。漫不经心地听着CD时,突然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冷气是否太足了”

“小鱼儿在呢”

去年岁末起,千秋小姐便开始饲养热带鱼,她总唤它们作小鱼儿。

“嗯。所以我想着毕竟那些是热带鱼嘛。因为台座装着滚轮,就把鱼缸推到窗边去了。盘算着空调冷气与日照热度相抵消,温度该是正好。还特意拉上窗帘挡冷风,把鱼缸搁在帘子后面。结果……结果”

“全给忘了”

千秋小姐点了点头。像凝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盯着冰淇淋。

“水变得不像水了,滚烫滚烫的。它们该多难受啊。肯定痛苦极了吧……怕不是恨不得把我扔上屋顶活活烤死呢”

不觉间竟用尖利的声音说了出来。

“这话可不该说呀”

千秋小姐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不说出来,心里过不去”

“说痛快了就行了吗”

千秋小姐忽地抬起盈满泪光的眼眸。在睫毛轻颤的数息间,樱唇始终紧紧抿着。末了,这位大小姐长舒一口气,

“你这人,说话意外地狠毒呢”

“可您不就是来找骂的么”

“话虽这么说……”

“就不能用更漂亮的方式解决吗?”

“嗯……我真狡猾啊”

想要安慰她。但望着千秋小姐的身影,又觉得难以启齿。便换了个话题。

“明知不行,还是立刻决定来这儿了吗”

“是啊。毕竟除了我们家的人……”

千秋小姐的声音像是被遗落在暮色原野上的,孤独的叹息。

“在这世上,能称得上鱼儿们故交的,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恍若置身静谧世界,唯余二人相对。

“我会好好安葬的。所以啊……”

于是作为“故交”代表,明日我将造访新妻府邸。

能见到千秋小姐当然开心,其实我还有公务在身。左近前辈中意她的作品,说“若能再写一篇便可结集成书”。对新人作家而言实属幸事,此事尚未告知本人,待明日安定后再提罢。

冰淇淋堆成的三座小山,终被大小姐征服殆尽,我正思忖着是否该告辞。

“抱歉,已经打烊了”

这是对刚进门的客人所说的话。然而对方全然不顾地朝这边走来,倒也情有可原。

客人耸起肩膀,用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声音说道。

“喂,走吧”

虽然话是对我说的,但大哥一边说着还不忘戒备千秋小姐座位的紧张模样,虽然失礼却着实滑稽。

“怎么办,要坐电车回去吗?”

走到热浪翻涌的室外,我刚指向车站方向,大哥就瞪圆了眼睛。

“难得来一趟,请到寒舍坐坐,给您沏杯焙茶吧”

因为太过紧张,说的话都透着古怪。焙茶又不是什么需要特意向客人宣告的珍品。

虽说时辰已晚,还是决定先往家走,路上再说明原委。

“就是这么回事,都是误会。这个人和那件事没有关系”

指的是在临海水族园发生的误会——千秋小姐说要“把稿费交出来”,而大哥误以为是勒索赎金那件事。

当然,大哥仍难以释怀。

“那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我——”

会这么追问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说啊,常有的事。孩子一旦错过向父母或老师开口的时机,接下来就会越来越难以启齿。就是那种情况”

“可是啊……”

兄弟俩正争执不下时,大小姐突然冲到前面,在柏油路上以可爱的双膝和双手触地,行了个土下座。

“对不起,大哥,我不是存心的。请您宽恕”

优介老哥顿时愣住了。

“哎呀,快请起”

这简直像黑帮电影。

经过女子高中门前,离车站稍远些,这一带就明显冷清起来。去年岁末曾与千秋小姐来过此处。想来实在惭愧,瞒着大哥的事太多了,而且错综复杂得难以三言两语说清。

站在木造平房前。

“喂,良介。这就是你家?”

“正是”

这时大小姐开口了。

“真好啊,小巧玲珑的”

10

从我这间小巧的住所往世田谷的豪宅打电话,接听的是赤沼管家。据说专属司机田代会来接我们。大小姐或许会不情愿,但对我们而言这样更安心。

我家装有空调的仅有一个房间。虽已将千秋小姐引至那间特别的八叠大房间,回来时却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正寻思她去了何处,却见她在厨房与兄长并排坐着焙茶。

“像这样专注做事时,杂念便会消散。这正是茶道的妙处”

“哈啊——连这法子也是千利休想出来的吗”

两人进行着古怪的对话。

最终我们带着烘焙茶、罐装啤酒、仙贝和奶酪——这些随手凑来的吃食聚在房间里。

茶倒是好茶,可当我往杯里倒啤酒时,千秋小姐直勾勾地盯着看。

“怎么了”

“嗯”

“第一次喝吗”

“嗯”

优介兄长焦躁地摩挲着脸颊说道。

“总觉得你俩像是在玩精心设计的《罗马假日》过家家啊”

粗枝大叶却又涉世未深,说的就是这般模样吧。千秋闻言微微挑眉,突然咕嘟咕嘟连灌了三口啤酒。放下玻璃杯时,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真难喝吧。

“看过《罗马假日》吗?”

千秋点了点头。

“电视上看过”

大哥开口道。

“据说有不少男人看了那片子心生向往,后来都当了新闻记者”

千秋小姐饶有兴致地“诶——”了一声,

“那向往着成为公主的女孩子呢?”

优介兄长“唔”地语塞,片刻后才应道。

“这个嘛,应该没有吧”

她轻叹。

“就算有,也没什么不好呀”

我忽然生出奇妙的错觉,仿佛正将稀世宝石展示给旁人观赏。

大哥咬着仙贝。

“听说你在写小说”

“算是吧”

“会有公主登场吗”

与其说是对文化感兴趣,不如说是在核实她是否真如自我介绍所言是个作家。千秋小姐边回答边用啤酒掩饰羞涩,渐渐地,她不再蹙眉。虽值盛夏,那张白皙的脸庞却渐渐泛起淡淡的玫瑰粉。

“那个啊,良介”

“怎么了?”

