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蒙面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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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付印前的去印刷厂校对这种活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打个比方,编辑部就像被切分的装饰蛋糕,部分人马要跟本部告别跑到印刷厂来。干的活嘛,倒也没什么不同。该有的奶油也有,草莓也照样摆着。

然而专程赶来的真正原因,在于连带着校样往返于编辑部与印刷厂之间的时间都显得奢侈,索性就在一处集中处理完所有工作——于是这份工作的奶油也变成了“特浓”版本。

更雪上加霜的是环境问题,我们《推理世界》每次使用的房间,与幼儿园截然相反。换句话说,请先想象这样的向阳景象:通透的玻璃窗无限敞亮,墙上贴着充满梦想的装饰画,饲养着各种小动物,年轻健康的女教师穿梭其间,水培风信子和番红花朵点缀各处,孩子们雀跃的嬉闹声阵阵传来——然后,将这个画面彻底翻转过来便好。

“前辈——这边的校样也终于印出来啦——”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宛如大型垃圾场般的成排办公桌对面,我对着正匆忙收拾准备回家的连衣裙身影,投去充满怨念的声音。连衣裙底色是利休灰,上面点缀着数朵白色镂空的郁金香花纹。随意披搭的黑色上衣也相当有品位。

左近前辈踩着滞重的空气大步走来,瞥了眼手表说道。

“四点半了呢”

“是四点半啦。”

“校样是川岛老师的长篇一次性刊载对吧”

“嗯,五百页”

“现在出来真是太好了呢。以冈部君的能力,通宵完成根本不在话下吧”

校对工作大概要持续到凌晨三点左右。之后还要与插画进行核对。当然,其他工作也必须赶在三点前完成。

“不吃便当了吗”

与出差校对的印象瞬间重叠浮现的便当正等待着我们。

曾经有一次,编辑部的新人真美掀开那合成树脂的便当盖,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像是按捺不住激动般喃喃道“今天是寿喜烧啊……”原本挤在一起的七八个人全都“诶!”地一下站起来围过去,探头一看——炸鱼糕旁边正大剌剌躺着个寿喜烧风味调味包的小袋子。

“哎呀——真可惜呢,我得和有川老师开会。毕竟是系列连载的第一回,必须认真准备才行”

有川先生可是位美食家。

“约在哪里呢”

“不过是筑地的料亭罢了——真是的,太遗憾了,明明很想吃便当的”

矫揉造作得令人发指。

“要不稍等会儿给您送去?或者当成给孩子的伴手礼也行”

前辈丢下一句“傻瓜”,便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我算准时机,和邻座的同事大岛同时起身,数着“一、二、三”朝门口齐声喊“左近雪绘没良心——”不料前辈竟折返回来取伞。

春天来临,正因为连日来过于温暖的天气,久违的雨夜反而让人感到骤然转凉。

走到空荡荡的走廊上,这份寒意沁入骨髓,说是倒春寒又为时尚早。走进地下房间,自动贩卖机如机械军团般列队而立,买了罐乌龙茶,哐当一声掉落的易拉罐在掌心显得小巧而滚烫。

这触感让我突然想起负责的蒙面作家,其真身是个娇小的女孩,名叫新妻千秋,住在世田谷区,那宅邸豪华得连豪宅这个词都显得寒酸。

聪慧的双眸,孩童般莹润的脸颊,如梦似幻的唇——这般罗列未免甜腻,却别无他词可拟。实是惊鸿一瞥的绝色。

因她的投稿实在别致有趣,遵照左近前辈“亲自去趟她家”的命令登门拜访,初见时简直惊为天人。

话说回来,这位总是低垂眼帘的深闺大小姐有个怪毛病。似乎正因为这个毛病,她才经常闭门不出。虽说有“窝里横”这种说法,但她恰好相反。

也就是说,只要踏出家门一步,怕生的小猫就要变成剑齿虎,整个人格都会彻底改变,似乎连她本人也无法阻止。

人类可真是有趣。

去年岁末,当这位大小姐处于剑齿虎状态时,我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非同小可的右直拳,当场就被击倒了。自认为还算是个结实男人的我,竟被一拳放倒,可见其威力之大,疼痛程度也相当可观,不过嘛——凡事过后都会成为愉快的回忆。

后来让她写了几篇稿子,得到左近前辈首肯后,二月底这位大小姐终于在《推理世界》顺利出道了。

当时笔名成了成为问题,用新妻千秋会很麻烦,于是她说“冈部先生,请您帮忙想想。要是没有合适的,就用‘希望匿名’吧”。

“这就是她的意思”

左近前辈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

“‘希望匿名’挺好的。不过,要是那样的话,<世田谷区·希望匿名>更奇怪了吧”

“确实是这样呢”

这时,正在大口吃着苹果蛋糕的真美酱,一边嚼着一边插话进来。

“宫前老师就用〈江东区·希望匿名〉,泽田老师就用〈松户市·希望匿名〉好了。要是所有作者都这样,那才叫奇怪呢”

既然如此,我想了想,

“要是看到发行方写着〈千代田区·希望匿名〉的话”

真美酱咕嘟一声咽下蛋糕,“那样的话杂志名就叫——《匿名世界》!”

