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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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月

录入:白色恶魔高町奈叶

我在此断言,我至今从未度过有意义的夏季。

一般而言,夏季正是人格成长的季节。

士隔夏日,刮目相待!夏季一过,就能在同窗面前炫耀焕然一新的自己。

为了获得这般荣耀时刻,缜密的计画、早睡早起、锻炼体魄、精进学业,缺一不可。

然而,宿舍生活第三次夏季,我陷入焦躁。

京都的夏天将我的四叠半房间化为焦热地狱,炎热如塔克拉玛干沙漠。

置身足以命危的严酷环境,我的生活步调只剩瓦解一途,缜密的计画化为纸上空谈,我的肉体本就衰弱,课业退步,中暑还为两者多补一刀。人类置身如此处境,还想促进人格成长?我看释迦牟尼都做不到。呜呼哀哉,梦破四叠半在※。

注1:原文就是「国破山河在」的日译版。

名为「大学时代」的修业期限已过半。时间流逝,我至今仍未度过一次有意义的夏季,没有将自身打造成社会的有为青年。

再继续坐视不管,社会恐怕会在我面前残忍地关上大门。

而足以打破僵局、起死回生的对策,正是文明的利器,冷气。

事情发生在八月十二日中午过后。

学生公寓二○九号室,也就是我的房间里,我正和一个男人面对面。

下鸭泉川町有一处学生宿舍,名为「下鸭幽水庄」,我就在这生活。我刚入学时,透过大学生协※介绍来到这栋宿舍,还以为自己误入九龙寨城。这栋三层楼破旧木造房屋彷佛随时会倒塌,见者无不焦躁不安,可说是达到重要文化资产的境界。可想而知,这栋破旧宿舍就算失火烧毁,都不会有人惋惜。

注2:日本特有之消费合作社,成员为该大学、高等专门学校、专业学校、研究所学生。

两个男大学生赤裸上半身,浑身臭汗,在四叠半房间内互瞪。说到世上不快,恐怕没有什么比得过这景象。现在这一刻,灼热太阳火烧下鸭幽水庄的屋顶,我的二○九号室内,不快指数已经飙高到极限。

我顾不得羞耻与风评,打开门窗,从老家带来的骨董电风扇再怎么转动,仍然只有热风在屋内盘旋,过了头的暑热热得我意识恍惚。蹲在我眼前的男人,是否真实存在?是不是只有心灵纯净的我,才看得见那肮脏的蜃景。

我拿手帕擦汗,唤道:「喂,小津。」

「——有何指教?」

「你还活着吗?」

「无须顾虑小的。我再过不久即将命丧黄泉。」

对方答道,我朝他翻了翻白眼。病恹恹的灰白面孔沾满汗水,莫名散发湿滑光泽,恰似刚出生热腾腾的妖怪滑瓢。

八月午后,下鸭幽水庄宁静无声。早晨吵死人的蝉声戛然而止,静得如同时间停止。房客大多已经回老家,也没多少傻子,盛夏午间还窝在四叠半的租屋处。

现在这座破旧公寓内扣除我跟小津,恐怕只剩隔壁二一○号室的万年大学生,樋口清太郎。樋口学长昨晚才到我房间,沉痛地为冷气「守灵」,黎明之际,他稀里呼噜念完错误百出的般若心经之后,忽然脱口胡诌一段话:「屏除杂念,四叠半也凉爽如轻井泽——喝!」便撤退到隔壁房间,时至中午过后,仍不见人影。他身处地狱般的炎热之中,竟能呼呼大睡。

小津说想喝芒果星冰乐,我倒了一杯半温不热的咸麦茶给他。小津小口啜着,好似一只生病的蟾蜍,啜吸泥水。

「唉,好难喝……好难喝……」

「闭嘴,给我喝。」

「我受够江户时代补充矿物质的方法了。」

小津悲痛呻吟着,我直接无视他。

刚才我写了一句,「为冷气守灵」。

我想诸位贤明读者想必很疑惑,「为冷气守灵」是什么意思?

我们彻夜哀悼的这一台冷气,正是很久以前设置在我的二○九号室里,一台传说中的冷气。这台文明利器和四叠半公寓格格不入,显然是这间房间以前的房客没有告知过房东,擅自安装。这项历史遗物阐述了前房客的英勇。想当然耳,二○九号室是本公寓唯一附冷气的四叠半房间,受到全体房客欣羡。

我第一次耳闻二○九号室的传闻,是在两年前的夏天。我在公共厨房,遇见一位只穿内裤的学生老房客,他在我汗水淋漓的耳边低语道:

「尔可知道,听说这栋公寓有一间『附冷气的四叠半』。」

那名大学生自称樋口清太郎,对当时的我而言,他口中那间「附冷气的四叠半」,宛如亚瑟王临终的传说之岛阿瓦隆,是一个只存在遥远彼方的梦幻之地。没想到两年后,自己竟能住进那间「附冷气的四叠半」。

不过,我特地从一楼搬到二楼,我享受到那台冷气的恩惠,却只有短短几天。

一切都要归咎眼前的男人,小津。

小津和我同学年,就读工学院电子电机工程学系,却痛恨学系名称上的每一个词汇。一年级结业时,他的学分数、成绩皆低空飞过,让人质疑他读大学有何意义。

他讨厌蔬菜,成天与速食食品为伍,脸色糟得如外星生物,诡异至极。半夜在路上遇见他,十个人有八个人当他是妖怪,剩下两个人自己就是妖怪;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优点,践踏弱者,讨好强者,傲慢又怠惰,爱跟人唱反调,不用功,没自尊,爱靠他人的霉运配饭吃。我如果没遇见他,我的灵魂肯定会更纯洁。

「你竟敢毁掉我的人生。」

「我只是把可乐洒到遥控器上而已啊。」

小津抹过湿答答的脸,嘿嘿笑道。

「明石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

「我叫你要多少反省一下。」

「凭什么我非得反省不可?」

小津的神情,彷佛这要求出乎他意料。

「这次我们都有责任。要怪明石提议在这拍电影,也要怪某人把遥控器放在那么危险的位置,更要怪某人把喝到一半的可乐放在旁边。而责任最重的人就是你,是你当众宣布要『打赤膊跳舞』。」

「我不记得自己有此发言。」我说。

「事到如今,可不许你耍赖。你当时可起劲了。」

小津滔滔不绝地说:「说到底,」

「不过是被可乐泼到,遥控器就无法操作,这根本是遥控器设计失误。然而看看你,明明这么多人需要负责,你却把责任推到我一个人身上,要我『反省』,简直强人所难……我才是受害者啊。」

这只滑瓢的话多少有点道理,冷气机体本身怎么没有操作按钮?莫名其妙。假如明石修不好遥控器,就永远失去启动冷气的方法,我得在炽热的四叠半房间度过剩余的暑假。唉,早知道会演变到如此地步,我就不搬家了。一楼还比二楼凉得多。

我站起身,在流理台扭干手帕,披回肩上。

「我今年本来应该度过充实的夏季。我可以逃离这般堕落的生活,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好男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冷气!」

「这个嘛,你应该办不到。」

「你说什么?」

「因为我会尽全力拉你堕落。区区一台冷气,怎么可能让大学生活充实起来?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再次坐下,狠瞪小津。

「你倒是挺乐的?」

「随你想像,齁齁。」

我是在大一的春天,妄想铁道社团「京福电铁研究会」里认识小津。自此过了两年半,我青春年华中的各式可耻阴暗面里,都看得到小津的影子。他是恶魔梅菲斯特费列斯,将前途有望的大学生诱至徒劳的荒野内。毕竟他热爱靠他人的霉运配饭吃,他昨晚在冷气遥控器上打翻可乐,是否也是他的邪恶阴谋之一?

我狠甩湿答答的手帕,啪地抽了小津一下。

「你至少装装样子,反省给我看!」

「我的字典里没有『反省』这两个字。」

小津发出「科科科」的笑声,用自己的手帕反抽了我一下。

「你这混蛋!」、「小意思啦!」我们互相鞭打,节奏感十足,鞭着鞭着也鞭出乐趣。抽打彼此瘦弱的裸体好一阵子,小津终于哀号一声,蜷缩起身子。

「怎么?想投降啦?」我越抽越起劲。

「等等,我们休兵一下!」小津举起双手大喊:「有人来了啦!」

我回过头,明石就站在敞开的房门外头。她左肩背着大背包,右手提着弹珠汽水的瓶子。她如同小学生观察牵牛花,眼神认真地凝视我们,心无旁骛。

「和睦之姿,蠢哉。※」

注3:此句改编自武者小路实笃名言,「仲良きことは美しき哉」(和睦之姿,美哉)。

她低喃道,仰头喝下弹珠汽水。

明石是小我们一年的学妹。

她参加大学的电影社「禊」,冷漠外貌底下藏有一份热情,她特别热爱量产废柴电影。

根据同为电影社社员的小津所言,明石导演在社团内的风评相当两极。别人拍一部电影的时间,她可以拍三部电影,其行事作风媲美专业,令人赞不绝口;但说到她作品的废柴程度,人人三缄其口。

然而,明石不在乎周遭含糊不清的评论,如同转世至废柴电影界的法国文豪巴尔札克,作品接二连三。昨天她甚至在这栋公寓后方的房东府上,从大清早拍到下午三点过后,所有时间砸在一部废柴科幻历史电影。

明石把包包放在四叠半门口。

「你们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

「我们只是热到发狂了,齁齁齁。」

「我一瞬间以为你们在进行某种性方面的交流。我知道不该看,但房门开着没关。」

「刚才的行为的确算得上爱的交流。」

「明石,总之请你忘了吧。」

「我明白了,我会忘记,已经忘记了。」

小津和我急忙整理仪容,明石静静走进屋内。

遥控器经过可乐洗礼,连电器行老板都退避三舍,明石究竟能不能使其复活?我绷紧神经等待结果,只见明石正襟危坐,合掌道:「请节哀。」我顿时觉得全身无力。

「果然行不通啊。」

「店家劈头就说修不好,但我还是先送修看看。这冷气机型太老旧,店家反而很惊讶有人还在用。他说再怎么想省钱,都该换一台新的了。」

「我要是换得了,怎么会去送修?」

「我想也是。」

小津摆出架子,斥责明石。

「明石,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你给我闭嘴,永远闭嘴。」

「小津学长说得没错,我很遗憾。」

明石说着,微微低下头。

听说这半天的暑假,她已经过得非常充实。

她上午七点起床,向朝阳问好,摄取营养丰富的早餐之后前往大学,趁着大学图书馆刚开馆,早早入馆念书,整整念了两个小时,才四处寻找电器行修遥控器,甚至还去下鸭神社糺之森,逛了会儿「纳凉旧书祭」。

明石度过生产性十足的半天,换作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两个人半裸盘腿,坐在闷热的四叠半内干瞪眼,生产的玩意只有油滋滋的汗。徒劳无功,举止愚昧,简直是人间地狱。人生的夏日时节,逝去不再来,我却像是把刨冰放在大太阳下,白白让时间融化。空虚到无话可说。

明石有些无奈地问:「小津学长,结果你昨晚住在这里?」

「我们帮冷气守灵到天明。」

小津得意洋洋地说:「这间房间可说是整栋公寓房客的憧憬,所有人都默默对我们发飙。我是心如止水啦。」

「因为小津学长是变态。」

「不愧是我的师妹,真懂我。」

「拜他所赐,我的人生计画彻底乱了套。」我说。

「我们不是天天过得没意义又快乐?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

小津呵呵笑道。正当我勒着小津的脖子,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哔——哔——嘎——嘎——」

