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无疑是屠龙的魔剑(Dragon Slayer)。」
「太、」贝卡南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
巨大的身躯用力起身,导致圆桌弹了起来,塔克和尚苦笑着用粗糙的手掌按住桌子。
找到想要的武器,欣喜不已。这种经验当冒险者的人都有。
「太好了,太好了……!我找到了!这把剑……是屠龙剑!我找到了!」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拉拉伽皱起眉头。「又还没上战场。」
激动过头的贝卡南欢呼着扑向他,拉拉伽难以忍受。椅子直接被她撞倒,发出巨响。
在「杜尔迦酒馆」,这个画面并不稀奇──前提是时间不限于最近。
这座城市的经济完全要依靠「迷宫」,现在全都停滞不前。
冒险者之间的气氛死气沉沉,金钱停止流动。
在这种情况下足以让人欢呼的「成功」冒险──屈指可数。
贝卡南撞倒椅子,手忙脚乱,拉拉伽抱怨着站起身。
接受一行人的鉴定委托,想用来补贴复活费的塔克和尚见状──
──怎么会这样呢。
年轻的冒险者一步步前进的样子,看了真是愉悦。
「我也上年纪啰……」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莎拉咯咯大笑,醉得整张脸都红了。
「因为你是年纪最大的嘛。来,贾贝吉妹妹,要不要吃这个?吃吧,吃吧。」
「……woof。」
至于红发少女,她被抓到精灵的大腿上坐着,异常乖巧。
莎拉把肉送到她嘴边,贾贝吉慢慢咀嚼起来,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及不服。
但她并没有生气──不晓得是认为自己敌不过莎拉,还是觉得大吵大闹更麻烦。
「抱歉,陪莎拉玩一下吧。」
塔克和尚将自己的香肠推到贾贝吉面前,向她道歉。
这跟语言是否相通,以及是否该有对话是两码子事。
「前阵子有同伴去世了。虽然应该会复活,她心里还是有点疙瘩。」
「arf。」
贾贝吉吠了一声做为回应,彷佛在说「真拿她没办法」。塔克和尚轻笑出声。
「哇,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我……」
「别大惊小怪。吵死了……没事啦。」
贝卡南惊慌失措地道歉,拉起摔倒在地的拉拉伽。
拉拉伽嘴上在抱怨,却绝对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贾贝吉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面向其他地方,却没有疏于注意两人的动向。
──是个好队伍。
平常的探索过程大致可以想像。
不错的成员,不错的团队。若能继续在「迷宫」内前进,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可是。
前方无时无刻都存在阻碍。
能否跨越那堵高墙,唯有神明知晓。
──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
「想不到你竟然会设宴庆祝!」
「因为我记得。」
「哦?」
「武器对我而言仅仅是一种手段,但拿到好武器还是值得高兴吧?」
「是没错。」
两人坐在庆祝取得屠龙魔剑的圆桌的不远处。
自称自由骑士的赛兹马,与黑杖的伊亚玛斯。两位冒险者静静喝着酒。
话虽如此,从在酒馆鉴定到举办酒宴庆祝的过程,伊亚玛斯通常都会默许。
──因为这男人不会插手管其他人做的事。
假如那两个人(或三个人)要狂欢,他应该会默默旁观。
不过,相关花费他会一手包办,或许是这个性格乖僻的男人表示关心的手段。
