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有如亡者死前的哀号。
略显污浊的铅灰色天空下,风砸在耸立于荒野的城墙上,一命呜呼。
那里有一座城市。
由石块堆砌而成的城墙,以及墙内的街道。
过去存在于这块土地的部落,名字早已被人遗忘。
如今只要提到「迷宫」之城,人人都知道是在指这里。
「斯凯鲁」,那就是这座城市现在的名字。
伫立于辽阔的荒野,红褐色大地和零散杂草的缝隙间的巨大城塞都市。
「斯凯鲁」俨然是一座墓碑────实际情况却不然。
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这座城市的光芒都不会熄灭,也不会沉睡。
化为不夜城的都市内,有令人惊愕的大量财宝在咆哮着。
从「迷宫」吐出来,源源不绝的大量财宝、宝石、金币、魔法道具……
在外地光卖掉一个,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宝山。
不知死活的冒险者以此为目标聚集而来。
能让他们满意的商品接连送进城市,「迷宫」的宝物则朝外界溢出。
「斯凯鲁」逐渐被颓废及繁荣填满,外墙却破烂不堪。
每个人满脑子都只想着「迷宫」和自身的成功。
曾经盖得美轮美奂的城墙,现在只是一堆石材。
就算有这么一道城墙,在「迷宫」的怪物面前也没有意义。
只要钻几个漏洞,甚至能偷偷运出财宝拿去卖……
由居民亲手弄垮的外墙旁边,是这座城市影子最为深沉、黑暗、寒冷的地方。
一名少年无精打采地走在那样的暗处中。
肿起来的脸颊上满是瘀血,目光一直游移不定。矮小瘦弱的身材看起来很像老鼠。
不时会传来某人的笑声。推测是在大街上的酒馆里欢笑的冒险者。
少年瞄了那边一眼,小声咂嘴,在城墙旁边蹲下。
他在被拿掉大量石头的松散城墙中,找到要找的那块石头,伸出手。
仅仅是从后方塞进去的石头轻而易举地被拿掉,结束它做为盖子的职责。
少年把手探进藏起来的小洞,提心吊胆,单凭指尖抓住里面的东西。
他拼命取出的,是一个肮脏的小钱包。
他轻轻解开绳子,检查内容物。一枚金币。就只有这个东西。
少年茫然盯着那枚金币,表情扭曲了一瞬间,握住它。
他将刚才取下的石头踢回洞里,迈步而出,看都不看旁边一眼。
明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
「yap!?yap!?」
贾贝吉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扭动身体以从痛苦中逃离。
可惜,世上存在一旦被抓到,就绝对逃不掉的强敌。
「就算是冒险者,也要稍微注意仪容!」
艾妮琪修女纤细的手臂、盆子、海绵、肥皂,正是其中之最。
「yelp!!?!??」
「不可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活着的时候得尽量维持身体干净!」
寺院后面,水花四溅的盆子中,是艾妮和贾贝吉的战场。
哗啦哗啦地在水里挣扎的贾贝吉,身体瘦得肋骨都看得见。
骨瘦如柴,看似一只野狗,不过用海绵擦拭干净,雪白的肌肤便显露而出。
让人怀疑会不会一触即碎的纤瘦身躯,以及与这副身躯格格不入的粗糙铁项圈。
油腻的头发洗去脏污后,也恢复成原本柔软的自然卷。
「这孩子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血……!」
盘子里的水充满纯白的肥皂泡,要拜艾妮的努力所赐。
因为她换过好几次水。在那之前,里面可是混浊的脏水。
伊亚玛斯站在寺院的墙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这整个过程。
「她偶尔会一个人跑出去,回来时就变那样了。」
「你既然在养她,就要好好照顾人家呀……!」
「我没在养她,也没有照顾她。是她擅自跟过来的。」
他对虔诚精灵的说教置若罔闻,用他自己的方式仔细说明。
「真是的!」
不过,修女似乎并不满意这个说法,对他抛出一句宝贵的箴言。
贾贝吉瞪着伊亚玛斯,眼神彷佛在诉说「不要只会站在那边看,快来救我」。
但他既然对圣职者说了自己没在照顾她,就不该插手。
────话说回来……
「原来她是女的。」
「你这个人喔!」
「yap!?」
*
洗完澡,回到礼拜堂后,贾贝吉仍然处于茫然自失的状态。
她心不在焉地盯着空中,有如失去(Lost)了灵魂。
帮她换上洗干净的内衣裤,从头到脚擦拭干净的艾妮则心情愉悦。
洒进礼拜堂的阳光将头发照得闪耀光泽,为修女增添了几分姿色。
伊亚玛斯也从来没看过艾妮笑得如此灿烂。
「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因为活得好代表会死得好!」
艾妮琪修女微笑着断言。
伊亚玛斯只觉得「是这样吗」。死就是死,仅仅是结果。
可是,接受死亡的方式因人而异。
克服了无法逃离,常伴身边的死亡的艾妮琪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arf!?」
「哎呀。」
猛然回过神来的贾贝吉从毛巾底下挣脱,离开长椅。
她────她动如脱兔,飞奔而出,低吼着抓住平常那块破布。
艾妮和伊亚玛斯看着她蹲在寺院的角落缩成一团,两人的反应不尽相同。
艾妮微微一笑,伊亚玛斯呆呆看着。
「所以,这次的探索时间会比较长吗?」
「嗯,会在里面待几天。」
伊亚玛斯轻拍放在长椅旁边的大包袱,回答艾妮的问题。
但他说的「几天」,也是在「迷宫」内的主观感受。
在外面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过了多久,伊亚玛斯不得而知。
携带比自己估计的量更多的物资,可谓某种嗜好。
不是看主观时间,而是靠物资的消耗量计算时间。
「我想在深层多探索一下。」
因为,伊亚玛斯是冒险者。
他一副这个理由适用于所有事情的态度,艾妮眯眼瞪着这名男子。
让小女孩维持脏兮兮的模样跟着自己跑来跑去,接着又要带她进入迷宫深层。
「……你没有其他同伴?」
「赛兹马在的话,我或许会去邀他。」
没错,前提是他在。虽然就算他在,也未必会答应。
赛兹马骑士的团队不在酒馆。
不是外出冒险,就是全灭了吧。
没有冒险者会关心其他团队的动向,因此他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伊亚玛斯只是在想,万一他们全灭,可以去帮忙回收尸体。
艾妮琪修女长叹一口气。
「毕竟你没朋友嘛。」
「要你管。」
对话到此中断。
进出寺院的人潮络绎不绝。就算他们会骂寺院伪善,死与灰终究离不开冒险者身边。
有人带同伴进来,有人怀着悲痛的心离开。有人开怀笑着,有人破口大骂。
艾妮看着这些冒险者,忽然嘀咕道:
「有时也是需要放弃的。」
精灵────尽管他们的寿命跟人类差不了多少────美丽的眼眸,注视着伊亚玛斯。
「就算你找到认识你的人的尸体,说不定也没有意义。」
「怎么?这是忠告吗?」伊亚玛斯笑了下。「真难得。」
我好歹是神官。艾妮琪修女眯起眼睛说道。
「请不要忘记,从你死去到复活的这段时间来看,你已经上了年纪。」
时间是公平的,甚至会在死亡上面刻下痕迹。
伊亚玛斯默默耸肩,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现在的年龄。
只要不会老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扔一枚硬币,碰巧扔出正面。下次搞不好也会碰巧扔出正面。」
叹息声自艾妮口中传出。错愕。死心。担忧。分不清是哪一种情绪的声音。
「你能扔出正面到什么时候呢?要是扔出背面怎么办?」
「到时,」伊亚玛斯说。「下一个冒险者会想办法。」
艾妮琪修女尚未开口,伊亚玛斯就从椅子上起身。
贾贝吉立刻抬头,跳起来冲向他。
伊亚玛斯看都不看少女一眼,长靴踩着地板继续前行。
