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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怀孕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她这么告诉我的那一天。
「早安。」
「早安。」
听见那声音量勉强盖过平底锅炒蛋声的招呼,我盯着锅子回答。蛋炒成松软滑嫩的半熟状,与烫熟的蔬菜和香肠一起盛盘,正准备端上餐桌,小直便立刻走过来帮忙。
「谢谢。面包马上就烤好了。」
「嗯。」
光是这么简短的对话,我已经感到局促困窘,坐立难安地希望丈夫快点起床。自从弟弟突然住进家里已经快过一周,我依然无法习惯。弟弟或许也是如此,分明在窥探我的脸色,每次快对上我的视线时却总是迅速撇开眼。我都是个大人了,却让他这么紧张,在感到抱歉的同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请自来」的心情也相持不下,情绪因此起落不定。这一个礼拜一直都是这样,老实说很令人疲惫。
弟弟背着塞得满满的大后背包和肩背包出现在门口那天,我问过他「怎么了」,但他只是动着嘴唇支吾其词,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我打电话给父亲,发现他连小直不见了都不晓得。「原来是这样。哎,他青春期嘛,总是有很多想法,你就让他住在你家转换一下心情吧。」他不负责任地逃避了问题,应该是对于拒绝上学、成天关在自己房间的小直束手无策吧。从父亲的语调中听得出他松了一口气。
——比起这个,你妈妈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你趁这个机会,带小直一起去探望她吧。
什么叫「趁这个机会」,回想起来仍然教我火冒三丈。
「早安。抱歉,赖了一下床。」
「不会啦,早安。」
听见比平时晚了十分钟下楼的丈夫的声音,我摇摇头甩开烦躁的心情,着手准备吐司和饮料。三个人一起在餐桌边坐下,合掌说过「开动」之后,丈夫以比平时更加坦率的口吻向小直搭话。
「昨晚有点闷热吧,你睡得还好吗?」
「还好。」
「如果热得睡不着可以开空调,不用客气哦。」
「好的,谢谢。」
丈夫自己也绝不算是善于交际的人,却看得出他拼命想消除我们姊弟之间的尴尬,让我于心不忍。小直在丈夫面前会怯生生地露出笑脸,我见状会感到高兴,也觉得弟弟很可爱。我不晓得该如何面对的,或许并不是小直本身,而是我自己错综复杂的感情。尽管称不上爱恨情仇那样浓烈,但身为手足的亲情、责任感与理性、排斥感与嫉妒,就连自我厌恶感都交缠其中,无法轻易化解。
「今天打算在自由学校做什么?」
「学数学,还有到图书室继续读那本读到一半的书……应该会跟濑濑一起玩。」
「哦,是海鉡小姐的女儿吗?」
「濑濑不知怎地非常亲近小直。」
我从旁补充。「那太好了。」丈夫听了点点头问:
「不过那孩子还那么小,你和她一起玩一定有很多顾虑吧?」
「我们会玩鬼抓人,摘附近的花,或是看益智问答的书,一起想答案。」
至少在我看来,小直和濑濑互动时确实考虑到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老实说他肯定觉得很无聊,态度再更差劲点也不奇怪,但小直尽管困惑,却仍然接纳了像小狗一样跑来缠着他玩的濑濑,我对这样的弟弟深感佩服。虽说我还是无法抹去那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我才刚下定决心去当志工,差不多习惯工作内容的时候小直就来了,简直像是专程替这孩子整顿好了接纳他的环境似的。
吃完早餐,小直说声「我吃饱了」站起身来,作势将盘子叠在一起,于是我反射性地制止他说「不行」。小直停下动作。
「不要叠盘子,叠起来的话,盘子底部也会脏掉。之前跟你说过了吧?」
「对不起。」
小直垂下头去,两手各端着一个盘子,轻轻放进流理台。后悔的心情缓缓萌芽,另一方面我却也不太高兴地心想,我刚才的语气并不严厉啊。即使是对丈夫,我在日常生活中也同样会这么提醒,又不是特别针对小直。丈夫打着圆场提议:「干脆直接把洗碗工作交给他负责吧?」
「没关系。小直,你趁现在做好去学校的准备吧。」
「嗯。」
我做事有自己细微的步骤,不想被外人搅乱步调,这份顽固或许是像到了母亲吧。小直无论在家中哪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安身之处的那种感觉,教我想起从前的自己。我不想像从前的母亲那样对待他,但只要跟小直待在一起,我彷佛就会变得和母亲越来越相像,这教我害怕、想远离小直,我对他的态度又因此更加生硬。
「我今天不用当志工,送小直过去一趟就回来哦。」
我边洗碗边告诉丈夫。
「我送他过去吧?」
「没关系。」
驶向自由学校的车内,我和坐在后座的弟弟之间没有对话。就连闲聊打发十分钟的时间也办不到,我深切体认到自己真是个不成熟的大人。我透过后照镜偷看小直,他的身体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看起来显得更加单薄,彷佛能轻而易举地被压扁。从这孩子身上,我感觉不到孩童所拥有的那种健壮顽强、灵活柔韧的能量,不光是体型纤瘦而已,而是浑身都散发着压抑的氛围,好像连小直的血肉和细胞都噤口不语似的。他之前就是这副模样吗?我们只在婚丧喜庆的场合见面,关系比起家人更像是远房亲戚。
我送小直到自由学校之后便回到家,做做家事、采买些东西,跟丈夫一起吃顿简便的午餐时,果远传了LINE给我。
『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喝热可可?』
毕竟我在电话上啰啰嗦嗦抱怨了一长串,她可能担心我吧。
『我想去。可以去叨扰吗?』
『当然可以。』
我问丈夫「我可以出门一下吗?」收到了与果远如出一辙的回答。
「当然可以。」
我忍住笑,说:「我回来时顺道去接小直回家哦。」
「好。关于小直,也不见得要让他天天上学,我觉得在家自学也不错呀,我也能替他指导功课。」
我听出丈夫是体贴我,担心我在家、在自由学校都得跟小直待在一块,累积的压力会无从释放。
「不行啦,你也有工作要忙。」
「这会是很好的调剂哦。小直是个个性文静的孩子,而且说不定面对像我这样的外人,他会愿意说点什么。」
「我去问问看他本人的意愿。」
「嗯。最近我也找个时机,不着痕迹地提提看吧。」
「谢谢你。」
丈夫对小直很温柔,当然对我也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怒火中烧、大吼大叫的模样。
「你心胸好宽大。」
「嗯?」
「老婆的弟弟突然住进家里来,你也从来没摆过一个脸色。」
「那不是因为我心胸宽大,而是多亏家里够宽敞吧。」
「咦?」
「我们各有各的房间,保有各自的隐私,所以不需要摆脸色。假如我跟你一起住在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小直再住进来,那我也不可能从容以对。还有,以我们的经济状况,现阶段照顾一个称不上大胃王的国中生还算宽裕。精神和物质层面常常被相提并论,我想实际上『精神』受『物质』影响的情况确实不少吧。」
「你明明可以耀武扬威地说『还不快感谢我』的。」
「但我不这么想,那为什么非得这么说不可呢?」
「你总是好温柔。」
我说。
「无论在我们交往的时候,还是交往之前……凡事总是以我为优先,搬来这里也是为我做的决定。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呀。咦,我是不是该说点帅气的台词才对?」
丈夫的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我连忙否认说「不是的」。
「我不是想听你说『我爱你』之类的话才这么问,只是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而已。说不可思议好像也很奇怪哦,我一直都很感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我突然这么想嘛。」
我稍作准备,出了家门。今天我两手空空,对于哪里能顺路买些适合送礼的甜点也没有头绪。要是在东京,这种店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心想。那家店的蛋糕、这家店的马卡龙、那家店的可丽露……要是能和果远一起去就好了。还要去红茶满满一壶端上桌、能喝到心满意足的咖啡厅,晚上就去葡萄酒选择众多的咖啡酒吧。
咦,我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念头。
今天天气很好,海面反射的阳光甚至照进车内,令我眯细了眼睛,流溢的光将我拉回现实。光明还真是无情——我忽然这么想。光是希望的象征,然而一旦被它照亮就插翅难飞,无所遁形。它不容许谎言与虚饰存在,同时在我们脚下生出阴影。
「繁花」内已经飘着热可可的甜香。
「午安。不好意思,我没带伴手礼。」
「我才是,连能招待你的点心都没有,只有干香肠、柿种和鱿鱼丝。」
「感觉都跟热可可不搭到令人绝望呢。」
果远笑了。原来什么也不需要啊,我心想。不需要甜点、不需要热可可,也不需要装潢怡人的咖啡厅。只要待在一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然而这点对我们而言却总是难以企及。我瞥了楼梯一眼,果远便抢先一步说「今天水人不在哦」。
「水人的母亲好像生病住院了,他去探病。」
与其说果远不必去,她或许是去不得。光是回想起先前擦肩而过时,水人的兄长那种充满敌意的态度就令人心情消沉。
「太好了,我本来担心打扰到他休息。」
「不会啦,我平常也会在这个时间打扫、洗衣服,都没在顾虑他的。水人说他今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会顺道去接濑濑,虽然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我想应该是濑濑在家里东一句小直、西一句小直的吵个没完,他想看看小直长什么样吧。」
「咦,真的吗,抱歉……」
「为什么道歉?」
「好像让你们担心了。」