下鸭幽水庄设置了喇叭,喇叭直连房东府上。喇叭就在每个楼层走廊最内侧,通往该楼层晒衣场的玻璃门上方,用来昭告全体房客,住在后方大宅的老小姐即将发表崇高谈话。房东的声音透过老旧喇叭,满载威严,犹如从天庭下达人间,因此长年以来,房客都称公寓内的广播为「天之声」。而「天之声」的内容多半是催缴房租。

「樋口同学,二一○号室的樋口清太郎同学。」

房东庄严的嗓音在走廊回荡。

「我知道你在房间里,过来缴房租。」

不过隔壁房的怪人没有分毫动静。天之声徒劳地重复数次,公寓重回闲静。

「隔壁没半点反应耶。」我说。

「真是不醒如山啊。」小津说。

「师傅还在休息,真是佩服他。」明石说。

说来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明石和小津自称樋口学长的「徒弟」,从去年年末开始出入这栋公寓。

樋口学长在这栋公寓的地位如同镇山之主,全体房客对他抱持敬畏,连房东都敬他三分。不过,我细细观察他的生态两年之久,真要我说,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概念,叫做「神秘万年大学生」,而这名叫做樋口清太郎的人物,完美体现这个概念,俨然化身成试金石,率先体验危险万分的人生死胡衕。我真希望明石别向那名高深莫测的人物求教,以免浪费青春年华;另一方面,我又衷心欢迎明石,期待她到访这栋形同垃圾场的公寓。最近半年之间,我旁观她求教的过程,始终五味杂陈。

我喝干杯里的麦茶。

「樋口学长究竟教你们什么?」

「你的问题真是直中核心,其实我也不知道。」小津说。

「严格来说,他是教导『人生』的师傅。」

小津点了点头,称赞明石说得好,又冲着我说:「你与其自己窝在四叠半钻牛角尖,干脆来拜师。反正你被踢出研究会之后,闲得发慌吧?说实话,我之前建议师父收你做徒弟,师傅一口就答应了。所以,你已经是他的徒弟啦。」

「喂,谁教你自作主张。」

「行了、行了,不用客气。」

紧接着,明石端详了我的脸,说:「学长,当徒弟很快乐的,要不要一起来?」

她一句话如同甘蜜,意志坚定如我,也差点沦陷。

假如我当真拜樋口学长为师,明石自动成为我的师姊。师姊!这称呼多么诱人,多么甜蜜,彷佛柔软滑顺的馅衣饼※。

注4:也被称为土用饼,是一种将红豆馅料覆盖在麻糬上头的日本传统和菓子。

但我并不奢求从天而降的师姊,也不想向神秘莫测的怪人讨教人生。我只是不想接受这段无益又怠惰的日子,希望让有意义的大学生活成为我的生活主轴。等到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好男人——

我瞥了明石一眼,说道:「总之,我拒绝拜师。」

小津装模作样,大叹一口气。「太可惜了。」

「你如果愿意拜师,我本来想约你一起去欣赏十六日的五山送火※。师傅会带我们去他的最佳秘密景点,机会难得耶。不过,算了,你就在四叠半抱着双脚,盯着京都KBS电视台看吧。明石,你要记得把日子空下来。」

注5:又称「大文字送火」,于每年八月十六日举办,会在京都五座山上燃烧篝火,组成文字,为京都四大祭典之一。

「我不去。」

明石一口否决,小津瞪大双眼。

「咦?为什么?你怎么不去?」

「我跟别人约好要一起去了。」

「你昨天没有告诉我啊!你要跟谁去?」

「为什么我必须向你报告自己跟谁出去?」

明石直视小津,不留情地说。

厚脸皮如小津,这下子也说不出话来。这画面实在痛快,我应该讥笑他活该,不过我的心灵这时也暗地捱了一棒。

八月十六日,明石要去观赏送火——她究竟要跟谁去?

我偷偷瞧了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平静得难以置信。白皙双颊不见一滴汗珠,彷佛她正伫立在隆冬的糺之森中。

「明石,你不热吗?」我问道。

「我热得不得了。」

她说完,一口饮尽剩余的弹珠汽水。

昨天,八月十一日,电影新作一早就开拍。

《幕末软弱者列传 Samurai Wars》。

电影标题废到不行,其浓厚的废柴电影气味直接飘出来,然而电影原案是小津跟我。明石听了我们在四叠半的鬼扯连篇,非常有兴趣,不知何时写好了剧本,还提议把这剧本拍成电影。

时间来到幕府末期,庆应年间。

一名大学生「银河进」,意外从二十一世纪的四叠半房间穿越时空,回到庆应年间,误入维新志士的藏身处。他在这遇见了许多幕末维新史上的著名人物,西乡隆盛、坂本龙马、高杉晋作、岩仓具视、胜海舟、土方岁三。

然而,银河身怀令人生畏的才华,任何人与他往来,终将成为没用的懒惰鬼。

幕末的男人们被他感化,接连失去斗志,佐幕派、倒幕派迅速垮台。「未来恐怕会改变!」等到银河开始焦急,早就为时已晚,他四处宣导改变历史的危险性,幕末的男人依旧开朗地哈哈笑着。

最后,佐幕派与倒幕派围成圈圈,大唱「不亦善哉!」、「不亦善哉!」,疯狂跳起舞来,时空连续体终于承受不住历史大幅度改变,彻底瓦解,整个宇宙消灭,惨绝人寰。哀哉、哀哉。

以上,结束。

我读了剧本,不由得嘀咕:「这种剧情行得通吗?」

「行得通。」明石坚定地点头。「这很棒。」

于是到了昨天早上,学生一一聚集至下鸭幽水庄。

电影社「禊」,也就就是明石参加的电影社,这些学生都是社员。

我提供二○九号室做为演员休息室。而这支外行电影团队中,有一个男人态度特别唯我独尊,他就是社团的头头,城崎学长。

「这种破烂公寓,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啧了声,踏进幽水庄,直接窝进演员休息室,把房间当自己家不说,还不关门就把冷气开到最强,蛮横无比。电表以前所未见的速度旋转,想当然耳,电表直接化身为我的怒气表。不仅如此,城崎学长居然指着明石的剧本,高声批评内容太废柴。

建议很正确,应该谦虚接受指导。

但我唯独不想听你说三道四。

「那剧本的原案是我。」我说。我不是电影社社员,却主动参与拍摄,是基于我身为原案的责任感。

「喔,是吗?是你啊。」

城崎学长盯着我瞧。

他的态度显然在反驳,原案是你又如何?

在这个当下已经确定,我跟城崎学长彼此敌对。

我打算今后用力扯这个人的后腿,而且要尽可能阴险——总之我不动声色,把冷气机设定成「暖气模式」,离开房间。

公寓二楼的内部走廊,本就摆了各种破铜烂铁,现在加上工作人员和演员,已经挤得如同客满电车。明石像只小蜜蜂四处飞舞,专心确认演员服装、事前讨论。她凛然的侧脸令我看出神,这时我听见二○九号室传来城崎的怒吼:「怎么变成『暖气模式』了!」我心头登时一阵爽快。

此时,二一○号室房门开启,樋口清太郎探出头来。

「是尔啊。」他朝我喊了声。

樋口学长将长发束在脑后,身穿深绿色和服,双手藏在衣袖内。他换上拍摄电影用的装扮,看起来却跟平时在公寓见面时没两样。他的下巴彷佛一颗大茄子,再沾上一些铁砂。他来回抚摸自己的下巴,爽朗地说:「日本的黎明是也!」

「你演坂本龙马?」

「是,我可不能拒绝徒弟的请求。」

樋口学长从怀里拿出模型枪。

「日本的黎明是也!日本的黎明是也!」

一个人脸涂得苍白,气质阴沉,从走廊另一头接近我们,一看发现是小津,他扮成岩仓具视。他拿着金光闪闪的扇子遮住嘴边,猥亵地扭来扭去,句尾「之」来「之」去地喊,实在烦人。樋口学长将模型枪枪口指向小津,回敬他:「黎明是也!」、「黎明是也!」城崎学长装扮成西乡隆盛,不悦地走出二○九号室,也句句带着萨摩腔语尾。

这次拍摄借用房东的私人住宅,就在公寓后方。房东看学生一个接着一个进屋,瞪大了眼。

「哎呀,这可真正式。」

拍摄部队驻扎在一间面向庭院的和室,外侧设有缘廊。

庭院树林的另一头,直接露出公寓破旧的晒衣场,但只要调整一番,不让晒衣场入镜,倒也称得上「维新志士的藏身处」。

庭院内侧摆了一座石像,引人注目。壮硕的妖怪人类石像盘腿而坐,实在诡异,让人联想到H•P•洛夫克拉夫特的惊悚小说。听说那座石像是河童大人,以前这一带存在一座沼泽,而河童大人就是沼泽的主人。「要小心翼翼对待石像,不然会遭天谴。」房东再三交代过,所以我们不能搬动那座石像。

明石盯着石像,低喃道:「不觉得这石像长得很像城崎学长?」

那雄壮威武的模样,确实像极了城崎学长。

从二十一世纪的四叠半穿越时空的糊涂大学生「银河进」,是由电影社「禊」的高年级生饰演,名叫相岛。他身材纤瘦,戴着有点时髦的眼镜,看似精明能干,他和明石说话的时候,声音轻柔,像是以礼貌包装高傲,让人不快。

相岛学长和城崎学长一样,啰嗦地批评剧本的废柴程度。他分析主角的琐碎举动,嘀咕道:「我心理上无法接受这些地方,演不出来。」

我按捺不住,出口反驳。

「老是管合不合理,电影就不有趣了啊。」

「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你究竟是哪位?」

相岛学长眯起眼镜后方的双眼,冷冷地说。

「我只是路过,来帮点忙。」

「我没有征询你的意见。」

「我可是剧本原案。」

「哦?是吗?这样啊。」

相岛端详着我。

他一副「剧本原案又如何」的态度。

城崎学长也好,相岛学长也好,他们根本不了解明石的理念,甚至根本不打算去理解。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心里气愤,另一方面又起了个念头。

——我跟他们是不是一丘之貉?

我主动要求帮忙拍摄,也是有一份自傲,认为自己适当提供建议,就能改善明石的废柴电影。不过,明石可曾开口拜托我帮忙改善?

明石是因为这部电影够废柴,才想拍。

那我的职责,不就是从那帮蓄势待发,意图「改善」电影的蠢货手中,坚定守护电影讨喜的废柴特质?我若透过这场战争,和她建立稳固的关系,也许可以从此摆脱形同路旁石子的地位?