「你愈来愈有队长的样子了。」
「我并不是不习惯这种做法。」
伊亚玛斯小口啜饮廉价的酒,嘴角浮现笑意。
「大概。」
「我偶尔会搞不懂你记得什么、忘记什么。」
「别在意,我也搞不懂。」
「维持轻松的心态很好。」
「这不是着急就能搞定的事。」
伊亚玛斯耸耸肩膀。
「知道该做什么便足矣。」
「确实。」
两位冒险者发出低沉的干笑。
赛兹马把麦酒当水喝,抓起带骨肉大口咬下。
美味的食物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食用,都同样美味。
视线前方──对面的圆桌,高大的黑发少女提心吊胆地拿着魔剑。
魔龙杀手。屠龙剑。赛兹马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然而,现在在「斯凯鲁」这座城市,拿到那把武器值得高兴的理由,就在剑尖所指之处。
赛兹马没有傻到不明白个中意味。
「没关系吗?」赛兹马低声说道。「跑去挑战龙,那些孩子十之八九会没命喔?」
「没关系。」伊亚玛斯回答。「冒险就是如此。就该是如此。」
「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
赛兹马的语气少了刚才的紧张感。对他来说是别人家的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或许连伊亚玛斯也包含在内。
尽管如此,赛兹马仍旧继续这个话题,应该是那善良的本性所致。
不愧是善之戒律。
「以为自己会赢,前去挑战强敌,最后丢掉小命,未免太可悲了吧?」
「我以前也是死在这种情况下。」伊亚玛斯低声笑道。「一定是。」
「是『我总是』吧?」
「也许吧。」
伊亚玛斯喝光杯中的酒,看着不属于此处的某时、不属于此时的某处,开口说道。
「骇人的强敌。变强的团队。毫不怀疑自己会吞败仗,有勇无谋的挑战。」
已然遗忘的刹那。自己上次是在什么时候窥见的?那是,那正是──
「冒险最有趣的时刻。」
赛兹马沉默不语。因为他无法阻止。
他不想成为不懂得区分慎重与耍小聪明的愚蠢之徒。
因此,他喝光杯中的麦酒,在拿起酒壶斟酒时,顺便倒满伊亚玛斯的杯子。
然后望向黑发少女──贝卡南。
「变得挺有胆量(Hit Point)的。」
「嗯,接下来轮到锻炼魔法。」
伊亚玛斯依然小口啜饮新倒的酒,像想到什么似地笑了出来。
他简短补上一句:
「从明天开始。」
*
「……你真的没问题吗……?」
「咦,啊,嗯……嗯……我,没问题……没问题……」
贝卡南晃着脑袋用力点头,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没问题的样子。
只是喝了一点葡萄酒,她却整张脸都红了,话也讲不清楚。
不仅如此。
拉拉伽不认为自己有多矮,但他比贝卡南矮了一颗头。
比自己高那么多的人,在旁边大动作地比手画脚──实在坐立不安。
「我,那个,没什么喝酒的经验……这个,真好喝……」
然而,当事人的口吻傻里傻气的,令他伤透脑筋。
「啧,你别再喝了,去外面喝水啦!」
「咦,啊,嗯、嗯……」
贝卡南闻言,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又坐回去,形迹可疑。
拉拉伽抬头瞪向她,想知道她在搞什么鬼,贝卡南缓缓将桌上的剑连同剑鞘抓住。
她用双手将其紧抱在胸前,看着拉拉伽问:
「我、我……可以带着它吗……?」
「不会有人拿走啦。」
拉拉伽叹了口气,甩甩手。
「随便你。」
「嗯、嗯。」
他看着摇摇晃晃、小步走远的背影,整张脸垮了下来。
──好像伊亚玛斯会说的话。
感觉好差。旁边的冒险者在窃笑,更让人不爽。
「……干么?」
「没有啦。」
毫不掩饰那抹笑容的圃人莫拉丁,一脸若无其事。