“你父母呢?”

“都过世了——母亲在我小学时,父亲大约是五年前”

“这样啊……”

千秋小姐久久凝视着手中杯,随后轻轻放下,带着些许卷舌音问道:“这算是宴会吧?”

“嗯,算是吧”

“那我要——唱歌了”

说罢突然起身。摇晃的身躯站稳后,她闭上双眼。那神情仿佛要忘掉当下时光,正牵动着记忆的丝线。当记忆终于抵达某处,那樱唇轻启,歌声流淌而出。那是充满甜美哀愁的旋律。

再没有比宴会二字更与这般曲调格格不入的了。

那清亮通透的嗓音,宛如彼得潘带着孩子们在夜空中飞舞,穿梭于云层上下,忽高忽低地绵延着。渐渐地,歌声沉落,如叹息般悄然止息。

“这是什么曲子呢”

千秋小姐只是轻声呢喃道。

“……从前常听的”

11

我佯装去洗手间溜回自己房间,从堆积如山的杂志报纸底下拽出那台积满灰尘的录音机。所幸磁带尚未断裂,能正常录音。

趁着记忆未褪,我用哼唱将千秋小姐吟唱的旋律录了下来。

返程的轿车虽已抵达,但大小姐显然不胜酒力。她步履蹒跚时,司机田代先生镜框在路灯下闪着微光,说着“哎呀那边是水沟”提心吊胆地护着。赤沼管家亦是如此,新妻家的佣人们,约莫都是大小姐的忠实拥趸吧。想必是人格魅力使然。

明日去世田谷拜访时,若因灌醉可爱大小姐的罪名被禁止往来,那可就棘手了——如是想道。

田代先生拉开黑得发亮的车门说着请当心,可千秋小姐上车时还是结结实实撞到了脑袋。

我递过麦秸草帽后退一步,对着大哥耳语道“现在的话,说不定能撂倒她哦”。

“胡闹”

豪华轿车载着公主殿下静静驶离。时近午夜。

回房后仔细思量。

“方才说的‘胡闹’,是指‘现在也赢不了’的意思吗?”

兄长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少说蠢话,怎么可能赢不了。水族馆那次被扔出去,不过是把那丫头当小姑娘小瞧了。若是一开始就认真应对根本不成问题。听着,下次见到那孩子可得好好告诉她,半吊子功夫要吃大苦头。”

此话确实在理。我亦心有戚戚。若能如愿,真盼着她能安分些。兄长又续道。

“也有话要嘱咐你。能叫那种外国车来接的姑娘,岂是寻常人家。所以有句老话:门不当户不对,姻缘终成灰。”

真是让人听得耳根发痒。

“‘吃饭要用味之素’这话也是有的”

兄长慨叹道。

“你啊,做什么事都缺乏认真劲儿”

“不,只是单纯的责任编辑与作家关系罢了”

兄长摇了摇头。

“总之那丫头,跟咱们家门风不合”

这话可不能当没听见。

“哪里不合适了”

“从头到脚都不合适。教养根本不成体统,光是毫不在意地用“良介”直呼男性这点就够呛。还有那身打扮算怎么回事?居然大剌剌盘腿坐着,盘腿啊”

“可大哥您当时不是面不改色地应付着吗”

“那当然,毕竟不是我的客人。那孩子是你的客人。说白了,我是给你留面子”

竟在这种地方卖人情。如此一来,我反倒更想替千秋小姐辩护了。

“但是啊兄长,只要环境合适,那孩子可是会恭恭敬敬称呼‘冈部先生’的。岂止如此,还会尊称您为‘兄长大人’呢”

优介兄长张着嘴愣住,眉头紧蹙。

“这都什么呀。”

于是我便说起大小姐窝里横的情况。去年岁暮,初次目睹她人格切换现场的情形,夹杂着在耳畔萦绕的朔风之声,此刻又历历在目。可兄长却未如我期待的那般惊讶。

“啊原来如此”

“你竟不觉得惊奇”

“无妨。那你究竟中意哪位姑娘?”

“纵使问我哪位也无妨,她们本就如影随形,恰似右耳与左耳之别”

兄长这才面露讶色。

“胡说什么,你这呆子。莫非没察觉她俩是双生子?”

恍若隅田川的烟火在眼前轰然绽放,砰——!

“咦?”

“蠢材。难道跨出家门就能叫人大变样不成”

“可是——”

“听着,要说这件事,你总该知道世上有双生子存在吧。”

“那倒不假”

“况且那两人的性格啦表现啦,未必完全相同这点,你也该心知肚明。毕竟我可是温厚笃实、光明正大、头脑明晰的冈部优介”

“最后这点倒是没错”

“既然如此又如何……”被他无视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补上“唯我独尊”这个词。“那称呼‘冈部先生’和‘良介’的根本是两个人,这么想才最合理吧”

“有两个人?”

“没错。话说回来,你亲眼见过转换的瞬间吗”

他继续追问。

“冲过大门的情形,我见过两次”

“这之后呢?”

“——从门里探出头时,她正用手撑着对面围墙刹车。”

“也就是说动作根本不连贯嘛”

“不,我倒觉得未必——”

“就是这样啊。‘冈部先生’冲出来躲进侧门,同时‘良介’就从里面出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

兄长不为所动。

“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控制现场”

就在这当口,“锵”地响起一声梆子,我眼前浮现出自己在新妻府邸前抓住两位千秋小姐衣袖的景象。舞台是漆黑的夜色,唯有三位登场人物被灯光照得轮廓分明。两位小姐都穿着纯白礼服。虽说是默剧般的静止画面,但活泼的那位千秋小姐却像蝴蝶般扑棱扑棱地动着。

12

步入林间,风的气息骤然不同。凉沁沁的很是舒爽。湿度似乎也比昨日低了些,干爽宜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季节正向着秋天靠近。

“这附近如何?”

我在高大的榉树前试探着问道。

“嗯,水源也很近,我觉得正合适”

千秋小姐轻轻颔首。

“水源?”