我暗地决定执行此方针。

明石随后站在缘廊上,宣布开拍。

「那么各位,我们开始吧。」

先说结论,我不为人知的决心几乎没帮上忙。

自从法国卢米埃兄弟发明活动电影放映机以来,恐怕每一部电影的拍摄过程都会出状况。电影拍摄期间的状况之种无穷无尽,媲美海滩的沙粒。

演员个个古怪,一点也不受控。城崎学长饰演西乡隆盛,他不满意所有剧本,每说一句台词就改一句;相岛学长太追求内心层面的演出,不断要求重拍;小津脸涂白,根本撑不过拍摄,难过得打滚;樋口学长则是除了一句「日本的黎明是也」,坚决不说其他台词。

新选组的一伙演员太投入角色,时时针锋相对,最后甚至为了午餐便当互砍。音效人员和灯光人员为了感情纠纷大吵一架,房东爱犬克差闯入拍摄现场,甚至有社员因为突发状况太多太厌烦,留了纸条就闹消失。拍摄战斗场景时,小津还推倒河童大人的石像,被房东大骂一顿。

状况接二连三,明石仍使尽各种办法,继续拍摄。

她接连改写剧本,更改登场人物,更改拍摄顺序;为了安抚演员不惜说谎,说是彩排的其实是正式来,说是正式来的实际上是彩排,嘴里说等等会重拍,却根本没拍。

这部电影究竟是走向完成,还是迈向毁灭?所有参与者无人知道答案——除了一个人,明石。

下午三点过后,演员在宽敞的庭院,犹如僵尸群似地跳完「不亦善哉」舞,明石宣布拍摄结束,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沉默笼罩了整间屋子。演员茫然若失,克差在一旁规规矩矩大了便。

「这想必会变成一部有趣的电影。」樋口学长的话语听起来空虚无比。

良久,小津半信半疑询问明石。

「这样真的就拍好了?」

「已经拍完了,辛苦你了。」

「感觉省略了不少部分?」

「没这回事,我已经拍到需要的画面了。」

明石果断地说:「之后会靠剪接想办法。」

有可能只靠剪接弥补?

电影真的拍完了?

我正想喊句「明石」,又合上了嘴。

她独自站在庭院,仰望晴朗天空。

她的身影,看似无比满足。

「学长,你还好吗?」

明石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我方才似乎热得神智不清。

拍摄现场的记忆如同走马灯,在我脑中飞快流窜,如同一出特艺彩色※组成的电影钜作,深深震撼了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度过那般浓密的时间。而且昨天非常漫长,当时还未结束这一天。

注6:是彩色电影拍摄的一种技术,于一九二○年代在美国好莱坞发明,最初利用彩色滤镜和分光技术来录制色彩。

拍摄结束后,我和小津、樋口学长等人去了钱汤「绿洲」,之后又逛了下鸭神社的旧书市集,回到公寓,就发生「可乐惨案」,再也无法遥控冷气。我糜烂大学生活史上最漫长的一天,最后却用一件阴沉的仪式,「为冷气守灵」划下句点。

「昨天真是漫长啊。」

我叹了口气,明石低下头去。

「非常谢谢你,多亏学长,我才能平安完成拍摄。」

「拍电影都是那种样子?」

「这次是第一次这么大阵仗,不过每次拍摄都搞得乱七八糟的。但乱七八糟也好,反而能拍出奇妙的味道。」

「我本来以为绝对会搞砸。」

明石诧异地说:「怎么会?」

「总之先拍出画面来,之后靠剪接就能搞定。」

「论明石在完成电影方面的狠劲,恐怕没人能出其右。」

小津自豪地说:「虽然成品都很废柴。」

「喂,不要说废柴。」

「那些作品就是这么废柴啊。」

「废柴才好,就是废柴才棒。」

明石说完,小津也一脸得意,用表情告诉我:「你看人家也这么说。」

十一月的校园园游会期间,电影社「禊」会借用一间教室,举办「禊电影展」。昨天拍好的《幕末软弱者列传》预定在那次电影展放映。问题出在那个惹人讨厌的高年级生,城崎学长。据说他有权决定电影展最后会播放哪些作品,而且他强硬地打算排除废柴电影。他中意《幕末软弱者列传》的可能性极低,最糟糕的状况,他很可能拒绝播放这部电影。

「那家伙真是太霸道了!」

我听完明石说明前因后果,气得跳脚。小津则是若无其事地说:「到时候去拜托羽贯小姐就好啦。城崎学长肯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羽贯小姐是口腔卫生师,在附近的洼冢牙科医院上班。

樋口学长、城崎学长、羽贯小姐似乎是老朋友,但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认识的。她时不时会到本公寓拜访樋口学长,我跟她聊过几句。每次在走廊上撞见她,她不知为何总是用英文朝气十足地打招呼,一下「股摸宁」,一下「估奈」。昨天拍摄快结束的时候,她也来拍摄现场露了脸,一如往常旁若无人,一会儿擅自摆弄摄影机,一会儿把玩小津涂白的妆容,一会儿纠正樋口学长的演技。她豪爽过头,却不会惹人厌。

「也是可以。」

明石想了想,又说:「可是,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我至今拍了许多电影,之后也会继续拍。我觉得多交几部作品上去,城崎学长至少会放一部过关。毕竟他不能全部打回票。」

「原来如此,以量取胜。」我说。

「假如你还有能拍成电影的点子,就麻烦你告诉我了。」

不论如何,明石很满意,一切皆大欢喜。我又忆起她昨天拍摄结束后的模样,她仰望晴朗天际,神情充实不已。

我是单纯觉得开心,幸好小津和我在废话中催生的点子,对她这么有用。

然而,我的心头同时升起一抹悲哀。明石用小津跟我废到不行的废话,直接做出一部作品(虽然很废柴)。回头反省吾身,这两年半的大学生活,我到底成就了什么?惨遭京福电铁研究会驱逐之后,我厌倦世俗,窝进四叠半小天地,会来拜访我的人,只剩小津这只半妖。废话之花天花乱坠,却结不出有益的果实,徒然凋零于榻榻米。把时间投注在说废话,到底能成就什么?

只要我一天没能打磨自己,成为社会的有为人才,就没有资格站在明石身旁。我为了这个目的,获得口耳相传的梦幻至宝「冷气」,但是——

我仰望房间的冷气,无比遗憾。

「唉,冷气啊!」

「你真不死心。」小津说。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不原谅我,我们的友情也是永远不灭。」

小津说:「命运的黑线可是系住我俩呢。」

漆黑丝线像捆无骨火腿似的,牢牢捆住两个大男人,一同沉进阴暗水底。我脑内浮现可怕的幻想,令我浑身颤栗。

明石则是微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先不提小津,我实在不忍心让明石坐在这间极热四叠半。

我提议移驾走廊。

「去走廊应该会凉一点。」

尽管我们离开四叠半,来到走廊,眼前的景致也没有多清爽。

走廊对面是本公寓的仓库,门内的破铜烂铁已经堆到走廊来。清洁阿姨每周来打扫时的清洁用具、疑似前房客遗留的家具衣物、房东的私人物品等等……这些玩意实在太过浑然天成,八成连房东都不知该从何整理起,她才干脆装作没看见。我第一次目睹此情景,还以为是某个人用杂物当障碍物,封锁二楼走廊。

明石坐在一座沙发上,沙发内的黄色填充物已经挤了出来。

小津敲了敲隔壁二一○号室的门。

「晚安,师傅。晚安。」

随后,门内传来樋口学长含糊的嗓音。

「——屏除……」

「屏除?」

「屏除杂念……」

「屏除杂念?」

「四叠半也凉爽如上高地※!」嗓音十分响亮。

注7:为日本长野县著名旅游胜地。

二一○号室再次回归沉默。

我想吸点新鲜空气,走到晒衣场。

我穿过肮脏衣物,靠在栏杆上,下方看得见私有地内增建的简易淋浴间、晒衣竿。后方的水泥墙连到房东宅邸的宽敞庭院,夏日的树林茂密,沐浴在午后阳光之下,翠光耀眼。缘廊面向翠绿草皮,看起来十分清凉,房东的爱犬克差躺在缘廊下方。

「喂——克差!」

我心血来潮呼唤克差,只见克差懒洋洋地抬起脑袋。但它分不清叫它的人在哪里,狐疑地发呆片刻,鼻头呼出气,彷佛认为自己听错了,狗脑袋又趴回地面。

这只讨喜的杂种狗会在任何地方挖洞,认为这是自己的天职。它不挖洞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趴在缘廊下方午睡,不然就是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我每每见到它悠闲的模样,脑中总会浮现哲学家叔本华的名言:「动物即为化作肉体的现在。」无益的四叠半生活一天天融解我的时间观念,自己比起人类,也许更接近狗一点。每一次思考到这,我总会忍不住想呼唤它。可爱的狗邻居啊!

昨天拍摄电影期间,克差看大批学生涌进房东屋里,兴奋无比,比平时挖了更多的洞,原地打转的次数更频繁,排便排得更随心所欲。它四处奔跑,如入无人之境,我们不得不将克差视为临演。明石说:「幕末也有狗的。」

「克差!」我又喊了它一次,但可爱狗狗动也不动。

我从晒衣场回到走廊,明石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瞪着腿上的笔记型电脑。小津坐在走廊上,脚泡在脸盆的自来水里,神情迷茫。

「喂,不准滥用我的脸盆。」

「你用不着担心。」小津闭着眼说:「我的脚洁净无垢,如同刚出生的婴儿。」

我一口怒气卡在喉咙,这时明石用笔记型电脑给我看昨天的影片。

小津满脸涂白,扭来扭去,恶心得很;城崎学长一脸不情愿,赤裸裸暴露他对角色的不满;相岛之前百般拘泥人物的心理层面,演技却干到不行;其他演员则是犹如被拙劣演员的鬼魂夺舍。

「好惨,真是惨到极点。」

小津无视自己的演技,捧腹大笑。

不过,樋口学长的存在感简直登峰造极。他的台词只有一句「日本的黎明是也!」,却能随着场景转换,稍微改变台词的意境,让这部电影神秘地前后呼应。

时空旅人银河进改变历史,造成全宇宙毁灭,相较之下,「日本的黎明」根本无关紧要。一想到电影剧情会走向悲剧,樋口学长一再重复的台词,听起来既讽刺又悲壮。如果樋口学长并非设想台词效果而演出,这效果全都出自明石的计画,那她的手腕确实精湛得恐怖。

我暗自钦佩,接着河童大人的石像出现在萤幕上。这石像越看越诡异,房东怎么会把这玩意放在庭院,天天欣赏?我们搞不懂房东的心思,又担心作祟,想撤掉也不敢撤。

「为什么它会长得这么雄壮威武?」

「相传河童喜欢相扑,它可能锻炼了一番。」

「在沼泽里头?」

「对,在沼泽里,像健美先生那样锻炼。」

明石一本正经地低语,扬起微笑。

「话又说回来,它真像城崎学长。」

我们又盯着影片看了一阵子。白脸的岩仓具视(也就是小津)在庭院逃窜,接着扑向河童像。这时新选组涌进屋内,一群人行动杂乱无章。正当他们化身为参与运动会的小学生,彼此拳打脚踢,河童大人的石像缓缓倒下去……

房东因为这起意外大发雷霆,众人被迫中断拍摄。

「幸好没有人受伤。」

「明石,」我指向萤幕。「这里拍到晒衣场了。」

「啊,真的拍到了。我剪辑的时候会处理。」

这时,明石的脸凑到萤幕前,惊呼道:「奇怪?」

不过我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应。走廊另一头,一个男人走向我们,拉走我的注意力。

那个男人停在走廊中间,怯怯地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您是下鸭幽水庄的房客,对不对?」

来人顶着一头蘑菇般的俗气发型,俗气的短袖衬衫衣摆塞进颜色俗气的裤子,连斜背着的背包都很俗气,犹如一个从俗气国来的传教士,前来传达俗气的美好。他全身上下不带一丝时尚气息,我同为俗气派,势必对他心怀亲切。我心想,他真是有前途。