主编一脸无奈地说道。

“又不是说越奇怪越好”

于是开始考虑千秋小姐的笔名,但因为太了解她本人了,反而想不出适合那位既怪又呆的大小姐的名字。

“算了啦。姓氏就用‘蒙面’,名字用‘作家’好了”

左近前辈一锤定音。虽然让新人当蒙面作家没什么意义,但就这样,大小姐的——该说是名字还是处境呢——总之就这么定下来,杂志也发行了。

虽然似乎几乎没什么人读过,但仍有少数几位特意打来了电话。

就连竞争对手杂志的编辑也来要求引荐。

“啊,实在抱歉,那位患有人类恐惧症呢”

结果对方回呛说“那你这个责任编辑是猴子吗”。

握着乌龙茶罐在走廊踱步,与其说是想喝,不如说是为了转换心情。

几间办公室里还有留守的人,毛玻璃窗透出光亮,想必也有通宵工作的吧。其中甚至有人半自暴自弃地边开宴会边干活,顾忌着周围而压着嗓子唱‘草津好地方至少该来一趟~’,间隔片刻就有缓慢低沉的帮腔‘来这里呀来这里~’插进来,这般景象与其说是欢快,倒更显诡谲。

说来,从乌龙茶罐联想到大小姐,除了尺寸因素外还因为发烧的缘故。

由于稿费结算事宜,前几天致电询问时,从管家(大小姐竟然还有管家)那里得知千秋小姐正因感冒发着近四十度的高烧卧床休息。

大小姐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最重要的是,她写作的动机是钱,所以希望稿费也能用现金支付。虽然是连三角钢琴都能像买糖果一样随意购入的千金大小姐,但至今从未工作过。

也就是说,千秋小姐是想要体验“属于自己的钱”。

对我们而言,这反倒是求之不得。老实说,能多一次见到那位大小姐的机会再好不过。

转动门把手推开门,校对员正在房间角落默默工作,而大岛先生一边用左手抚摸着渐浓的胡须,一边接听着电话。

“啊、啊?”

声音显得很慌乱,他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朝我这边招了招。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确认,他连连点头。我大概明白了情况。

“‘不足挂齿的无名之辈’是吗?”

“没错”

大岛递来草绿色的听筒,在他大手里显得滑稽又可爱。

我靠上椅背,坐在那把发出吱呀痛苦声响的破旧椅子上,

“好的,换人了,我是冈部”

“啊……”声音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刚才换了别人接电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说什么不知道,直接提稿费的事不就行了。这时听筒里的声音突然远离,传来咚咚的咳嗽声。

“您没事吧”

“没事。真是抱歉,这个时间还打扰”

看了眼时钟,现在是九点。

“是从公司问到这里的号码吗”

“嗯,今早问到的。然后一直犹豫要不要打过来……我这个人真是优柔寡断”咳咳“对不起……我越来越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退烧了吗”

“嗯,托您的福”

“听说之前烧得很厉害呢”

“是啊…………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做了个啪嚓啪嚓的噩梦”

“啪嚓?”

“对,就是那种表面有圆形凸起的塑料膜。用来包装易碎物品的”

“啊,原来如此”

“梦里我不停地按那些泡泡,啪嚓!啪嚓!”

“哦”

“结果发现怎么按都按不完”

“——真是场噩梦啊”

“是的。就在我忍受不住叫出声时,被赤沼叫醒了。”赤沼是管家的名字,与“管家”这个词给人的印象相反,他是个像前拳击冠军般粗犷的男人。“啪嚓、啪嚓!“我喊叫着抱住他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没事了哦,没事了哦”赤沼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说起来啊,那个赤沼”她边笑边咳“在我睡觉时,从窗户望着院子跟我说,今年黄莺也来了哦”

“是想让您打起精神来吧”

“是啊,虽然很感激,但总觉得有点好笑”

“为什么呢?”

“从我小时候起,赤沼就一直这样说了。大概四五岁时的记忆里,只有这么零星的一幕——我和母亲在庭院散步,那时赤沼像个孩子般雀跃地对母亲喊着‘是黄莺,是黄莺’。那只柠檬绿的小鸟正把脑袋钻进山茶花的红艳花朵里吸食花蜜,连眼周都被花粉染得金黄,拼命吮吸着。那是个连每片叶子、每瓣花蕊都洒满阳光的温暖日子。”

我脑海中浮现不出那位母亲的形象,却莫名看见如今千秋小姐手牵着幼童的模样。千秋小姐继续说道。

“赤沼走了以后,母亲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千秋,那种鸟啊,其实叫绣眼鸟,你或许迟早会发现所以我先告诉你。但是呢,赤沼先生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对我说这个。所以绝对——绝对不可以说破这不是黄莺让他失望哦。明白了吗?’说完紧紧抱住了我。”咳咳……“真的、真的从那以后每年——”咳咳……“来我们家的绣眼鸟,一直都扮演着黄莺的角色呢”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千秋小姐比平时健谈得多。

“原来如此”

我不知如何接话,连回答都显得笨拙。千秋小姐突然像从梦中惊醒般继续说。

“啊,对了。那件事……”

“是稿费的事吧”

“是的”

“共三十四页,每页三千日元,大概十万日元左右”

“……好的”

“明天我给您送过去吧”

通宵赶工的话早上就能完成工作。正好可以直接去公司领取稿费。

“不,比起家里……”

“在外面比较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她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

“……这次我会注意不失礼的”

“啊,我也——”本想说要小心应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您指定的地点我会准时赴约,不过去哪里好呢?”

千秋小姐思索片刻,

“那水族馆怎么样?”

“我没问题”

我们的说的是位于东京湾沿岸的临海水族园,乘坐JR京叶线出站应该就到了。

“我……那之后为了反省一直闭门不出。在报纸上看到,就一直想去看看。据说能看到鲣鱼和金枪鱼洄游呢”

“——说起来,您的鱼儿们还好吗?”

那之后为了商议事宜,我去过世田谷的新妻家两次。在千秋小姐宽敞的房间里,原本摆放三角钢琴的位置,如今放着一个双手合抱大小的水槽,五六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水草丛中游弋。若不是咕嘟咕嘟上升的气泡,那澄澈的水面几乎让人以为空无一物,看起来漂亮极了。

我不知道水槽里的居民们属于什么品种,千秋小姐总是称呼它们为小鱼儿。

“还好,也不会感冒”

然后我们约定了碰面地点和时间。十二点整,在鲣鱼·金枪鱼雕像前。

“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有印章最好,签名也可以。制式印章上总不会有新妻这种字样吧”

电话那头忽然变得像秋日湖泊般安静,继而用带着寂寥笑意的声音说道。

“有的”

“啊——这样啊”

“我啊,并没有那么特别”

我当啷一声挂上电话,大岛马上来调侃。

“电话打得真久啊。用的可不是工作时的语气。对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吧”

“烦死了。什么都别问。啊,我真是迟钝!”