「我才要道歉呢,不好意思给你们小直添麻烦。」
果远将一杯热可可放上吧台,略微板起脸说:
「明知道不可能跟人家平起平坐地玩耍,濑濑还这样缠着他。我问过濑濑说,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呀?结果她说是『脸』。小孩子讲话真的太直白了。」
「我觉得小直不算特别美型吧。」
「她指的可能是比外貌类型更根本的、本能的某种偏好吧。」
「哎,今天我希望你能坐到这一边来。」
「好。」
果远在我隔壁坐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喃喃说「小直一定是个思虑很周密的孩子」。
「濑濑说小直总是对她很友善,会认真倾听濑濑说话。」
「是呀。我并不是随时都跟在他们身边,但就我所知,那孩子对濑濑的态度总是很和善。」
指尖沿着杯子的把手抚过,我起了个话头,聊起在电话中说不出口的话题。
「你记得亚沙子吗?高一时和我们同班的女生。」
「近藤同学对吧?我记得呀,她和你很要好吧。」
「嗯。不过现在她结了婚,已经不姓近藤了。不久前我和她在电话上聊了一下,本来只是轻松聊聊彼此的近况,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走偏了……她说我从来都不向她倾诉自己的烦恼。」
「嗯。」
「亚沙子好像从以前就对此感到焦急,但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跟她一直都很要好,却完全没想过要向她坦白我们现在聊的这类私事,只觉得『为什么我非说不可?』。我切身感受到,自己真的只懂得经营表面上的人际关系,而小直就在这个时候过来,所以我心里更混乱了。」
果远泡的热可可,今天也非常香浓美味。下午的酒店尚未自沉眠中苏醒,昏暗微凉的空间使我放松。
「外面天气很好,海面闪闪发亮的。」
「嗯,终于能洗衣服了。」
「我从我母亲口中听说她怀了小直那天,也是个大晴天。」
每天早晨下到一楼,跟妈妈打招呼说「妈妈早安」,然后坐到餐桌边,吃一如往常的早餐。和便当一样,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菜色。吃完早餐之后整理服装仪容,出门上学——那个平日,原本也该像平常一样走完这套例行事项的。
——早安,结珠。
然而那天的妈妈,从开口第一句话开始就不同于以往。如果说她平常的声调像是矿物,那天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棉花糖,又软又甜,一放进热可可里便会柔柔地化开。我第一次听见她用那种声音说话,一瞬间绷紧了神经。看见我神情紧绷、屏住气息的反应,妈妈不晓得怎么想,又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影影绰绰的微笑,轻轻抚摸着腹部告诉我。
——妈妈怀孕了。
此刻的情境,或许与这项消息恰好相称。梅雨季刚过,天空一碧如洗,干净整洁的厨房中洋溢着晨光。空气中飘着咖啡与烤面包的香味,餐桌上的早点隐约冒着热气,在阳光下看起来连那些轻烟都闪闪发亮。然而我依然呆立原地,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还不晓得性别,总之会是你的弟弟或妹妹哦。
——恭喜。
我只能勉强挤出这一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恭喜虚伪又不带感情,妈妈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接下来说不定也会给结珠你带来麻烦。」
——还请你多多担待啰,姊姊。
这番话几乎令我作呕。不是因为青春期的洁癖心理,教我害怕的是早上一起床、发现整个世界乍然改变的那种不协调感。怀孕,肚子里有了小孩——因为这样,就只因为这样,妈妈就愿意这样对我微笑、温柔地对我说话吗?而且态度还自然得堪称厚颜无耻,好像她一直以来都这么对待我一样。
「……可惜你没有把桌上盘子之类的东西全都哗地扫到地上去。」
果远说。
「然后说『开什么玩笑!』……抱歉,说归说,我知道你做不出这种事。」
我想像着果远这么发作的场面,真是大快人心。
「真的,当时要是能发脾气就好了,那应该是我跟母亲正面冲突的最后机会。可是当我说出『恭喜』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在我接纳那个摇身一变成了『体谅儿女的温柔母亲』的妈妈之后,确实也有了更多喘息的空间。」
她不再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随着腹部和脸庞逐渐圆润,妈妈似乎也变得越发宽容。如果说怀孕这个现象能如此彻底地改变她,那么她怀着我的时候又如何呢?
「由于弟弟诞生,父母不再要求我非得进医学系不可,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也愿意让我搬出去一个人住。我一直觉得小直对我有恩,感觉就像是多亏了他,我才获得了自由。」
与其说是恩情,或许该说是小直代替了我的位置,我因而得以获释的内疚感更加贴切。
「藤野小姐,你的母亲现在也没有和小直住在一起吧?」
果远纳闷地说。
「她不觉得寂寞吗?」
「我本来觉得小直是男孩子,这年纪不再依靠母亲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母亲或许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日渐憔悴的模样,所以没想那么多。不过,这么一说……小直开始拒绝上学也是同一个时期发生的事,或许他对母亲也有些意见吧。」
我所不知道的,妈妈与小直之间的某些内情。我双手裹着那杯还剩一半的热可可思考着,果远的手指像在看不见的琴键上游戏那样轻巧地动了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他跟父亲关系不好?」
「我父亲有段时间很努力地想让他回学校上课,但现在应该已经放弃了。」
「未免放弃得太快了吧?」
「他个性就是这样。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该说他凡事都没什么责任感吗……肯定是嫌麻烦了吧。」
「我认为藤野小姐你不需要把这些事全都往自己肩上扛。」
「我没有要扛,只是旁观而已。」
「是这样吗?」
果远倏地停下指尖,「哎」地将整个身体转向我。
「改天我可以带小直出去吗?」
「咦?」
「找个周六之类的,不用到自由学校上课的日子,濑濑也一起去。当然,我不会强迫他照顾濑濑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也想跟那孩子聊聊。我答应你,绝对不会跟他说不该说的话。」
「这我倒是不担心……我去问问看他本人。」
「嗯,谢谢你。」
「我才该说谢谢,多谢你听我说这些。」
「光是倾听而已,也没办法解决什么问题。」
「不过我说完觉得舒畅多了,也松了一口气。」
亚沙子一定也希望我这么想吧。我对她感到抱歉,但这些话我只想说给果远一个人听。果远又是如何呢?关于水人先生、关于她的夫家,我仍然一知半解。
「那海鉡小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下定决心这么问。
「想找人倾诉的事情,之类的。」
「没有耶。」
她间不容发地回答,几乎明示了这句话是骗人的。
「我这个人比较薄情,基本上不在乎别人,所以也无从累积什么怨言。」
啊,亚沙子被我岔开话题时原来是这种心情吗?寂寞又教人生气。以前果远明明什么事都愿意告诉我的。我想反驳她「没那回事吧」,却没有勇气继续追问,只好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暗示她我并没有相信这套说词。我怕胡乱探问会遭到她拒绝,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样。
我离开酒店,前往自由学校。或许是时间还有点早的关系,在玄关没看见小直的身影。我到主屋确认了一下也没找到他,于是朝仓库走去,听见一阵磕磕绊绊的钢琴声。这水准称不上演奏,感觉只是勉强追逐着五线谱上的小蝌蚪罢了,但那稚拙的旋律确实是帕海贝尔的卡农。
我打开门。钢琴前面坐着小直和濑濑,小直一注意到我,那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结珠老师!」
濑濑天真无邪地冲着我笑:「你看小直很厉害吧,他还会弹钢琴。」
「原来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我不会弹。」
小直慌忙摇头。
「濑濑请他弹之前结珠老师弹过的那一首歌,濑濑只是哼一哼,他就会弹了。」
「因为那是很有名的曲子,我在音乐鉴赏会上听过,凭印象随便敲着琴键而已。」
「小直说这首歌是帕海贝尔的卡农!跟我妈名字的发音一样,结珠老师你知道吗?」
「嗯。」
我的笑容可能有点僵硬。这感觉就像珍视的回忆当中混入了名为小直的异物一样令我反感,对于普遍到会在广告中反覆播放的歌曲抱持这种感情,真像个傻瓜一样。这孩子没做错任何事——我这么告诉自己,催促他们俩「回家时间到啰」。果远打算带小直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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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收音机里播报着即将进入梅雨季的新闻。冈林先生说过「听说今年的梅雨季特别漫长」,光想就令人烦闷,但梅雨季过后、来到太阳耀武扬威的夏季,整座镇上被观光客挤得闹哄哄的更让我讨厌。我并不厌恶夏天本身,但第一次来店的陌生客人在店里闹得太欢,跑来找我搭讪、说「咦——这里居然没有卡拉OK?」实在有够烦人(卡拉OK设备在奶奶死掉之后就被我处理掉了)。跟我拍张合照嘛、我想放上社群网站之类的要求更是莫名其妙。在出游旺季结束之后,我会找个半夜,一个人到海边喝一瓶啤酒,是我在夏季末尾一点小小的乐趣。
——那不是在惋惜即将结束的夏天吗?