“是的,就在——”

小姐用眼神示意树林彼端。齐脸高的混凝土墙上方,延伸着铁丝网围栏。

“是游泳池吗?”

“对。——不过很小的”

“很小巧?”

“嗯”

外出时总作男孩般打扮的千秋小姐,归家后却常是盛装华服。今日这身装扮,是沁凉似勿忘草色的西装套裙。衣摆缀着蕾丝花边,敞开的领口处垂着冰雕般的项链。

然而那低垂的眼帘,怎么看都与昨日黑麦秆帽檐下的双眸别无二致。

“还记得昨天说的小巧玲珑吗”

我故意不作解释地问道。大小姐轻启朱唇应了声记得,随即绽开天真无邪的笑靥。

“总觉得是栋特别温柔漂亮的房子呢。想到冈部先生住在那里,心里就欢喜起来了”

寻常宅邸竟能引发如此遐思,莫非这份感动便是所谓的小巧玲珑?

且不论这些,若昨日的千秋与今日的大小姐真是两人,纵使事先再三对证,也断难这般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风掠过枝头,树影婆娑,叶片如潮汐般沙沙低语。小鱼儿的“家”就安在这棵榉树脚下。我用千秋带来的红色小铲掘着土坑,蚂蚁们像在抗议似的,急匆匆从翻开的土堆上四散奔逃。

蝉鸣声在树与树之间流转,恍若已不在东京。

土坑挖好后,从千秋手中接过精美的巧克力空盒。抽出内匣置于焦褐色的坑底,将小鱼斜斜滑入土中安眠。

待一切就绪,千秋双手合十闭目默祷。片刻后放下手臂,仍闭着眼睛轻声道:“我啊,还是第一次养小动物呢”。

晶莹的风再度袭来,摇得榉树冠簌簌作响。

13

“不好意思,可以在那边洗手”

穿过林间,我被引至泳池旁的白色小屋。更衣室与盥洗台一应俱全,还配有淋浴间。

我用手帕擦拭着手,目光刚落在通往泳池的台阶上,就听见“要上去吗”的询问。被人这么一问,我不假思索答好。

登上台阶后,周边骤然改换了模样。虽说袖珍,却也是约莫三十米长的泳池。

“真壮观呢。看起来水深也相当可观”

澄澈的水蓝色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展,夏日的阳光在其间四处迸溅。

凝视水面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和那些拖着印有唐老鸭的充气泳池,在狭小庭院里拼命鼓气,或是留着隔夜洗澡水扑腾嬉戏的儿时玩法,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童年往事”

千秋小姐抿嘴轻笑。

“原来冈部先生也有童年呀”

“那是自然”

“您和兄长大人,也曾在唐老鸭泳池里互相泼水嬉戏吗?”

“正是”我将脸凑近。“很可笑吗?”

“失礼了”

千秋小姐恶作剧般地道着歉,却已抢先沿着池畔迈开步子,纤弱的肩膀微微晃动着。

“还在笑呢”

“没有”

千秋小姐在说谎。

绕完一圈后,我们在入口附近的长椅坐下,上方支着遮阳棚。

“昨天令兄一定吓坏了吧。突然冒出我这么个疯丫头”

“不,您制服了暴徒,就算颁发警视总监奖也不为过——”

“他这么说了吗?”

“我想他应该这么想过”

“这个嘛”千秋小姐望着天上的云。“……被看到那种模样确实很羞人。不过令兄和冈部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吧?所以今天意外地没那么沮丧”

“被我看见也无所谓了吗?”

“谁知道呢。或许已经放弃挣扎了吧”

果然在千秋小姐的认知里,此刻这般端庄的千金模样才是本体。于是我向这个本体询问双胞胎的事。

“您没有姐妹吗?”

“嗯,始终都是一个人”

这样应该不会错了。我莫名感到安心,便转而谈起工作的事。当提到再写一篇就能成书时,千秋小姐果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关于这件事,编辑部有位叫左近的同仁说想拜会您一次。”

“是要外出见面吗?还是对方会登门拜访呢?”

我本打算带着左近前辈前来拜访。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与千秋小姐结伴出门的契机吗?如此定能获得确证。

“您觉得如何?比如找个地方共进晚餐之类的”

“可是——若有什么失礼之处就不好了”

“没关系的”我这话毫无根据。“好事不宜迟,不如就定在明天?我会来接您”

“但是——”

望着踌躇的千秋小姐,我忽然灵光乍现。先前两次共同外出,都牵扯到某些谜团,而这次不也正存在着绝佳的谜团吗?

“其实呢,她姐姐在百货公司担任安保工作。”

“啊?”

千秋小姐睁大本就圆润的眼睛,露出茫然神情。我趁势将关于CD的离奇事件和盘托出。

“您意下如何?左近为这事可伤透了脑筋,而您无疑是位名侦探。不如趁着商谈之便,将此事一并解决?若您不介意,我们不妨一同前往现场勘查”

千金小姐眨了眨眼。她那颗惯于奇思妙想的脑袋里,齿轮似乎开始转动了。

“那个——就是从那时起CD失窃案突然增多的吧”

“嗯,正是如此”

“这样的话——”

“您竟能明白?只听这些就!”

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愕然。这是何等聪慧的姑娘啊。

“与其说是明白,倒不如说只能这么推测罢了”

“请将这番见解告诉左近吧”

虽恨不能立刻听听,但这样便失去了邀她外出的借口。

“哈啊……”

千秋把玩起颈间的项链。要转移话题,我便顺势继续说。

“常游泳吗?”

“说是游泳未免太过郑重,不过是戏水沐浴罢了,野路子而已。”

“没学过吗?”

“我……不太常去学校”

“啊”

这位千秋小姐,终究是不惯群居生活的。

“——这么说来,教您游泳的是赤沼先生吗?”