「只是想到……东方的沙漠不太会喝酒。」
「你不能先讲吗?」
「咱以为你肯定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让她喝酒──好痛!?」
莫拉丁轻浮地回应塔克和尚的抱怨,下一刻便痛得哀号。
看着其他地方喝酒的莎拉,似乎在桌子底下偷踹他的小腿,拉拉伽看不见就是了。
连长耳尖端都染成红色的莎拉,跟贾贝吉玩得不亦乐乎。
「来,贾贝吉妹妹,这道料理也很好吃喔。嘴巴张开──?」
「……yap。」
蓝眸望向拉拉伽求助,拉拉伽却无计可施。
他没有逃离的手段,只能深深叹息。
然而,嗯──目前这些事都与贝卡南无关。
*
「唔……唔……呃……在这边,吗?」
摇摇晃晃。贝卡南红着脸,走到酒馆外面。
她自以为步伐稳健,实际上却步履蹒跚。
──跟作梦一样……
她如此心想。
死亡与复活。训练。在迷宫冒险。得到宝物。被汹涌的浪涛一路冲到这里。
夜风吹在发热的脸颊上,带来舒适的凉意。
跟故乡比起来,这片土地的阳光受到遮蔽……气氛有点荒凉。
──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这么冷吧。
贝卡南的脑袋昏昏沉沉,但这点小事她还是明白。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
喝醉的少女踏着不稳的步伐去水井汲水,相当危险。
贝卡南却并未受到那种不法之徒的纠缠。
除了要拜她的体型所赐,冒险者这个身分应该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虽说喝醉了,有能力与迷宫的怪物交战的人,身上带着武器。
她在不知不觉间保护了自己──可以这么说。
贝卡南用水桶汲水,拿勺子喝了一、两口。
清凉的井水流经喉咙,她不禁吁出一口气。
「好好喝……」
她高兴的原因,在于这个地区似乎不用担心缺水。
除了用来喝和煮菜,连整理仪容竟然都可以不用省水。
而且没有那毒辣的阳光,晚上也不至于那么冷。
尽管她在这里度过的时间称不上长──头上的星空氛围也相差甚远。
她正在那样的地方冒险。
跟伙伴……少年、少女、男人一起,拿着屠龙魔剑挑战龙。
「真的跟作梦一样……」
「那真是太好啰。」
「哇!?」
她吓得酒都醒了。
贝卡南大声尖叫,「咻」一声──「咚」一声向后跳,着急地环视周遭。
或许要多亏至今以来的经验,明明连用法都不知道,她却以生涩的动作握住剑柄。
可是,她立刻明白透过模糊视野看见的发话者,并不需要戒备。
街道静寂无声。黑影落在被冠上不夜城之名的亮光间。
从中现身的,是身穿破衣,背着大包袱,手拿提灯,像只跳蚤的矮小男人──
「咦……呃。」贝卡南眨眨眼睛。「班克,爷爷……?」
「您记得我啊?哎呀,小姐……真是温柔的小姐。」
跳蚤男班克藏在胡须底下,布满皱纹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了。
疑似是在笑。
贝卡南急忙放开魔剑的剑柄,努力面向班克。
平常她或许会结结巴巴,今晚她却觉得自己可以把话讲清楚。
「那个,我……谢谢。都是多亏你愿意借我们钱……」
贝卡南语无伦次,接着用力低下头。黑色马尾于空中弹跳。
「……不过,我还没有钱还。对不起。」
「哎呀,没事,没事。小姐,我啊,不会跟人催钱的。」
班克甩甩手,轻快地走到贝卡南旁边。
贝卡南心想,何不把包袱放下呢?然后望向手中的魔剑。
她隐约可以理解,应该是不想放下。这时,班克开口说道:
「我今天啊,是来送上一点贺礼。」
「贺礼……?」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有好事发生总是值得庆贺。」
「好事……」
「您变强了吧?」
──有吗?