昨晚我在电话里告诉结珠时,她这么问。
——不是耶,或许可以说是庆功宴吧?像说声「辛苦了」的感觉,对大海说,也对我自己说。
——你跟那么庞大的对象一起庆功呀,感觉很开心。
那今年我们一起庆功吧——我没能这样邀请她,结珠也没再多说什么。我由此明白我们都在担心,担心立下这种未来几个月后的约定,万一无法实现反而教人难受。
——明天我十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嗯。不过你真的确定吗?
——嗯,我很期待。小直会不会其实不太情愿?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他确实有点困惑。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的回答是灯塔和地质公园中心。
——好老成哦。那先这样啰,晚安。
——晚安。
「哎哎,妈——我们午餐在哪里吃?」
濑濑在后座啪哒啪哒晃着脚这么问,可能已经按捺不住兴奋了。
「还没决定,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小直说他喜欢吃拉面和炸鸡块。」
倒是很像国中男生爱吃的东西。
「那感觉找间中华料理店之类的就可以了。」
「咦——我想去更漂亮的餐厅!吃西式料理!」
「濑濑你明明也很爱吃炒饭。」
来到结珠家门前,结珠和小直已经站在玄关前方了。当他们俩并肩站着,也说不出是哪里相像,但确实有着姊弟的氛围,他们周身的气息带有相似的颜色。两人实际相处的时间明明那么短暂,血缘关系还真不可思议。
「早安,今天要麻烦你了。」
结珠欠身行礼,小直也跟着照做,两人鞠躬的角度和直起身的时间点就像经过计算一样完美同步。小直手上提着一个托特包型的保冷袋,听见结珠说「我姑且帮你们做了点便当」,濑濑高声欢呼。让小直上车之后,我先主动开了口:
「抱歉呀,在假日找你出门。我想跟平常特别照顾濑濑的小朋友说说话。」
一半是单纯感兴趣,另一半则是觉得带小直出门,或许能让结珠稍微喘口气。小直小声答了声「是」。
地质公园中心就在附近,我们还来不及交谈就抵达了目的地。工作人员大叔替大家介绍板块碰撞、火山活动,小直听得专注,濑濑光看电脑动画就够开心了,而我老实说有点无聊,一进到播放影片的小房间里就立刻打起了瞌睡。
「妈——你刚刚睡着了吧。」
「嗯。」
「火山爆发、大象咚咚咚地逃跑那段很精采哦。」
「是哦、是哦,太好了。」
我边打呵欠边回应,濑濑生气地说「你根本没有好好在听」。小直不知为何说了声「抱歉」。
「嗯?为什么道歉?」
「让您来了不感兴趣的地方。」
「嗯,我不太感兴趣,所以自己随意度过,这样不是很好吗?而且是小直你配合我们一起过来的。」
他都是国中生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到附近的设施参观。「不用顾虑我哦。」我这么告诉他,但还是没能纾解小直紧张的情绪。
濑濑在化石挖掘体验沙坑玩得正尽兴的时候,我在一旁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听见有人说「偷懒逃学」的声音。回过头,有两个小女生正看着濑濑,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我立刻走近,问她们「有事吗」。
「我家小孩怎么了吗?」
女孩们尴尬地面面相觑,摇摇头说「没有,不认识」,但当我语带责备地说「你们说谎」,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垂下头。
「她没有偷懒,也没有逃学。即使真的偷懒也无所谓吧,跟你们又没有关系,你们少管闲事。」
我把想说的话说完,没再理会她们便直接转过身,却赫然对上小直的眼睛。小直像一受惊吓就会陷入假死状态的小动物那样僵在原地,我心想糟糕。
「该不会被你看见了?」
「啊、是的……」
小直带着典型的「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的表情点头,我觉得有点好笑。
「不小心没忍住。别告诉濑濑哦。」
「好的。」
要是结珠看见了,肯定会劝诫我说,这么做反而会害得濑濑更难回到学校上课吧。我认为不必回学校去也无所谓,所以总会像刚才那样轻率地把事情搞砸。幸好濑濑完全一无所察,等到她欢呼着说「我挖到菊石!」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灯塔在这附近的海岬,还有对面的岛上都有,你想去哪一座?两座都去看看吗?」
以小直的个性,我以为他会顾虑我们而回答「近的那一座」,没想到他明确地说「我想去岛上那座灯塔」。那是我和结珠有过一场小野餐的地方。
「有什么原因吗?」
「我在网路上读到那是日本最古老的一座石造灯塔,所以很想去看看。」
这孩子的兴趣果然很老成。我这么想着,往前方驶去。来到即将上岛的那座转圈圈大桥的地方,濑濑兴奋地告诉小直:「这里很好玩哦!」
「你很喜欢灯塔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偶然在自由学校的图书室读到一本叫做《灯塔的光为何能传到远方》的书,内容很有意思。」
「是哦。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这个嘛……一位名叫菲涅耳的法国人发明了一种透镜,从此以后灯塔的亮度大幅提升,全世界的航海也变得更加安全的历史故事。」
「啊,对哦,这并不是点一颗大灯泡就能解决的问题。」
「可是,土耳其的船还是沉了啊?」
对于濑濑的疑问,小直向她解释是「当时海象恶劣,所以船只没能避开礁石」。
「不过我在网路上读到,幸存下来的人看见灯塔的光,都朝着亮光的方向拼命游了过去。」
在狂风暴雨中照亮大海的光束有多么振奋人心,我也能想像得到。游到那里或许就能获救,那里有人烟,那是人类生命的光芒。
和结珠一起造访这座灯塔那天万里无云,但今天的天空阴灰一片,浑浊的云层像绵延的群山一样起起伏伏,无穷无尽。海浪在灰暗的大海上奔行,呈现鲜明的白色纹样。灯塔只开放瞭望台,无法进入内部参观,我们于是在瞭望台上逛了逛,看着底下的岩礁和陆地,一下子就绕完了一圈。从小直的侧脸看去,他鼻子的轮廓与结珠有点相像,还没长出喉结。这种介于孩童与成年男性之间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感,我或许还满喜欢的,不过他想必会在转眼之间长大成人吧。结珠没有过类似的感慨吗?以濑濑的身高根本不可能越过瞭望台的栏杆,小直却仍然牢牢牵着濑濑的手。
然后我们回到街上,到休息站附近的海水浴场吃午餐。今天无风,不必担心风沙全飞进便当里面。我们在通往沙滩的平缓阶梯上肩并肩坐下,打开结珠给我们的便当盒,饭团和配菜分装在不同容器里,每盒都塞得满满的。
「好棒——看起来好好吃!结珠老师会做便当还会烤饼干,真的好厉害。」
用袋子里附的湿纸巾擦着手时,濑濑的视线已经牢牢黏在便当上了。
「还有炸鸡块哦。太好了呢,你爱吃这个吧?」
小直有点难为情地笑着说「对」。自海岸向外延伸的奇岩景观我明明已经看腻了,但或许是因为在地质公园中心听了这些岩石形成的经过,今天觉得它们特别难得。吃完便当,我们坐着喝茶的时候,从沙滩传来一声呼喊「濑濑——」的声音,亲子游客之中的一个女孩子正看着这里。
「是礼奈!」
濑濑唰地站起身来,向她挥手。
「你朋友?」
「是礼奈呀,濑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
「有吗?」
无论如何,幸好这一次遇见的是不会在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孩子。
「真是的!濑濑可以去跟她玩吗?」
「可以,但不能离开这里半径十公尺的范围。还有,不能到有海浪的地方。」
范围也太小了吧——濑濑边抱怨边跑去和礼奈一起蹲下,开始挖着沙子玩了起来。我对被留下的小直说了声「对不起呀」。
「她还小,碰到比较少遇见的朋友,马上就跑到那一边去了。她很久没遇到国小的朋友了,所以很高兴吧。」
「啊,不会。」
「对了,你喜欢到海里游泳吗?如果想尝试潜水,我可以介绍潜水用品店的老板给你认识哦。」
「啊……没关系,我不太擅长游泳。」
「这样啊。」
我看到有人在玩海上独木舟,忽然想到才这么问,不过这方面的话题没聊几句就结束了。身在服务业却不会闲聊的我早早放弃,伸长了双腿,默默望着在脚尖另一侧铺展开来的大海。彩度降低的风景和放晴的日子简直是不同世界,令我想起高中图书室的黑白照片。那是古斯塔夫·勒·格雷的作品。明明连女儿朋友的名字都记不住,我却还记得摄影师的名字。那张相片里是拼贴而成的天空与大海,而此刻在我眼前货真价实的壮丽风景,却不如相片那样吸引我。
「那个……」
小直第一次主动向我攀谈。
「嗯?」
「您从以前就认识我姊姊吗?」
我不晓得这孩子知道多少,于是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先前我和濑濑在学校弹着钢琴玩的时候,姊姊正好来了。当时我们弹的是一首叫『卡农』的曲子,当濑濑一说『跟我妈名字的发音一样』,我姊姊散发出来的氛围就稍微变了。还有,她今天送我们离开的时候声音也特别温柔……啊,这不是说她平常很凶的意思。」
这是个敏锐又聪慧的孩子,我想。即使装傻感觉也会被他识破,我于是回答「算是短暂相处过」。
「我们高中的时候同班,不过我没多久就转学了。期间很短,我自己在东京也没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吗?」
「好的。」
「你对你姊姊的观察很仔细呢。」
原以为小直会否认,但他却将视线垂落到环抱的双膝上,喃喃说出「因为我不太瞭解她」。
「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偶尔见面的时候她都对我很和善,但我想她应该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也很小心尽量不要打扰到她。」
这孩子脸皮不厚,也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无论是来到关系淡薄的结珠身边、抑或是和她一起生活,肯定都是一连串提心吊胆的经历。即便如此,他仍然夹带着某种迫切的求救信号来到了这里。如果他至少长大成人了,那说不定也有更多避难处能够选择吧,我对小直感到同情。对于姊弟关系我无从置喙,于是问了个比较轻松的问题:「你都怎么称呼你姊姊?」没想到小直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小时候我都叫她『姊姊』,但现在觉得这么叫好像不太对。我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才好,所以叫她的时候都用『那个……』开口。」