“不,游泳是另一回事。赤沼先生不会游泳的。”确实,那位管家虽看似臂力过人,却未必擅长水性。“我把带漫画图解儿童教材摊在泳池边自学,就是那种一步步用图画说明的入门书”

本可请专业教练指导,但想必连家庭教师也是精挑细选过的吧。

“这样很危险呢”

“不会的,只在赤沼能站立的水域练习,绝不会溺水。危急时刻他也会立刻相助”

“想必呛了不少水吧”

“但还不至于把池水喝干呢”

“整座泳池的水?”

“嗯”

凤尾蝶翩然而至,在池面上忽高忽低地盘旋。恍然生出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既然说游泳是例外——那其他比如防身术,果然还是赤沼先生教的吧”

“是的”

果然如此。此刻终于能问出那个在意的问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能打赢的呢?”

千秋小姐侧首轻喃“这个嘛”,旋即主动转换了话题。

“月色清朗的夜晚独自游泳,心情会特别舒畅哦”

“仿佛要坠入某种奇妙的意境呢”

“是啊,尤其是有风的时候。我呆呆地浮在水面上望着天空。淡处浓处,晕染如墨的云朵接二连三地流过。这么看着,倒像是月亮在急匆匆地赶路。怎么看都不会腻。恍惚觉得全世界只有我在和月亮相会。若是搭话,它仿佛就会回应我呢”

这种时候的千秋小姐,说不定正偷偷违背着名为引力的世间法则,悄然飘浮在空中吧。

“原来如此……月下沐浴吗,如画般风雅呢”

千秋小姐的脸颊倏地染上红晕。

“那个——”

“嗯?”

“——不,没什么”

大小姐垂下了头。我愈发感慨地叹道:

“原来如此,月下沐浴啊!”

千秋小姐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

“那个——”

“怎么了”

“我确实说过沐浴之类的话。但是,如果您在想——那种事的话,并不是那样的”

“啊?”

大小姐连脖颈都变得通红,用细若蚊呐的声音挤出话来。

“我、我也是有泳衣的”

14

一到公司,我便径直前往《音乐世界》编辑部,这是本古典乐杂志。刚说明来意“因撰稿需要想确认些歌曲相关事宜”,一位名叫德丸的消瘦男子便迎了出来。

询问的是千秋小姐那首宴会之歌。当我哼唱出记忆中的旋律时,对方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相当走调了呢”

“或许吧。毕竟我音感不太好。总之能听出是什么曲子吗?”

“当然,这可是名曲,是福雷。”

“嚯——?”

那语气活像在炫耀稀世珍宝。

“你搞错了。是加布里埃尔·福雷,法国作曲家。创作过约百首艺术歌曲。”

不愧是专业人士。

“原来如此。那这首是?”

“《梦后》,歌词讲的是梦见心上人。因旋律优美,也常被改编成大提琴或小提琴曲。既有男声版,也有女高音版本”

“哈啊。不过用那边语言演唱的人,应该几乎没有吧?”

“不,歌手的话很常见”

“啊,原来如此。——若母亲是女高音歌手,或有歌手志向,且钟爱此曲的话,说不定会时常哼唱呢”

“怎么了”

“不,是我在自言自语”

哼着感伤的旋律穿过走廊。当然,远不及千秋小姐那般动听。恐怕已被篡改得连福雷老师都要皱眉,从《梦》沦为《噩梦》了吧。

踏入编辑部。抬眼便吃了一惊。

左近前辈正耷拉着脑袋弓着背。这般消沉模样,实在与她不相称。

“前辈这是怎么了。莫非失恋了?”

“……傻呀”

虽是惯用的回应,却透着无力。

“关于那位蒙面作家的事——”

前辈缓缓抬起头,

“啊,蒙面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版企划的事。不如边喝茶边商量?”

前辈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站起身来。

毕竟眼前是自称肩负世界社重任的左近雪绘。若任她消沉下去,整个编辑部都要黯淡无光。刚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落座,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怎么了?”

“哈哈,我好着呢。如你所见”

“说什么呢。我也可以当听众的。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

“冈部君,真温柔啊”

“温柔的化身呢”

左近前辈摆弄着柠檬苏打的吸管,开口说道。

“是关于花绘的事”

“令爱?”

“嗯,昨天刚出差回来,之后就直接回家了。因为补习班的关系,花绘还没回来”

“这样啊”

“不经意走进房间,我发现桌上放着本《少女安妮》。一时怀念就拿了起来。结果——”

前辈突然语塞。

“结果?”

“夹着一张钞票。万元大钞哦。但家里给的零用钱每月月初才两千元。要是花得只剩百元硬币或十元硬币倒也罢了,反而变多就奇怪了吧。当然买特别的东西时我会另给,但最近也没有过。CD也突然变多了,那些单价可不便宜呢。想到这些就觉得眼前发黑——”

这可真是棘手。我只是陈述了一个极其平凡的看法。

“她不是在打工吗?”

“根本没这回事,就算要偷偷打工,毕竟才刚上初中一年级啊”

“雇佣的话基本都是从高中生起吧”

“可不是嘛。而且时间上,还要上补习班什么的,根本抽不出整块时间。所以我在意的是她姐姐”

这话说得蹊跷。

“月绘小姐?”

“对。那孩子特别黏姐姐,从以前起只要姐姐来就寸步不离”

“这不是挺好的嘛。可别吃醋哦”

“不是的”前辈露出焦躁的神情。“关键是姐姐的职业啊。扒窃手法出人意料,或是碰上些精妙得令人叹服的案例——这些事她来我家时都会讲”

听到这里我不禁抱臂沉吟“唔——”。左近前辈继续说着。

“——光听着就特别有趣。简直惊喜连连,就像魔术师揭晓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秘诀”

“这我完全理解。就像阅读手法精妙的犯罪小说呢”

前辈先是点头,随即又摇起头,

“不过欣赏小说和现实可是截然不同的。我自认为早已让花绘深刻体会到做那种事有多么羞耻。无论是姐姐还是我,都反复叮嘱过她”

“原来如此”

“姐姐可是把那些被抓到的孩子们的情形都讲得活灵活现呢。据说被带到警卫室时,有的孩子吓得说不出话,还有的躺在沙发上一直抽搐。要用湿毛巾擦汗、好言安抚才能让他们平静下来,然后再苦口婆心地教导。听着姐姐这些辛苦经历,我本想着花绘绝对不可能犯错。可如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钱的事情,您追问了吗?”

