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同孩童笑容般的湛蓝天空。
「哇啊——……好厉害,是潮水的味道呢,心叶!」
真鹤町,是位于箱根火山东南的一个小港口城市。几乎全是山地,平坦的土地少之又少。因为是乡下,所以几乎没有高楼大厦,道路宽阔却弯弯绕绕的。
(啊啊……我,回来了。)
从真鹤站下车,仅仅是看着那宽阔的交通环岛,一股奇妙的感情便涌上心头。
(那边变成药店了啊,以前明明是家普通的超市。)
三年时间足够让很多东西改变,也不足以改变某些东西。比如说那家超市已经变了样,而车站前的披萨店和咖喱店,却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肚子饿了呢。玛莉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想试试日式的料理呢。」
玛莉亚正好也放假了,便和我一起来到了真鹤。因为她在苍之学园还没什么朋友,所以她说想和我一起去(好开心)。
本来露娜小姐也会一起来的,但因为要调查那个戴骷髅面具的男人,她的假期比我们晚了一点。听说明天她也会赶来。
「对了,那边好像有家做渔夫饭的店来着。」
在这个乡下的渔港小镇里,拥有虹色头发的玛莉亚显得格外惹眼。她身材高挑,穿着高跟鞋,浑身上下都是最新潮的打扮。和这样一个漂亮女孩同行,我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我们最终选了附件一家带海边小屋风情的陈旧餐馆解决午饭。
「嗯~♪ 刺身好好吃~!……不过我还是不敢放芥末呢。」
「哈哈。习惯了就觉得很好吃了。」
「可是上次吃寿司的时候加太多了,一整口超冲的,好恐怖喔!」
以前,我常常从这家店门前经过。但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朋友很少,从没走进去过,只是每次路过时心里总在想,这家店到底会做些什么样的料理呢?
「……心叶。你好像有点没精神?」
「唉。」
「因为你今天很少开口笑嘛。」
并不是我讨厌故乡。在墨西哥的时候,我也曾梦想着有一天能回来。
「能见到父母,难道不开心吗?」
「……这个嘛。」
与父母的回忆,并不算美好。我曾经渴望像普通人一样被爱。正因如此,我在年幼时才会惹出不少麻烦。可是,对一对关系恶劣的夫妻来说,那个能看穿人心的诡异孩子,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罢了。
「玛莉亚的家人们是怎么样的呢?」
「嗯——爸爸妈妈超级爱我,真的真的,爱得不得了……」
「嗯。」
「禁止我去学校,禁止我交朋友,连去医院都不行,就是那样的感觉啦。」
「哇,真的假的。」
「我十二岁那年,偷偷和朋友出去玩,结果被发现了,惹得我爸爸非常生气,还被他用皮带狠狠打了好几次。结果,亚历克知道后就——暴走啦!」
亚历克……我记得是亚历克斯·凯夫。Corporations的那个金发魁梧的男人。虽然只远远地见到过,但当时就觉得他挺吓人的。
「他这个笨蛋,直接冲到我家来打架了,结果闹到警察出动,还因此留下前科。」
「……那还真是惊人啊。」
「不过我当时更笨,是个爱哭鬼,还特别软弱。警察和爸爸让我说什么我就照着说了。其实……如果当时我更努力点……亚历克就不必被送去收容所了。」
那也不能怪她。毕竟当时她才十二岁。让一个小孩冷静、理性地讲述自己经历的事,本身就不现实。
「不过我现在和家人关系也还不错啦。也经常打电话。但……朋友更重要呢。」
「啊……是这样啊。」
「呵呵。然后啊,就把当时的心情写成了这首歌,就是现在放的这首哦。」
饭店里正放着一首旋律温柔的洋乐。仔细一听,确实是玛莉亚的歌声。不过店里的人们似乎都没注意到。
「要再添点水吗?」
一位年长店员端着水壶过来,玛莉亚对他笑着回应。
「谢谢。饭菜真的——超级好吃!」
我们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啊哈哈……呵呵……那个,心叶。」
「怎么了?」
「希望你爸妈一切都好哦。」
我听着那句话,不知为何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我和家人算不上和睦,也谈不上喜欢。但……还是会希望他们现在安好。
从真鹤站出发,我们往背对大海的方向爬坡而行。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景色,此刻却与一位拥有虹色长发的少女同行。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映在她的发丝上,闪闪发光,让我忍不住看出了神。
「心叶你有想见的朋友吗?」
和我同龄的朋友其实不多。我在学校也总是格格不入。小时候偶尔会跟附近的草次郎一帮人玩,但换了班级后,也逐渐疏远了。
「以前,我……有个叫三三的朋友。我们一起住在同一个寺庙里。」
「嘿——」
「她是个完全不说话的女孩,总是哭,刚开始我其实挺讨厌她的。」
但也正因为她沉默寡言,她从不说谎。小时候的我因能读心而早早意识到「人类是无法信任的」,在那样的我眼中,她的沉默本身是无比珍贵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跟在我后面……一边走一边小声喊着心~哥~,心~哥~……」