贝卡南不知道。
她微微歪头,望向一直握在手中的屠龙剑。
取得魔剑了。屠龙的魔剑。然后……
「……我不知道。」
结果是这样。
她实在不认为自己变强了,只能回以没有自信的苦笑。
回应她的是宛如生锈的金属互相摩擦的刺耳笑声。
「技术(Level)提升了、成长了,这种事没人看得出来。不管是旁人,还是自己。」
有能实际看出成长的道具,应该很方便吧。语毕,班克耸了下肩膀。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有所前进。一步步地前进。好好珍惜就对了。」
「前进……」
自己有所前进吗?答案很明显。
──前进了。
没错。
倘若至今以来的经历全是梦境也就罢了,这把剑的重量告诉她并非如此。
这些经验是身在故乡的她完全无法想像的。那么──
──我正在向前迈进。
班克加深笑意,点点头,或许是看穿了贝卡南的心情。
「喔,对了。小姐要挑战火龙对吧?那么,送您一枚金币。」
「金币……?」
「嘻嘻,金币这东西啊,小姐,有许多传说……」
班克像变魔法似的,从那个大包袱里取出一枚古老的金币。
昏暗的光线中,那枚金币被感觉异常遥远的酒馆灯光照亮,显得熠熠生辉。
「小姐是否听说过……力量金币这个玩意儿?」
「没有。」贝卡南摇头。「从来没听过。」
「这东西是有神力的金币,扔一次即可成为厉害的骑士,再扔一次便成了伟大的圣人。」
贝卡南把脸凑近那枚金币,定睛凝视表面。
表面上好像刻着老人的脸孔。年迈的魔法师。
那名魔法师吐出舌头,彷佛在轻视看着他的对象;嘴角上扬,彷佛在嘲笑贝卡南。
「不过,听说扔第二次的人会沦为一具尸体,大概是因为引发了奇迹……」
「呜!」
「嘻嘻嘻。化为灰烬也好,失去灵魂也罢,都会变成尸体。是个好东西对吧?」
贝卡南吓得往后跳,无言以对,咽下一口唾液。
即使如此,赢不了好奇心正是魔法师的──贝卡南的天性。
她提心吊胆地将远离金币的脸又凑过去,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扔三次……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呢?」
班克的回答模棱两可。
他极其慎重地将金币来回翻面,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放在拳头上。
拳头的大拇指上。
「说不定它就是用过两次的硬币──祝福您。」
啊──贝卡南在内心惊呼时,硬币已经飞到空中。
「哇、哇……!」
贝卡南手脚大乱,狼狈地展开双臂,不知道该往哪边移动,踌躇不定。
飞向夜空的金币光辉比繁星更渺小,就算她瞪大眼睛,仍然捕捉不到。
掉下来的金币砸到水井边缘弹开时,她才终于发现。
她连忙伸出双手抓住金币,提心吊胆地张开手掌。
「啊,哇……碎掉了……!?」
金币完美裂成两半,碎掉了。
不,不仅如此。那枚金币想必历史悠久,开始崩解了。
贝卡南的手指碰到金币,想设法归还它的瞬间,金币已经化为灰烬。
少女困扰地注视掌心的灰烬,跳蚤男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吧,小姐。没死。您运气真好,很幸运。」
「爷爷……班克……那个,你也──」
忽然闪过脑海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也曾经是冒险者吗?」
「谁知道呢,我很胆小的。」
然而,老人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无精打采地摇头。
「肯定不是冒险者。非常想去迷宫的底部,却害怕得不得了。」
班克重新背好包袱,再度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黑暗。
走没几步,他突然转头望向贝卡南。
「小姐,那个戒指不错。好好珍惜它啊。」
「戒指……?」
──啊。
经他这么一说,贝卡南想起在探索过程中发现,放在她这边的戒指。
忘记要找人鉴定了。该现在回去拜托塔克和尚吗?在酒宴途中。
贝卡南下意识拿出收起来的戒指,判断打扰人家喝酒太不识相,决定作罢。
当她抬起脸的时候,班克已经不见踪影。
只剩下落在不夜城中的黑暗,以及来自远方的酒馆喧嚣声。
──……算了。
金色圆环轻松穿过贝卡南的手指。尺寸分毫不差,简直像为她量身订作。
她用戴上戒指的手握紧掌中的灰烬,低声说道:「谢谢。」
有人对她──有人为她做了什么。为她祈求幸运。
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回报这份恩情,不过没有不去做的道理。