“还没。因为我觉得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想再观察看看。”她低下头,随即又倔强地补充道:“当然啦,就再观察一小会儿。要是发现不对劲,我绝不会轻饶”

说着她开始调制柠檬汽水。我连敷衍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时机不太合适。

“说到您姐姐,昨天那张CD的事——”

即便是这般状态的左近前辈也显露出兴趣。寻找失物时,在找到之前总是坐立难安。同理,悬而未决的问题任谁都会心生厌烦。而一旦答案似要浮现,便恨不能立刻知晓。

月绘小姐任职的百货公司位于山手线站前。左近前辈明日三点左右便能抽身,于是约定在那家百货的咖啡厅碰面。

计划是三人同去现场见月绘小姐,之后再好好商讨。

15

新妻府邸那原本就绵长的砖墙,因午后酷暑之故,望去竟如无止境延伸的几何纹样。炎炎夏日里膨胀的,或许不止铁轨而已。

不过,宅邸内既有那片树林又带泳池,寻常围墙自然难以围拢。

砖墙纹样中断处立着宏伟门扉。应铃声现身的仍是那位和服打扮的佣人。沿着林间小径被引至西式宅邸的门廊时,赤沼已候在那里。

他照例穿着正装。不过,管家先生可是待在冷气充足的室内。就算穿着围巾棉袍吃热气腾腾的拉面也不足为奇。

“我特来迎接,接下来直接带您过去”

虽是西洋风格,玄关处却设有脱鞋的台阶。赤沼管家当场屈膝,形成仰视这边的姿势,

“您辛苦了。虽说不上茶招待实在失礼——”

“不,真的不必费心。只是——”压低声音。“在小姐到来前,有件事想请教”

“请说?”

“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赢过您的?”

赤沼管家一时似乎没明白所指何事,但很快会心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您可算问到了”。他缓凑近脸庞。

“那是绝难忘怀的,十五岁那年的三月二十七日,薄云掩日的春日时分”

“哦”

“当老朽从右侧击出的直拳,就这样被化解时——”

“这说的是什么呀?”

说到“解”这个音节处,千秋小姐出现了。

“不,——若论体型,鹫比鹰还要大上一圈呢”

走出门外。阳光下,纯白的衬衫耀眼夺目,笔挺的藏青色短裤。挽起的短发上,戴着与那夜截然不同的纯白博尔萨利诺帽。

“是在说鸟儿的事呢”

“是啊,关于可爱小鸟的故事。因想着树木繁茂之处必定会有它们的身影”

“正是如此。既有讲究打扮的,也有顽皮捣蛋的。自晨光初现时起,便已飞到窗前吵闹着‘起床啦,起床啦’叫个不停”

千秋小姐嫣然一笑。

我行走间仍带着几分紧张。与往常相同,大小姐外出时从不让人随行。

推开大门驻足而立,目光在宅邸与街道之间游移。

“请吧!”

大小姐抓住帽檐,如一阵风般越过了界线。只是这次,这阵风有了随行者。与千秋小姐并肩奔跑的我,张开双臂触碰前方石墙。岂止如此,险些因冲势过猛连脸都要贴上去了。

“哇”

吸饱热气的石头烫得惊人,我不禁叫出声来。千秋小姐像弹起似的从墙边跳开,一脸无奈。

“你在搞什么啊,良介!”

16

途中在电车里站着闲聊时,我向左近前辈的为人和成就做了说明。大小姐说。

“也就是说,她很有品味呢”

“嗯,既然能得到那个人的认可,我觉得你可以更有自信哦”

“那良介你呢?”

“我啊,既有品味,也获得了认可”

“你可真是得瑟呢”

千秋小姐挺起胸膛。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集过来。正因为容貌过分标致,言行间的反差反而格外醒目。

“说起来——”

我试着提起左近前辈的担忧。千秋小姐蹙起形状姣好的眉毛。

“唔,那确实值得注意。我呀,在店里见到小偷时也会稍微提醒下的”

“哈啊,稍微呢”

“嗯。偶尔也会遇到强硬的家伙啦”

“那真是不知死活呢”

“什么?”

“不……我是说大多数人都不会那么死皮赖脸啦”

“是啊。大多都战战兢兢的,一副世界末日般的表情。所以啊,我觉得只要有个机会,大多数人都会放弃的——要是被抓到的话就会改正了。”

百货公司三楼的咖啡厅里,左近前辈早已等候多时。虽然朝这边抬手示意,脸色却比昨日更加阴郁。

我们稍作寒暄。

“怎么了”

“——花绘出现在车站了”

“就是那边的车站吗”

“是啊。出门前我说‘今天会晚些回来’,还特意问了她今天的安排”毕竟中学生正值暑假。“结果她说要在家学习一整天。可偏偏…”

“别太苛责了。花绘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下午突然想出门买点东西也很正常吧”

“我家可是住大宫。要买东西的话,那孩子在大宫就能解决”

“未必如此。崎京线直达这里不是么”

“可中学生怎么会特地花钱跑来东京——”

左近雪绘终究也是为人父母。此刻与平日判若两人,她微微红了眼眶。我来确认一下吧。

“首先,那真的是花绘吗”

“看样子是从大宫方向来的,当时在对面的站台上。虽然很快就被人群淹没看不见了,但绝对错不了。肯定是花绘。”

“总觉得有些蹊跷呢。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能成为向花绘小姐打听各种事情的契机,不也挺好的吗”

前辈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反复念叨着“是啊,就这么想吧,就这么想”,我们继续聊下去。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除了自己认识的花绘之外,还有另一个花绘存在。这种感觉,既令人非常不安,又比什么都寂寞呢”

这句话令人心头一颤。前辈随即对千秋小姐强挤出笑容。

“您的大作总是让我心生佩服呢”

“哎呀”