贾贝吉也没有摇尾巴,小步跟上伊亚玛斯,走向寺院外面。
艾妮琪修女无奈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喃喃说道:
「愿两位能够迎来有意义的人生,以及有意义的死亡。」
如果这段人生能让死亡之神满意,可谓无上的幸福。
真希望所有的冒险者、所有的生者,都能度过这样的人生。
帮尚未遇到死胡同,不断前进的两人祈祷完后,艾妮站了起来。
她拍了下僧服的衣摆,抹平皱褶,忽然想到。
「对了,好像在哪看过那女孩……」
也罢,想也没用。
很多冒险者会来这间寺院。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就是长得很像的人吧。无论如何────
────他带的行李是两人份呢。
这件事足够让艾妮琪修女心情变好了。
*
拉拉伽顶着一张瘀血浮肿的脸,不悦地咬下烤得硬邦邦的黑麦面包。
酒馆最便宜的料理,甚至比不上麦粥,但这么一小块面包,就是拉拉伽好几天没吃到的食物。
一枚金币,只买到一块黑麦面包。
「可恶……!」
嘴角痛得他呻吟。张嘴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闭嘴的时候,都痛得不得了。
不过还是得吃。不吃就会死。拉拉伽在酒馆的角落拿着面包狼吞虎咽。
他是数日前袭击伊亚玛斯的盗贼小鬼。
在那之后,拉拉伽逃出「迷宫」,连滚带爬地回到氏族。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回去会被杀掉,回去也一定会被杀掉。尽管如此,依然得回去。
拉拉伽是如外表所见的小孩,只是个吊儿郎当的人类少年。
不管是村里最年轻的人,还是有天分的剑士,在「迷宫」的待遇都一样。
离开故乡的村里最年轻的人,以及厨余(贾贝吉)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
拉拉伽既然没能成功带回厨余,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在酒馆后面被剥个精光再杀掉────跟其他众多没没无闻的新手冒险者一样。
这座城市严禁冒险者争斗。可是,不争斗就不成问题。
一次都没进过「迷宫」的人用不着争斗,即可消去存在。
但拉拉伽不同。
他只有被揍到整张脸肿起来,丢出氏族而已。
不是因为他运气好,也不是因为他的力量(Level)。
而是因为拉拉伽几乎身无分文,杀掉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恶……!可恶……!」
他花了一天拿出藏起来的零钱,花了好几天戒备会不会受到前氏族的人袭击。
好不容易抵达酒馆的寒酸冒险者大嚼面包的模样,不会有人注意。
不对,就算有人盯上他,拉拉伽也没那个心思留意吧。
因为,除了吃用最后一枚硬币买来的面包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
伙伴死了。
不是氏族的人。虽说他被那些人当成狗在使唤,好歹是共同行动过的伙伴。
幸好在这座城市,死者可以复活。在外地就真的是神迹了。
然而────前提是要有复活费。
氏族的人不可能帮忙出钱。正因为不考虑复活费,才把他们当成用过即丢的棋子。
他独自存活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筹钱。不过,要怎么做?
他们这种活着没什么意义的人,复活费确实廉价。
就算这样,五人份实在称不上便宜。
虽说价格跟「死者复活」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相应,拉拉伽根本不可能凑得到。
区区一名盗贼要如何赚钱?他一个人连怪物都杀不了,无法获取宝箱。
十之八九会在第一次或第二次的探索过程中丧命。
万一他真的成功筹到钱────能保证成功复活同伴吗?不能。
拉拉伽最气的是。
「可恶……!」
无论如何他都得赚钱,自己为什么会在酒馆吃饭?
这个事实最让他火大。
拉拉伽剩下的时间不多。
他能做的只有吃眼前的黑麦面包,然而一旦吃完,时间就到了。
如此一来,他只能进入「迷宫」,身上已经一毛钱都不剩。
他也不会考虑离开「斯凯鲁」。
所以,拉拉伽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半是自暴自弃地将手伸向最后一片面包。
「那边那位年轻人,方便打扰一下吗……?」
突然有人呼唤他,导致他顿时停止动作。
「啊……?」
他不打算停下,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可是,那稳重的声音有种让人想这么做的神奇力量────压力。
因此正确地说,应该是「被迫停下」。
「你看起来很烦恼。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他怀疑地看过去,站在前方的是穿着颇为体面的长袍男子。
────魔法师吗?
拉拉伽是这么想的。穿长袍的人大多是魔法师。
不然就是僧侣,或者习得两者的秘迹秘术的主教。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那样的人会挥舞大刀,砍飞伙伴的脑袋。
「哎呀,我年轻的时候也过得很苦。不忍心放着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不管。」
拉拉伽还没说话,长袍男子就坐到他旁边。
正当他想开口骂人之时,一盘炖菜送到了拉拉伽面前。
冒着温暖的白色蒸气,香气也随之升起。他咽下一口唾液。
「一点小意思。身体就是本钱,请用。」
「喔、喔……」
可疑。有鬼。神奇的是,这些词语刚闪过脑海就消失了。
拉拉伽脑内的警铃大作,内心却不听从他的意识使唤。
他下意识握住汤匙,将炖菜送入口中。是兔肉。油脂香醇。好吃。
好吃。手在他这么心想的同时动了。他埋头吃着炖菜,胃暖和起来,好吃。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委托你。」
男子侃侃而谈,拉拉伽却听不进耳中。
在讲钱。伙伴有办法得救。简单的工作,还能报仇。
对于男子所说的话,他没有任何疑问、怀疑。
只记得一件事。
「用这颗石头────……」
男子从怀里拿出石头,脖子上挂着一个神秘的护符……不对。
是某种东西的碎片(Shard)────
*
「为什么你一看到怪物就扑过去?」
「arf?」
贾贝吉歪过头,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从头到脚都是血。
事情发生在「迷宫」的墓室,伊亚玛斯揉着紧皱的眉间。
尸横遍野的惨状,要害被一刀两断的怪物残骸、内脏、血泊。
在这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色中央,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染上暗红色脏污的宝箱。
看似野狗的少女,彷佛捡了一颗球跑回来对他说「就是这个」。
「woof!」
得意地叫了声。
伊亚玛斯开口想讲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不能怪她。
她至今以来被人赋予的任务,是杀掉怪物,获取宝箱。
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
身为一名冒险者,这也是其中一个正确答案。即使跟伊亚玛斯想要的不同。
他看了小步跑来的贾贝吉一眼,果断跪到血泊之中。
被大衣遮住的蓝眸清澈得吓人。他和她目光交会。
「这次要以前进为优先。」
「whine……?」
「无视宝箱跟怪物。」
「……」
「懂吗?」
「arf!」
────真的听懂了吗?