她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内心总是旋转不息。跟她在一起总是很开心。一起钓鱼,一起去祭典。放学后的时间,几乎都和她度过。
「有一次我拿螳螂追她,结果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开始哭,吓得我急死了。」
「好过分~~」
「小时候的事嘛,别计较啦。」
「不过我小时候,格蕾有一次抓了只负鼠回来硬要我抱它,超恶心的。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应该甩她一巴掌才对。」
※作者:负鼠(Opossum)……对多种剧毒具有耐性的一种有袋类动物,近年来也常在都市出现。遭遇天敌时会放出带有臭味的化学物质并装死。以照顾幼崽的模样而出名。
「……三三,真想再见到她啊。」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至少……希望她也能平安、幸福地活着。
(总觉得,只要回到故乡,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中学时背着的沉重的书包,死气沉沉的家,尴尬的教室。有时三三会打电话过来,但大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说个不停,说着等攒够打工钱就去找她,结果一次也没踏进过她的家门。
「啊——」
转过街角——我看到老家。我出生的地方,我曾在那生活了很久的房子。那条熟悉道路尽头的熟悉房子,如今却被陌生得几乎认不出的茂密杂草包围着。
「你看,牌子,写着待售。」
那房子可以看出已经没人住了。庭院杂乱无章,窗户裂痕遍布,邮筒锈迹斑斑,老旧的洒水壶里滋生着蚊虫。
「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有点松了口气。」
「真的吗?」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事到如今,该和他们说些什么了。」
有点寂寞,也有点难过。但这份情绪,其实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放下了。就像脚下突然陷出一个洞般的虚空感袭来,我仿佛在往下坠落,但……也就那样而已。
「……我们走吧。」
我正要转身,玛莉亚却伸手握住了门把。
「啊,门没锁唉!」
「唉,真的吗?」
她不等我说完,直接走了进去。我连忙追上,推开那扇老旧的玄关门。
「……一股灰尘味。」
但在那混杂灰尘的味道背后,我闻到了一种令人想哭的怀念气味。榻榻米的味道,香火的味道,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还有那老旧木材的味道。
「心叶!这边这边!」
听到玛莉亚的呼唤,我走进了客厅。家具和餐具散落一地,衣物凌乱地堆在角落,像是时间在某个瞬间突然停止了一样。
(肯定是连夜逃走了吧。)
我还住在这里时,家里就已经背负了不少债务。可就算那样,父亲仍然每周都要去打钢珠。
(没有人,想来找过我——)
虹色的长发闯入了我的视线。玛莉亚正盯着一张矮脚桌子看。
「心叶——看这个。」
「怎么了,这是……传单?」
桌子上放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一个男孩的照片,被精心地覆了层膜。
「这不是……心叶你吗?」
上面写着「我正在找我的家人,他叫言万心叶,是我最重要的人」。那是用端正又漂亮的手写字写的。传单制作得非常细致,甚至能感受到它传递出的焦急。
「心叶的家人……一直在找心叶呢。」
「……不是的。」
因为这不是我父母的字。他们写不出这么漂亮的字。他们也不会称我为「重要的家人」。这份过于认真、端正、漂亮的笔迹——
「这是——三三的字。」
「啊……」
「她……是吗……她一直……在找我啊……」
泪水从眼中滴落下来,啪嗒,啪嗒。
我意识到,豆大的泪水正溢出我的眼眶。
「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我啊…………」
我想,我一直都很害怕吧。害怕回到故乡,发现没人记得我。害怕着,害怕着,不敢面对现实,无力直视真相。
「我啊……从前。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救过。所以我一直以为,大家,早就忘记我了。啊啊,原来……原来我……一直……一直……一直…………」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背。玛莉亚露出温柔的微笑,支撑着我的身体。被这样温柔以待,我根本就无法抑制涌出的泪水。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真是太好了。」
玛莉亚继续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而我,在这间布满灰尘的废弃的家里,止不住地流下泪水。
■
之后我——玛莉亚,和心叶一起散步,去他记忆中的场所走了走。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成那样呢。)