「长大就不能叫『姊姊』了?」
「感觉有点丢脸。不过『大姊』太装熟,叫『姊』又太老成了。」
「会吗?我倒是觉得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她就可以了。」
「嗯……」
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种困惑,正代表了小直对结珠抱有的情感吧。
「干脆叫『姊姊大人』之类的呢?」
听我这么提议,小直露出了走投无路的表情。
「她不会生气吗……」
「我觉得她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而且万一真的惹她生气,你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就行了。」
「姊姊大人……」小直轻声呢喃,偏了偏头,可能还是觉得这称呼太奇怪了。
「我生平第一次说出这个词。」
「嗯,我也是。」
可惜我的提议看来不可能获得采用了,不过小直露出了笑容就好。
「不如问问你姊姊该如何称呼她吧?」
「她会愿意回答我吗?」
「这我不知道。你姊姊肯定有答不上来的问题,也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但即使如此,我想那也不是因为她讨厌你。要是真的那么讨厌你,她早就把你赶回去了,对吧?」
「原来如此……」
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我的说法。小直穿着蓝色运动鞋的脚比我大上许多,明明有着这么稳固的基石,他却是如此摇摇欲坠,我心想。
「那个,关于濑濑……」
「嗯。」
「您不会希望她回小学上课吗?」
「嗯,不会。」
或许是我回答得太轻描淡写,小直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我也不特别希望她不要回去,但那孩子只要按自己的喜好去做就可以了。我以前也很讨厌上学,所以实在没办法充满自信地跟她推荐。」
我知道濑濑拒绝上学的契机是因为我的工作。再更进一步说,带头嘲笑她的那位小朋友的父亲曾经在我们店里喝醉了发酒疯,握住了我的手,在水人介入制止之前我就已经把整个冰桶里的冰倒在了他头上。自从宣告禁止他来店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但肯定是他怀恨在心,四处造谣。
因此,也可以说让濑濑无法上学的罪魁祸首是我。但我并不会因此感到对濑濑有所亏欠,也不觉得自己丢脸,更不会要求濑濑跟同学对质或和解。那些说「逃跑不能解决问题」的人太缺乏想像力了,逃跑明明就是一种正当的解决方法。
「濑濑并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所有物。自从诞生的瞬间开始,我们的道路就各不相同,虽然现在看起来近得像同一条宽敞的路,但确实正在分道扬镳哦。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总有一天远得不会再牵手。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也想尽可能替濑濑清除路上的障碍物和坑洞,但我没办法替她清除得一干二净,也不可能替她决定该往哪走,或替她开拓前路。」
所以,你也可以自由地活着——这种事轮不到我开口,因此我怀着这个想法对他说了这番话。小直睁圆了眼睛,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滴答,我感觉到有水滴上手背,濑濑几乎在同一时间喊了声「妈——!」。
「下雨了!」
「那我们该回去啰。」
送小直回到结珠家的时候,已经有好几道雨水汇成小河,从车窗上流下。「要不要进来喝个茶?」结珠这么邀请我们,但濑濑衣服上沾满了沙,因此我还是婉拒了邀约,在玄关门口与她道别。
回到家,水人坐在一片黑暗的吧台边,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地低垂着头。
「爸爸我们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开灯?」
听见濑濑的声音,他「啊」地抬起脸,露出奇怪而僵硬的笑容说:「回来啦。」
「水人,怎么了?」
当我这么问,他硬是扬起的嘴角转眼间垂落下来,瞳孔里的光消失不见。水人看起来像被自己投在吧台上的影子困在原地,即将就这么一点一滴沉入阴郁的夜色里去。
✿
小直将便当盒和装着保温瓶的保冷袋交给我,用比平常更响亮的声音说了「谢谢」。
「炸鸡块非常好吃。」
我有点措手不及地回答「这样啊」。
「还有煎蛋卷、马铃薯沙拉、培根番茄卷、饭团,也都很好吃……」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也合濑濑的胃口吗?」
「嗯。」
到自由学校上课的日子我每天都替他做便当,弟弟也从来不会忘记说「谢谢」,但他这样说还是第一次。而且还主动告诉我:「我们去了地质公园中心,还有另一座岛上的灯塔。」感觉得出他下定了决心努力改变,连我都紧张起来了,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差。
「这样啊,好玩吗?」
「嗯,好玩。能教我怎么洗便当盒吗?」
这种积极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丈夫在各方面积极关照他,也没见他表现出愿意敞开心胸的样子,居然过了短短半天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果远对他说了什么吗?但我不认为她会提出什么干涉私人领域的建议。
「这个下次再教你好吗?先去冲个澡换件衣服吧。」
「好。」
无论如何,能看见情况改善的预兆都是好事——我这么说服自己,传了LINE给果远。
『你顺利到家了吗?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也请代我向濑濑问好。可能是跟着你逛了许多地方,情绪比较亢奋的关系,我弟弟比平常更有精神。其实我先生出差,直到明天才会回来。只有我们两人在家的夜晚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胆小的我有点忐忑不安。』
我把餐具洗干净,窝回房间里。看书期间,我不时检查手机,但传给果远的讯息一直没显示已读,我有点失望。我本来也想听果远聊聊他们今天出门的情形,还有她和我弟弟说了哪些话。
——老师,你们家啊……
从前学生的说话声在脑海中复苏。
——听说你弟弟是茧居族,真的假的啊?这也太糟糕了吧?我在办公室听到老师们说的。
有一次,我曾经跟前辈教师坦白过小直的情况。由于她的班级也有无法到校上学的孩子,看她为此相当苦恼的样子,我于是告诉她「其实我弟弟也不愿意上学,总之,小朋友想必也有他们自己的苦衷吧」。或许是我不该为了缓解她的心情,刻意装出轻松的语调这么说。但即使如此,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同事,甚至在小朋友在场时提及这个话题,未免也太轻率了。
可是当时,在斥责眼前的学童、对前辈感到愤怒之前,我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小直害我在人前丢脸了」。这么想的我确实很病态,弟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丑陋的一面,教我害怕。
我一直在床上窝到傍晚,LINE一直都是未读,我于是放弃等待爬了起来,着手准备晚饭。外面下着雨,我懒得外出采买,于是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了印度肉末咖喱和豆子沙拉。在餐点完成的时候,小直也下楼来了,我们第一次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餐桌边坐下。
「好好吃。」
「太好了。会不会太辣?」
「刚刚好。」
「还要再添的话,想吃多少可以自己随意舀哦。」
「嗯。」
这一顿晚餐我们话不多,汤匙的碰撞声显得特别响亮,还有屋外的雨声也是。才刚迈入梅雨季,雨也不必下得这么慷慨吧。小直吃完一整盘咖喱,喝光了杯子里的水,起了个话头:「那个……」我没来由地稍稍挺起背脊,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咦……称呼我吗?」
「嗯。」
我这才终于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直已经不再叫我「姊姊」了。他要跟我说话的时候只会用「那个」开头,或是投来欲言又止的视线。
「不能叫『姊姊』吗?」
「嗯,总觉得现在叫姊姊好像太幼稚了。」
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还叫「姊姊」就太丢脸了——这样的自我意识居然在这孩子的内心萌芽,我有些惊讶。
「所以,濑濑的母亲就建议我,不如直接问你该怎么称呼才好。」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来你们聊了这种话题呀?」
「也聊了其他的。」
「我觉得跟以前一样叫『姊姊』很好呀。嫌幼稚可能是男生才有的感觉吧,我不会这么觉得。」
「我知道了。」
小直再一次将手伸向杯子,察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于是缩回手。我拿起装水的冷水壶转向他,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姊姊,如果……」
他皱着一副蛀牙发疼似的脸说:
「如果我说,我不是爸爸的小孩,你会怎么样?」
这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让我不禁傻在原地。怎么了?不久前我们不是还闲聊着琐碎无奇的话题吗?