看到她精力十足地吠叫,伊亚玛斯站了起来。
贾贝吉已经小步走向通往走道的门前,看着这边说:「bow!」
伊亚玛斯背着巨大的包袱,跟在后面。紧接着,贾贝吉踹破了门。
「arf!!」
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
伊亚玛斯的探索方式,走得跟乌龟一样慢。
尽管是走过数十数百次的熟悉路线,他也会谨慎地检查、前进。
以免遇到怪物。以免踩到陷阱。以免迷失方向。
更遑论冲进墓室展开大屠杀、抢夺宝箱。
如此缓慢的步调,贾贝吉大概完全无法忍受吧。
为了活下来,她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杀敌,回收宝箱。
她就是那样的生物,就是那样的冒险者。
无事可做的伊亚玛斯将「爬行金币(Creeping Coin)」拿在手上把玩,追上贾贝吉。
────还不赖。
伊亚玛斯不讨厌这样的冒险、探索。
之前都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做不到────可能或不可能的问题。
对于做得到的话、他会去做的事,伊亚玛斯没有意见。
「…………唔。」
然而。
「……whine……」
踏进下一条通道的伊亚玛斯前方,是坐在地上的贾贝吉。
好几种理由闪过伊亚玛斯的脑海。
「受伤了吗?」
没有回答。没看见怪物的尸体,也没闻到血腥味。虽然也有无机物的怪物。
「中了毒、麻痹、石化吗?」
没有回答。虽然他讲的全是连说话的力气、机能都会夺走的恐怖异常状态。
「……」
「……」
「……饥饿或疲劳吗?」
「yap!」
看来两者皆是。
回答只有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伊亚玛斯迅速放下背上的巨大包袱。
没什么好笑的,不需要感到无奈,更不需要生气。
疲劳与空腹就像冒险者的影子,与看得见的体力(Hit Points)无关。
绝对摆脱不了,有时令人恐惧,无视的话会被吞没。
古代大贤者真正的伟大之处一句话即可说明,就是能够接纳自身的影子。
话虽如此,伊亚玛斯当然对那样的逸事半点兴趣都没有。
他纯粹是以冒险者的身分,在冒险途中采取正确的行动。
对伊亚玛斯来说,许久没有用这种方式探索,对贾贝吉来说似乎也一样。
仔细一想。
会用锁炼绑住她当成肉盾的人,只要当天的收获足够就满意了吧。
就算会踏进墓室,顶多只有一、两间,不会像这样一间接着一间攻略,往深处前进。
意即────
────太兴奋了吗?
自己和这女孩都一样。
思及此,伊亚玛斯微微扬起嘴角。
往「迷宫」的深处前进,果然很愉快。
「那么,来扎营吧。」
「arf!」
少女的回答轻快又有活力,跟疲惫的模样相去甚远。
伊亚玛斯从放到地上的包袱里拿出小瓶子,她在旁边专注地看着。
────莫非。
「你从来没看过?」
「yap。」
好像是这样。
可是,伊亚玛斯刚拔掉小瓶子的栓子,嗅着气味的她就别过头。
毕竟单论气味,这只是平凡无奇的水。
伊亚玛斯连肩膀都没耸一下,默默将注意力放在手中,把那瓶水滴到地面。
在寺院受过祝福的圣水,是冒险者────要去这座「迷宫」的冒险者的必需品。
用圣水画的魔法阵、结界,能稍微保护冒险者不受到外敌的威胁。
扎营、露宿、稍事休息。怎么称呼都可以,若想在「迷宫」里面休息,这是必须的。
先不说看守墓室的守护者,至少躲得掉在路上徘徊的怪物。
更重要的是,伊亚玛斯很喜欢小心地滴水画圆的这个过程。
不检查周围的地面就不能休息。多了这个步骤,他很满意。
中了陷阱捡回一条小命后,反射性在原地休息,结果又中了陷阱。这种事也不是不会发生。
原因不在于那名冒险者太愚蠢,或者缺乏专注力。
人会大意,会失败。会犯错。没有绝对不会犯错的人。
所以要以会犯错为前提采取行动。
用这瓶圣水画魔法阵的行为正是如此。
检查地面,确保安全,把圣水滴到地上,在这个过程中稳定心神,再让身体休息。
因此────没错,人是会犯错的。
「whine……?」
贾贝吉因为空腹和疲劳的关系,无暇顾及其他,伊亚玛斯也有点松懈下来。
这里是走道上,没有守护者。附近没有脚步声,所以不会遇到在路上徘徊的怪物。
「────……!!」
「唔……」
所以那一刻,他们慢了一瞬间应对从「迷宫」暗处冲出来的影子。
可惜对那个影子来说,一瞬间便足矣。
影子一声不响地在石板路上奔跑,踩在圣水阵上,从怀里拿出石头。
伊亚玛斯看过写在摊开来的羊皮纸上的咒文。他瞪大眼睛。
「你,那是────……!!」
糟糕。唉唷。他应该是想讲这个吧。
事已至此,无法确认答案,而且这两句话差异也不大。
从碎掉的石头中溢出的眩目光芒盖过一切,吞没三人。
伊亚玛斯、贾贝吉,还有────不说也知道,还有拉拉伽。
被纯白闪光吞没的三人的身影,在光芒减弱的同时消失了。
剩下掉在地上的小瓶子、背包、被踩乱的魔法阵、石头碎片。仅此而已。
迟早会被经过附近的怪物通通带走,这些痕迹也不会残留太长的时间。
是法术引发的爆炸吗?
还是遭到分解,化为尘土或灰烬了?
抑或是────…………
*
「咦!?────啊!?」
拉拉伽眨眨眼睛,一头雾水地喊出心中的疑惑。
「这里是哪里……!?」
「应该要感谢至少不是在石头里。」
在位置不明的「迷宫」的黑暗中,有人低声回答。淡漠、冷静的声音。
意识及视野模糊不清。拉拉伽眨了几次眼睛,搓揉脸颊。
「哇啊啊啊伊亚玛斯!!?!??」
「arf。」
「厨余!!!?!?」
少女叫了声,表示她也在────大衣底下的冰冷蓝眸,吓得拉拉伽向后退去。
────会、会被杀掉……!?
他当然还没做好觉悟。
即使成了冒险者,每个人都只会想像自己一帆风顺的旅途。
自己不一样。就算遇到危机,也能顺利化解。没有对死亡的真实感。理所当然。
怀着那种心态,不可能有办法探索「迷宫」。
因此,那时促使拉拉伽采取行动的,是「惨了」和「我不想死」两种心态。
他反射性从原地跳开,握住腰间的短剑,蹲低身子摆好架势。
环视周遭────「迷宫」?────虽然是没看过的墓室,不会有错────被掳走了?
「你、你们要杀掉我吗……!?」
报复。这两个字闪过拉拉伽的脑海。就像自己的────更正,就像前氏族的人对他做的那样。
在「迷宫」中办得到。
伊亚玛斯的反应却跟拉拉伽认识的冒险者前辈不同。
「盗贼竟然敢只身潜入『迷宫』,真有骨气。」
伊亚玛斯只是冷静地这么说,一副发自内心不感兴趣的态度接着问道:
「那东西哪来的?」
「那东西……?」
「石头。」伊亚玛斯直指重点。「我都不知道这里有『恶魔之石』。」
「不是,我……」
拉拉伽被他的魄力吓得咽下一口唾液。
不正常。
伊亚玛斯眼中,感觉有什么东西────不明的东西在熊熊燃烧。
拉拉伽拼命回忆,用颤抖着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在酒馆吃饭的时候……有个奇怪的男人……跑来跟我搭话────」
然后呢?