「你该不会是新搬来的房客?」我问道。

「不是,我没有要搬进来……」

「还是你要找人?」

「不是,我也不是要找人。」

俗气男露出困扰又羞涩的表情。他红着脸,默不作声。明石从笔记型电脑抬起头,一脸不解。

天之声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

「樋口,二一○号室的樋口清太郎同学。」

房东庄严的嗓音响遍走廊。

「我知道你在房间,过来缴房租。」

俗气男瞪大双眼,仰望喇叭。

「这是什么啊?」

「房东的宿舍广播。」

「宿舍广播?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

他登时双眼发亮,我不懂他为何那么感动。

就在这时,二一○号室的房门终于回应天之声,房门开启。黑暗中出现的人,正是时而人称「四叠半守护神」,时而人称「不慎坠入四叠半的天狗」,本公寓最老房客•樋口清太郎。乱糟糟的头发像一把倒放的扫把,直指天际,身上的浴衣松垮无比,宽厚的下巴前端滴落汗珠。

「诸位好,今天也有点热啊。」

樋口学长拿湿手帕擦着身体,说道。

此时俗气男震惊地大喊:「樋口师傅!」

「您也来了吗?您是怎么过来的?」

樋口学长带困意的眼神望向俗气男。

他似乎不觉得对方古怪。

「随波逐流,一路流落至此。」

「随波逐流?」

「正是。」樋口学长点了点头。「所以,尔是何人?」

俗气男没有答覆。他像只傻愣愣的金鱼,嘴巴一开一合,轮流看了看我们几个,接着小声嘀咕一句「打扰了」,转身奔离现场。脚步声啪答啪答,渐渐远离走廊,直接跑下楼梯。

明石问樋口学长。「师傅认识他?」

「不认识,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可是他知道师傅的名字?」

「也许我与他曾在俗世某处错身而过。人的步伐如流水,来来去去,而且不只是我身边的人……我邂逅过形形色色的人类,多不胜数啊。」

樋口学长悠悠说道,轻抚满是胡碴的下巴。

我实在不太会应付樋口清太郎这个人。

以往我总是小心翼翼,尽可能跟这名同公寓的万年大学生保持距离。动物的直觉在我耳边低喃,这人很危险。

樋口学长拿着帐簿,让书页朝脸上搧啊搧。

本公寓仍维持上个时代的制度,每个月亲手将房租交给房东,让房东在帐簿上盖章。樋口学长的帐簿纪录双方长年以来的金钱攻防战,彷佛老仓库里挖出的古老文献,破破烂烂的。

「我现在要去付房租,但我没有钱。」

樋口学长淡淡说道,简直如同描述一个科学事实。

「我没有钱,但现在要去付房租。」

我们听得呆若木鸡,樋口学长又转换话题。「话又说回来。」

「是谁拿走我的沙宣?」

「沙宣?」

我们一头雾水。

「你是说洗发精?」

明石问道,樋口点了点头。「正是。」

「自首趁现在,老实招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一问之下才知道,樋口学长爱用的「沙宣基础保湿控油洗发精」,不知何时从沐浴用具里消失了。先不论他意外讲究自己的发质,他劈头就认为是我们干的好事,这可不能当没听到。

「谁会偷洗发精啊?」我说。

「不不不,毕竟那洗发精极其优秀。」

樋口学长指着自己挺立的头发,像要我们看看头发的色泽。但我这一看,只知道樋口学长全盘信任沙宣的能耐。

「反正一定是这家伙搞的鬼。」

我把黑锅往小津身上丢,他却轻身一侧,闪开了。

「我不可能背叛师傅。」

「你们昨天一起去了公共澡堂,对不对?回程时洗发精还在吗?」

明石一问,樋口学长疑惑地凝望半空中。

「经尔这一问,我印象中当时好像就不见了。」

「那你应该是把洗发精忘在公共澡堂了。你可以打通电话到『绿洲』问问,柜台一定帮你收起来了。」

樋口学长毫无根据的推测,引发无意义的对峙,而明石提出无懈可击的解决办法,终于为话题划下终止符。「那么,我去缴房租了。」樋口学长说完,缓缓往走廊前进。小津随即奔向师傅身边。

「师傅,请容我同行。」

「能拜托尔助我一臂之力?」

「包在我身上。看,世上没有徒弟比我更忠诚了。」

看来小津打算帮樋口学长代垫房租。

公寓后门直接通往房东的宅邸。若要拜访此处,得先从公寓正门走到户外,沿着石墙绕一圈,才能走到宅邸玄关。而且每次去缴房租,房东一定会招待红茶跟西式甜点,要花点时间才能成功盖完章。换句话说,樋口学长和小津好一阵子不会回来。

我靠在走廊墙边,静静守候沙发上的明石。

一阵风从晒衣场吹来,风铃轻响。我直到刚才都待在炽热的四叠半内,这阵风如同上高地的风,特别凉爽。

「有没有『正在放暑假』的感觉?」

明石抬起头,闭上眼。

「总觉得很让人怀念。」

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有同感。

我读小学时,一早会去游泳池游泳。现在就好似游泳过后的午后时分,懒洋洋地眺望阳光,一边吃着冰淇淋,恰到好处的疲劳勾起睡意。身子空荡荡的,又感觉十分充实,甜蜜带着几分落寞,跃上心头。然而,名为「暑假」的时空犹如一面洁白画布,展现在我的未来。还记得自己当年只是小学生,却深深感慨着,原来这就叫做幸福?

我沉浸在回忆里,不禁把这座空荡荡的公寓,当成昔日夏季的泳池池畔。

暑假的午后,和明石两人独处。

想当然耳,我祈祷着——时间啊,请停在这一刻。

明石不会知道我心底的祈求,她微微驼背,皱紧眉头,直瞪着笔记型电脑。她八成在思索如何剪辑影片。

我着迷地望着她凛然的侧脸,脑中浮现小津跟明石方才关于「五山送火」的对话。我彷佛见到一片诡异的阴云,从地平线的尽头飘来。心里不由得一阵阵波澜。

八月十六日近在眼前,而明石说,她那一天会去欣赏送火。

她到底是跟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去?

我绝对无法忽视这个大问题。

这里我们把时针再次转回一天前,八月十一日。

电影拍摄结束后,我们前往公共澡堂「绿洲」。

我们出了公寓,来到炎炎夏日之下的住宅区。下午四点过后,阳光洒落,在脚边投下浓黑阴影,蝉正在行道树上鸣叫。

我心想,这简直是既视感。

今年夏天,我已经重复多次如此无力的下午。

从下鸭泉川町走到御荫通,沿着高野川向东走,就能看到住宅区。最靠近本公寓的钱汤「绿洲」,就在住宅区里。这座公共澡堂简直就是公共澡堂的理型※,门帘印着大大日文假名「ゆ」字,老板坐在柜台里,脱衣区摆满大大的衣篮。下鸭幽水庄内只有投币式沐浴间,每十分钟要一百日圆,房客想要尽情泡澡,只能跨越御荫桥,走向「绿洲」。这座公共澡堂恰如其名,是四叠半主义者旁徨时的绿洲。

注8:idea,哲学用语,具有本质、模型、目的与本体的意思。

我们泡在宽敞的浴池里放空。

章鱼上臂软趴趴——小津唱起怪歌。

「《幕末软弱者列传》,感觉会是一部有趣的电影。」小津说。

「怎么可能?」城崎学长呻吟道。

「哦?城崎学长有何不满?」

「当然不满,我绝不认同那种废柴电影。」

「明石很满意就是了。」

「电影是向社会发声,我们应该更真诚地制作电影。更何况,这电影从剧本开始就乱七八糟。她打算把那种东西拍成电影的那一刻起,就代表她藐视社会。我只认为她在浪费才华。」

「反正只是外行人拍电影啊。」

「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让文化越来越沦丧。」

「不论如何,我的演技确实精湛又出色,无人能否定。」

樋口学长忽然开始自吹自擂。「日本的黎明是也!」

「说到底,为什么樋口会演坂本龙马?」城崎学长说。

「我没办法拒绝徒弟的请求啊。」

「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点。」城崎学长大叹一口气。「她为什么拜你为师?为什么不是拜我为师?她应该更尊敬我才对啊?」

简而言之,城崎学长不受明石尊敬,很不甘心。

我聆听他们无意义的对话,想像「可能发生」的大学生活。假如我一年级的时候不选择京福电铁研究会,而是选择加入电影社「禊」……我恐怕也会向社团头头•城崎学长高举反旗。和小津联手量产废柴电影,但我又没有明石这般才华,可能会在社团逐渐失去立足之地,到了二年级秋天,我肯定和小津一同惨遭流放。我在脑内活灵活现描绘凄惨末路,彷佛自己早已体验过。所以我深深同情明石的处境。

明石,你要勇敢走向自己坚信的道路。

人只能行于自身坚信的道路,妥协、依附毫无价值。

「这部电影肯定是部杰作。」我说。

城崎学长闭口不语,生起闷气,我们登时陷入沉默,一阵尴尬。

现在时间还早,公共澡堂「绿洲」冷冷清清,男澡堂除了我们,只有三名客人先我们而来。他们用毛巾包紧头部,紧贴在墙边排排坐,全神贯注地冲澡。这群人有点奇妙。

随后,樋口学长起身去洗身体,小津雀跃地走向电疗池。公共澡堂「绿洲」的电疗池由于刺激过强,以「杀人电疗池」之名闻名遐迩。小津居然主动接受如此酷刑,可见他这个人根本形同人类黑暗面的化身。

这时,女澡堂传来娇媚的嗓音。

「樋口——城崎——」

「哦,是羽贯吗?」樋口学长回答:「真难得。」

「我偶尔也想来澡堂泡泡澡嘛。」

羽贯小姐传来的嗓音十分悠闲。

「这样泡澡真不错,真是高雅。」

我愣愣地仰望天花板。

热气蒙蒙,在天窗洒下的光幕中冉冉盘旋。

我脑中想起,电影拍摄结束后,明石独自伫立于庭院,仰望天空。她的背影彷佛散发背光,神圣极了。

仔细一想,我邂逅明石即将届满半年。

我第一次和她交谈,是在今年的二月,节分※的隔天。

注9:日本节日,为各季节分界的前一天,也就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日。

直到现在,寒冬的那一天仍然记忆犹新,鲜明无比。

寒冷灰白的天空,散落点点白雪;比睿山像是洒上了砂糖,糺之森马场复满白雪;明石围着鲜红围巾,脚步坚毅且轻盈;埋在雪里的小熊玩偶……

回想起这些,我越来越坐立不安。

你这半年到底在浑浑噩噩什么?在你扭捏不定的时候,可恨的恋爱绊脚石也许已经对她虎视眈眈。你哪来的闲时间泡澡?