大岛用力地点点头,

“没错,确实如此”

乌龙茶已经完全凉了。

毛玻璃窗外泛起朦胧的白色,附近自卫队驻地的起床号声隐约可闻。通宵校对后迎来黎明,总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之后工作仍在继续,最终结束已是八点左右。

叫了咖啡店外送,吃完三明治消磨时间后便前往公司。

我在财务处领取了千秋小姐的稿费,对真美说了句“我就睡一小时记得叫我”,便钻进和室扯出被褥裹住自己。

这就是失误的源头,听到“冈部先生,一时啦”的呼唤时,我大呼搞错,跳起来却为时已晚。但总之必须表现出诚意,于是从公司狂奔而出。

室外与昨日截然不同,是令人舒畅的万里晴空。往来行人的身影也透着几分悠闲。若不是睡过头的话,此刻我本应在这片蓝天下,与千秋小姐并肩漫步海岸线才对。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凄凉。

在电车中也像奔跑般疾驰赶路,前往约定的临海水族园。

走进玻璃覆盖的巨型圆顶,乘着自动扶梯向地底行进。这地方简直像是少年向电视连续剧里,企图征服地球的反派们的秘密基地。

千秋小姐所说的大水槽确实壮观。整面墙壁延伸至遥远天花板的巨大画面另一侧,是泛着孔雀羽毛般青绿色的水体。巨大的鱼群在那里名副其实地成群游动。令人吃惊的是,它们全都呈现出金属的色泽。不是“金灿灿”而是“银闪闪”,简直像是发条装置的人造物。

虽说是工作日,却热闹得堪比步行街,恐怕再难找到比这更不适合寻人的场所了。而且或许是为了突出水槽效果,内部光线昏暗。

“觉得拥挤、厌烦、再不愿来第二次的游客,请继续前行。前方人少清静,尚有诸多可观之处。”

风趣的工作人员单手拿着麦克风在人海中穿梭。我筋疲力尽地穿过整栋建筑,却始终没能遇见正在寻找的那条小鱼儿。

疲惫感突然排山倒海般袭来。回到东京站喝了瓶高价营养饮料提神,振作精神给新妻家打电话,却得知大小姐尚未归来。

灰溜溜地回到家,铺好被褥想着至少要养精蓄锐后再诚心诚意去道歉。说来惭愧,二十岁时连续通宵两日都不在话下,如今四舍五入快三十的年纪,从截稿前到校对完成只要连着几天睡眠不足就会立刻遭到反噬,真不想变老啊。

忽然注意到厨房传来咕咚咕咚的声响。是大哥回来了,正在忙活什么。

虽说是大哥,其实是同龄的双胞胎。他任职警视厅刑警。我名叫冈部良介,他竟叫冈部优介。

穿着睡衣走进厨房,看见优介大哥正就着剩下的纳豆喝啤酒。

“糟了”

“什么糟了?”

“我本该打个电话的”

“都十二点了。这种时候打过去合适吗?”

“那就算了吧”

“按深层心理学来说,你就是根本不想打吧”

“也许吧”

“你要是怕睡过头,就赶紧找个能叫你起床的人”

“我这不是在谦让嘛,还得老哥你先找一个”

“说得也是啊”

这反应倒是少见。

“出什么事了?”

“什么?”

“难道找到愿意跟你交往的对象了?”

“胡说什么,就是腰有点疼”

“啊?”

“不是……这种时候要是有个人能帮忙揉揉腰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功利。

“说这种话会被骂没出息的,结婚不应该是为了爱情吗?”

“真有爱情的话总会帮忙揉揉腰吧”

“那倒也是”

说着老哥又把已经搅拌充分的纳豆发泄似的搅得更烂。

“可恶,想起来就火大”

他猛灌一口罐装啤酒,结果按住腰喊“疼疼疼”,我拉过椅子坐下打听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能对人说的事”

“怎么说?”

老哥只要稍加引导就会全盘托出,对警视厅来说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人物了——虽然可能会这么想,但正因为对方是双胞胎弟弟,换作其他人的话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会开口。(应该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说吧)

“被摔飞出去了啊”

“嘿~”倒不是偏心,优介老哥确实很强。警视厅的黑带高手,高中时还在都大赛拿过奖。“对方是个相当凶恶的罪犯吧”

“啊,凶恶得很”

他用极其苦涩的语气继续说道。

“——真是个凶恶的小丫头”

优介老哥吃着纳豆,喝了口啤酒,又把纳豆塞进嘴里,嚼得吧唧作响,灌了口啤酒后说着。

“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

我站起身从冰箱拿出烟熏奶酪切了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切得厚薄不均很难看。

然后放好玻璃杯,把罐装啤酒往杯里倒。

“突然变得,这么殷勤了啊”

“要帮您揉揉肩吗”

我不认为东京有那么多能把我老哥扔飞的小丫头,更何况是今天这个日子。完全有可能因为我的迟到连累到老哥,让他在某个地方遭到大小姐的制裁。这世道看似广阔实则狭窄。若真如此,老哥的处境可就悲惨至极了。

“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啊”

老哥拿着罐装啤酒回来,我也嚼着奶酪继续问

“那么,案件发生在哪里呢”

“正因为是那个地方才更丢人,就在成群结队的家庭游客和情侣们面前”

突然惊醒。

“该不会是临海水族园吧”

老哥起身去拿新的啤酒。

“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啊——虽然想再说一遍,但很遗憾,事情很明白了。你看过报纸了吧”

桌上放着晚报,我立刻拿起来展开。最先映入眼帘的社会版头条新闻让我倒抽一口凉气。

夕子平安归来

喜极而泣的双亲

这倒是好消息,问题在下一篇。

犯人是戴口罩的年轻女性?