你在说什么?我正想这么回应,公寓社区那个男人的身影却掠过脑海,我下意识短短地「啊」了一声。怀孕之后,妈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偶尔,怀疑妈妈和那男人外遇的念头也曾经闪过我脑海,但即使妈妈真的出轨了,那也与我无关,因此我早已把这想法赶出了脑袋。该不会真是如此?她不再到那座公寓社区跟那男人见面之后,也仍然和对方持续交往,甚至怀上了孩子?扑通、扑通,紧张的心跳声彷佛不是从我的身体内部,而是从外侧压迫而来。它们加快了速度蜂拥而至,怦咚怦咚叩击着我的胸口。弟弟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在责备我长久以来一直装作不知情。
我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冷水壶轻轻放回餐桌。
「姊姊,你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无法否认。反过来说,这孩子知道多少了?是从谁口中听说,还是有过什么引起他疑心的契机?如果丈夫也在场就好了……不,小直肯定是等待着与我两人独处的机会才选择开口。我该说什么,小直希望听见我说什么?我只是凝视着冷水壶表面上浮现的水滴,这时对讲机响了。怎么又在这个时候?
「等我一下。」我站起身,检查玄关的监视萤幕。低解析度的粗糙画面上,映着果远和濑濑的身影。
我按下通话钮「喂」了一声,果远首先说了「对不起」。她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突然上门找你……我打了电话,但没有打通,只好直接过来了。』
「对不起,刚才手机不在手边。我马上开门。」
我打开玄关大门,外面大雨正以水龙头全开的气势滂沱而下,夜色在雨中都显得发白。果远的身姿从那片背景中浮现,搭配她一身黑的服装,看上去像是幽灵。在她身边的濑濑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
我有事想拜托你——果远这么说着,眼神有些涣散。「总之先进来吧。」我说道,招呼她们俩进到玄关。雨水自果远的塑胶伞上滴滴答答落下来,在磁砖上形成浅浅的小水洼。
「你们没淋湿吧?需不需要毛巾?」
「没关系。这么突然真的很对不起,但我想拜托你让濑濑在这里住一晚,还想跟你借套丧服。我让濑濑吃过饭,也洗好澡了。」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答不上话。仔细一看,濑濑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针织外套。
「我知道这样很麻烦你,但我实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拜托你了。」
果远深深一鞠躬,濑濑则像在袒护母亲似的紧紧抓着她。
「别这样,不要这么说。总之快到这边来。」
我在一团混乱中将两人迎进屋内,对着站起身观望情况的小直说「拜托你照顾一下濑濑」。
「电视可以尽管看没关系。濑濑,我要跟你妈妈说些话,你可以跟小直一起等一下吗?」
「嗯。」
濑濑乖巧地点头,这一次牢牢攀住了小直的手臂。想必她已经以小孩子自己的方式,明白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情,也明白自己不能打扰到大人。我没有收拾餐桌,直接带着果远进到二楼的卧房,让她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你冷静下来,好好告诉我。」
果远没看我的脸,机械式地回答:
「水人的母亲过世了,我想去参加守灵。」
「水人先生呢?」
「他已经回老家了。他叫我不用过去没关系,但我还是……只是我没有丧服,所以……」
全套丧服我搬家时都带过来了,借给果远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果远这副想不开的模样和下午判若两人,我不得不从旁插嘴。
「你不是说你和水人先生的家人关系不好吗?」
「嗯。」
「或许婚丧喜庆另当别论,但水人先生叫你不必过去,肯定有他的原因吧?而且又是在下着这种大雨的夜晚……地点在哪里?」
「从这里开车,车程大概一个小时。」
「太危险了。」
假如果远发自内心想去,那我不会阻止她。但她那双总是蕴藏着强烈意志的眼瞳,此刻却惧怕着什么似的颤动不已,我实在担心,无法欣然送她启程。说到底,即使未尽礼数、被丈夫的家族嫌弃,以果远的性格也不会为此惴惴不安才对。
「你不需要过去。」
我语气强烈地说。不该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这种常识在这节骨眼上都无关紧要了。
「先前遇到水人先生他哥哥的时候,他不是还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瞪我们吗?你没有必要特地上门去自讨苦吃。」
然而果远却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坚持己见地说「我必须去」。
「为什么?」
「我现在就走。」
「等一下,你的服装要怎么办?」
「反正都是黑衣服,无所谓吧。」
「这也太乱来了。」
眼见果远站起身,我不禁用力抓住她手腕,却发现她手上流着血。
「等等,你怎么受伤了?让我看看。」
我不容分说地撬开她紧握成拳的手指。果远或许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动用蛮力,没做出太大的反抗。
「……你拿着这东西做什么。」
孤零零躺在她手掌心的,是个小小的徽章。多半是使劲握着的过程中,针尖从卡榫里松脱,刺伤了她的皮肤。那是许久以前,我被果远偷走的那枚校徽。
「又把这种东西留着,还带在身上,你太无聊了。」
「才不无聊。」
防身警报器也好、校徽也罢,全都是些我自己毫无留恋、不值一文的小东西。这女孩真是个笨蛋。我脸上的表情逐渐险峻,果远露出软弱到极点的神情说:「你不要生气。」
「我生气了。」
我紧紧抱住果远,说:「你不要走。」或许是下意识与丈夫比较的关系,总觉得果远这副体型与我相近的身躯抱在怀里是如此不堪一击。
「就这样在我们家过一晚不好吗?濑濑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在我怀里,果远忽地松懈下来。她终于肯听我的话了吗?我放下心来,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
「不行的。」
她将额头抵在我肩上,细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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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无比晴朗的一天。蝉鸣声,以及身旁电风扇运转的嗡鸣声格外清晰地刻在我脑海。乱七八糟的房间,以及奶奶伸直在榻榻米上的双腿。水人跪在她身前,属于夏季的阳光照进窗框,将他身上那件蓝色连帽外套映照得耀眼夺目,明明在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好美。
我并不讨厌奶奶。虽然她和我妈处得不好,说话不怎么好听,老是说我是「连父亲是谁都不晓得的小孩」,但我已经很习惯把谩骂当作耳边风。
可是自从高二那年冬天,我妈妈跑掉之后,奶奶慢慢变得不一样了。至于那是因为遭到亲生女儿背叛的打击太大,还是老化或某种疾病的关系,我并不清楚。起初,她越来越常用母亲的名字叫我。刚开始我还漫不经心地想,虽然她们俩的关系那么恶劣,但可能奶奶还是会寂寞吧。后来,奶奶开始健忘,不记得自己把钱包和家里的钥匙收在哪里,过没多久,她开始将遗失的东西全都怪罪到我头上。
在奶奶心目中,女儿和孙女的区别逐渐模糊,两个都是「卖淫的小偷」、「丢人现眼的饭桶」。奶奶,原来你之前骂得那么难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啊——我在占据着耳朵无休无止的怒吼声中这么想,「失控」这个词用来形容奶奶无比贴切。
不可思议的是,酒店营业期间,她总能正确认知到我,不会忘记关瓦斯炉,记得清客人的长相和名字,也能正常对话,不看歌词也能在卡拉OK演唱她的拿手歌曲〈LOVE IS OVER〉。可是酒店一关门,上到二楼,她的记忆马上变得混浊不清,用妈妈的名字骂我,有时边哭边厉声斥责我偷拿钱、跟客人眉来眼去。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精力,她总是一路骂到天亮,在我去学校上学的期间补眠,傍晚一起床又展开滔滔不绝的妄想和辱骂。我想装作没听见也有个限度,当我塞住耳朵、硬是强迫自己睡觉,她会拉开棉被,狠狠掐捏我的侧腹或上臂。这时候的奶奶有着根本不像老人的腕力,一下子就把我掐得浑身都是瘀青。
我无法忍受长期睡眠不足的疲劳,在高三放暑假前从高中退学。那时我没有任何能商量的对象。假如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会有人替我劝诫奶奶不要这么做吗?会替我把奶奶送进医院或照护机构吗?还是会把我送进孤儿院?我不认为上述任何一项会是比现在更美好的未来,全都只是维持现状,或导致事态更加恶化而已,所以我什么也没说。说到底,奶奶在外面是位「说话直接、好脾气又苦命的妈妈桑」,就算我指控她只有在我们俩独处的时候才会化身厉鬼,根本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趁着奶奶睡着的空档,趴在吧台上勉强补眠。我不敢在她身边睡觉,真心害怕自己会在睡梦中被她刺杀。
在酒店工作的时候我也疲倦又想睡,早已没力气接客,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当那些不知内情的酒客看见了,称赞我「充满神秘感,好有魅力」,奶奶的心情就会越发恶劣。明明每一次梳头的时候都梳下好多头发,指甲和皮肤都已经干巴巴了,奶奶却彷佛吸取了孙女的年轻活力那样,精力充沛地责罚我。我得逃出这里,再不离开总有一天会被杀死——尽管这么想,我却再也没有残存的力气付诸行动。
有一次,我在店里碰巧和水人独处。奶奶送常客离开,在店门外聊开了,和水人一起来店的前辈喝了太多酒,正把自己关在厕所。
——你是高中生吧?