「奇怪的男人吗?」
「……大概是魔法师。」拉拉伽点头。「脖子上,挂着奇怪的……」没错,奇怪的……
「看起来像护符(Amulet)的东西。像某种碎片(Shard)────」
「护符(Amulet)?」
拉拉伽没能立即回答。
伊亚玛斯在笑。
让人怀疑他的嘴角会不会裂开到耳朵的,异常、昏暗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拉、」声音卡在喉咙。「拉拉……伽。」
「是吗?」
他站起来,黑色手甲上的「宝石戒指」绽放光芒。
「『达乌克(衣服啊展开吧)密姆阿利夫(显示我的)佩切(位置)』。」
拉拉伽觉得有种看不见的东西────感觉像风或大衣的东西,拂过自己的脸。
待在伊亚玛斯旁边的厨余────贾贝吉「yap!?」叫了声,可见不是错觉。
────是法术。
拉拉伽的直觉告诉他,是「方位(杜马皮克)」的法术。
这家伙果然是魔法师────会使剑的魔法师。
「楼层没变。不过被传到了挺深处的地方。原来如此。」
伊亚玛斯自言自语着,拿出一枚金币扔向墓室外面的走道。
然后把它拉回来,默默迈步而出。厨余小步跟在后头。
「咦。」
拉拉伽被留在原地。他尚未从混乱的状态下恢复,可是────
「啊,喂!」至少能够呼唤伊亚玛斯。虽然他之后就后悔了。
困惑、恐惧。安心。没被杀掉。被抛下。能离开这男人。
参杂所有情绪的声音令伊亚玛斯回过头,望向拉拉伽。
「怎么?你不跟过来吗?」
他的语气异常雀跃。
「这可是难得的冒险。」
拉拉伽无法抵抗。
*
金币弹跳的锵啷声响起。
黑衣男子扔出的金币在地上弹跳,用钓线收回,再扔出去。
拉拉伽跟着他,走在「迷宫」不晓得通往何处的黑暗中。
在这座「迷宫」里面,时间感有跟没有一样。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一时半刻,还是一天、数分钟。
然而,在那模糊不清的时间中持续观察,拉拉伽明白了一件事。
────这家伙的探索能力,也就是盗贼的技术没什么大不了。
这是跟在他后面的拉拉伽得出的结论。
他的小伎俩确实了不得。例如「爬行金币」这东西,拉拉伽就没听过。
身法应该也属于厉害的那一区,虽然不知道是战士还是魔法师。
可是在探索方式上面,拉拉伽无法给予伊亚玛斯正面的评价。
慎重归慎重,但那并非盗贼的作风。
闪过陷阱。宝箱当然也会一起闪过。意即────
────这家伙不懂得解除陷阱。
「arf!」
来自背后的叫声,吓得伊亚玛斯身体一震。
叫他少在那边自言自语,或是叫他走快点。意思差不多。
拉拉伽转过头,和一脸不悦的厨余────贾贝吉对上目光。
如同清澈湖泊的蓝眸。拉拉伽畏惧那彷佛会将人吸进去的颜色,加快脚步。
跟伊亚玛斯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眼前的背影只是个慎重的冒险者。
不过────
────扑过去我也不觉得自己杀得了他。
他本来就没打算杀他,但就算付诸实行,可以想像自己的脑袋飞到空中的画面。
────不然就是身体被砍成两半。
拉拉伽抖了一下,因为要忍住恐惧的关系,从喉咙挤出的声音都变尖了。
「……喂。」
「什么事?」
伊亚玛斯没有回头,把金币扔到石板路上,再拉回手中。
「那是什么?」
「『恶魔之石』吗?」
拉拉伽心想,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怀念。这家伙果然知道那东西。
但要是他站在伊亚玛斯的正面,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他一脸不明白自己在怀念什么的表情。
「弄碎的话,周围的人会变成灰。」
「唔呃!?」
拉拉伽尖叫出声。伊亚玛斯停下脚步,转过头,大概是被他的反应逗乐了。
变成灰。对拉拉伽来说与死亡同义。不会有人愿意帮他复活。永远。
「用得好会传送到其他地方。不晓得是那东西有缺陷,还是你用得好。」
────十之八九是失败作品。
拉拉伽肯定地下达结论。
自己做事从来没有成功过。
被别人使唤的时候也一样。
「……意思是,那个人非常恨你啰。」
「或许吧。」
变成灰烬,化为「迷宫」的尘土,被冒险者或怪物踩烂、踢散,消失不见。
拉拉伽打从心底害怕那个景象。连想像都不敢。
若有敌人企图用那种手段葬送他,他八成会逃跑,不然就是下跪求饶。
伊亚玛斯却轻描淡写地说,彷佛那只是一件小事。
────或许吧!
拉拉伽搞不懂这个人的大脑是什么构造。
不对,他搞不懂的还有一件事。
说起来,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拉拉伽瞥了无聊地咕哝道「whine」的贾贝吉一眼,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深深蹲低,以便随时可以逃跑────不晓得有没有意义就是了。
「……你不杀了我吗?」
「在『迷宫』里面,和戒律不同的冒险者联手并不稀奇。」
他的回答简洁易懂。
走在前面的伊亚玛斯头也不回,再次扔出金币,收回手中,向前迈进。
不时停下来用「宝石戒指」确认位置,在羊皮纸上写些什么。
羊皮纸上画着方格,从旁边窥探的拉拉伽一眼看出那是地图。
可是,如果有人问他能否凭那张地图回到地面,答案是办不到。
到头来,想要活下去,还是只能跟着这名可疑的黑衣男子。
所以,拉拉伽考虑到是自己主动提问的,选择继续跟他对话。
不想惹他生气。同伴被砍飞脑袋死去的瞬间,至今仍历历在目。
「……好吧,是不稀奇。」
戒律────其实也没那么严格。简单地说就是行动方针。
是否要避免不必要的战斗、是否要放过受伤的敌人、伙伴跟自己的优先顺序。
在简单的选择就会影响生死的「迷宫」内部,岂能在探索途中为信条议论纷纷。
与其浪费那个时间,不如一开始就找方针一致的人组队。
何况地上(表面上)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禁止冒险者争斗。
别跟戒律不同的人扯上关系是最重要的。
有人夸张地用秩序或混沌、善或恶来称呼那个戒律────
────笑死人了。
拉拉伽小声哼气。
顶多只是会免费救人,或者没报酬就不救的差别吧。
所谓的混沌和恶,是指嘴上说要救人却跟对方抢钱,见死不救的人。
就像把他当成狗使唤的氏族那些人────
或是自己这种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人。
不过,他说他跟自己戒律不同?
「……看你在回收尸体,我还以为我们肯定是同类。」
「我一直留意着要中立中庸。至于那家伙────」
「arf?」
「就不知道了。」
拉拉伽望向在自己身后,一脸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的少女。
她呆呆地────对其他人没有兴趣────小步跟着伊亚玛斯走。
不管要把这家伙归类为秩序还是混沌,两个阵营的人都会感到困惑吧。
────结果,戒律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他在想这些事。
「而且,」
拉拉伽差点漏听接下来这句话。
「我不是你的敌人。」
伊亚玛斯就此沉默。
微弱的脚步声。金币弹跳的锵啷声。收线的声音。然后又是脚步声。
────那家伙在想什么啊……
换成拉拉伽,换成使唤拉拉伽的人,不可能让他活命。
就算没杀掉他,也会把他当成活生生的十英寸木棍(尽管他没看过这东西)用来探路吧。
也就是向前走。长胖点。你是肉盾兼陷阱探测器。差不多这些用途。
假如伊亚玛斯真有让他活下来的理由,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有所企图,一个是不在乎。
伊亚玛斯说答案是后者。可是,拉拉伽不会乖乖相信。
要是他有这么天真,早就变成酒馆后面不会说话的尸块了。
────他在想什么……?