从临海水族园逃走

“哇啊”

发出惊叫的是我。察觉到动静回头一看,发现老哥正从身后探出头来。

“怎么了。刚才那叫声”

“没、没什么啦。只是被吓到了”

“你真是奇怪啊”

老哥坐下后,把啤酒从罐子倒进玻璃杯。因为开着暖炉,厨房里热得让人冒汗。

“这个逃跑的女人,就是把老哥你甩开的小丫头吗”

“啊,没错”

“那孩子长什么样?”

“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穿着牛仔裤配天蓝色T恤,外面套了件像男款的白色薄牛仔外套,二十岁左右吧,脸被遮住了看不清,戴着深蓝色帽子压得很低,还戴着个大白口罩”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说什么梦话呢,那可是绑架犯啊”

“这么说,夕子是被绑架了吗?”

说话还押韵。

“没错。是世田谷一位医生的孩子。小学二年级。昨晚很晚都没回家。正焦急万分时,九点左右来了通电话。初中生姐姐接起来,听到一个压着嗓子的男声说:‘你是姐姐吧,妹妹在我手上。叫父母来听。’听到‘爸爸!是绑架犯打来的!’家里顿时乱作一团。父亲接起电话后,对方命令道:‘明天中午十二点,带一千万日元到临海水族园的大水槽前’,还加上那句老套的‘敢报警就等着收尸’,说完就挂断了”

“原来如此”

“一家人从早上就手忙脚乱凑钱,父亲赶往水族园。辖区警署和当地警察,还有总局派来的刑警,装作情侣约会之类的样子暗中布下天罗地网”

“哦哦”

“当然,孩子的性命最要紧,交钱后能否立即逮捕犯人还很微妙,这种案子真是让人胃疼啊”

“绞着疼呢”

“在这个通货膨胀的时代,要求的金额意外地少。感觉像是生手一时冲动犯下的案子。要是遇上那种不考虑后果、轻视人命的家伙,才是最棘手的”

话虽如此,我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大哥你当时在哪儿?”

“你猜猜看,你应该没去过临海水族园吧?”

“去过啊”

“是吗”

“嗯,——就是最近的事”

大哥斜眼瞥了过来。那是当家之主的眼神。

“约会?”

“工作啦”

优介大哥嘀咕着“杂志社这种地方,莫名其妙的工作就是多啊”,把啤酒送到嘴边。一边喝着,一边似乎在脑海中整理着那段不愉快的记忆。

“那个水族馆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个展示淡水鱼的小型建筑”

“啊,知道知道。就像昨天的事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精心打造人工溪流,可以从较低的位置窥见其中鱼儿的生活状态。穿过主馆那边人挤人的喧嚣区域,走到这里时周围已变得相当空旷。有些人已疲惫不堪,归心似箭,便径直路过不作停留,或许正是这个缘故。

“我的岗位就在那儿,从十一点起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回巡视了好几次”

“在那种地方频繁走动,岂不是显得相当刻意吗?”

“你先安静听着,约定地点是大水槽前,和这里完全无关。但案件就像动物般难以预料,在园内各要点部署精锐刑警的布局果然奏效。十一点半时,有个女人从背后搭话:‘原来你在这儿啊,来得真早呢。’”

大哥还体贴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没事”

“是吗,那就好。不过今天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是我想多了吗?——算了,先不说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去喝酒时都有人对我说‘您是警察吧’。白天我还觉得自己装得像个普通水族馆爱好者呢。”大哥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啊。“——肯定是我散发出的杀气被察觉到了。即便如此,明明挟持着人质还敢主动向警方人员搭话,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那确实很奇怪啊”

“哪里奇怪?”

“因为啊,如果有人那样搭话的话,一般人都会认为是认错约会对象了吧”

“如果是普通人,确实会这么想”

“意思是?”

“突然,她在我眼前张开双手,十根手指直直地戳过来。像不合时令的暮蝉般反复喊着‘钱、钱、钱、钱’。我虽然吃惊,还是冷静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呢?’结果那孩子突然露出像被激怒的眼神。”说到这里他长舒一口气,咬了口烟熏奶酪。“她用那种眼神狠狠瞪着我,像是顾忌周围般压低声音说‘少装蒜,约好的钱,带来了吧?赶紧交出来’。我悄悄环顾四周,建筑里只有我一个警察。也没有看似她同伙的人。单对单的话,制服这种小丫头比扭断婴儿手腕还简单——正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大意了”

“原来如此”

确实,看到那小猫般的外表,任谁都会上当。这不是大哥的错。

“‘啊,但约定的地点不是大水槽前吗?’我这么一说,对方就说‘那又怎样?既然在这里碰上了,在这儿给我不就行了?我可是为了十二点的约定,从九点半就来这儿等着了。你是在耍我寻开心吗?’‘不,我可不觉得开心’听我这么说,她竟意外地眼角泛泪,用力摇头道:‘够了!我要回去了!’这下可难办了,十二点近在眼前,要是让她出去和同伙联系就完蛋了。所以只能制服她了,我从后面,猛地——

“抱住了吗!”

“笨蛋!是用胳膊钳住的!”

“唉,准确说是自以为钳住了。明明确实抓住了那纤细温暖的身体——”大哥把手举到半途,像是要耸肩似的,又将双手伸到眼前,直勾勾盯着左右手掌。“这掌心里还残留着当时的触感呢。简直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钻进了怀里似的。”

我伸出手,啪啪地拍打优介大哥的掌心。

“怎么了?”