「…………嗯,好。」
贝卡南握紧拳头,燃起斗志。
神奇的是,她觉得头脑清醒了一点──尽管只是她自己觉得而已。
「…………唔……」
不是酒醒了。是理应已经散去的醉意再次涌现。
「……休息一下,就回去吧……」
不会挡到人的地方。例如桶子旁边,角落,能好好待着的位置。
贝卡南将双膝连同魔剑一起抱住,独自蹲在饮水处的角落。
是他叫我去喝水、去醒酒的。嗯,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喝醉。
过没多久──少女摇摇晃晃的头部垂了下来。
*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贾贝吉心不在焉地想。
新加入的那个高大却动作迟缓的家伙一个人溜掉,看了真是大快人心。
那个黑黑银银的长耳朵,和这边这个长耳朵,贾贝吉都不讨厌。
纯粹是不喜欢她们特别爱关心自己,还把怪味蹭到自己身上。
尤其是气味。轻柔甘甜的气味,从那个狭窄的房间上方飘过来。
因此,面红耳赤的长耳朵眼睛开始打转,注意力涣散时,贾贝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她以如同野兽的灵活动作从她怀里钻出去,迅速逃离酒馆。
逃出宽敞却拥挤的房间,来到更加宽敞,没有天花板的昏暗房间。
舒适宜人的风吹在身上,贾贝吉甩了下头。
她讨厌弥漫在刚才那个房间中的气味。这个地方比较大,待起来舒服多了。
她抽动鼻子,替换肺部的空气,满足地咕哝道:「yap。」
接着走向石头盖成的洞。
边走边扔掉斗篷,脱下上衣。
其他布料、大剑也通通扔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骨瘦如柴的雪白身躯裸露在外。全身只剩下粗糙沉重的黑色项圈,散发黯淡的光芒。
黑黑银银的长耳朵对她的服装仪容异常讲究,贾贝吉却没有任何感觉。
她将系着长绳的容器扔进洞里。
等到听见「扑通」声,再拉绳子回收容器。
贾贝吉学到,这样做就会有水。
她直接把取来的水迎头浇下。
「……woof!」
冰凉的水带来刺骨的寒意,很舒服。她抖动身躯,把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湿掉的项圈及炼条碰到身体,摇来晃去。
老实说,她不太喜欢被人清洗身体。
因为那个长耳朵总爱把会起泡沫、散发奇怪香味的东西抹在她身上。
但她明白,只要像这样用水泼身体,身上的怪味就会消失。
这样──很好。至少她现在很舒服。贾贝吉心满意足。
没错,贾贝吉心满意足。
过去,她一直被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如今被带到更加辽阔的地方。
黑黑大大的家伙、吵死人的家伙,然后是动作迟缓的巨人,除了他们,身边还多了其他人。
那些人不会把她当成异类看待,也不会对她投以轻蔑的笑。
贾贝吉不会因为被笑而受伤,纯粹是不能接受别人瞧不起自己。
食物可以有多少吃多少。可以自由大闹。看不顺眼的东西也可以一剑劈了。
贾贝吉心满意足。在短短几年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
因此,说她大意未免太过残酷。
「Eeeek!?」
忽然从背后袭来的重击命中后脑杓,少女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Agh!?」
紧接着,她被狠狠踹飞,像颗球似地弹起来,蜷起身子。
「Ugh……!?」
「──」
她按着腹部呻吟──呻吟声和胃液及呕吐物一同从口中溢出,她觉得很浪费──抬起头。
眼前是素未谋面的男子。
推测是战士──她不知道这个词就是了。
那名男子目露凶光,俯视贾贝吉,长靴的鞋尖陷进她的腹部。
「……Aah!?」
冒险用的粗糙长靴毫不留情,如字面上的意义蹂躏着看得见肋骨的平坦腹部。
她反射性叫出声,眼眶泛泪。不是出于恐惧,不是哀号,仅仅是生理反应。
从这人身上传来淡淡的气味。微弱的余味。她不会忘记。是那些人的味道。
贾贝吉被踩在地上,对男子龇牙咧嘴,低声吼叫。
「Grr……!!」
她并不害怕。这种货色不足为惧。她讨厌的是这人的眼神。
看不起她,轻视她,觉得自己能自由摆布她的眼神。贾贝吉绝不饶恕。
「Hoooooooowl……!!」
「……!?」
男子瞬间瑟缩了一下,似乎吓到了。但他立刻紧抿双唇,拔出剑。
「我跟你没仇。别怪我,这是我的工作。」
听起来真像借口──贾贝吉没有这么想。
她在想的是──……
*
──怎、怎么办……!?