我猛然从浴池站起身。

「我有点事要办,先回去了。」

我正要离开澡堂,小津在电疗池里电得抽搐,疑惑地对我说:「你要回去了?」

「你可以再悠哉一点啊。」

我走出公共澡堂,外头正要进入八月较长的黄昏时分。

「要上了、要上了、要上了!」

我把脸盆敲得隆咚响,振奋精神。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邀请明石欣赏五山送火。

我知道——吉田山附近有一个秘密地点,可以悠闲欣赏大文字山。我被逐出「京福电铁研究会」之后闲得发慌,曾经一个人在城镇里幽幽地徘徊,发现了那个地点,暗自决定有一天要带心上人去一趟。可说是恋爱拉锯战的致命武器,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当我抵达高野川,桥另一端的御荫通出现一道纤细的人影,正是明石。她走向下鸭神社,没有发现我。我记得今天下鸭神社的糺之森,举办了夏季「下鸭纳凉旧书祭」。

「收拾完以后,我想去一趟旧书市集。」

拍摄结束后,明石这么说道。

我的脑中浮现无懈可击的计画。

旧书摊的帐篷下,我若无其事地向明石搭话。一边闲聊一边扫视书架,应该能找到几本五山送火相关的书籍。我一定要若无其事,从架上抽出书本,在明石面前翻看。「这么说来,五山送火快到了呢。」我会这样说。「是啊。」明石会这么回答。这样一来,我身为一名绅士,就有义务邀约她去欣赏送火。

「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如同出征前的武士,兴奋颤抖,随后追着明石走进糺之森。

下鸭神社的糺之森早周遭一步,渐渐潜入黑暗。从通往神社本殿的长参道往旁边走,南北向的长型马场两侧排满无数白帐篷。客人在各处零零散散,扩音器响起广播,告知市集结束的预定时间。广播声像在催促明石,她脚步彷佛韦驮天,飞快游走在每顶帐篷之间。

先说结论,我当时没能向她搭话。

第一,明石的脚步迅如闪电,我根本不可能故作自然找她搭话。

第二,她专心找书,我不忍心打扰她。

第三,我徘徊在旧书摊的帐篷之间,渐渐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对明石而言,我不过是「小津的朋友」,或是「樋口学长的邻居」。虽然我在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中尽力协助她,但这部作品不过是明石创造的众多作品之一。

我可能无比高估自己对她的贡献。也许我跟明石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期待的那么近?我对她的重要性,很可能只是颗路旁的石子。

先假设我已经邀请她了。

「要不要一起去看五山送火?」

她也许会皱起眉头,对我这么说:「为什么我非得跟你一起去?」

我光是想像她冷漠的嗓音,就浑身颤抖。

我思考着,脚步渐渐沉重。我跟明石的距离越拉越远,已经追不上她。

最后我彻底停下脚步,目送明石飞快离去。

「今天就到此为止。」

我嘀咕着,转过身去。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来到鸭川河畔。

我来到榆树树荫下的长椅坐下,眺望璀璨的河面。

的确,我没有成功邀请明石。然而,若有人用一些空泛的老套说辞来形容我的犹豫,比方说「没骨气」、「不像男子汉」、「优柔寡断」,那人可说是愚蠢得无药可救。

正因为我尊重明石,将她视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不愿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这次战略性撤退,完美证明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懂得体察人心细节。

尽管客观来看,我的举止稍稍惹人作呕,但犹豫是绅士应有的素养。

鸭川河堤看得到大文字山。

「说到底,邀请她欣赏送火,这招太过庸俗。」

对于京都的大学生而言,可以邀请心上人的活动多不胜数,像是葵祭※、只园祭※、五山送火、鞍马火祭※。曾几何时,我有段时期也曾向往邀请意中人参加活动出游,但所谓男女关系,必须符合双方步调,谨慎建立起个人与个人的关系。不应该配合观光活动一年内的时程,轻易躁进。感情应该沉稳以待,细心培育。

注10:日本京都每年五月十五日的节庆,为京都三大祭之一,本来称为贺茂祭,后来由于祭典队伍皆用葵花与葵叶装饰而得名。

注11:只园祭始于西元八六九年,当时因瘟疫流行而举行,此祭典旨在向神明祈愿。是京都最具代表性的节庆,每年在七月举行。

注12:在鞍马山的山村举行,旨在致敬由岐神社和神社内供奉的神灵。每年十月二十二日,鞍马火祭的火光就会点亮夜空。

今天行不通,还有明天。

明天行不通,还有后天。

后天行不通,还有大后天。

回到下鸭幽水庄还有冷气。

没错,现在的我拥有一个舒适的环境——「附冷气的四叠半」。一切才刚开始。缜密计画,早睡早起,锻炼体魄,精进学业……过上充实的每一天,日积月累,成为配得上明石的男人。这样一来,我跟她之间想必会自然而然越来越亲密。到最后,就如同装满水的器皿,水珠满溢滑落,该发生的事自然会发生。

我感觉自己窥见一线光明。

「好!」我高声激励自己,怀抱明天的希望与脸盆,站起身。

待我从鸭川回到下鸭幽水庄,等待着我的,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件。但这起事件不只攸关我个人的命运,更成为包括整个银河系在内,全宇宙层级的危机开端。

我回到下鸭幽水庄,走进公寓正门,二楼随即传来热闹的声响。

「他跑去哪里了?」

小津高亢的声音特别响亮。

他们从公共澡堂回来之后,似乎还在跟樋口学长等人玩耍。

上了楼梯尽头,往走廊前进,樋口学长和小津正在走廊内侧晃来晃去。城崎学长和羽贯小姐也在场。所有人一会儿探看晒衣场,一会儿打开房门,一会儿翻找如山高的破铜烂铁,像在寻找什么。一股凉风莫名吹来,只见二○九号室的房门开着没关。他们又擅自打开我的冷气。正当我想怒吼,明石却从晒衣场现身。在我到鸭川疗愈心伤期间,她已经从旧书市集回来了。

她一见到我,倒抽一口气。「学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樋口学长、小津、城崎学长、羽贯小姐,在场所有人听见明石的呼喊,全体面向我。「啊!」、「哦哦!」他们纷纷惊呼出声,视线聚焦在我怀里的脸盆,眼中还洋溢一股至今未有的尊敬之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你准备万全了呀。」

羽贯小姐说道:「真迷人呢。」

连城崎学长都对我露出另眼相看的神情。「你这么起劲啊。」

我二话不说,先从城崎学长手中抢走冷气遥控器,关闭二○九号室的冷气。「不要擅自开冷气啊。」我说完,把遥控器放在小型冰箱上方,上头有一瓶宝特瓶装可乐,里头还剩一半可乐。

明石担忧地说:「学长,你真的要做?」

「做?做什么?」

「你问什么,就是……那个……」

「来来来,那就有请你为我们跳一首了!」

小津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到走廊中央。其他人不是坐沙发,就是搬了圆凳过来,满怀期待盯着我。我抱着脸盆,愣愣环视众人。在场各位在期待我做什么?

「跳?要跳什么?」

「哎呀,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小津笑得贼兮兮,喊道:「打赤膊跳舞啊!」

「打赤膊跳舞?为什么要打赤膊跳舞?」

「真是,尔真爱吊人胃口。」

樋口学长摸着下巴说道。

城崎学长蹙眉。

「喂,事到如今别扭扭捏捏,很难看。要跳,就像个男子汉勇敢跳!」

「我会欣赏到最后的。」羽贯小姐说。

「不是,我就说,我完全一头雾水啊。」

我手足无措,看向明石,只见她正好躲到樋口学长身后。她的神情五味杂陈,羞涩、无计可施,又带了分毫学术方面的好奇心。

「你已经带小道具来了啊。」

小津指着我怀里的脸盆。

「你只要像这样,盖着跳舞就好啦。」

他手里彷佛拿着看不见的脸盆,盖住两腿之间,跳了一段给我看。

我现在仍能清晰忆起,小津面带邪恶笑容跳舞的模样。那名副其实就是「恶意的化身」。而事实上,小津的魔性之舞不只击溃我的未来,更让全宇宙陷入毁灭危机。

小津的右手撞到冰箱,可乐瓶顺势倒下,漆黑带泡的液体流出,源源不绝从冰箱滑落。

明石大喊:「遥控器!」

我推开小津奔上前时,为时已晚。

可乐淹没了遥控器,使之彻底丧失功能。

我因为小津引发「可乐惨案」,失魂落魄,不顾莫名其妙的裸舞要求,躲进二○九号室。如前述,明石等人回去之后,我们在樋口学长提议之下,为冷气守灵守了一夜。

我们把时针转回现在,八月十二日。

我靠在走廊墙边,凝视明石的侧脸。

「明石究竟要跟谁去欣赏送火?」

然而,明石不知我的担忧,脸色铁青狠瞪电脑,神情越来越严肃。她恐怕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将浑沌至极的毛片剪成一部电影。现在这气氛,容不得我悠哉询问她「送火约会」的对象。

我闷闷不乐,这时明石盯着画面说:「学长,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她的语气正经得可怕。

我不禁内心一跳,感觉她已经看穿我的心思。

「能不能请你看看这场景,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看来她想找我商量电影的事。我松口气,靠近沙发,在明石身边坐下,探看笔记型电脑萤幕。

萤幕显示着房东家的庭院与河童像,满脸涂白的岩仓具视(小津),正和废柴新选组胡乱斗殴。岩仓具视东扭西扭爬上河童像,形同妖怪,新选组的打斗姿态毫无动感,再加上远处的背景完美拍到公寓的晒衣场。

真要说这影片怪怪的,每一处都很奇怪,不太懂明石觉得哪边特别奇怪。我狐疑地心想。明石默默把影片往前拉,忽然尖声说道:「就是这里!」

「咦?哪里?」

「这里,请看晒衣场。」

明石暂停影片,指着萤幕。

只见公寓的晒衣场冒出一道细长人影。

「这是小津吧。」我话才刚出口,随即疑惑。「怪了?」

那最前面在庭院跟新选组大打出手的人,又是哪位?

「影片拍到两个小津。」

「我刚才重看影片,才发现这件事。难不成小津学长是双胞胎?」

「别说傻话!我从来没听过有这回事。」

「他也许瞒着我们?」

听明石这么说,我也排除不了这个可能性。

说到小津这家伙的活跃表现,如同有三头六臂,总是让我瞠目结舌。他隶属于电影社「禊」,又是樋口清太郎的徒弟。但以上只是那个古怪男人的面貌之一。小津另外加入多个社团,据说现在已经是某宗教旗下垒球社,以及某可疑大学校内组织内的重要人物。他的体魄之瘦弱,足以与我并驾齐驱,到底是如何达成这般超人壮举?「荒废学业」?这是一个事实,但做为解答,显然不够充分。纳入明石提到的「小津复数论」,上述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我再次紧盯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萤幕中,小津从公寓晒衣场探出身子,凝视另一个自己,看着他被新选组逼上墙角,抱紧河童,笑容满面,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我彷佛听得见他恶魔般的大笑。

我注视那张邪恶笑容,小津在想像中蠢蠢蠕动,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简直像是细菌,不断增生。彷佛某个脸色难看,想要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明石和我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位,你们感情真好啊!」

走廊另一端传来活泼的声音。

我抬起头,只见羽贯小姐和城崎学长走了过来。

明石当下迅速关闭影片,朝我使了眼色。她要我暂时将关于小津恐怖的秘密深藏心头,闭口不谈。我微微点头。「小津复数论」虽然诡异至极,但能和明石共享秘密,感觉并不坏。

城崎学长手插口袋,冷淡地打了招呼。

「天气好热啊。」羽贯小姐说道。如前述,她是任职牙科医院的口腔卫生师,也是城崎学长和樋口学长的朋友。「樋口在吗?」

「他现在跟小津一起去找房东。」

我站起身,答道:「差不多该回来了。」

「我想久违地三个人一起吃顿饭。你也知道,昨天樋口说要帮冷气守灵,没去成。你们愿意的话也一起来吧。」

羽贯小姐在明石身旁坐下。

「所以,现在冷气怎么样了?」

「托各位的福,还是坏的,没修好。」

「只能请你节哀了,夏天还久得很呢。」

羽贯小姐打趣地说,她不像在同情我。

「所以,电影能完成吗?」

明石轻抚电脑,说了句:「多亏大家帮忙。」

「我很期待。樋口演坂本龙马,对不对?」

「他只说同一句台词啊。」城崎学长抱怨道:「那哪能叫做演戏?」

「不用把这家伙的意见当回事,他没什么才能。」

羽贯小姐在明石耳边悄声说。电影社「禊」社内,城崎学长掌握霸权,但那权力对羽贯小姐没半点用处。

城崎学长正想回嘴,他背后赫然传来破铜烂铁倒塌的声音。走廊上的破铜烂铁时时刻刻保持危险平衡,只消些微动静,随时都会崩塌。

羽贯小姐蹙眉,回过头来。

「唉呦,城崎,你干什么呀?」

「我什么都没做。」

「肯定是你碰到奇怪的地方。」

「这座公寓到底怎么搞的?到处都是垃圾。」

城崎学长嘴里碎碎念着,举动却意外老实,开始收拾破铜烂铁。他跟羽贯小姐待在一起,似乎能减轻他的暴君性子。「哈哈!」羽贯小姐笑了笑,又面向我们,遗憾地说:「我也好想参观拍摄现场喔。」