千秋小姐顿时露出像是受到表扬的小学生般的表情。

“而且听说这次,您还要为家姐解答疑问”

“被您这么一说可难办了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正确答案。嘛,要说的话也算是答案之一吧。对了,关于这个,我正好有事想请教令姐呢”

因为各种阴差阳错,昨天至今还没能联系上月绘小姐。她似乎穿着便装在各个楼层巡视。

我们决定稍后去本部看看,眼下先勘察现场。我们乘着不断传来“请注意脚下安全”“请勿使用婴儿车”等循环广播的自动扶梯,朝CD卖场方向走去。

途经电器专区时,千秋小姐还对着摄像机挥手致意。到处都人满为患。

CD区古典乐陈列在最外侧,深处则聚集着成团的年轻人。

前辈的脚步突然停驻。

“——花绘”

沙哑嗓音响起的同时,我也认出来了——那个额头饱满、长着与前辈如出一辙的讨喜鼻子的姑娘,正处在眼前人群的中心。事情就发生在这瞬间。

“喂!你干什么!”

店员的怒骂声骤然响起。那是个站在花绘身后、肩膀高耸的年轻男子。花绘“啊”地惊叫着想逃,却被店员一把抓住手腕。从她身上某处掉落的CD撞击地面,发出硬质的声响。她另一只自由挥舞的手臂划过空气,撞上了写着“某某大促销”的厚纸板广告。花绘用那只手掩住了脸庞。

围观人群整齐地左右分开,惊诧、谴责与嘲弄的目光尽数倾注在花绘身上。

浑身都僵住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何等难堪的时机啊。想到左近前辈的心情,我简直想诅咒把前辈带来此地的自己。

在花绘被拖走的哭喊声中,千秋低声呢喃道。

“啊……太好了”

若是前辈还站着,说不定会冲上去揍那位大小姐。她确实有这样的血性。

但现实没留给她这样的余地。左近前辈突然仰面朝天,双膝一软——竟是昏厥了过去。

17

“我还以为您说的是被抓到‘太好了’呢”

我夹着寿司说道。千秋小姐撅起了嘴。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说那种话。那我不就成恶魔了吗”

咚地敲了下桌子。

“要是这么可爱的恶魔小姐的话,稍微被诱惑一下也不错吧。呐,你觉得呢,冈部先生?”

月绘前辈说话了。

“不,可是在电车里,你不是说‘不被抓住就改不了’吗。所以——”

千秋小姐哼了一声喝着茶,

“辩解也没用”

“不是辩解。是说明”

月绘小姐打圆场似地说道。

“总之,没被打真是太好了呢”

“确实。要是真被打的话,想想就毛骨悚然呢”

语气大不相同。这时花绘小姐问道。

“不过,为什么您知道是演戏呢?”

“那当然知道啊。谁会特地从崎玉花钱跑到阿姨当保安的百货公司来偷东西。再说了,那种修罗场般的场面在百货公司根本见不到吧。发现偷窃的话,按手册都是说‘请到这边来一下’”

“您知道的真多”专家说道。

“嗯,我以前抓过那种十恶不赦的家伙,结果反而被店员训斥了。说是现在不兴这么干了”

想必是做得太过火了吧。

花绘吐出舌头。

“再说,我的演技也很拙劣吧”

“没错,哪有那么哭的。“哦—哦—哦—”活像在哄小孩似的”

左近前辈满脸不悦。

“哎呀,我听着可是悲痛欲绝呢”

这就是母亲的偏心了,连千秋也甘拜下风。

“总之当时我就明白了,明明阿姨在当保安,偷窃却屡禁不止,所以突然开窍‘啊,原来这就是打工啊’。”

18

月绘小姐来解释了。

“不过严格来说,最初并非以打工的名义。只是我在为屡禁不止的偷窃唉声叹气时,这孩子拍着胸脯说‘阿姨,把我抓起来吧,我来当雀囮。’虽说雀囮这说法有点怪”

“‘杀鸡儆猴专员’是吧”

“确实呢。要是让小学生、初中生看到那种现场,肯定会真切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吧”

“绝对会吓破胆的”

“嗯。虽然犹豫过,但终究仗着是自家人好说话,我就答应试试看吧。第一次是在玩具卖场进行的。让那孩子在被发现团伙的包围圈里故意被我逮住。虽然只是群调皮的小学女生,效果却立竿见影。第二次是上个月,在漫画区。”

“哎呀”左近前辈赞叹了。

“每次都会请她吃些点心。但如今人工费这么贵,虽说是志愿者,拿点心糊弄实在过意不去。既然效果肉眼可见,我就想着该给些零花钱当奖励”

“起初我是拒绝的,说‘本就没打算要报酬’。可听到‘就当是夏日压岁钱啦’这种话,不知不觉就动摇了。老实说,有钱总比没钱好,最近开销实在不少”

“为什么不告诉父母呢”

前辈责备道。

“因为啊,被抓住这种事果然很丢脸吧。我也是想着‘说不定有孩子看到这个就会收手’才能坚持下来的。要不是这样,我才不愿意呢,可不想被父母知道。而且说好只做三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

“即便如此也不行。没提前说就是你的不对”

“是,对不起”

月绘小姐也跟着低头道歉。左近前辈此时咕咚咽了下口水,

“不过你房间里的CD,数量明显变多了呢。那些是怎么回事”

“打工的缘故啦。对方会用现成的CD和书代替谢礼给我——”

前辈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啊”

“我在学校经营的是“爱之照相馆”和“爱之宅急便””

连千秋在内所有人都歪着头表示不解。花绘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开始解释起来。

“照相馆的业务呢,是帮人拍摄心仪男生女生的照片。原则上收取一卷胶卷的成本费。拍摄内容会精心设计成多样化主题,比如上学路上、课间休息之类的。相当于《偶像写真集》的日常生活版,是左近花绘出版社的特别企划。被拍摄对象通常都会笑嘻嘻地配合,毕竟能炫耀‘我现在正在制作专属写真集’呢”