无法想像。
酒馆里的可疑男子。神秘的卷轴。「迷宫」深处。跟两个身分不明的家伙待在一起。
假设他回到镇上,有办法毫发无伤吗?拉拉伽不知道。
委托人搞不好会来教训他,前氏族的人也可能对他处刑。
拉拉伽愈想愈混乱,没来由的焦躁感于内心萌芽。
「迷宫」也没安全到可以让他在这种心乱如麻的状态下走来走去。
────也就是钱。
因此,他最后决定当成是为了钱,心情会比较轻松。
这家伙的目的八成是我的同伴的复活费。拉拉伽下达结论。
────万一我死了,就没人复活他们。没人捐钱给寺院。会对这家伙造成损失。
跟寺院订下契约还是有过约定的伊亚玛斯,应该会想避免这种事发生。
可惜拉拉伽当然没有乐观到有办法这样想。
「woof!」
不知不觉间,他停下了脚步。
贾贝吉叫他别想那么多,快点前进,拉拉伽吓得身体一颤。
「知、知道了,知道了啦。别催我……!」
拉拉伽被低沉的吼声赶着追上伊亚玛斯,走向前方。
「迷宫」的黑暗。怪物。陷阱。眼前的男人。背后的少女。地上的障碍物。
虽然不知道何者是最安全的,至少此时此刻,他确实活着。
────既然如此,我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根稻草。
拉拉伽什么都不知道,唯有这件事可以确定。
但在「迷宫」里面,怎么可能有办法一帆风顺。
过没多久,拉拉伽就遇到阻碍,只得杵在原地。
「门……」
……是一扇门。
高耸的巨大铁门────或是跟自己一样高的平凡木门。
在「迷宫」里的认知是不准确、不清楚的。一不留神,连门的造型都会变模糊。
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里有一扇门。
是这座来历不明的「迷宫」肯定是人工物的证据之一。
「是我没来过的区域。希望门后是去过的地方。」
「woof……!」
贾贝吉彷佛随时会冲过去,伊亚玛斯抓住她的后颈咕哝道。
「……要进去喔?」
「走别条路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
伊亚玛斯这句话,令拉拉伽吞了口口水。
门后是走道的话再好不过。
不过万一是墓室────肯定会有怪物潜伏其中。
如此一来────
────说不定会死。
拉拉伽的一只手,无意间摸索着插在腰带上的短剑。
剑刃又细又薄,称之为武器实在太靠不住。
这是他拿「开宝箱的时候要用到」当理由,好不容易说服前氏族的人让他携带的护身用品。
短剑没被夺走就逃了出来,真的很幸运。希望之后也会这么幸运。
「要、要进去对吧?」
跟刚才的问句语气不同。伊亚玛斯简短回答:「对。」
他的手指抵在大衣下面,挂在腰间的黑杖────纤细的骑兵刀(Sabel)的刀锷上,将刀身推出刀鞘。
喀嚓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可以。」
「Bow!」
叫了声扑上前。伊亚玛斯放开手的瞬间,贾贝吉的反应正是如此。
她化为一阵有颜色的风冲向门,直接踹开门冲进去。
伊亚玛斯则如同黑影跟在其后,拉拉伽急忙追上。
完全没有合作的意思,冒险者们的动作却比勉强合作更加敏捷。
明显比盘踞在墓室中央,异常巨大的某种生物更快采取行动。
────这、这是什么……!?
拉拉伽瞪大眼睛。听见贾贝吉在「woof……!!」低吼着。
泛蓝的绿色鳞片,鲜红如血的黏滑舌头,目光如炬的红眼,牙,爪,尾。
背上那排看似尖刺的东西大大展开,变成翅膀,巨大身躯用四只脚站了起来。
咚,墓室彷佛在震动。光这样就很吓人,下肢无力,差点腿软。
即使如此,拉拉伽依然站稳了脚步,并不是因为勇敢。
而是因为他本能察觉到,要是敢逃走────要是敢动任何一步────要是吸引它的注意力────会被杀掉。
模糊不清的轮廓,真面目不明。然而,用不着正式确认。
身为冒险者一定会知道────连小孩都知道那是什么生物。
「龙、龙……!!?」
「不对。」
伊亚玛斯笑了。
「是毒气龙。」
*
它吐出散发硫磺般的腐臭味气息,缓缓抬起长脖子。
没有任何一丝友善的气息。事已至此,免不了一战。
可是,这不代表拉拉伽有能力与龙一战。
他勉强反手握紧短剑,好不容易才站稳。
两眼圆睁,像在注视令人不敢相信的生物,看着龙……和伊亚玛斯。
「哦,出现在这里吗?」
伊亚玛斯在笑。
这抹笑容彷佛在诉说他发自内心感到愉悦,一副在路上碰巧撞见老朋友的态度。
此时此刻,拉拉伽头一次对在旁边低吼的贾贝吉产生共鸣。
至少,她比这个黑衣男更接近自己────
「呜……!?」
就在这时。
在他当盗贼的期间变得敏锐一点的五感,察觉到些微的异状。
────嗡。
听起来像在低声震动,微弱纤细,却令人不快的声音。振翅声。
昆虫?飞虫?不对────
「唔、喔、啊啊!?」
「yap!?」
拉拉伽反射性带着贾贝吉一起跃向旁边,数根头发飞到空中。
他直觉想到是被咬断的。
从拉拉伽和贾贝吉头上掠过的,是拥有骇人大嘴的巨大虫子。
宛如从恶梦中跑出来的那只生物,无疑是怪物。
「大蜻蛉(Dragonfly)……!?」
「whine……!?」
连贾贝吉都脸颊抽搐,吓得退缩。
对龙的恐惧没有真实感,对大蜻蛉的厌恶则近在眼前。
以威胁性来说,镇守于深处的龙当然远胜四处飞行的蜻蜓就是了。
「它们会喷火(Breath)喔。」
伊亚玛斯右手拿着白刃,语气跟在提醒他们「下雨了记得撑伞」一样。
「战士也就罢了,你这个盗贼想必撑不住。」
「就算你叫我注意……!!」
我该怎么做?拉拉伽毫无头绪。
通常情况下,八成会叫他冲到前面当肉盾。他只知道这个做法。
贾贝吉也差不多。正因为她要负责抵挡攻击还活得下来,才会被叫做厨余。
拉拉伽的视线必然落在伊亚玛斯身上。
伊亚玛斯滑步靠近毒气龙,一面测量距离,一面说道:
「你负责抵挡攻势(Parry)。」
「知、知道了……!」
拉拉伽点点头,面向那群大蜻蛉,听话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飞来飞去的大蜻蛉有几只?拉拉伽额头渗出冷汗,定睛凝视。
────至少比真正的龙来得好……!
而且,他心里也怀着类似祈祷的念头,希望那两个人如果有能力对付它,就想点办法。
对于把龙塞给他们处理一事,没有丝毫罪恶感。
因为他光顾着应付大蜻蛉,就分身乏术了。
「我们上。」
「arf!!」
贾贝吉回应称不上号令的自言自语,率先冲上前。
她从拉拉伽头上跳过去,朝绿龙挥下大剑。
连龙似乎都被这电光石火的一剑杀了个措手不及,鲜红血液于黑暗中喷出。
「GRROOOOOOAAAAAAARRRR!!!!!!」
「yap!?」
不过,仅此而已。
砍飞额头上的龙鳞的贾贝吉,近距离暴露在它的咆哮中,哀号出声。
少女踢了下它的鼻子往旁边滚动,闪掉逼近纤瘦身躯的龙牙。
贾贝吉确实有天分。拉拉伽心想,她搞不好是天才。
跟自己判若云泥,想必蒙受了神的恩赐(Bonus Point)。
尽管如此……
────通通不够啊……!