我闻言,满头问号。昨天电影拍摄接近尾声时,羽贯小姐确实出现在拍摄现场。她一如往常旁若无人,肆意扰乱本就混乱至极的拍摄现场。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拍了我的背,对我说:「辛苦了!」

「羽贯小姐,你昨天不是来过拍摄现场?」

我一问,羽贯小姐冷哼一声。

「我昨天工作到傍晚,怎么可能去啊?我跟你们这群人不同人种,我可是勤于劳动呢。」

「可是你有来公共澡堂啊?」

「澡堂?」

「你还从女澡堂向我们搭话啊?」

「等等,你在说什么?」

「真奇怪,城崎学长,你应该也听到了,对不对?」

「我有听到,那确实是羽贯的声音。」

城崎学长从破铜烂铁的另一端回答,答得很不耐烦。

「你们热到傻了吧?我昨天只有下班之后来过一趟。」

羽贯小姐无奈地说。

「然后就有人提议打赤膊跳舞,小津打翻可乐,泼到遥控器,之后马上就散会了。我昨天还心想,你们这群人真是乱七八糟。」

我们牛头不对马嘴。最近似乎发生过相同状况。昨天傍晚,我刚从旧书市集回到公寓,大伙聚集在这条走廊,不知为何要我打赤膊跳舞。那个时候我们的对话内容也对不上,非常诡异,后来因为小津引发「可乐惨案」,事情不了了之。

「算了,毕竟现在是夏天,也难怪大家热昏头。」

羽贯小姐打了个呵欠,说道。

「话说回来,城崎,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做什么?」

「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城崎一直蹲着,凝视走廊上的古怪物体。

那是一张老旧榻榻米,表面闪烁黑光,彷佛用卤汁卤过。而且榻榻米不只是榻榻米,彷佛有人从公寓剥了一张榻榻米来改造,正中央摆了一张红色座椅,座椅前方设了操控台,装置上还有手把、按钮。

我们聚到城崎学长身旁。

「咦?这是什么东西?」羽贯小姐问。

「这东西就竖在那边的墙边。」城崎学长说。

「看起来像是交通工具,但没有轮子。」我说。

「是不是师傅捡回来的?」明石问。

「不对,慢着。原来如此,这要这样摆啊。」

城崎学长把附在一旁的庞大台灯立了起来。

包含我在内,恐怕在场所有人都联想到某本国民漫画名作。印象中,那只圆滚滚的蓝色猫型机器人搭着非常相似的道具,从遥远未来抵达现代。但是这想法太过无厘头,众人踌躇着,不敢直接指明。也难怪我们只能默默互瞪好一阵子。

接着,明石低喃一句。

「这会不会是时光机?」

她说得小声,无比羞涩。

晒衣场的风铃叮叮作响。现在正是夏季。

我们围绕在那台「时光机」旁,大伙捧腹大笑。

事实上,这台时光机做工精细,不像是做来玩的。操控台上有设定年份、月份、日期的刻度,转动轮盘就可以改变数字,实在细腻。年份可以设定在「负九十九」到「正九十九」之间。也就是说,我们想要去正好十年后的时间,就调到「正十」的「八月十二日」即可。

「这是谁做的啊?」

「八成是某个技艺精湛的闲人。」

正当我们七嘴八舌讨论,樋口学长和小津从房东家回来了。

「在座诸位甚是愉快呀?」

樋口学长说完,朝城崎学长伸出手。

「喂,城崎,把我的沙宣还来。」

方才樋口学长打电话到公共澡堂「绿洲」,但对方表示手边没有他遗忘的洗发精。小津跟我都没有偷,只剩下城崎有嫌疑。以上是他的推理,真是大胆的推理,简直像是拿着原木棍棒乱揍一番。

「城崎,要道歉趁现在。」

「谁知道你的洗发精跑去哪里!」

羽贯小姐这时插嘴道:「洗发精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啦。樋口,这台时光机是你的?」

樋口学长兴匆匆地俯视走廊上的物体。

「不知道,这不是我的。」

「所以是小津的恶作剧?」

城崎学长说道,小津马上摇头。「怎么可能。」

「恶作剧我会搞得更凶残一点。」

的确,照小津靠他人霉运当饭吃的性子,这恶作剧还不够邪恶。在公寓走廊放一台精致的「时光机」,不会让人倒大楣,顶多带来一些温馨的笑声。

我端详着操控台。年份设定在负二十五,月份、日期设定在「八月十二日」。我试着转了转轮盘,年分为零,月份、日期设定在「八月十一日」。这样就可以回到昨天。看来无法指定时段。

樋口学长突然一板正经,命令小津:「小津,出发吧,前往时空的远方!」

「谨遵师命!」

小津挤开我,搭上「时光机」。

羽贯小姐、明石和我随即远离「时光机」一步,朝小津敬礼。小津握住操作手把,环视众人。

「师傅,在座各位,长年以来受各位关照了。小津不才,即便相隔不同时空,这份恩情终生不忘。」

「好,愿尔平安顺遂。」

樋口学长郑重点头。

小津故作夸张地拉下把手。

「永别了,各位保重!」

下一秒,眼前的小津突然一阵扭曲。不,应该说包含小津在内,整个空间随之歪斜。紧接着刺眼闪光充满走廊,刮起强烈旋风。我不禁抱紧头部。旋风莫名肆虐一番,戛然而止,周遭登时静了下来。诡谲的寂静之中,只剩风铃叮叮响。

我怯怯地睁开眼,小津已经连同「时光机」消失无踪。

「刚才那到底是?」羽贯小姐说。

「小津学长消失到哪去了?」明石说。

我们面面相觑,人人哑口无言。

晒衣场、破铜烂铁的死角、仓库、樋口学长和我的房间,通往一楼的楼梯与厕所,我们翻找过每一处,小津却不见踪影。更何况,我不认为他有办法在刚才那短暂时间内,带着时光机躲起来。

「说不定那是真货……」

明石嘀咕道,城崎学长随即气愤地说:「怎么可能是真货!」

「不是真货的话,那家伙到底消失到哪里去?」

我说:「这里可没地方让他躲。」

「反正一定是小津的阴谋,肯定有机关。」

樋口学长和羽贯小姐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们已经停止思考,表示就让一切自然发展。实际上,他们的态度才是正确的。良久后,走廊再次充满刚才的闪光,「时光机」和小津伴随旋风,再次现身。

小津环视众人,说:「我的妈呀。」

「各位,这可是大事一件啊。」

「你跑去哪里了?」

我问道,小津若无其事地说:「我去了昨天。」

「我一拉下手把,四周景色突然扭成一团。回过神来,走廊已经不见任何人,各位不知道上哪去了。我摸不着头绪,去了晒衣场,房东家的庭院传来很热闹的声音。我从栏杆瞧了瞧庭院,里头正好在拍电影。是《幕末软弱者列传》啊。我本来心想这下事情大条了,打算四处逛过一圈,但还是觉得应该先回来报告各位,又回到这个时代了。哎呀,这道具真厉害啊。」

「你够了没!」

也难怪城崎学长发火,他说的一切实在荒诞无稽。

这时,明石惊呼一声。

「学长,那个画面!」

「画面?」

「小津学长复数论!」

我的脑中随即浮现刚才那幕诡异画面。

明石坐在地板上,打开笔记型电脑,众人一起查看萤幕。

岩仓具视抱紧河童像,废柴新选组一拥而上,再来是背景拍到的公寓晒衣场,以及晒衣场里露脸的另一个小津。

「啊,这个就是我。」小津得意洋洋地说:「在画面最前面大闹的岩仓具视,是昨天的我,待在晒衣场欣赏拍摄的人,是今天的我。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啊。」

「也就是说,昨天有两个小津?」羽贯小姐说。

「换句话说——」明石低喃着,众人一起看向「时光机」。

盛夏的学生公寓内,忽然出现惊天动地的新发明。

众人屏息,樋口清太郎缓缓从沙发起身,语气威严十足地说:「也就是说,这台是真正的时光机。」

自从英国著名作家H•G•威尔斯发表小说作品《时间机器》以来百余年,「能够游历时间的机器」受到无数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传颂、描述。

我们为何深深着迷于时光机?

因为对人类而言,时间正是最根本的谜团,是最普遍的法则,谁也无法逃离时间束缚。每个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无论如何哭天喊地,沙漏的沙粒仍会不停落下,逝去的夏天不再回来。所以我们不断梦想一台「能够游历时间的机器」。超越时间——那正是反抗人类最根源的条件,等同神灵的力量,一份终极自由。

为什么如此惊人的机器,偏偏出现在这里?

羽贯小姐吹了声口哨。

「那小津已经成了时空旅人了呀。」

根据污秽的时空旅人小津所言,时间移动只有短短一瞬间。拉下手把,闭上眼睛,下次睁开眼之后,已经到了「昨天」。

明石坐进时光机,观察操控台。

「小津学长,你抵达昨天的时候是几点?」

「是我推倒河童像的前一刻……」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昨天河童像被推倒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也就是说,到达的时间点会跟现在一样?」

明石嘟囔着:「机器上的确没有设定时间的轮盘。」

我蹲在明石旁边,望向时光机的操控台。

年份刻度可以设定在负九十九年到正九十九年之间。就算能回到过去,顶多到大正时代,不过若是在抵达后的时代重复操作,就会如同通过跳石造景,无止境地跳回过去。跳往未来的方式也一样。我望向身边的明石,她兴奋得双眼发光。

「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做的?」

「刚才那个人?」我问。

「就是那个打扮很俗气的人。」

我想起刚才来搭话的俗气男。

无论我再怎么好意放低标准,他看起来仍像一个初到大学、却失败连连的可爱大一生。不过古人有言,「雄鹰藏爪」。那副一点也不时尚的俗气打扮,也许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超级天才,潜藏于俗世的伪装。

这时,一阵激烈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接近。

我本来以为时光机的主人即将登场,却传来尖锐的嗓音:「哎呀——各位齐聚一堂啊。」来人正是电影社「禊」社员,城崎学长的左右手,饰演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主角银河进的演员,相岛学长。