这次众人全都愣住了。左近前辈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居然接这种委托。那宅急便该不会是要给男朋友送礼物吧”

“唔,不太准确呢。是帮那些不敢开口的女生,去拿暗恋对象用过的橡皮擦之类的东西,第三方出面反而更轻松。这基本算是免费服务,算是照相馆的副业”

“真够恶心的。想到自己的橡皮擦可能在某个地方被人贴着脸颊磨蹭,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要站在渴望者的立场想想呀。像收集纽扣这种事,自古就有不是吗,那可是宝物呢。光是摆在桌上看着,就会让人呵呵地笑出声来呢”

“你该不会半夜也在做这种事吧”

“这个嘛,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妈妈可不赞成。要收人东西的话就到此为止吧,这种生意让大人来做就行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哦。靠的是企划力和品味,而且大家都因此很开心呢”

存在需求当然是事实,但首先应该是创作这类作品本身就让人乐在其中吧。

“不行!想要的人就让他们自己去争取!不过零用钱可以给你加”

花绘闻言绽开笑容,比了个V。

茶水端上来了。

在月绘小姐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寿司店。店主似乎酷爱相扑,墙上到处贴着力士排名表和签名照。味道也相当不错,众人都心满意足。

该说说月绘小姐了。她戴着眼镜。除此之外,与左近前辈极为相似。和花绘小姐站在一起时,任谁都能立刻认出她们是一家。她轻轻推了推眼镜,终于开口。

“话说回来,关于那件事,您可有什么想法?”

“嗯”

全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千秋小姐身上。这也难怪,毕竟大家都是带着疑惑前来的。

“怎么查都找不到。就算让人重新通过出入口,警报器也不会响。——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

“既然如此,答案显而易见,那孩子根本没带CD,只能这么认为了吧”

月绘小姐显得很不服气。

“可是这样的话,警报器本来就不会响啊”

“所以我才说‘那孩子’嘛”

“怎么会——”

月绘小姐发出失望的声音。不止是她。全家人都投来抗议的目光。‘加油啊,千秋!’我不由得捏了把汗,家长会上看着自家孩子发言的父母们,想必也是这般心情吧。然而月绘小姐却无情地断言道。

“根本没有什么同行的孩子。这点绝对确凿无疑。”

千秋小姐面不改色。

“进来的孩子呢?”

19

“啊?”

“不要‘啊’,是说进来的孩子”

“……可是,这也太荒唐了。带着防盗贴纸CD,怎么可能从外面进来”

千秋小姐继续回答。

“想不到吧?要是有人交错而过,那时警报响起的话,肯定会抓住往外走的人。这不是理所当然嘛。所以说啊,不如说正因如此,进来的才能成为‘透明人’不是吗”

月绘小姐的表情,像是看到第二颗牵制球落入捕手手套时的击球手。

“那——确实如此。我完全没考虑过进来的孩子”

花绘小姐露出重新审视的眼神,继续问下去。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简单来说,就是偷东西的孩子良心发现回来归还,这么回事吧”

“啊,原来如此”

“不过既然那件事之后失窃案反而增多了,是不是该换个思路比较好”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千秋小姐轻轻点了点头。听着听着,我也不由得兴奋起来,我家“女儿”真出色呀。千秋小姐说道。

“若说是为了调查防盗激光的位置,你觉得如何”

月绘小姐“啊!”地轻呼出声。她继续说。

“各个卖场,会不会存在所谓的盲区,有根本不会触发警报的地方?”

左近前辈与花绘小姐同时望向专家。月绘小姐颔首道:

“正是如此。若是出入口单一的壶型卖场,自然能完全监控。但位于楼层中央、四面开放式的卖场就未必了。确实可能形成盲区。——不过那装置本质上并非用于抓捕顾客,所以无妨。只要让顾客产生‘带出去就会响’的心理戒备就够了。可是——”

“若连这种漏洞都被钻空子,可就棘手了呢”

“确实。若只是将小物件带出卖场,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花绘小姐立刻娇俏地皱了皱鼻子。

“传统手法呢,是在包底贴一圈胶带。就是把双面胶做成环状啦。然后黏着商品带出去的‘钓出术’。听说有个机灵鬼把纸袋做成夹层底,在底层做了相同机关。但这招行不通。要知道纸袋啊,光是提着进门就会引起店员严密检查。所以说,最稳妥的还是——”

“花绘,适可而止。这些事不是约定好不说的吗”

左近前辈轻声斥责。花绘小姐缩了缩脖子。

“知道啦”

这终究是家族不外传的秘密。

千秋小姐又回到正题。

“假设店员偶然忘了撕掉已购CD的防盗贴。如果有人就这样出门警报却没响,任谁都会意识到存在漏洞吧。接下来就会在其他店铺里,刻意寻找同样的机会。

只要拿着已有的防盗贴纸用错位交接的方式核对,就能立即确认可携带路线。若一次实验没能掌握要领,重新来过便是。为此必须再将贴纸带出场外。不过单是防盗贴纸的话并不困难吧,毕竟不是什么显眼的东西。甚至可以从非出入口的位置抛向卖场外侧。

错位交接的对象,可以是毫无关联的第三者,也可以是同伙。

眼下无法判断属于哪种情况。但从他们嚣张的态度来看,或许是故意让同伙中的一人被捕来戏弄警卫吧。”

说到此处流畅地停下,她捧着大茶碗咕咚饮了口茶。

左近前辈蹙起眉头。

“简直像在攻略什么游戏似的。无论如何,想到能面不改色做这种事的孩子,总觉得可悲呢”

花绘窥探着母亲的神色,像要给予安慰般说。

“我没事的请放心。说到底,毕竟我是妈妈的孩子呀”

千秋在粗陶茶碗升腾的热气彼端,微微眯起被熏疼的眼睛。

20

两个男人的日常饮食,终究是单调乏味的。说什么今天意大利、明天中国,这般周游世界的花样,我们很少尝试。

喝的不过是啤酒或茶。下酒的小菜,便成了次日清晨的配菜。早晨若只吃面包总觉得不踏实,故而轮流煮些米饭。

“大哥”

昨天优介大哥又是彻夜未归。不知几时回来的。清晨醒来时,他已在就着梅干吃饭。冰箱里只剩卡门贝尔奶酪当下酒菜,终究当不了正经配菜。

“干嘛”

“那位大小姐可是孤身一人呢”

大哥又问了声“干嘛”。我便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其间大哥用完早餐,往茶杯里斟了焙茶,观察是否立起茶梗,而后慢慢品味。

“这样啊。人生啊,真是无趣得很”

这次换我问道“怎么说”。

“——哎,就算再多一个那样的姑娘也无妨吧。喂,先不说这个,记得把洗澡水和衣服弄好。今天可是轮到你的良介了”

“良介?”