力量(Level)、装备、经验、一切。
不可能打得过龙。自己和她都一样。
「BUUUUZZZZZZ……!!」
「哇啊啊……!?」
拉拉伽能够仔细观察贾贝吉的时间到此为止。
要抵挡发出恶心振翅声四处飞行的大蜻蛉,并不容易。
至少拉拉伽从未经历过。
「滚开……!别过来!!」
拉拉伽朝着飞来飞去的蜻蛉挥动短剑,目的不在于攻击,而是驱赶。
他至今以来对付过的怪物,都是楼层较浅的种类。
顶多只有欧克和狗头人,连他们都拥有地上的人类无法想像的骇人力量。
不过────
────好快……!
拉拉伽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大蜻蛉的轨迹。
只能凭借刺耳的振翅声用短剑勉强挡掉攻击,那就是他的极限。
「喔啊!?」
每当剑刃跟蜻蛉的嘴巴相撞,「迷宫」都会绽放火花,强大的力量将短剑连着手臂一同弹开。
其中一只手臂传来剧痛。他并未装备防具。伤害(Damage)令人麻痹。
「该、死!很痛……耶!?」
不过,这已经算比较好的下场。伊亚玛斯刚才说过。它们会喷火(Breath)。它们?
意即,龙和────大蜻蛉都会。
拉拉伽只在小时候的睡前故事中,听过会喷火的龙。
小时候,他想亲眼见识一下。现在他要正式更正那个愿望。
────尽量在远一点的地方。
不加上这个前提,牙齿会不停打颤,他都快笑出来了。
「喝啊……!」
因此,拉拉伽咬紧牙关,扬起嘴角,举起短剑。
将注意力放在紧逼而来的大蜻蛉的嘴巴上。不管它要用咬的,还是要喷火。
拜其所赐,他才能迅速闪掉突然喷出的白色火焰。
「哇,唔啊……!?」
脸部后仰。火焰擦过鼻尖,烧到额头及浏海,散发一股恶心的臭味。
拉拉伽直接倒向后方,尖叫着往旁边滚动。
因为大蜻蛉群宛如从上空降下的箭雨,朝他飞过来。
面对那又利又快,发出声响刺在石板路上的牙齿,拉拉伽的防御想必毫无用处。
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小命。但这里虽然是墓室,面积终究有限。不找机会站起来,结果还是一样。
「arf!!」
当然,前提是只有拉拉伽一个人。
贾贝吉不耐烦地对纠缠不清的蜻蛉挥刀,猛冲而来。
单凭蛮力挥剑────不,她彷佛在让身体随着大剑的重量起舞,剑刃斩裂虚空。
转了一圈的剑刃速度变得更快了,扯断蜻蛉的外壳,将其一刀两断。
「抱歉,得救了!」
「yap!!」
翅膀四散,肮脏的体液溅在身上,贾贝吉并不在意,大吼一声。
应该不是在回答他。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下一只猎物身上。
所以,是拉拉伽自己要道谢的。不道谢他过意不去。
他把手撑在地上,像弹簧似地跳起来。一手拿着短剑,总之先保护好自己────
「唔、喔!!!?」
拉拉伽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视野就被强烈的白光覆盖。
他只顾着遮住脸,旁边的贾贝吉也发出「呜嘎」的尖叫声。
强烈的臭味、高温、灼烧肌肤的痛楚。可是,就只有这样。
不用看都知道,是毒气龙喷的火。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从手臂的缝隙间观察战况,全是因为好奇心。
那男人────伊亚玛斯在做什么?
*
不出所料,伊亚玛斯还活着。他提着刀,面对毒气龙巨大的身躯。
────虽然我刚才说了「我们上」。
该如何进攻呢?他如此心想。
「GAAAOOWW!!!!」
爪与爪朝他挥下,利牙紧逼而来,伊亚玛斯灵活地闪开,从底下钻过。
龙在地上被视为传说中的怪物,在「迷宫」里则不然。
伊亚玛斯记得。至于自己是在何时、何处知道的,则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绿鳞片的龙在「迷宫」内部,只不过是连中等程度都不到的弱小敌人────
被那种货色一点一滴地削减专注力(Hit Point),并不好玩。
何况另外两人跟伊亚玛斯比起来,力量(Level)也不够。
在「迷宫」未攻略领域的冒险,应该会是不错的经验,前提是要等他们冷静下来,反覆咀嚼再说。
也就是说,不活着────就算成了尸体,只要有一个人幸存即可────回到地面,就没有意义。
伊亚玛斯右手拎着刀,左手结起法印。
可以选择的选项只有一个,法术。
回合间的空档,他有种时间在无限拖长的错觉,打开脑中的魔法书。
────「小炎(哈利特)」不行。
尽管毒气龙算不上多强大的敌人,最弱的法术不可能对它管用。
「大炎(亚哈利特)」也没用。「炎岚(拉哈利特)」或许有希望────但不能保证。
也是可以用「障壁(柯鲁兹)」或「封魔(巴柯鲁兹)」从它的火焰底下保护自己,不过……
────没道理陪它玩那么久。
「来个帅气的招式吧……」
毒气龙放声咆哮,当然不是因为听见了伊亚玛斯的咕哝声。
但在这座「迷宫」里面,没有冒险者会被龙的咆哮(Dragon Roar)吓到。
毒气龙大吼着挥下爪子。
伊亚玛斯不可能蠢到直接接下这连钢铁都能撕裂的一击。
他用扛在右肩的刀刃挡开爪子,一口气杀到巨龙身前。
龙嘴张开,利牙露出。从内脏溢出的硫磺臭味。喉咙深处的白光。
全是伊亚玛斯感觉得到、近在眼前的死亡气息,他只是心想「是啊」,默默接受。
龙也在注视伊亚玛斯,凶光闪现的眼睛捕捉到挥下的白刃。
伊亚玛斯微微扬起嘴角。「────……」蕴含真实力量的话语自口中迸发。
话语化为炙热的白光,发出嗡嗡的低鸣声在空中绕成漩涡,电光凝聚在法印之上。
「『杰阿利夫(神鸣之)莱卡夫(拳啊)』!!」
伊亚玛斯缠绕雷电的左手,击中毒气龙的下巴。
「GOOROGGGG!!!?!?」
他之所以有办法将龙头击向上方,发出轰然巨响,当然不是拜他的臂力所赐。
「神拳(兹札利克)」。魔法师能够使用,少数拥有神之名的法术。
这一拳促使神威炸裂,雷霆贯穿毒气龙的全身,将其烧成焦黑。
足以让大气沸腾,灭杀龙族,俨然是极大的────在神话叙事诗中出现的威力。
在这座「迷宫」里仅仅是第四级,中间程度的法术,然而……
────这招必须直接接触敌人,正常的魔法师不太会想用。
全身有一半沦为焦炭的龙,散发带有焦臭味的黑烟,咚一声倒地。
伊亚玛斯无视撼动墓室的地震,以及茫然看着他的拉拉伽,嘀咕道:
「好了……」
视线前方────是一个放在墓室角落的染血宝箱。
*
「结、结束了吗……?」
战战兢兢。拉拉伽爬过来观察情况,伊亚玛斯回答:
「不,还没。」
「arf!」
贾贝吉叫了声。
她快步走向宝箱,得意地哼气,挺起胸膛,彷佛在说那是她找到的。
「yelp!yelp!」
「别碰喔。」
伊亚玛斯熟练地对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少女叮咛一句。
贾贝吉立刻安分下来(看起来不太服气就是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纯粹是伊亚玛斯叫她不要做,所以她才不做,乖乖等待吧。
拉拉伽心不在焉地看着,这时,伊亚玛斯说出令他不敢相信的话。
「怎么了?这是你的工作吧?」
「……啥?」
他眨了几下眼睛。思考现在的状况、他所说的话,以及自己有没有忽略什么。
毫无头绪。虽然他一头雾水。
「这种时候……叫我开宝箱喔。」
「我不懂你的意思。」
拉拉伽像在确认似地询问,回答他的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伊亚玛斯悠然站在宝箱旁边,接着说:
「团队里明明有盗贼,为何要无视宝箱?」
拉拉伽无言以对。
他的语气简直像在问肚子饿了,为什么不吃饭。
因为他知道,伊亚玛斯认为这是再普遍不过的常识。
这男人完全没有考虑过拉拉伽不打开宝箱的可能性。
「你、你不担心────」
拉拉伽脑中有各种想说的话打转,从喉咙挤出声音。
「我会触发陷阱,害大家全灭吗……」
最后脱口而出的,是对自身实力的不信任。
伊亚玛斯的回答与拉拉伽动荡不安的内心形成对比,没有一丝动摇。
「会中毒针或麻痹毒的人是你,就算炸弹爆炸,我大概也不会死。」
只要自己不死,就能把尸体带到寺院复活。
伊亚玛斯是这么说的。拉拉伽眨了几下眼睛,贾贝吉小声打了个哈欠。
在这座「迷宫」中,死亡不代表尽头。
拉拉伽也明白。他自认明白。不过────
────如果有人问我能不能自然接受这个道理……
他没有信心。不对,说起来,这男人感觉也不是「接受」。
所谓的「接受」,是指设法容许不同的常识。
而这个名为伊亚玛斯的男人的态度,俨然是────没错,俨然是「迷宫」的怪物。
在「迷宫」的生存方式已经和这男人融为一体,跟呼吸一样。
────这家伙真的……
跟我是同样的生物吗?