隔着吧台,水人向我搭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攀谈。我满脑子想着希望客人不要把厕所弄得太脏,不然打扫起来很辛苦,所以只是冷淡回了句「我退学了」。
——但你还是该念高中的年纪吧?
——所以呢?你之前都不知道?
许多男人会眉飞色舞、厚颜无耻地说这里是「能见到现役女高中生」的酒店,所以能抛弃「高中生」这个头衔我甚至感到痛快,水人却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他是消防员吧?不是警察吧?我不安起来,忍不住补充:「我已经十八岁了,而且没有喝酒。」要是他跑去劝导奶奶不该让未成年人工作到这么晚之类的,事情绝对会变得很麻烦。多管闲事的善人比醉鬼更棘手。
水人从Polo衫的胸前口袋抽出原子笔,在玻璃杯的杯垫背面写了些什么,递来给我。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打电话给我。
店门外是奶奶他们粗野的笑声,厕所里则是水人前辈的呕吐声。在这情境推波助澜之下,我对这个人的观感一口气降到冰点。原以为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结果这家伙也一样是为了搭讪而来。假装伸出援手,实则是为了把女人吃干抹净,卑鄙下流的男人。
可是,他那双平时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却笔直迎向我,与水人对视的瞬间,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藤野的面孔,想起他把联络方式交给我时,那种诚恳无欺的眼神。那个人是否读了我曾经寄出的那一封信呢?大不了事后再丢掉就好了——我这么说服自己,接下那张杯垫,其实将它折成小块混进了厨余里。
一个夏天早晨,那天暑气蒸腾,我想奶奶应该是热得睡不好吧。我悄悄摸进浴室泡澡,泡到一半她从外面砰砰砰地敲门,将全身赤裸的我拖出浴室。奶奶一把抓住我濡湿的头发,朝着我怒吼:
——你把别人的钱拿到哪里去了?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卖淫贼!
我没有拿、不要这样,无论我这么诉说多少次,都阻止不了接下来的暴风雨开始肆虐。你这个小偷,一定是拿去进贡给男人了吧,这个忘恩负义、不知感恩的孽种……奶奶将我推倒在榻榻米上,抬脚就踢在我的脸上、身体上,把壁橱和衣物收纳箱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大肆胡闹。她枯瘦干瘪的身体,到底哪里还藏着这些力气?难道她就这么憎恨我(或是妈妈)吗?想到这里,悲惨的情绪比起痛楚更让我想哭,但我使劲忍住了眼泪,双手抱着头缩在地上。
我只一个劲凝视着老旧榻榻米软趴趴的纹理,希望这段时间早点过去,所以根本不知道那个瞬间是如何到来的。骂声和暴力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这肯定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罢了,我防备着下一个瞬间缩紧了身体。然而不远处却传来砰咚一声,像沙袋被扔到地上的声音,同时榻榻米震了一下,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脸去看,看见奶奶仰躺在地。是踢到什么东西滑倒了吗?
——……奶奶?
往脸上仔细一看,她翻着白眼,嘴角溢着白沫。啊,这严重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非同小可。我回想起从前在公寓社区见到的,那个大叔痛苦挣扎的模样。一直以为我早已忘记了当年的详情,却连那个房间微微泛黄的棉被、随地放置的垃圾袋都鲜明地苏醒,让我竖起鸡皮疙瘩。我手脚并用,勉力爬到电话旁边,颤着手指按下的不是一一九也不是一一○,而是水人的手机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按着按钮,惊讶自己居然默背下了那串数字。
——喂?
接起陌生号码的来电,一道微带戒备的声音回答。
——帮帮我。
我没报上名字,直接这么说。
——我奶奶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我马上过去。
水人这么说,真的立刻赶了过来。听见咚咚咚敲着后门的声音,我下到一楼,一打开门锁,面色凝重的水人便冲了进来。
——人在哪里?
——楼上……
一见我指向二楼,他便以惊人的速度冲上楼梯。我连忙紧跟在后,看见水人跪在奶奶身边大声问她「听得见吗」,紧接着确认过呼吸和脉搏之后,将双手交叠在奶奶的胸口上。他要做心肺复苏术——察觉这点的同时,我已经攀住了水人的后背。
——不要。
这个人要救奶奶——亲眼见到这幅光景,我终于回过神来。万一奶奶被救活了,这种日子又要持续下去。好不容易她终于要死了,我却蠢到特地叫来了碍事的人。
——不要,什么也别做。
——为什么?说不定还来得及。
正打算甩开我的时候,水人终于注意到房间里的惨状,停下了动作。也察觉到我身上一丝不挂,浑身布满瘀青和抓伤。
——求求你。
我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披上了一件连帽外套。柔软而暖和,散发着阳光的气味。对着全身只剩条短裤的水人,我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来游泳啊?
——因为我今天不用值班。
——所以才立刻赶过来呀。对不起,打扰你休假。
——不会……
——对不起。
水人默不作声,将我紧紧拥入怀里。混在散乱一地的衣服和餐具当中,我看见结珠的那枚校徽躺在地上。看见它在榻榻米上反射着微光,我心想,好遥远。距离那个曾经和结珠一起生活的地方,我已经走得如此遥远。
✿
我终于明白水人先生为什么说果远是「白鹤化身的妻子」。水人先生帮助了满身疮痍的白鹤——以「放弃救助她祖母」的形式。
「我很后悔。」
果远喃喃说。
「我不该阻止水人做心肺复苏术。这不是我希望奶奶被救活的意思,只是我应该自己一个人旁观,或者干脆亲自给她致命一击。」
「可是不阻止他,就一定能救活你祖母吗?这也无法证明吧。」
「这个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不知道奶奶的呼吸持续了多久,事后要怎么说都可以。我们在原地等了十分钟左右,直到奶奶苏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才打了电话给平常替她看诊的医生。我撒了谎,说奶奶大发脾气之后突然昏倒,我一时动摇,才叫了我男友过来。奶奶她本来就有点糖尿病征兆,爱喝酒也爱抽菸,医生很干脆地将她诊断为『心因性猝死』。我一点也不难过,反而还觉得高兴,我终于获得解脱了。」
果远边说,边不断搔抓她手掌上的伤口。
「但水人不一样。他是为了助人才当上消防员,如今却对人见死不救,他一直无法消除这种内疚感,过不久就辞掉了工作。他是不会说谎的人,所以根本无法承受这些。消防队的同事之间也传闻他心理出了问题,水人的家人认为这都是因为我诓骗了水人。我被那些人怨恨都是理所当然的。医生快赶到之前,水人又做了一次心肺复苏术,为了装出拼命救助患者的样子,他替我反覆按压着死去的奶奶的胸口。我让他做了何等残酷的事。」
「那不是你的错。就算被你制止,以一个女人的力量,他还是能继续按压心脏吧。」
果远紧紧抿上嘴唇,摇了好几次头。
「这么说太卑鄙了。」
没错,水人先生喜欢果远,所以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果远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她无法原谅的,或许是自己内心的盘算。
「水人的母亲尤其憎恨我,我知道我别去比较好。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被人撵出门也好,我要过去。现在,水人说不定正遭受所有亲戚的责难,要他『快跟那女人分手』。」
即使我再怎么费尽唇舌,也劝不动果远打消主意。毕竟在果远最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并不是我。为什么是水人先生呢?为什么守护她的、与她分享罪孽的人不是我?真不甘心。
「我知道了。」
我从衣橱深处,取出仍套着防尘套的丧服扔到床上。上一次穿上这套衣服,是前年我同事的父亲过世的时候。再上一次,是我的祖父。每一次从洗衣店取回丧服、收进衣橱,思考下次穿上它会是什么时候,又会哀悼谁的逝去,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也想过有一天我或许会穿着这套衣服送妈妈离开,但从没想过它有一天会穿在果远身上。
「衣服和……丝袜、手提包,还有珍珠项炼也借给你。鞋子呢?二十三公分的你能穿吗?」
「嗯。」
果远将衣服整套换上之后,我再一次让她坐在椅子上,拿梳子梳整她的头发,用黑色橡皮筋替她编发髻。许久没编了,我费了点工夫,不过运用发夹帮忙固定,总算是编出了一个还算得体的发型。
「好厉害。」
镜子里的果远,用少女时代那样敬佩的眼神看着我。
「熟练之后就很简单了。」
「濑濑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嚷着叫你帮她编。」
「接下来就是化妆了,你面向这里。」
「没关系啦,我就这样过去。」
「素颜对丧家失礼,所以不行。」