「城崎学长,这是什么聚会?」

「不,也称不上什么聚会。」

城崎学长疑惑地说。

「倒是你,有什么事?」

「我昨天跟他有约。」

相岛学长指向我。

「帮我找到眼镜了没?」

「眼镜?」

「就是眼镜,我的眼镜。」

不过,相岛学长本来就戴着眼镜。我纠正这一点,他不耐烦地说:「我昨天不是解释过了?」

「这是演戏用的眼镜。我有另外一副平时用的眼镜,昨天在这弄丢了。你不是答应要帮我找?」

对话又对不上了——我刚才体验过相同感受。

「你真是不可靠。」

相岛学长抱怨一番之后,目光投向走廊上的时光机,他忽然惊呼一声,倒抽一口气。「这个!就是这个!」

「相岛学长,你认得这台机器?」

明石问道,他随即奔向时光机。

「我昨天在这里看到的。我还以为看到幻觉,果然存在啊。这是时光机,对吧?」

「是的,这是时光机。」

「哎呀,做得真精致。这是谁做的?」

相岛学长似乎以为这台时光机是电影用的大型道具。

明石向他解释,这不是道具,而是真正的时光机。他呆滞了片刻,说:「难不成这是整人游戏用的?」

「不,我不是在整人。这真的是时光机。」

「我最讨厌那种游戏了,一群人串通起来骗人。」

我们说起小津刚才的时空旅行,也把影片画面当作证据,让相岛学长看过。但他只是眯起眼镜后方的双眼,面带冷笑。但也难怪他有这反应,体验时空旅行的人是小津,他是世上最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影片也是,想怎么后制都可以。

「要不要再搭一次时光机?」

明石说:「相岛学长看了应该会相信。」

「行,等我亲眼见识过,我也愿意改变想法。」

相岛学长始终冷笑以待。

「好,诸位,现在要前往什么时代?」

樋口清太郎说。

明石第一个举手发言。

「要不要去看看未来?比方说十年后。」

抢先任何人目睹未来,可是时光机的醍醐味。不过眼下出现一大问题。去瞧瞧十年后的世界,不代表能看见自己期望的未来。

「万一自己那时候死掉了,应该会很难接受吧。」羽贯小姐说。

一旦得知那样悲惨的未来,肯定会丧失人生的动力。

说不定到时我会课业读不进脑子,留级之后退学。时间一分一秒倒数,只能窝居在房间逃离恐惧,不断暴饮暴食,自甘堕落的生活外加精神压力压迫,健康每况愈下,结果就是在十年后正好死亡,实现自己看到的未来。

「明石,去未来可能不太妙。」我说。

「原来如此。」

「毕竟预知往后的人生,之后会过得无聊透顶啊。」

樋口学长说道:「应该靠自己亲手开辟未来。」

第二个提案出自小津,「去侏罗纪跟恐龙玩」。不过侏罗纪大约是一亿五千万年前,而我们的时光机一次只能回到九十九年前,要抵达侏罗纪,至少要重复同样的操作一百五十万次,就算二十四小时排班操控时光机,我们在抵达侏罗纪之前,就会在更晚的年代全军覆没。

第三个提案是我的主意,「两年前的春天」。我想暗助大一时的自己,引导自己走向玫瑰色校园生活。而首要条件,就是阻止自己遇见小津。不过小津犀利地看穿我的企图,他说:「那我也要一起去,让当时的你更加堕落。」于是,众人全体否决我和小津超越时空的战斗。

决定时空旅行的目的地,出乎意料的困难。

「干脆安全一点,去个江户时代?」

羽贯小姐说:「想不想看看武士?」

「这也不错。」我说:「跳跃两次就到得了。」

「那么,诸位,何不干脆去一趟『幕末』?」樋口学长说道。

众人随即出声赞同。这点子太棒了。

说到幕末的京都,正是真正的坂本龙马、西乡隆盛,以及新选组会在巷弄里到处转的时代,简直就是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的世界。带着摄影器材穿越,就可以尽情拍摄幕末的京都,还能拍到一大堆散尽家财都拍不到的画面。明石双眼发亮。「我可以回去拿器材吗?」

这时,城崎学长对众人泼了一大桶冷水。

「你们几个都没有危机意识啊?」

「城崎,你干么啊?反正你又不去?」

羽贯小姐说道。城崎不屑地说:「我怎么可能去。」

「我先退一百步,假设那台时光机是真货好了。但根本没人能保证那台机器可以正常运作。万一你们到了目的地,机器却故障了该怎么办?你们打算在幕末过活吗?」

「真碰上了,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樋口学长一副高深莫测,说道:「人类在任何时代都能活下去。」

倘若人人都像樋口学长一样,如天狗一般神通广大,也许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新选组或脱藩浪人※,度过幕末的动荡年代。但换作我们这些欠缺活力的「纯现代人」,真有可能活过幕末?樋口学长以外的成员你看我,我看你。

注13:意指江户时代脱离藩(领地或属国),四处流浪的武士阶级。

「还是别去了?」羽贯小姐嘀咕道。

短暂沉默过后,明石说:「不如去近一点的时间试试看?」

「总之先以『昨天』为目的地。」我说。

「也好,真有个万一,也可以自己撑回原本的时间。」

虽然测试范围一口气缩小,但千里之行,本就始于足下。

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过后,换作昨天的同一时间,众人还在房东的屋里拍摄。我们结束拍摄,全体撤离,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在那之前这间公寓应该是空无一人。我们在下午四点过后前往公共澡堂「绿洲」,还有我从旧书市集战略性撤退,回到公寓的时候是晚间六点过后,之后才发生可乐惨案……我想到这,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点子,这根本是上天的启示。

「我想到一个很赞的点子!」我大喊。

昨天的这个时间点,冷气的遥控器还没坏。换句话说,只要搭时光机到昨天,在遥控器坏掉之前带回来,二○九号室的冷气也许能再次启动。

这样运用时光机,肯定最有意义。

「有——道理……」樋口学长低喃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主意。」

「学长真懂怎么使用时光机,这想法太让人佩服了。」明石说。

问题是该由谁去拿遥控器。我们试着所有人搭上时光机,但必须维持媲美中国杂技团的特技姿势,一个不好可能穿越时间穿越到一半就被甩出去。最后决定只送三个人到「昨天」,以猜拳决定人选。

猜拳结果,第一次探险队成员确定是以下三人,樋口学长、羽贯小姐、小津。

明石盯着自己出的剪刀,沮丧不已。

「我没有猜拳的天分呢。」

「喂,小津,你已经去过一次了,把位置让给明石。」

「我坚决拒绝让位。毕竟我是世界上唯一的时空旅人,也就是本架时光机的驾驶员。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我们看看就回来了。」

羽贯小姐说着,安慰明石。

「请别在意我。」明石说:「各位,Buon Voyage(旅途愉快)。」

于是,第一次探险队(樋口学长、羽贯小姐、小津)搭上时光机。

小津坐定驾驶座,设定好日期,环视众人。

「那么,各位,我们要出发了。」

「拿到遥控器,尽早回来啊。」

我再三叮咛。「再多三十多分钟,昨天的我们就要回公寓了。」

「仔细想想,我之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次冷气意外,确实是我难以挽回的失败。但我们现在有时光机。我会赌命拿到遥控器,回到这个时代。在我回来之前,你要多保重。」

「够了,快滚。」

小津道了句「再见」,拉下手把,闪光与旋风再次席卷。他们搭乘的时光机消失无踪,只剩下我们。

风铃叮叮响个不停。

于是乎,小津等人出发前往「昨天」,但送走他们的那一刻起,我心中萌芽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让他们去真的好吗?

樋口清太郎,羽贯小姐,以及小津——如今回想,这可说是最糟糕的人选。

风铃声止,四周寂静无声。

小津等人随着时光机消失之后,这里仍是四叠半公寓,毫无改变。感觉午后令人昏沉的暑气一口气恢复原状。

相岛学长语气颤抖,说道:「城崎学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那台时光机是真货。」

「怎么可能?又不是科幻电影……」

相岛学长一阵踉跄。

「相岛学长。」明石喊道:「你站在那个位置,等时光机回来的时候应该有点危险。」

相岛学长尖叫一声,往后跳开。

我们小心翼翼避开时光机可能回归的地点。我可不想像恐怖电影一样,跟小津融合,变成妖怪小津人。

樋口学长、羽贯小姐、小津,三个人从「今天」的世界消失,现在正待在「昨天」的世界里。换句话说,昨天的同一时间,分别存在两个樋口学长、两个羽贯小姐、两个小津。明石嘀咕道:「感觉真奇怪。」

「小津学长他们是今天使用时光机,所以他们现在待在『昨天』。可是在我们找到时光机之前,小津学长他们早就抵达昨天的同一个时间点。」

「感觉真怪异。」我说。

「是很怪异。」明石说。

「说到底,那台时光机究竟是怎么回事?」

相岛学长说:「为什么那种机器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我说。

「怎么可能知道?你说怎么可能知道?」相岛学长发了疯似地大喊:「那你们还敢搭着到处跑?」

「所以我刚才就在提醒他们啊。」

城崎学长不耐烦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

「那个,不好意思。」

走廊另一头,传来某人战战兢兢呼喊的声音。

我们闭上嘴,同时回头,对方有点被吓退。他顶着圆滚滚的蘑菇发型,短袖白衬衫,衣摆整整齐齐塞进裤头里,打扮朴素。正是刚才那位俗气男。

接着,相岛学长亲昵地呼唤他。

「是你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们认识?」

明石讶异地问道,相岛学长反而露出意外的神情。

「我昨天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是你们介绍给我认识的啊?」

「咦?」

「他是小津的侄子吧?」

想当然耳,我们大吃一惊。

小津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你趁着暑假来参观大学,对不对?」

相岛学长说完,俗气男退了几步,似乎觉得很恐怖。

「不是,我不是来参观的。」

「嗄?」

「你应该认错人了。」

「喂喂喂,不用这么见外吧?我们昨天不是聊得很开心?」

「我没有见过您。而且我也不是那个叫小津的人的侄子。」

接着,俗气男补上一句难以忽略的话。

「因为我跟他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时代不同——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明石推开相岛学长,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俗气男扬起笑容,故作高深。

「希望各位听我说,别太吃惊……」

这时,俗气男突然闭上嘴。「怪了?」他讶异地低喃,跑到走廊上的破铜烂铁山。「这里有没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大概是一张榻榻米大小,上头有手把、操控台之类的东西……」

「你是说时光机?」

我话才说完,他瞪圆了眼。

「您知道时光机啊!」

「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俗气男笑容满面,非常开心。

「其实我是从距今二十五年后的未来,搭那台时光机过来的!」

俗气男彬彬有礼,自报姓氏:「我叫做田村。」

怪不得田村的外貌、举止还带着稚气,他正值大学一年级,不过是距今二十五年后的大一生。而且他住进这栋下鸭幽水庄,他的房间号码跟我一样,是二○九号室。这栋公寓现在已经常被误认成废墟,没想到还能继续存在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真是令人喜悦,又难以置信。

「在你的时代,时光机已经很普及了吗?」

我问道,田村挺起胸膛,显得得意洋洋。

「不不不,那是我们自己做的。」

「自己做?」

「对,下鸭幽水庄的大家一起做。」

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后的五月。

房东(依旧健在)召集公寓房客,决心彻底整顿下鸭幽水庄二楼的仓库。整理完成后,众人拿着代替打工费的罐装啤酒,开起庆功宴。理学院的研究生忽然说起时光机成真的可能性。

那名研究生老是提倡光怪陆离的理论,已经半是遭放逐状态,但他笃定地表示,可以制造出时光机。这番言论不太能让人信服,但众人讨论得越来越热络,最后演变成既然对方说得那么果断,大家就来做做看。

一帮大学生浪费宝贵的夏日时光,四处奔走搜集零件,该回乡的也不回乡,在研究生的指挥下一点一滴组装时光机。同志在友情与爱情中选择爱情,因而脱队;零件费用引发金钱纠纷,房东前来催缴房租,从工学院研究所招聘来的外国帮手发挥实力等等。但上述故事无关主线,在此省略。