“那种触感,留着也没用吧”

“啊,只会让人不甘心罢了”

“没错,当然不甘心。简直岂有此理”

大哥以为我是在责怪他放跑人的失误,来了句“无话可说”。

“接着呢,在被抓住的手臂里,听到了像是叹息、心跳加速和微弱悲鸣混在一起的声音。下一秒,那小丫头突然想踮脚。我这边正要使劲按住,猛地加了把力。结果配合着这个动作,那姑娘的身体非常自然地沉了下去,视线就像瀑布般哗——地沉了下去”

“咚的一声,是吧”

“就是这样,后背撞得喘不过气。虽然比主馆人少,但毕竟有围观群众啊。万一不小心砸到小孩什么的,事后想想都后怕。比起自己受伤,那个更可怕吧。不过运气不错,就像量好似的正好摔在人与人之间的空档”

那绝对是计算好的,要是前面有小孩肯定会咬唇忍着——我虽然这么想但没出声。

“所以,就被逃掉了”

“嗯,帽子掉了下来。要是就这么留在原地,说不定还能成为什么线索呢。结果她立刻捡起来,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不过,那家伙可真是个老手啊”

“这话怎么说?”

“不是第一次犯案了,逃跑的时候还说了句又搞砸了”

“啊……原来如此”

“够厉害吧”

座钟用呆板的调子“铛”地敲了一下。

“你去追了吗?”

“本来想追的,但被整得太惨了”

“这次没手下留情啊。”

“什么?”

“不,没什么”

“我正急得不行,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来帮忙的吗?”

“不,喊着chihan——就一脚踹过来了”

“chihan?”

“就是痴汉啊,痴汉”

简直没眼看。

10

“笑女孩的母亲说着‘哎呀,真是的’,一边拉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向出口,一边夸赞小孩真棒呢。‘太、太太,不是的’我呻吟着按住腰部正要往外走,一个像职业摔跤手般魁梧的男人吼道‘你对我老婆有什么意见吗’。情况越来越混乱,完全搞不清状况,趁这间隙,戴口罩的女人早已轻松逃之夭夭”

“大水槽那边怎么样了”

“这边没出现可疑的家伙。赎金交接没能完成。同一时间,家里那边可闹翻天了”

“家?是指被绑架孩子家吗”

“是啊,电话响了。夫人接起来时,伴着烈火燃烧的声音,传来闷声闷气的威胁‘叫警察了吧。我们可是在孩子房间点火了哦’。夫人当场惊慌失措大吵大闹。——说实话,要是夕子真回不来,我现在大概也已经离家出走了”

“所以那通电话是?”

“似乎是没拿到钱的泄愤恐吓,夕子平安无事。凌晨一点多时,本人用可爱的声音从西船桥车站打来了电话”

“被释放了啊”

“啊。据说前一天傍晚,她刚回到家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车上两位阿姨催促道‘你父亲出车祸了,你立刻跟我们去医院’。因为对方是女性,她就这么上了车。结果对方坦白说其实是绑架,还郑重其事地请求道‘明天中午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放你回家,求你这期间乖乖配合’”

“这么说犯人是两位阿姨组成的团伙?”

“加上在水族馆现身的那家伙,女犯人就有三人了,还有个打电话来的男人。不过嘛,对小学二年级学生来说的阿姨,二十多岁也很正常。仔细一问,说是年轻的阿姨们。至于长相,车一开动两人就戴上了口罩,几乎没留下印象。看吧,这里又出现口罩了”

“你是想说和水族馆的女人有关联吧。——不过,要自然隐藏面容的话谁都会想到口罩吧。仅凭这点就把两者联系起来未免太武断了。再说了,如果是四个人干的,每人分到的就只有两百五十万,未免太少了吧”

老哥咧嘴一笑。

“但如果是三个人的话就能说得通了”

“三个人?”

“那个男人的电话声音听起来特别闷,现在去百货商店就能买到能改变音高的玩具。用那种东西再刻意压低嗓音的话,就算是女人也能打出那样的电话”

“这就是水族馆那个小丫头的角色定位?”

“没错。三个没心没肺的好朋友,带着玩乐心态犯下的罪行。这么想的话就能理解金额为什么这么少了。毕竟这笔钱也就够轻松出国旅游一趟。而且绑架对象是女孩也说得通,处理方式那么温和,发现不行就立刻放弃把人送回来,这些不全都对上了吗?”

“啊——”

“佩服了吗。”

优介老兄猛地挺起胸膛,又“哎哟哟”地扶住腰。

“嗯”

“至于夕子的问题,晚上在车里被两人夹在中间裹着毯子度过。虽然没强行逃跑,但对方说了‘中午一定会放你回去’。那两位阿姨看起来很和善,说要吃冰淇淋也给买了。因为聊动画之类的话题很投机,就乖乖配合了她们”

“然后过了十二点,就被告知可以回去了”

“啊,看到夕子活蹦乱跳的样子,父亲和夫人都松了口气。——不过更安心的其实是我啦。你想想看,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一家四口变成三口的话,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家伙是不会懂的吧”

这份心情我很理解。

“真是够呛的一天啊……”

“理解得挺快嘛。不过,没心没肺的可不止你一个。现在说起来是个笑话了,当时我们正为赎金交接急得团团转的时候——”

“嗯”

“听说大女儿特意从自己房间跑到厨房,就为了拿饼干罐”

“哈啊——饼干啊”

“听说夫人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正打算给刑警们上茶。就在这时,那孩子从二楼房间咚咚咚地跑下来,嗖地一下拿走了”

“那孩子可能是想用饼干来平复心情吧”

“也许吧。不过啊,真让人羡慕呢。这种时候还能抱着一盒点心到处跑,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正是最容易饿的年纪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带着一丝怀念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她肯定在生气吧”

“谁?”

“那个小丫头啊”

“胡说什么呢,犯罪本来就是赔本买卖,拿不到钱是理所当然的——不过”

大哥说到这儿突然停住,像观察鱼缸似的盯着杯中。几个小气泡像闹别扭的孩子般拼命往上蹿。

“怎么了?”