我的技术没有好到能替别人化妆,不过毕竟是去参加守灵,不需要化得太讲究。我迅速替她涂抹饰底乳和隔离霜,叠上薄透的粉底,并修整眉毛,眼影则画上浅浅的粉杏色。丧服打扮的果远,美得让人不禁想称赞她穿起这身衣服真适合,国色天香形容的就是这样的人吧。这么一来,任何人肯定都无法轻易接近果远。水人先生办不到这些,这是只有我能为果远做到的事。这么一想,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喜不自胜,忍不住替她涂了偏红的鲜艳唇膏。最后再消毒她手掌上的伤口,贴上OK绷。
「手套和念珠之类的配件,都放在手提包里了。」
「谢谢你。」
果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那副模样看起来梦幻缥缈,却又无比强韧。眼见她朝着放在梳妆台上的校徽伸出手,我抢在她之前迅速将它拿走。
「还给我。」
「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吧。等你完成该做的事、平安回来,我再还给你。」
「我当然会回来。」
「是啊,请你理所当然地回到这里来吧。不要再突然消失不见,惹我伤心了。那时候我有多担心你啊,甚至还跑去那座公寓社区找你。住隔壁的女人走了出来,告诉我说你们漏夜逃走了,你觉得我当时听了是什么心情?」
听我突然加重语气,果远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含珠光的自然眼影,将她的大眼睛衬得更加闪亮夺目,我怀着既自豪又怨恨的心情责备果远。
「果远,你真的很过分。」
她露出被戳中要害般的神情。平时总是我单方面为她出其不意的行动感到惊讶,所以此刻看了有几分痛快。没错,我也是能吓你一跳的。
「结珠……」
「单方面亲了我就逃跑,太恶劣了。」
「对不起。」
其实我气的不是果远,而是软弱无力的自己,果远却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向我道歉。
「别哭呀,妆会花掉的,好不容易才化得这么漂亮。」
我伸出指尖,触碰她冰凉的脸颊。
「妆容是你的护身符,这么一来谁也不敢碰你了。所以请你光明正大,甚至目中无人地去吧,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话,果远你都没有错。」
果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大概是「没那种事」之类的话。我轻轻堵上那双嘴唇,以一个比起猫的问候更札实的吻。
「……口红涂得太浓了,这样正好。」
一息之间的距离被雨声填满。
「无论是什么样的果远都好,过去做了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还喜欢着我,这样就好。」
「那也就是我的全部了。」
「嗯。」
我们紧紧抱着彼此的身体,好一阵子都没有移动,直到果远喃喃说「我该走了」才分开。我们俩一起下到一楼,看见小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后脑勺。
「濑濑呢?」
「睡着了。」
绕到正面,原来濑濑睡在小直身边,裹在一条浴巾里,发出规律的鼻息。
「浴巾是小直你帮她盖的?」果远问。
「是的。」
「谢谢你。」
或许是与刚才气质判若两人的果远令他手足无措,小直生硬地回答「不会」。果远一打开玄关大门,外头仍然是瓢泼的大雨,我按捺住又想挽留她的冲动,轻轻挥了挥手。锁上门,回到客厅,我轻轻戳了戳濑濑。
「濑濑,我们到床上睡吧?……叫不醒,好像已经睡熟了。」
「要把她抱到哪里?」
「我本来想让她一起到我床上睡,但抱上二楼太危险了,还是让她睡在这里吧。」
我正打算去拿被子,小直却「嘿咻」一使劲,将濑濑抱了起来。
「等等,你不要勉强。」
「别担心。」
小孩子至少有二十公斤重,小直却踏着稳健的步伐上了楼。我怀着感到耀眼的奇妙心情,凝视着那道仍然远远称不上宽厚的背影。这样好像我是他妈妈一样。晚餐的碗盘已经全都洗干净了。
「谢谢你帮忙洗碗。」
「不好意思,擅自帮了忙。」
「不用道歉。」
我为回到沙发上的小直泡了杯柠檬水。
「辛苦了,虽然可能有点太甜。」
「很好喝。」
「蜂蜜和柠檬都在冰箱,想喝的时候可以自己拿气泡水做哦。」
「好。」
「小直,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咦,可是……」
「虽然聊到一半中断了,但那不是可以含混带过的话题吧?你不是苦恼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向我坦白吗?虽然我也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小直一口气喝光了柠檬水,擦擦嘴唇,开始娓娓道来。
「三年前,妈妈动手术那天,我和爸爸一起去了医院。」
当时我以课程和校外研习会太忙为由,几乎没有回家露面。
「主治医师和爸爸聊着各种话题的时候,妈妈看向我,高兴地笑着说『你长大之后越来越像那家伙了』。那时我就想,她说的那个人并不是爸爸。」
「妈妈不是刚从全身麻醉中醒来吗?听说病人刚动完手术容易意识模糊,有时候会有胡言乱语、谵妄的情况哦。」
「不是的。我因为心里在意那件事,后来无意间开始避着妈妈,虽然她好像以为我只是到了叛逆期。然后,妈妈准备搬到长野之前,我实在说什么都想确认,结果一问之下,妈妈笑着说『什么呀,原来是这回事?』、『反正你确实是妈妈的孩子没错,其他的怎样都好吧』。」
我看得出他仍然肌肉单薄的胸膛正急促地一起一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弟弟一直像这样揣着自己不安搏动的心脏和秘密吗?
「我说,我觉得她很恶心。妈妈听了,脸立刻冷了下来,说『那你只好努力不要被你爸爸丢掉啰,毕竟妈妈再过不久就会死掉了』。我听了好害怕。这件事要是被爸爸发现,他会跟妈妈离婚,等到妈妈过世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了不被爸爸抛弃,我一定要好好念书、拿好成绩,但我越是这么想,课本的内容就越读不进脑袋里,到了早上就闹肚子痛,去不了学校……」
小直垂下颈子,双手抱着头部,不晓得是在保护自己免于什么威胁,我只能将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姊姊,你原本就知道了吗?」
「只是听你这么一说,觉得回想起来好像有那么些迹象而已,详情我也不清楚。小直,你听我说。我想对你而言,我多半也不是个好姊姊,但我绝对不会容许小直你被独自抛弃的情况发生,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可以不要跟爸爸说吗?」
「当然。你一直都很难受吧,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小直的颤抖传递到我手心,波浪起伏般一阵一阵的战栗。在反覆拍抚的过程中,那些震颤在我的体温下一点点镇静下来,趋于平缓。这是第一次,我感受到自己与这孩子彼此相连。那种感觉和血脉、基因并不相同,而是另一种不具形体、肉眼不可见,却确切存在的连结。
「我一直以为你被妈妈爱着,一定是个幸福的小孩。对不起呀。」
「不会。」
小直平静下来之后,便说「我该念书了」,逃也似的上了二楼。我也累了,而且对于该向弟弟坦白多少还举棋不定,所以时机正好。我到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柠檬水喝,玻璃杯缘留下了赤红的口红印子。听说这也和指纹一样,每个人的唇印都各不相同。我用指头粗暴地往上头一抹,那道红印被抹开,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我东想西想,觉得脑袋好像要过载了,于是只祈求着果远能平安归来。希望谁也不要伤害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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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上雨水溢流,简直淹成了小河。黑压压的群山和大海吞没雨水,我被包夹在两者之间,缓缓沿着陆地的轮廓往北驶去。单薄的头灯照亮连绵不断的白色雨丝、氤氲雨雾之中反光的柏油路,以及不时错身驶过的对向车辆。在下着这种暴雨的日子里,为什么我偏偏要去参加守灵仪式,追悼一个憎恨我的人呢?直到现在我仍然不太明白。就像濑濑不属于我一样,水人也不属于他的家人,所以我无须对他们家的任何人怀有罪恶感。明知如此,但每次只要被水人的哥哥、他仍然健康的母亲、仍然健在的父亲愤怒地瞪视一眼,就教我畏缩。因为,存在于他们愤恨根源的是对水人深切的爱。
每当他们说水人小时候有多乖巧,是如何在众多友人环绕下成长为一个善体人意的青年,当上了从小梦想的消防员,又是如何拼命努力地工作,听见这些总是让我难受。那么,假如水人像我一样在疏忽、贫乏的环境中长大,我会更舒坦一些吗?——也并非如此。我对水人的感情与他交到我手上的一切并不相称,这才是最令我痛苦的事。当我面对毫无保留地爱着水人的那些亲人,又会更加痛切地体认到这一点。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水人打来的,他一定是看见了我刚才那则「我现在出发过去」的LINE了吧。我在等待红灯的期间重新打给他。
『你不用过来没关系。』
「我已经在路上了。」
『濑濑呢?』
「先带去藤野小姐家了。」
『果远。』
「我要去,我已经决定了。我不知道详细的地址,所以请你传给我吧。要是水人你不告诉我,我就只能在这场大雨里四处乱开了。」
水人十分瞭解我的性格,随即放弃似的回答「知道了」。
『只是你开车小心,千万别发生意外。』
「嗯。」
智慧型手机的光线微微照亮车内,将我的脸映在复满雨水的车窗上。看起来与平时的我截然不同,结珠为我编的头发、结珠为我化的妆。没问题的。我将水人传来的地址输入导航,继续往前开。