贝卡南蹲在水井旁边的暗处。
窸窣窸窣,扑通,哗啦。这些声音令昏昏沉沉的她撑开眼皮。
视野模糊不清。她眨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瘦弱得令人不舍的雪白身躯,以及红发和黑铁。
跟她同伙的少女,竟然在这种地方──虽然她也睡在这种地方──淋浴!
──哇、哇……!?
她手脚大乱,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躲在这边,还是出去跟她搭话,犹豫了一瞬间。
就在这时,从暗处冲出来的黑影──冒险者──穿铠甲的男人,对贾贝吉发动攻击。
来自后方的一击。趁她摔在地上时痛踹她,践踏她,举起手中的剑。
怎么办?贝卡南后悔自己为何要犹豫,紧咬下唇。
「……嘿、呀……!」
「!?」
软弱无力的呐喊、怯弱的态度,胡乱挥舞、甚至没拔出鞘的魔剑。
然而,穿铠甲的男子,剑士做出了反应。要多亏他在迷宫学到的经验和直觉吧。
剑士迅速跃向后方,面对贝卡南。
「……啧,新手吗……!」
「呼……呼──呼……!!」
「……你在害怕。」
说中了。
贝卡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挡在贾贝吉前面,颤抖不已,气喘吁吁。
手指僵硬,冷汗从掌心渗出。光是想要拔剑出鞘,就失败了好几次,陷入苦战。
魔剑好不容易伴随出鞘声握在她手中,然而在月光的照耀下──
──……看起来只是把普通的剑。
贝卡南很想哭。剑身在散发淡蓝色的光辉,仅此而已。但她只有这把武器可以依赖。
「丫头,滚开。我要找的人不是你……你不想死吧?」
「我、我,不想死,可是!」她语气紧张。「我、我有事找你……!!」
近乎直觉。贝卡南意识到自己不能逃避,瞪向那名剑士。
贾贝吉被又打又踹又踩,不要紧吧?她没有心力担心她。
不,她没有任何一刻是从容不迫的。
神奇的是,在迷宫里的时候,夜贼、蜘蛛、螳螂都看得清楚,眼前这名敌人的轮廓却十分模糊。
手中的剑重如铅块。它有这么重吗?远比前一刻沉重。
──可是,不至于拿不动。
真是不可思议。剑柄彷佛被手掌吸附住,不用担心掉出去。
贝卡南踩着不习惯的滑步,测量跟剑士之间的距离。她不知道什么叫攻击范围。
剑士──一动也不动。事到如今,他才被贝卡南巨大的身躯震慑住。他在戒备。
即使是新手,拥有能力加成(Bonus Point)的一击万万不可小觑。
──他误会了……
而这个误会,对现在的贝卡南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向其他人求救──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她正准备开口,剑士就朝她扑过来,害她以为自己要被刺穿了。
老实说,真的很恐怖。
「……呼!呼……呜……呼……」
只是拿着剑跟敌人互瞪,却让她喘不过气。
敌人往右就跟着往右,往左就跟着往左。贝卡南持续移动,将贾贝吉护在身后。
汗水滴进眼睛,带来剧痛。今天累积的战士经验,不晓得消失到哪去了──
「嘶……!!」
「啊……!?」
剑士在她如此心想时拉近距离。
她用屠龙剑挡掉(Parry)来自头顶的强力一击。金属声炸裂。手掌阵阵发麻。
「……啧!?」
剑士大叫一声。他用的是利刃剑,赋予魔力的长剑。
一般的剑随手就砍得断。没被砍断,代表对方的也是魔剑。
「胜负哪是单凭武器决定的……!」
他的咆哮如同哭喊。但这是事实。因为空有这把武器,什么都做不到。
「呜!?哇!?啊啊!?呀啊!?」
一击,又一击。为了屠杀怪物而磨练的剑技,无情地袭向贝卡南。
贝卡南尖叫着奋力抵挡攻击。
敢稍微放下手中的剑,就会被杀。恐惧的心情胜过手掌的麻痹。