大哥依旧注视着上升的气泡,回答道。

“——虽然是坏人,却长了双漂亮的眼睛啊”

11

最令人欣慰的是,本月的工作在连日熬夜和最后真正通宵的努力下终于完成了。第二天我决定去拜访千秋老师,这趟拜访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的。

大小姐住在世田谷区,离车站稍有些距离的住宅区。虽说不可能建得像迪士尼乐园那么大,但新妻家的宅邸占地相当广阔。

那道长得几乎令人厌烦、仿佛能直接拿来当明治时代剧拍摄场地的砖墙,今天看来却显得短了许多。站在大门前时,竟有种“已经到了啊”的错觉,就像小学生被叫去教师办公室挨训时的心情。

按下门铃请求引见,我甚至胡思乱想会不会突然从对讲机里传出“痴汉——”这样的喊声,结果很顺利地,一位眼熟的中年女性出来迎接了。

穿过庭院时,远远望见一株开满似曾相识花朵的桃树。经过那些沐浴着春光却依然板着脸的石像旁,终于来到了玄关。

体格魁梧的赤沼管家正在那里等候。

“昨日究竟发生何事?”

“小姐她,怎么样了?”

“晚上回来后,就立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即便我去敲门也不让进。”

他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看,随后像是松了口气般叹息。

“怎么了?”

“不,若是您做了什么的话,按理说不会以正常姿态出现吧。”

“哪有——”

虽然这么回答,但他也说中了一半。

走上楼梯,来到小姐的房间,赤沼管家敲了敲那扇大门。

“在”

“小姐,《推理世界》的冈部先生到了。”

细微的声音,以生硬的语调回应道。

“——请稍等三分钟”

赤沼管家从怀表链中掏出一块古董表,数了一百八十秒,

“可以了吗”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管家行礼后离去。

为振作精神轻咳一声,我推开了门。

是间宽敞的西式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摆放着红茶茶具,只有我这边的茶杯正可爱地冒着热气。看来在这三分钟里,是小姐亲手泡的。

房间的主人,抬眼望去,正伫立在窗畔。铺满整个地面的绒毯在临近窗边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擦拭得锃亮发光的木地板。

大小姐所站的位置微微向庭院延伸,几株青翠的树木几乎要触到玻璃窗。窗框呈现出比天然木材更显青翠的轻快淡绿色,窗帘则是洋溢着幸福感的蜜橘色。

奇怪的是,大小姐用窗帘遮住了自己的左半边身子。

在外虽不修边幅,但每次在家会面时都盛装打扮的千秋小姐。今日的装束是极淡的粉彩粉西装,如墨般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落,将那朦胧扩散的西装色彩利落地收束。白皙脸庞上可爱的嘴唇也只露出一半,灵动的左眼也被藏了起来。

“您这是怎么了”

大小姐垂下视线,

“……我今天,只想让您见到一半的我”

“此话怎讲”

“其实我并不想见您,可是我明明说过‘这次会注意不失礼’,却又做出那种事……就算再怎么不情愿,至少该道歉的那一半,总得硬着头皮来见您吧”

我慌忙摆手,出言打断。

“啊,那事没关系啦。根本不算什么——既不痛也不痒,那种程度只能算挨打的人自作自受”

千秋小姐的头垂得更低了,

“今天,如果我被杀了的话……”

心头猛然一跳。

“诶?”

“凶手肯定就是我自己呢——动机是自我厌恶”

左眼如闪耀的星辰般,楚楚可怜地眨动数次。

“您那部分责任我完全不在意,让它过去吧——问题在于相反的那方,该说是被动方吧,承受的那方”

千秋小姐浑身一颤。抓住窗帘的娇小双手像落幕演员般微微发抖。

“为什么要……说那样刻薄的话……做那种……事……”

“就是这一点”

“哪一点?”

“在生气啊”

大小姐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说道。

“茶要凉了哦”

“那就请到这边来吧”

“我在这里就好”

“那可不行。让您站着,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喝茶”

“但是……我过不去”

“诶?”

“…………害怕”

这明明该是我的台词。

“那我过去吧”

千秋小姐发出无声的惊叫,右手掩住了嘴。

我径直穿过房间,像跨越国境般踏出地毯范围。大小姐浑身紧绷。缩起的肩膀上,淡粉色的宽大衣领如波浪般起伏,双层珍珠项链点缀着胸前。

她始终低垂着眼帘。虽然很想用窗帘遮住脸,但既然说了“见一半”,就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只见上半身也行,请抬起头吧。坐在椅子上就能看到了。来,请让步吧。我有要事相商”

手伸进西装内袋,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首先,请看这个”

取出照片。这是和哥哥两人一起拍的合照。不过成为社会人后,重新摆姿势喊“茄子”的机会实在不多。更何况兄弟俩同框的照片更是少见,翻箱倒柜才终于找到这张。

那是四五年前正月拍的。左侧的哥哥穿着纹付羽织袴,比起刑警更像是准备继承家业的二代目,右侧的我则像刚从被炉里爬出来勉强入镜,套着件皱巴巴的毛衣。然而衣物之上的脸庞,却如同复刻般一模一样。

大小姐瞥了眼照片,随即睁大了本就圆润的双眼。

“左边这位是?”

正要说“那是——”时我突然哽住。

“为什么能认出右边的是我?”

千秋小姐抬起头,困惑地望过来。

“真的呢……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12

“是因为穿着吗?”

若说是邋遢形象的缘故,可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

“不,不是的。不知为何……”接着突然恍然大悟般点头。“这,是昨天那位呀”

“就是这样啊”

千秋将窗帘拨到一旁,把脸凑近照片。

“这样两人并排站着就明白了,我昨天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这么说来——”

“嗯,你是一个人却扮演了两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人就真的是两个人”

“也就是说,是双胞胎呢”

“那边的是哥哥,我们长得很像”

这时千秋小姐微微后仰,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定定地望过来。

“冈部先生的兄长,经常对陌生女性做那种事吗?”

“怎么可能。那是工作”

千秋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从事那种工作吗!”

我抱住了脑袋。

“总之先坐下吧。不解释清楚的话全是难以理解的事”

大小姐虽然仍带着疑惑的神情,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从装饰壁炉上摆放的白色碎花图案小电水壶往陶瓷茶壶里添水,随后入座。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咳了两声。

“感冒好些了吗?”