「……我会试试看,但不要期待啊。」
「放心吧。里面的东西值不值钱,回镇上鉴定后才会知道。」
────不是那个意思。
拉拉伽看似有选择的余地,实则没有。
他发现这件事,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连当事者都不知道是出于自嘲还是恐惧。
────跟平常一样嘛。
他从腰间拿出手制的工具,着手准备瞒着氏族的人弄来的小小铁丝道具。
眼前是不会讲话也不会动,放在地上的宝箱。
「…………呼。」
他先做了个深呼吸,右手拿起短剑,然后在宝箱周围挥动。
机关────没感觉到。
────外围没问题……
他接着蹲在宝箱前面,从道具中拿出特别薄的一种。
形似锉刀的那东西轻轻插进宝箱盖子的缝隙间,慎重地转了圈。
若有连接盖子和宝箱的绳子,靠这招就能判断。
开盖的瞬间打开药瓶的盖子或扣下石弓的扳机,触发陷阱────似乎没有这样的机关。
「真熟练。」
伊亚玛斯说道。拉拉伽皱起眉头。
「……你在讽刺我吗?」
「是我在旁边看的感想。以你的力量(Level)来说挺熟练的。」
拉拉伽没有回答。
他没有指导他的师父。
盗贼也是因为动作敏捷或身材娇小这种理由,被人硬塞的职位(Class)────
────到头来,只是个肉盾。
同伴没有寄望他解除陷阱。代替我们承受攻击,当一个肉盾,就这么简单。
除了他以外,也有其他类似的人觉得自己应该能做到什么,怀着无凭无据的期待来到「迷宫」。
最后都被氏族的人抓住,当成肉盾……
那些家伙一个接一个死去。
被炸弹炸飞、中了毒针或麻痹毒的陷阱,被扔在墓室不管。
拉拉伽被迫排进等死的队伍之中,盯着其他人的下场。
在真正意义上拼上了性命。
伙伴────不是指氏族的人────伙伴是怎么死的?
中了什么样的陷阱、犯了什么样的失误、迎接什么样的死法,他尽可能记在脑海。
设置在宝箱外围的针。牵在盖子跟宝箱之间的线。
傻傻地窥探锁孔,会被石弓射穿脑袋,这件事他也亲眼见识过了。
死者是个娇小的圃人少女,她说她想赚钱给故乡的双亲用。
明明被抓进了氏族,她却经常唱歌。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
最后听见的是『喔!?』含糊不清的声音。
额头插着箭矢,仰躺在地上抽搐的她,用混浊的双眼看了他一眼。
然而,其他人用长靴踹她的头部,把她当成一颗球踢到墓室的角落。
那些家伙哈哈大笑,扒光少女身上的装备,对拉拉伽说。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他不知道这件事让他学到多少经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拉拉伽勉强活到了现在。
还有她的尸体依然被扔在墓室。
「…………很好……」
他花了一段时间调查宝箱的周围,调查盖子和宝箱,得知没有陷阱。
但不能大意。接下来终于要处理锁孔了。拉拉伽拭去额头的汗珠,着手调查。
「whine……」
贾贝吉在背后无聊地叫了声。他将双手和意识分隔开来。
这不代表他不专心,拉拉伽喜欢用探针戳锁孔的工作。
眼前的机关会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理所当然,单纯的构造。
操作探针,慢慢解开它────可以让他不用思考多余的事。
自己现在的处境、死去的那女孩、被杀掉的同伴、杀掉他们的男人。委托人。
拉拉伽的双手慎重地动作,嘴里冒出一句话。
「喂。」
「嗯。」
他没有期待他应声,伊亚玛斯却老实地回答了。
说到老实,这男人在开锁过程中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拉拉伽与宝箱搏斗的期间,他一直待在旁边。贾贝吉也是。
所谓的团队就是这样吗?
团队。这叫团队?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慢慢凑在一起的三个人,叫做团队?