泛着泪光的金眸彷佛在讨好他──实际上却狠狠瞪着他。
「啊啊啊!!」
这让男子──剑士异常焦躁。
贾贝吉。红发的前奴隶。他很惊讶那号人物竟是一名少女,却不是完全不认识她。
那个黑杖的伊亚玛斯。挖尸体的家伙拉她入伙,这件事他早有耳闻。但他跟她无冤无仇。
若目标是伊亚玛斯,那就另当别论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如今成为邪恶战士的他,纯粹是为钱接下杀人的任务,采取行动。仅此而已。
然而──站在眼前的这个宛如半巨人的女孩。
受到恩赐的身材、受到恩赐的装备、畏畏缩缩的态度、与其不相称的力量,通通触怒了他。
如果我跟她一样有天分,如果我拥有跟她一样的成长环境──男子明白这是在迁怒,依旧如此心想。
他怎么想都觉得,害自己落魄至此的原因全在她身上。
跟那只红龙一样。假如没有红龙。假如没有这女孩。
「喝啊!!」
「哇啊啊啊啊!?」
贝卡南当然不会知道。她现在根本没空考虑敌人的心情。
尽管如此,她稍微恢复冷静了。虽然她仍在哭喊。
──我,没有死……!?
那无疑是出色的成果──她锻炼出的生存能力(Hit Point)带来的功效。
撑不了太久。可是,还没死。有时间思考该如何是好。而且──
「Roooooooaaaar!!」
「哇!?」
她还有同伴。
在贝卡南吸引攻击时,红发少女──贾贝吉扑向敌人。
她从背后发动攻势,跟野兽一样瞄准、咬住没有被铠甲包覆住的后颈。
剑士哀号着剧烈扭动身躯,把贾贝吉甩下来,她叫了一声。
「Aah!?」
应该是摔在地上时来不及护住身体。贝卡南瞥了她一眼,然后──
「哇啊啊啊……!」
使劲挥舞大剑,直线向前冲,砍向敌人。
「啧!?」
铠甲男单手按住脖子,用另一只手挥剑挡住攻击。
跟刚才的情势相反──差别在于双方都不再冷静。
──我,要砍哪里……要怎么用它……!?
更重要的是,贝卡南没有砍人的经验。毕竟她连拿剑都是第一次。
真的可以砍人吗──这犹豫不决的心情,并非出于对敌人的关心。
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可以做这种事吗」的自我防卫机制。
所以这个瞬间,贝卡南觉得自己的身体彷佛不属于自己,俐落地行动了。
是因为拆掉胸甲了吗?手臂动作流畅。放开长剑的指尖在空中舞动,舌头放声歌唱。
「『赫亚(火焰) 莱(啊) 塔桑梅(来吧)』……!!」
「什么……!?」
看见于眼前解放的苍白「小炎(哈利特)」,男子瞪大眼睛。
紧接着,火焰在脸上炸开,含糊不清的惨叫声从溃烂的喉间传出。男子向后仰去,用力抓着脸颊、喉咙。
「呜、啊、呃、啊啊啊!!!?」
「成、成功了……?」
「Hoowl!!」
模糊的叫声、惊讶与困惑与兴奋、咆哮。三种声音。
贝卡南茫然凝视自己的指尖,贾贝吉从她身旁冲上前。
她将裸体暴露于月光下,扑向铠甲男,手上是从地上拾起的大剑。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男人的头部伴随畅快的「唰」一声飞到空中,鲜血飞溅在皎洁的月光中。
血液如同喷泉似地从天而降,贾贝吉沐浴在其中,回头望向贝卡南。
手拿白刃。肌肤、脸颊都被血染红。红发少女清澈如湖泊的双眼直盯着她。
──好美。
贝卡南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想。
不过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听懂了这位红发少女──贾贝吉的吠叫。
「arf!!」
干得好──虽然有可能只是她自我感觉良好。
(插图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