“是的,直到昨天咳嗽还很严重,但睡了一晚后好多了”

“那太好了”

“谢谢您”将视线转向这边的茶杯,“要换一杯吗”

不喝太浪费了,咕嘟咕嘟喝完茶后,她为我们俩的茶杯重新斟上了红茶。

我按顺序详细说明。千秋小姐就像在听马可·波罗讲述黄金之国的故事般,睁大眼睛频频点头。

尤其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个关于饼干的插曲。

“啊,是饼干啊!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她不断发出赞叹,但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惊叹的,真是个奇怪的人。

烦恼该来还是要来的,终于轮到我说明迟到的原因,双手撑在桌上低头致歉。

大小姐显得十分惶恐。

“哎呀,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是我先找到您的兄长呢。因为冈部先生,您原本是打算一直在大水槽前等到约定时间的吧”

“确实如此”

“那样的话,您就不必担心了。就算您准时过来,我最终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呢。这就是命运呀”她突然脸颊泛红,不知是为了掩饰害羞还是故意夸张地说道。“比起这个——该怎么为那个痛苦的命运道歉才好呢。”

“是指我哥吗?”

“是的”

“没事,他活蹦乱跳着呢”

其实哥哥那边,睡了一晚后疼痛似乎加剧了。不过,毕竟是个健壮的男人,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吧。

“那么,这是稿酬”

“啊”千秋小姐绽开笑容。“真开心。我也能赚钱了呢”

她小跑着去隔壁房间取来印章。

“这是制式印章吗”

“是的呢”她轻声笑道。“不过上次电话里说的,其实只有一半是真的”

“诶?”

“这个,是赤沼在百货商店帮我买的,‘新妻’这款有些店里有,有些店里没有。所以我——说不定还算有点稀罕呢”

她轻轻撩开垂在额前的头发,在收据上签完名后盖了章。

“好了,果然还是得去趟警察局比较好吧”

手续办完后,我试着这么说道。

“我吗?”

“嗯,虽然你可能会有些抗拒,但被人追着不放的话会很不舒服吧。还是先把真相说出来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总有个先后顺序吧”

我不太明白,总之先附和着应了一声。

“嗯,这个嘛……”

“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先让当事人自己说比较好呢?”

“当事人?当事人是指谁?”

千秋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当然是犯人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了掩饰尴尬,那个用蓝线描绘着欧洲中世纪风俗画的碟子里拈起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大小姐说的“犯人”到底是指谁呢。

千秋小姐不解地歪着头。

“因为…………饼干”

“啊?”

我不由得捂住了嘴。

“不,那个…………”大小姐支吾着,“这么说来,你们还没按那条线追查下去吗?”

“——啊。总之似乎还没解决”

“这样的话,可能是我太心急了。…………那户人家,记得是住在世田谷对吧”

千秋小姐在圣诞节时,曾如暖阳般将谜团之冰消融殆尽。若能再次见识她那番手段,便是支付观赏费也心甘情愿。

“没错”我报出地名,距离这座宅邸并不远。我试着怂恿道:“根据我大哥的说法,媒体记者们昨天傍晚前就撤走了,警方问讯好像也在夜里就结束了哦”

千秋小姐眨了眨眼睛,缓缓将红茶送至唇边。

13

等了一会,清爽的白色褶裥裤腿从楼梯上迈了下来。“既然要去案发家庭,请尽量打扮得和水族馆时不同”——这是我提出的要求。上身是针织的天蓝色高领衫。还有那顶帽子,藏起束拢长发的柔白色帽身,造型却略显奇特。

“是兔耳朵吗?”

“嗯。昨天买的”她羞涩地微笑着,“你觉得很傻气吗?”

“不会”

帽子上附着某样东西。那白色的物件此刻正耷拉着,但若用手竖起,无疑就是传说中住在月亮上的动物的耳朵。据大哥所述,不擅长外出的千秋小姐,昨日曾如脱兔般仓皇逃离。今天特意将头部这般装饰,想必是要借这股气势,准备“咻”地一跃而出吧。

“那么再把地点确认一遍吧”

怂恿大小姐出门成功了,我们便唤赤沼管家进屋询问:世田谷的地图可有?对方答曰:让田代送来吧。

不久后出现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金属框眼镜的男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乃新妻家专属司机田代。因大小姐不爱乘车,他似乎颇为清闲。平日如何度日不得而知,或许那车仅被用于处理私事。虽可询问路线,但那样未免无趣,于是只借了道路地图。

站在玄关外展开地图,案发家庭的住址已通过报纸确认。

“出了门先往右对吧”

我像说明定向越野第一打卡点般对千秋说道。大小姐手指轻触腰带,视线垂落地面,

“首先——得先出门呢”

“嗯,我来开门”

千秋轻轻点了点头。

流程早已了然于心。穿过灌木丛来到大门前,推开沉重的门扉向外张望。虽是住宅区间的窄路,但并非没有车辆通行,我确认安全。

“——可以了哦”

千秋小姐和上次一样,以惊人的气势冲了出去。

14

“喂,良介”

这竟是出自同一人之口。

“怎么了”

“你看那株木兰的白花,像不像抓了满手爆米花哗啦撒出去的样子?”

“您这是新一代的催花爷爷呢”

天空宛如挺胸阔步的千秋身上那件外套,呈现明媚的水蓝色,连风也彻底染上了春意。

走了约莫三十分钟。

道路穿过住宅区,来到两侧设有人行道的街道。虽算不上商业街,但每隔几户就有店铺。细密的汗珠渐渐渗出,我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

千秋小姐似乎不会出汗。

不一会儿,来到了玩具店前。橱窗里陈列着铁道模型的立体布景。倒扣研钵般的山体上有着油漆剥落的白色斑块,广阔的牧场和车站也显得古旧。

千秋始终侧着脸朝那边走,连喊一声都来不及,白兔头套就“哐”地撞上了支撑遮阳棚斜伸出来的铁杆。

“好痛”

说着停下脚步按住头。

“没事吧?”