有点愉快。拉拉伽稍微这么觉得,接着说道:
「这块大地是平面,边缘是断崖绝壁。如果我说我想去对面看看……你会笑我吗?」
「冒险的目的因人而异。」
喀嚓。拉拉伽解开一个机关,等待他说下去。
这男人是冒险者。
他不清楚冒险者的定义。不过可以确定,他跟氏族的人不同。
他想听听看冒险者的回答。
「渴望金钱、力量。君主的圣衣、妖刀、不明的武器……也有这样的人。」
伊亚玛斯的话语,一字一句落在墓室中。
「迷宫」万籁俱寂。
只听得见拉拉伽操作探针的声音、贾贝吉哼气的声音。
还有伊亚玛斯悠闲的声音。
「重点在于要不要去『迷宫』、要不要去冒险。仅此而已吧。」
「……为此把新人当成弃子用的人也是吗?」
「我从来没想过。」
真是干脆的答案。
「我光顾着我的冒险就忙不过来了。」
「你的冒险……」
探针传来微弱的手感。他往前拨了下。机关咬合在一起。
慎重地,一步一步来。
跟伊亚玛斯扔出金币再收线,没有太大的区别。确保安全,踏出下一步。
「你也有目的吗?」
「对。」伊亚玛斯笑道。「讲了你应该也不会信。」
拉拉伽正想开口询问的瞬间,盖子发出「叩咚」的声响掉下来。
成功打开宝箱了。
「Bow!!」
「唔喔……!?」
贾贝吉挤开拉拉伽扑向宝箱,窥探里面叫了声。
没办法仔细观察内容物的拉拉伽,连生气的心力都没有,累得吁出一口气。
他碰触额头,汗水淋漓。
「干得好。」
「……被你称赞我也不会高兴。」
拉拉伽冷淡地回答伊亚玛斯。
可是,他确实感到了满足感────成就感。
自己的任务、自己的战斗,有种打了场胜仗的感动。
可惜他在回到地面的路上又开了五、六个宝箱,害这样的感动消失殆尽。
*
世界闪耀着金色。
并非譬喻。
微微擦过地平线的太阳洒落的阳光,将万物染上美丽的色彩。
「迷宫」和与其相连的街道彷佛透着淡淡的金色,宛如纯金的豪宅。
拉拉伽一瞬间无法分辨那是日落还是日出,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过,他马上看出那是日落。太阳东升西落。
但那是哪一天的日落,就不得而知了。
是进入「迷宫」的当天、隔天,还是三日后、一周后、一个月、一年……搞不好是四十年或上百年。
因为「迷宫」和地面,连时间感都不一样。
「平安回来了……」
「……arf。」
成就感和兴奋的心情早已消散,只剩压在身上的疲惫。
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了────至少没有怪物和陷阱。
对拉拉伽而言,光这件事就值得庆幸。
至于贾贝吉精疲力竭的原因,当然只是她玩太疯了。
「还没结束。」
没有任何变化的男人一如往常的声音,刺在拉拉伽背上。
「要去酒馆随便找个主教(Bishop)鉴定,才能卖钱。」
「酒馆……?」
「找武器店鉴定的话,会被坑一笔。」
有什么好奇怪的?伊亚玛斯咯咯笑着。
背上扛着多装了回程捡到的装备,变得更加巨大的包袱。
拉拉伽发现袋子原本的用途是尸袋,却没力气说出口。
塞满袋子的财宝的重量,有如亡者的指甲掐在肩膀及背上。
为了远离那东西,他想尽快去旅馆────去马厩睡觉。
想不到那堆稻草的触感,竟然会有让自己心心念念、迫不及待的一天!
────不过……
即使睡马厩不用花住宿费,吃饭还是要钱。
拉拉伽身无分文。现在不去酒馆的话,明天又得挨一整天的饿。
「…………好啦。跟去就行了吧?」
没有选择的余地,拉拉伽无奈地做出决定时────
「嗨,怎么?没赚到钱啊?」
跟「迷宫」的气氛并不相衬的爽朗声音从身后传来,彷佛一掌拍在背上。
拉拉伽忍不住抖了下,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是六人……五人与一具的团队。
最前面那个戴着龙头头盔的战士,肩上扛着布袋────尸袋。
「竟然带着活人,而不是死人回来,你很遗憾对吧。」
「真羡慕你。」伊亚玛斯说。「死的是霍克吗?」
「那个笨蛋怎么杀都死不了。」
回答他的是待在战士背后的精灵女性。
她穿的是僧服:龙头头盔战士、精灵女僧侣,以及────
「盗贼判断是毒针,结果打开宝箱一看,是炸弹。真服了他。」
「偶尔跟霍克以外的人组队,就会碰到这种事,伤脑筋。」
「是后辈拜托我咱们帮忙训练他的。看这程度,哎呀,实在丢脸。」
矮人主教、人类魔法师、圃人盗贼接连加入对话。
决定性的证据,是霍克温这个名字。
在「斯凯鲁」自称盗贼的人都会听过的名字。
拉拉伽只是勉强称得上盗贼,但他仍然认得出。他们是────
────赛兹马的团队……!?
「你、你们认识这些人吗……!?」
「yap。」
他悄声询问,贾贝吉当然只是兴致缺缺地叫了声。
问错人了。
然而,拉拉伽没有勇气在伊亚玛斯面不改色地跟顶尖冒险者交谈时插嘴。
女精灵────莎拉见状,露出猫一般的笑容注视他。
「伊亚玛斯,我听艾妮说了。你终于跟人组队啦?」
莎拉好奇得两眼发光,往这边凑过来。证据就是形似竹叶的耳朵正在上下摆动。
「就是那两个孩子对吧?艾妮说是女生,原来还有一个男孩。」
「啊────」
伊亚玛斯昂首望天,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像在绞尽脑汁似的,目光游移,望向赛兹马。
头盔无情地左右摇晃,龙头也跟着移动。
「我也不明白事情经过。拜托我也没用。」
「我想也是。」
伊亚玛斯叹了口气,背好他回收的行囊,再度叹息。
「请你喝酒,帮我一个忙。」
「行。」
赛兹马────尽管他的脸被头盔遮住,大概,一定────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过,给人的感觉并不讨厌,这也是多亏他的品德吧。
他将嚷嚷着「去喝酒啰!」的伙伴晾在一旁,询问伊亚玛斯:
「实际上怎么样?我也有兴趣。」
「我想想。」
伊亚玛斯双臂环胸。拉拉伽下意识吞了口口水。他开口说道:
「有天分,但缺乏经验。」
「这样啊,这样啊!」
赛兹马闻言,心情变得更好了。
他笑咪咪地往拉拉伽的背拍下去,手甲的冲击震得他「唔喔!?」倒向前方。
「太好了,少年,还有贾贝吉小姐。以这男人来说,是很高的评价喔。」
赛兹马不顾站不稳的拉拉伽,开始乱揉贾贝吉的头。
狗毛般的卷发被揉乱,少女「yelp!yelp!」大叫着抗议,同样遭到无视。
不久后,她大概是发现抵抗毫无意义了,安分下来,伊亚玛斯没有理会她,耸耸肩膀。
「怎么把我说成这样。」
「这就是今天的下酒菜了。那么出发吧!冒险完喝的酒特别美味!」
「咦,啊,等等……!?」
虽说他刚才确实打算跟去。
拉拉伽连讲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赛兹马拖走,又差点跌倒。
明明不会痛,抓住手臂的手甲却跟铁枷一样牢固,文风不动。
除此之外,他身边全是有名的冒险者(All Stars),不可能放他逃掉。
「喂、喂,慢着……!」
拉拉伽俨然是被带走的囚犯,他望向黑衣男子求救。
喉咙好紧。感觉像这辈子第一次开口说话。
「伊亚玛斯────贾贝吉!!」
有得到回应,恰似一汪清泉的蓝眸盯着拉拉伽。
「Bow!」
这是在道谢、激励、放弃挣扎,抑或没有任何意义?
贾贝吉叫了声,有如小跑步跟在主人后面的小狗,追上伊亚玛斯。
伊亚玛斯则耸耸肩膀,悠闲地迈步而出。
完全没有要救他的意思。
────算了。
拉拉伽心想。感觉不坏,远比待在氏族的时候舒适得多。
「给我记住!」
语毕,他笑了,决定补上一句。
「我叫拉拉伽!!」
最后,他们在酒馆请主教────塔克和尚帮忙鉴定,宝箱的内容物是便宜货。
不过是以「迷宫」的收获来说。
拿到外地去卖,就算不能一生不愁吃穿,应该也能挥霍个数十年。
伊亚玛斯依约将那笔钱扣除付给塔克和尚的手续费后,平分给所有人。
可是────拉拉伽没想过要带着钱离开城市。
他所想的是「迷宫」、伊亚玛斯、贾贝吉、伙伴、委托人。
判断下次会更加顺利,心满意足的他,钻进马厩的稻草堆里。
至少────暂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