我对心叶其实还知之甚少。但他浑身是伤,又是来自地上的转校生,现在就读于苍之学园。光是这些线索,就足以让我隐约明白他的过去并不简单。
「不会说话的孩子?我们学校里有这种孩子吗……」
我们造访了心叶曾经就读的小学。他在职员室深深低下了头。而那位年长的男老师却皱着眉苦苦思索。
「拜托您了。我必须见到三三。」
传单上写着的联系电话已经无法接通。因此我们才踏上了在这座小镇上寻找「三三」的旅程。
「不,我还真没印象。学校记录里也没有这样的孩子。」
老师翻着几年前的学生名册,眉头越皱越紧。
「像那样特别的孩子,如果真在我们学校读过,我应该不可能忘记……」
那位老师好像正好在「三三」还在这座小镇读书时,担任相关年级的班主任。他还帮我们向其他老师打听了,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记得有这样的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们去了真鹤町的各个地方——心叶曾住过的寺庙,小时候常去玩的儿童馆,还有他说过去时常受到照顾的邻居家。
但无论是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有叫「三三」的女孩。
(难道说,三三是心叶的幻想朋友吗……)
我想起小时候,格蕾也常常一个人对着衣柜说话。每个人小时候好像都曾有过一个幻想中的朋友。但如果真是那样,那张传单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不起啊,玛莉。陪我忙到这么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小镇的路灯很少,一旦太阳完全落山,出行就会变得不太方便。我们沿着预订好的酒店路线走着。
「没事的啦,完全不累!我觉得超级开心!橘子田的香气,海的味道,还有好多美好的东西。对了,你看那间挂了好多风铃的房子,真的超美的!」
虽然这话我没说出口,但其实找「三三」的过程也很有趣。就像侦探剧一样!虽然最后谜团并没有解开,但毕竟这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就这样没有结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我也是……今天很棒。谢谢你,玛莉。」
他真是个坦率的男孩子。莫名有种,不禁让人想要再多看见一点他的笑容的感觉。某种意义上,或许跟凯特有些像呢。
「啊,酒店在那里——」
心叶这才注意到,在前面走着的花花绿绿的一群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咦,是恋兔学姐她们。」
「喂——心叶~~」
恋兔学姐,梅芙,喵呜以及露娜。还有一脸不自在的泰尔学长也在。
心叶看见她们后绽开笑容,啪嗒啪嗒地小跑过去。
(……唔。)
这还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那如此安心又欢快的笑容。我望着那笑容,心里莫名泛起点点酸涩。
「不是说明天才跟恋兔学姐你们会合吗?」
「事情提前搞定啦。这种时候不去度假简直天理难容!大海!温泉!美食!有限的假期必须玩到尽兴才行!」
疲惫让恋兔学姐眼下挂着黑眼圈,眼睛也微微充血。可她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旅游手册,头顶还歪戴着度假用的草帽。
「因为队长一到后天就又要回去工作了呢……」
梅芙显然也累得不轻,这会儿正揉着酸痛的肩膀。
「所以说,我要去泡温泉!我还没泡过那么大的浴池呢好期待~~」
「……队,队长。大家真的都要光着身子进去吗?连泳衣都不能穿?」
「在日本,好像有这样一句话哦!——叫赤诚相见!」
「咿~~~~」
确实,据说在日本要裸身入浴。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不免也有些心跳加速,不过倒也有几分期待。
「……言,言,言万。温泉是……分男女的吧?」
「是啊,泰尔学长。」
「……呼。太好了。说真的。简直是九死一生。」
余光瞥见男子组在说悄悄话。恋兔学姐毫不在意地宣布。
「泡完温泉后,就去吃~~大餐,然后大家都到酒店前来集合!」
「要做什么吗?」
「——当然是要做超级特别活动啦!」
「哇~~!快看快看露娜小姐!那儿好漂亮!」
——夜晚的真鹤町海岸,色彩缤纷的火花覆盖着漆黑的沙滩。
「小柴,这边也超厉害的哦。看招,二刀流!」
「……!好帅!」
喵呜和露娜小姐拿着绚丽的烟花,在海边玩得不亦乐乎。
「这次一定会赢……啊啊,怎么又掉了!」
「哈哈哈,我对用烟花棒可是很有自信的哦。」
心叶和梅芙则蹲在水桶旁边劈里啪啦地玩着烟花棒。顺便一提,在恋兔队里,我和梅芙的关系最好。在东京的时候我们常一起吃午饭。
「玛莉亚。怎么样?习惯我们小队了吗?」
沐浴着令人舒心的海风,恋兔学姐站到我身旁。
「嗯,谢谢你,恋兔学姐。大家,都是好孩子呢。」
「呵呵。对吧——?因为她们可是我最自豪的孩子们哦。」
她那樱色的长发随风轻轻飘动。恋兔光——直到不久前,还是我的敌人。
「恋兔学姐,你……不讨厌我吗?」
我向她询问。她睁大了眼睛。
「毕竟我不久前,还想要暗杀你来着哦。」