三个月后,八月十二日,汗水与泪水的结晶,时光机终于完成。而第一个获选为驾驶员的人,正是田村。

「大家都不想第一个搭,而且我又是新生。」

「换句话说,你成了第一个搭太空船的苏联太空犬莱卡啊。」

「没错、没错。」

田村被当成实验体,却没有任何不悦。

于是,田村成为人类第一个时光机驾驶员,正好在二十五年前的八月十二日,也就是今天早上上午十点,顺利抵达本公寓。

毕竟当时正在为冷气守灵,屋内非常安静。而上午十点,留在公寓里的人还睡得像一滩烂泥。「我敲了很多次门,都没有人回应。」田村说道。这么说来,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敲门声。

「那真是不好意思。」

「我本来以为这里的人会更欢迎我。没办法,我就决定外出探险。反正二十五年前的京都感觉很有趣。我到处逛了一圈,刚刚回来宿舍,就撞见各位了。」

「你刚才为什么突然逃走?」

明石问道,田村苦笑着抓了抓头。

「这个嘛,因为我看到师傅,吓了一大跳。」

「你说师傅,是指樋口学长?」

「我以为他也搭时光机过来了。因为樋口学长二十五年后也住在下鸭幽水庄……啊,我不知道这个可不可以说?」

「二十五年之后,那家伙还待在这里?」

城崎学长说着,嘟囔道:「太扯了。」

据田村所说,樋口清太郎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后的下鸭幽水庄,同样住在二一○号室,时而人称「四叠半守护神」,时而人称「不慎坠入四叠半的天狗」,以本公寓最老学生身份受人敬畏。

简而言之,他跟现在相比,没有分毫改变。

「我以为樋口学长是留级的大学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代看见他。师傅从来没提过自己在这多久了。」

「那你用不着逃吧?」我说。

「我一时慌了手脚,哈哈。」

田村开朗地笑道:「别看我这样,我很容易慌张。」

「未来的这件事,是不是该向师傅保密?」

我们听明石一说,不禁低吟沉思。

樋口清太郎得知自己未来注定在这座公寓多住四分之一世纪,他八成仍会摸着下巴说:「这也不错。」话虽如此,当事人根本不想知道未来,还特地告诉他,未免多管闲事。

我们一致通过,决定对樋口学长保密。

「所以师傅现在在哪里?」田村说。

「喔,他有点事,去了昨天。」我说。

「我们借用了时光机。」明石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是你搭过来的。」

「哦,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不好意思,擅自用了你的机器。」

「没关系,我不太在乎。」

「可是你不快点回去,你的同学会担心吧?」

「没问题的,那是一台时光机呀。我只要回到出发后不久的时间点,原本的时代就不会经过太久。」

「那台时光机可以设定时间点?」

我问道。我刚才没有看到设定时间点的轮盘。

田村诧异地说:「没办法设定吗?」

「只有年份跟月份、日期。」

「糟糕,我都没发现。」

田村呆愣当场,又随即振作,说:「没有也没办法了。」

「真随便啊。」

「别看我这样,我就是有点脱线。」

田村哈哈笑道:「总之,请让我在这等吧。」

俗气的未来人说完,老实地缩在沙发上。

现场沉默了好一阵子,远方传来蝉声。

接着,田村低声说「好热啊」,拿起唐草纹路的手帕擦汗。仔细观察他整个人,处处缺乏未来气息。在场所有现代人肯定都这么想,尤其是相岛学长,完全不打算隐藏他的疑心。

「你还真是俗气。」相岛学长说。

「会吗?」

「我看不出你是未来人。嗯,实在看不出来。」

「我无庸置疑,正是未来人。」

他的用词不带半点流行用语,非常老气。

我端详着这位不像未来人的未来人,幻想二十五年后的世界。自己究竟踏上什么样的人生?假如我顺利活到田村的时代,差不多是四十五岁。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累积一定的人生经验,成为有益社会的人才,在诸多领域表现活跃?先假设上述幻想成真,问题是从现在的四叠半生活,完全看不出能延续到那样的未来。原因不用多说,全都归咎于小津。

明石询问田村。「未来的京都变成什么样了?」

「其实没差太多。下鸭神社还是会办旧书市集,鸭川、比睿山也还是那个样子。五山送火快到了对不对?在我们那个时代也有一样的庆典。」

「也是,毕竟是京都。」我说。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让我特别感慨。高野川对面有一间公共澡堂,叫做『绿洲』,对不对?在我们那个时代,那里已经变成超商了。我刚才去探险的时候实际看到澡堂,好开心啊。以前我爸爸常到那里洗澡。」

「你爸爸也待过京都?」

「待过。」

田村兴匆匆地探出身子。

「而且啊,他正好就是这个时代待在京都!」

听说田村之所以会住进下鸭幽水庄,就是因为办入学手续的时候,父亲擅自帮他决定宿舍。他的年代已经自现代又跨越四分之一世纪,这栋宿舍破旧程度可想而知。据说田村在宿舍正门前吓得半死,而他父亲只低喃一句:「狮推子落四叠半。」不得不说这位父亲实在有骨气。

我试着回想鞋柜上的名牌,不记得有「田村」这个姓氏。

「他也许住在其他公寓。总之,这个时代是二十五年前,我爸爸、妈妈应该都在这附近闲逛。」

「等等,」明石说:「你妈妈也在这?」

「我爸爸跟妈妈好像是读书的时候认识的。可是他们很爱说谎,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确定由我搭时光机的时候,我才选这个时代做目的地。我太想知道他们邂逅时的真相。」

「这就好玩了,我们来找找你爸妈吧。」

「感觉很有趣!」

正当一行人开始起哄,城崎学长又泼了冷水。

「劝你们别多事。万一他爸妈看到这个俗气小子,以后不想生孩子怎么办?」

「你何必这么说!」

敦厚如田村听了这话,忍不住发怒。

「他们可是我的爸爸跟妈妈啊。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我是说,他们现在还没生出你吧?你的父母现在还是大学生,还没下定决心生孩子。万一你在这个时代多事,让你父母感情恶化,你这个人就会彻底消失。你当了时空旅人,也该有点危机意识。」

「我会消失?为什么?」

「改变现在,未来会跟着变化。很正常吧?」

城崎学长这时似乎郑重担忧起某件事。他狠瞪半空中,喃喃说道:「慢着。」我看着他的表情,一股不祥预兆跟着在我心底扩散。

明石赫然惊觉,说道:「遥控器。」

这正是不祥预兆的真面目。

改变现在,未来也会跟着变化。换句话说,改变过去,现在就会跟着改变。

「小津他们搭时光机去了昨天。」城崎学长一边思考,一边说:「假如他们已经拿到昨天的遥控器,遥控器就不会坏。代表过去已经改变,那我们待在现在,会有什么下场?」

究竟「现在」会如何变化?

昨天可乐没有泼到遥控器,我们就不会帮冷气守灵,明石也不会带遥控器去电器行。昨天「可乐惨案」过后发生的所有事件,都会跟着变动。也就是说,「今天」是可乐泼到遥控器之后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包括活在「今天」的我们,将会不复存在。

「现在的我们会消失。」我说。

「你还敢说什么『会消失』!」

城崎学长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是你出的鬼主意,给我负责!」

「就算要我负责……」

「不,等等,可能不光只是我们消失而已。」

城崎学长放开我,低声说出更恐怖的可能性。

「小津他们跑去昨天拿遥控器。我们不知道这举动会如何影响时间流动,但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我打个比方,假如拿一支遥控器成了原因,小小的变化产生连锁反应,今天的小津可能会死于意外。这样一来,小津死亡成了事实,今天的小津就不可能搭时光机跑去昨天,之后肯定发生严重矛盾。说到底,假如小津没有跑到昨天,昨天的小津就不会死掉。」

明石蹙眉低喃:「确实会矛盾,这违反宇宙的法则。」

我终于明白城崎学长想表达什么。

请诸位读者回想一下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的剧情。

大学生银河进穿越时空,从二十一世纪的四叠半来到幕末,他改变了历史,最后引发剧变,造成全宇宙毁灭。

这剧情乍看随意,却是我们经过再三讨论,最后归纳出的结论。

银河进阻止了明治维新,他就不可能因为实验意外穿越时空,状况跟「银河进阻止明治维新」这个前提相互矛盾。以反证法来思考,就是因为会发生这类冲突,现行的结论「时光机无法成真」才会变成常识。但是这部电影只成立于「时光机成真」的前提下,不然故事根本无法开始。

那么,我们该如何解决时光机产生的矛盾?

关于这点,我跟明石争论得十分激烈。在此省略争论过程,我们得出的结论如下:

一、时光机确实存在。

二、但是时光机会引发根本性冲突。

三、依据前两者,「时光机存在的宇宙」本身就是一场错误。

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之所以走向悲剧结局,造成全宇宙毁灭,正是出自前述结论。即便理论正确,拍成电影效果又会如何?我很疑惑,所以我才向明石确认好几次「这么拍真的好吗?」。

可怕的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太类似电影剧情。

拿明治维新跟冷气遥控器类比,程度确实天差地远。但在引发严重矛盾的可能性上,倒是完全相同。

从结论来看,宇宙现在濒临毁灭危机。

城崎学长脸色一片惨白。

「所以我才叫你们住手啊。」

「各位,你们何必这么认真?」

相岛学长说:「反正那台时光机只是某种把戏吧?」

「够了,你闭嘴!」

城崎学长出声恫吓,相岛学长随即龟缩起来。

「感觉事情变得好严重啊。」田村说。

田村的语气太过置身事外,令人火大。「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冷静啊?」我指责道,他却困惑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完全没自觉,自己就是扰乱时空的罪魁祸首。不得不说,他根本欠缺时空连续体相关的伦理观念。

「我只是搭时光机来参观这个时代,擅自使用时光机的是各位呀。为什么会变成我的错?」

此话一出,我无从反驳。

开始拍摄电影之前,我明明跟明石再三讨论,结果真正的时光机出现在眼前,我心里却起不了一丝担忧。只能说自私自利蒙蔽我的双眼。我就为了区区一支冷气遥控器,让全宇宙陷入危机。不得不说,欠缺时空连续体相关伦理观念的人不是田村,而是我。

「我觉得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明石语调冷静地说:「小津学长等人如果真的拿遥控器回来,我们马上回去,把东西放回原位。各位从公共澡堂回来之后,可乐才泼到遥控器,对不对?我记得是晚上六点过后。只要在那之前悄悄还回去,不让任何人发现,事实脉络仍会维持原貌。」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津等人迟迟没有回来。

现场一片静默,众人形同坐以待毙。我渐渐感觉周遭的现实脆弱如玻璃。公寓的闷热温度,风铃的声响,远处的蝉声,感觉一切的一切渐渐渺茫起来。

我望向明石,她抬头挺胸,注视时光机可能的回归点。她的侧脸一如往常,不带一粒汗珠。假如宇宙消灭,如此难得的女子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我忍不住喊了她。

「明石。」

她正要回过头,转瞬之间,雷劈般的巨响响彻周遭。

小津他们终于回来了。

我们心想,本来要奔向时光机,却登时满脸疑惑,面面相觑。时光机回来了,上头空无一人。

明石喃道:「怎么会?」

「他们在那边遇到什么事了?」

我查看时光机的座位,发现上头贴了一张纸。纸上有两行字,字迹散发可疑气息,如同天狗的道歉启事。这两行字内容如下:

诸位何不过来,一同玩耍?

樋口清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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