大哥放下茶碗,意兴阑珊地说道。

“你竟不知道么,德语里管负责人叫作良介哟。”

21

“大小姐,是世界社的冈部先生来访”

耳畔传来熟悉的柔软应答。赤沼管家推门行礼后离去,整套动作如同既定仪式。

初秋的风总快人一步,早已从窗隙潜入室内,正撩拨着千秋小姐的发丝。我望着风儿恶作剧的痕迹,轻声开口。

“空气变得不一样了呢”

“是的”

伫立窗边的千秋小姐倏然向外瞥去。春日里还是蜜柑色的窗帘,入秋已换作露草色,此刻如画框般向两侧拉开。

侧身而立的大小姐依旧保持着赴宴般的装束。但在这间配有装饰壁炉、悬挂枝形吊灯的房间里,这般打扮反倒不显突兀,恰似婚礼现场的新娘。

桔梗色的连衣裙妥帖勾勒出清爽身姿,袖间褶裥与缎带毫不轻浮,恰与唇畔那份洁净的稚气相得益彰。

“恕我冒昧,请问您对书名可有构思?”

千秋小姐的第三部作品终于完成,即将付梓出版。于是,我们开始商讨书名的事宜。

千秋小姐欲言又止地请我入座,忙着准备茶水。她显得局促不安。按理说她和我“冈部先生”开会比和“良介”相处要容易些,但过分腼腆也让人着急。

“要加柠檬还是牛奶?”

“应该不是在讨论这个吧?”

我忍不住使起坏来。

“嗯……”

“请给我柠檬”

并非事先切好的薄片。千秋小姐在屋里现切柠檬。小刀沙啦沙啦地划过果肉,清新的香气倏然飘散。

白瓷杯注入琥珀色的红茶。她将茶杯轻推至我面前,细声道:

“……《tricolore》”

我不由反问。

“《三色旗》吗?”

“……因为三个故事集结成一本”

“唔。冲击力不够呢。不像书名该有的样子”

千秋小姐回到座位,低着头嗫嚅道“不行吗”。

三色旗、——一个千秋小姐、两颗心、三个故事,这些词句依次浮现在脑海。倘若千秋小姐真是一面旗帜,那夹在两颗心之间的中间色又会是什么颜色呢。恐怕连千秋小姐自己也不知晓吧。

“我带回去斟酌看看吧”

“拜托您了”

“话说回来,能引发联想就是说——您还想再吃些吗?”

千秋小姐抬起头,漾开幸福而舒缓的微笑。

“嗯,我很喜欢冰淇淋呢。”

红茶里浮着柠檬片,色泽忽然明快起来。

“说起来,关于那起事件——”

千秋小姐只让柠檬熏染些许香气,便立即将其取出。柠檬片静静躺在白瓷碟上。

“请讲”

“据说调整了机器设置,变更警报鸣响的位置。结果立刻逮到了那个女孩。盘问之下,果然如您推测的那般”

稿件虽已寄来,但那之后便再未得见千秋小姐,电话商谈也始终只围绕着公事。

“——这样啊”

“真是件糟心事。不过能尽早解决总是好的。对犯人们来说也是呢”我突然话锋一转,“其实那时候,家兄说了件怪事。关于您的。”

大小姐一脸茫然。

“什么事呀?”

我把《千秋双胞胎说》讲给她听。效果拔群。

“要真那样可有意思了。泳池里,我和自己能比赛游泳呢”

“真想见识下啊”

那时的左近前辈不像平日的左近前辈。在她眼里,花绘小姐仿佛变成了两个人。

说到底,“某某就是这样的人”这种简单定论本就不该有。而千秋小姐的情况,不过是表现得尤为戏剧性罢了。

“如果我和我自己比赛游泳,您会给哪边加油呢?”

“哎呀,这可难说”

大小姐微微偏着头。

“不是这个我吗?”

“给快要输的那方,我会给眼看要输却还在坚持游的那方加油吧”

“喊fight吗?”

“嗯”

喝完红茶,我取出带来的包裹。

“这是什么呀”

“礼物。或许该说是出版贺礼”

递过去的同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房间一隅。直到夏天这里还摆着小鱼儿的水槽,再往前曾是钢琴安放的位置。地毯上至今仍残留着两处凹陷的痕迹。

“可以打开吗”

“请便”

千秋将红茶挪到旁边,把礼物郑重摆在面前,神情异常认真。我故意说道。

“不是炸弹哦”

大小姐抬起圆润的双眸,用那双会笑的眼睛望着我。接着伸出纤纤玉指开始解包装绳。

“三千二百日元。若能送上三千二百万的就好了,可惜力有未逮”

千秋轻轻惊呼,用手掩住了嘴。

“喜欢吗”

没有回答,千秋只是定定凝视着它。

是架玩具钢琴。漆红的琴盖上绘着童话书里跳出来的图案——跳舞的兔子、熊与狐狸。是玩具,本想买跟之前那台乌黑发亮的三角钢琴相像的,可惜店里仅剩这款。

“还请——”

“请您弹奏”——这般强人所难的话语,终究未能说出口。然而千秋小姐紧抿双唇,俄顷微微颔首,将那小钢琴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

此刻,画中的动物们仿佛欢欣起舞,自音匣中流泻出簌簌落珠般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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