守灵仪式在水人的老家举行。我从附近的计费停车场只走了五分钟,就已经连鞋子里都湿透了。这是我第一次造访水人出生成长的老家。大门口照明前方放有两盏写着「御灵灯」的灯笼,像要融进雨幕似的发着光。玄关外头搭有接待处的帐篷,水人独自站在那里。
「抱歉,久等了。已经结束了吗?」
「诵经已经结束了,现在零零散散还有些附近的邻居过来致意。」
「啊,糟糕,需要包奠仪吧?我没有准备……」
「没关系。」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做。水人敦促我进到玄关,拜托一名女性亲属说「请帮我顾一下接待处」,陪着我一起进门。屋内意想不到地热闹,深处还能听见谈笑声,我原以为这时候会是一片死寂,所以感到十分意外。
「大家好像很开心呢。」
我悄悄附在水人耳边说。「因为办了守灵款待。」他告诉我,那是僧侣和参与者一同追思故人的宴席。
「原来还有这种活动,我都不知道。」
「嗯。」
「他们有没有说你什么?」
「和平常一样,不孝子之类的。」
「这样啊……」
「不用放在心上。」
我们轻声交谈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深处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看见我就像看见虫子一样皱起了脸。眼见水人迅速站到我面前护住我,那人又折回去了,我听见他小声啐着「搞什么东西」。水人穿着丧服的背影看上去比平常更棱角分明、更高大,像我不认识的人。
「……祭坛在这个房间。」
「嗯。」
距离玄关最近的和室里搭起了祭坛,水人母亲的遗照被白花团团围绕,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恬静笑容。她平常也会露出这样的微笑吧。理所当然的,她在人生中并不总是怒吼着「你明明是个酒家女」,也不总是泣诉着「把我的儿子变回来」。光是得以窥见她的另一面,我想来到这里就已经值得了。
我跪坐在祭坛前,但不清楚礼节,因此向水人求救。
「烧香要怎么做?」
「像这样。」
水人在旁边比着手势,我试着照做。先朝遗照屈身行礼,接着合掌致意,拈起一小撮质地介于灰烬与沙粒之间的沉香至与眼睛同高,然后放入旁边的器皿……简简单单就结束了。
「这个仪式有什么含义?」
我问水人,他偏了偏头说「不晓得」。
「我照着做的时候只觉得理所当然,想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嘛,原来这样也没关系吗?我松了一口气。这和我高中时,在没有知识也没有信仰的情况下参加弥撒没有两样。水人告诉我,按照礼节不能在祭坛前站起身,于是我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膝行后退,这时有脚步声从屋子深处走来,停在和室门口。水人的哥哥握紧拳头俯视着我,在他身后,一个疑似是他太太的女人不知所措地欲言又止,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人。所有人都穿着一身黑衣,场面特别吓人,尤其是他的哥哥,浑身散发着随时都要揪起我后领将我拖出去的气场。
「哥哥——」
在水人介入之前,我已经站起身,正面迎向他。我不害怕,谁也不敢碰我。所以,我只要按照结珠说的,表现得坦坦荡荡就好。我对上水人兄长的视线,没有移开目光。
「打扰了。」
还是这种时候应该说「请节哀」?我深深行了一礼,然后往前踏出一步,水人的兄长便退后了。就像动物的争执一样,我边想边从容不迫地走过走廊,擅自借了他们家的鞋拔,小心穿上鞋子。这是借来的鞋,可不能把它踩塌了。我在玄关前撑开雨伞的时候,听见「快撒盐、撒盐」的怒吼声,接待处的人惊吓地看向我,但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回到车上,我第一个动作就是先脱下丝袜。平常我不穿这东西,所以实在觉得很不舒服。还想将湿答答的脚擦干,但我车上没放毛巾,总不能用结珠借我的正装手提包里面那块纯白的手帕去擦。我放倒座椅,伸了个大懒腰,这时外面有人叩叩叩敲了敲车窗,水人正一脸担忧地望进车里。我解除了副驾驶座的门锁。
「你还好吗?」
「还好,怎么这么问?」
「你一定很累了吧。」
「是啊,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到处跑。我打算在这里小睡一下再回去。」
「要不要到我租来的车子里睡?稍微宽敞一点。」
「没关系,我在这里比较自在。水人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是因为我不请自来的关系?」
「听说母亲本来就交代过,即使她过世了也不必通知我。」
水人将丧服的西装外套和领带一起扔到后座。
「但哥哥还是叫我至少来露个面。」
「结果就连不受待见的瘟神也一起来了。」
「别说这种话。」
水人和我一样放倒椅背,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挪动着双腿。为了不弄乱结珠替我扎的头发,我侧着身躺下。
「你的丧服是怎么来的?」
「跟藤野小姐借的,她还替我弄了头发、化了妆。」
「真是帮大忙了。」
「是啊。」
可能终于找到舒适的姿势放脚了,水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晓得濑濑好不好。」
「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说不定会紧张得醒过来呢。」
「这感觉真奇怪。」水人轻声咕哝:
「好久没有濑濑不在身边的夜晚了。」
「就是说呀。」
暑假期间,自由学校会举办在学校庭院里搭帐篷过夜的露营活动。濑濑要是回国小上课,在外过夜的机会一定也会增加,再过不久,她就会离开家,自己选择她想居住的地方。到了那时候,剩下我和水人两个人,我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是从现在的生活规律中扣除濑濑一个人,又或者日子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呢?我完全无法想像。
「果远。」
「嗯?」
「谢谢你生下濑濑。」
车内光线昏暗,我只看得见水人侧脸的剪影。
「怎么啦,突然这么说。而且濑濑也不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呀。」
「嗯。」
奶奶死后过了两周左右,我在自家挂着「休息中」牌子的店门口,发现了站在那里的水人。他明显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却还是关心我「那之后还好吗」、「没遇到什么困扰吧」。我招呼他进到店里,端出啤酒,他便一口气把酒喝光,趴在吧台上沉沉睡去。我没有叫醒他,到了深夜,他醒了过来,断断续续将他的现况说给我听。自从那件事之后,他晚上就一直睡不好。他忘不掉奶奶的胸口在他手掌底下下沉的触感,总是梦见那一天。他说他再也没有资格继续当个消防员,所以辞掉了工作,打算去到远方,寻找其他工作。
——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他多可怜啊,我想。现在我晚上能睡得着觉了,再也没有人会怒骂我、对我暴力相向,老实说过着十分平和的生活。虽说奶奶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成了日常,我早已麻痹,但原来不被任何人伤害的日子是如此轻松,我心情轻快得像刚脱去一层旧皮,压根没想过被牵扯进来的水人有多么苦恼。身为罪魁祸首的我过得逍遥自在,这个人却如此痛苦,太可怜了。我很清楚想睡却睡不着、无法成眠的感觉有多折磨人。
——你要不要在我家待到早上?还是你害怕上二楼?
——是有点怕,但应该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我不以为意的态度,没想到水人在二楼的垫被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我也在一旁打着瞌睡的时候,忽然一声「咻」地大吸一口气的声音将我吵醒,睁开眼睛一看,水人正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像刚从水中上岸。
——你还好吗?
我这么问,他虚弱地摇了摇头。
——抱歉,吵醒你了。
同样的情况反覆几次,天色刚亮起来之后他才没再醒来,一直睡到近中午的时候终于自然转醒,说:「我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在「事发现场」反而睡得着觉,好奇怪哦。
——说得没错。
水人说着,憔悴的脸上露出苦笑。后来他哪里都没去,下一天、再下一天都一样,他待在我家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营业中有他坐在身边令我安心,而且他已经知道我家所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相处起来十分自在。主动提出要登记结婚、要生小孩的都是我,因为我知道水人渴望这些,却不敢开口。
「我再也不会踏进老家一步了。」
水人说。
「刚才我告诉他们,就当我这个人已经死了。……果远,这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搬到遥远的地方去吧。」
换作是不久前的我,应该会回答「好呀」,我们可以一起去水人想去的地方。然而现在,我答不上话,因为这里有结珠在。
「……果远,你睡着了吗?」
我沉默不语,也没有回答水人的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