「……确实呢。不过,你现在还想杀我吗?」
「那倒是……没有了。」
对凯特来说,恋兔学姐一定是终点。身为人类的终点,身为她本身的目标,也是名为凯特琳的人生的——「到达点[End]」。但那并不是我的渴望。
「那就好。无所谓啦。」
无所谓吗,真是个可怕的人。和凯特与艾美莉亚会长的不同,她的可怕更像是一颗苍天大树,遥不可及。那就是我对她的印象。
「恋兔学姐,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怎么了?」
「我,在那场战斗的时候,真的想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赢,即便是我自己的命。」
「……是吗。」
「明明这么想着,我,现在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像个笨蛋一样。」
我们所有人当时,应该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哪怕要付出一切,也希望凯特琳能赢。因为她就是那么拼命。
「我,没能抵达『到达点[End] 』。」
「……这件事,尽量别跟我们小队的孩子们提起。她们还不知道。」
「到达点[End]」。弹痕、斩击、片羽的——最深层次的力量。为了实现真正的渴望,直面真正的绝望时才能发挥出来的力量。那是极端且代价巨大的力量,因此终末停滞委员会一直将其严格保密。
「片羽……其实弹痕也是——都是实现愿望的力量。」
「唉?」
「要想抵达到达点,一定要是自己绝对渴望的事才行。必须是为了自己深爱之物,与自己的绝望战斗才行。不能是别人的绝望。」
打倒恋兔学姐,是凯特的愿望。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失去了所爱之人,这是凯特的绝望。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战斗。而我,从一开始,就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加入其中。
「不过啊,玛莉亚。你要记住,你也是哦?」
「我也是?是什么?」
「你已经是『我们队的孩子』的一员了。所以,不准去追求什么到达点。」
恋兔学姐的笑容如夜樱般绽放。那不是她平时那种如向日葵般的明朗,而是极其温柔,却又带着些许哀伤。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我渐渐喜欢上了她。
「恋兔学姐,谢谢你……让凯特活了下来。」
「…………」
「我真的,真的很想让她赢。想让她打倒她的绝望。但其实呢?其实……其实我…………」
这是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心声。也许往后,也不会再告诉其他人。
「其实我——想让她活下来。」
「嗯。」
「哪怕难堪……哪怕悲伤……哪怕痛苦……我也希望她能笑着活下去。」
「我明白的。」
「所以……谢谢你,恋兔学姐。」
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那种感觉,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开心,也有些难为情,我轻轻地笑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突然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愿望。
(我大概是……希望大家都能笑着生活吧。)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获得那只传递歌声的片羽。希望更多人都能面带微笑……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之前想的事情也变得理所当然了。拥有这种愿望的人,怎么可能在那样的战场上抵达到达点呢。
「真希望哪天,还能再见到小凯特呢。」
「……还能见到吗?」
我向她寻求答案,她温柔地笑了笑。
「一定会的。因为——她是个很强大的人。」
在夜晚的真鹤町的海岸边,烟火在空中五彩缤纷地飞舞,大家的欢笑声此起彼伏。我一定,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大家都那么开心地笑着,星星和海风也都温柔地闪耀着。
(啊啊,我——)
虹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扬。
(一定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歌唱的吧。)
我好想再见凯特一面。我现在的歌声,或许已经和过去有所不同了。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也还在某个地方,依然像以前那样,拼尽全力地战斗着。
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守护好这个世界——我如此强烈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