“又撞不坏”

眉头紧紧皱着,嘴巴撅成“完全没事”的表情。

撞这一下真了不得。这时我往车道边靠时抬眼一看,意外发现“耳鼻喉科·濑崎医院”的招牌近在咫尺。门前留有宽敞的停车场,建筑物本身却缩得很靠后,所以刚才没注意到。

走到近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崭新的三层建筑,相当气派。但比起建筑物本身,能停下十辆车的停车场或许更为奢侈。这般宽敞的空间虽显铺张却并不浪费,停放的汽车数量可观,玄关附近排列的自行车也不少。说来现在正是花粉症肆虐的季节,看来生意相当兴隆。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应该是刚开诊不久吧。

“就是这里”

我回头唤了一声,千秋小姐仍按着脑袋说道。

“真想见见夫人呢”

15

右手边有条狭窄小道通向宅邸侧方。看样子不是通往诊所,而是去往住宅的玄关。绕到那边按下门铃,随着咔嗒声响,扬声器传来女性“您好”的应答。

“你好,我是昨天去过水族馆的人。敝姓冈部”

这并非谎言。

“水族馆?您是刑警吗?”

正犹豫着该如何作答,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

“啊,电话换人了。是冈部先生吗?”

“是的”

这下可开不得玩笑。屋里似乎有警务人员。若被追问棘手的问题,怕是要舌头打结了。

“——怎么了呀。突然这么客气可不像你呀”语速很快。〈です、ですか〉听起来像〈か、スか〉。“知道了!是腰疼所以心情不好吧”

我实在不明白心情不好和说话客气有什么关联。对方自顾自地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儿没什么事呀,这种时候罪犯确实不可能来电话呢”听着真刺耳。“所以,啥事呀?”

莫非双胞胎连声带构造都一样?我连声音都和大哥这么相似。

“啊,就是想跟夫人确认点事——”

“哈啊——原来如此”对方有力地回应道。这么爽快真是帮大忙了。总之,看来是获准通过关卡了。

随着脚步声和咔嗒声,门开了。我还担心门打开会不会站着警察,结果只有穿着浅棕色裙子配白衬衫的夫人站在那里,眉毛看起来挺凶的。

“请进”

她把一双拖鞋整齐摆在地垫上,但看到后面跟着的千秋小姐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刑警身后跟着年轻姑娘,光是这种组合就够违和了,更何况还是兔耳的大小姐。

“您好”

千秋小姐爽快地鞠了一躬,夫人也跟着低下头。

“辛苦了”

我们被引到侧边的会客室。

复制的雷诺阿画作装饰其间,在看起来能让职业摔跤手都坐得下的宽敞藤色长沙发上,“刑警”和神秘女子并排落座。

不一会儿,夫人端来香气四溢的茶。一边看向这边说道:

“听说昨天真是够呛——”

“啊,这个嘛”我含糊其辞地伸手去拿茶杯。夫人一想到“这下说了不该说的客套话”。

“承蒙您多方照顾”便用这句话赶紧结束话题,朝神秘女子瞥了一眼问道:

“那个,恕我冒昧,这位是?”

“啊,这是便衣”

连我自己都觉得真能编啊。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就算不说“谎”字,谎话也是张口就来。

“哎呀,是女警吗?”夫人再次细细打量着大小姐天仙般的美貌,“真是位可爱的人儿呢”

千秋小姐百无聊赖地把脸倏地转向一旁。

16

我举起手,含糊地指了指门那边,试着问道。

“那些人,是一直在电话那值班吗?”

要是刚才那位“ス”先生大摇大摆地闯进这种地方,歪着头说什么“这女人是谁呀”的话,可就麻烦了。

“是的,当然,电话响的话我会接的,不过听说机器会帮忙锁定对方的身份呢”

“昨天,没能成功呢”

“是的。据说只说了两三句话,确实是时间不够”

正东张西望打量着崭新奶油色墙壁的千秋小姐突然插话进来。

“这房子是为了结婚重建的吗?”

夫人对这唐突的提问露出诧异神色。

“这里吗?”

“对”

“——要说明确目的倒也不算,不如说是时机到了吧,毕竟现在有些拥挤了”

“哦……”

千秋爽快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我却不禁歪头思索。濑崎夫妇是再婚这件事,报纸上登过吗?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提问的主动权被“女警小姐”夺走了。

“那换个话题吧。刚才说到电话的事了”

“嗯”

“电话有两次。而且,昨天那次是说在孩子的房间点了火对吧”

“哎呀是的,当时我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候,您家里其他人都在做什么”

“诶?”

大小姐的声音显得焦躁不安。

“就是电话打来的时候”

“——我丈夫按约定去了水族馆,我在楼下客厅”

“大女儿呢?”

“朝美在她自己房间”

“没去上学吗?”

“是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她外出总会很担心,所以就让她请假了”

“从早上就在家了”

“是的”

“还有呢——”千秋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在犹豫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问,“饼干的事是在电话之前对吧?”

夫人一时愣住了,片刻后嘴角突然浮现笑意。

“哎呀,您听说那件事啦?真难为情。嗯,大概是十点左右吧”

“十点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当时紧张得什么都吃不下呢”

语气虽然柔和却暗藏锋芒。兔耳帽子轻轻飘落在地,我正想帮她捡起,大小姐纤细的手已伸来,将帽子放回膝上。千秋凝视着始终面带微笑的夫人,同样回以微笑,

“是装满饼干的大铁罐对吧?”

“嗯,是的”

“她当时什么反应”

“那孩子平时话就不多,事发后更是像石头般僵住了”

“现在也是?”

夫人突然抿住嘴唇,视线游移。随后又像冲洗过的照片般,让标准式微笑缓缓浮现,

“看来打击确实很大呢”

“今天情况如何?”

“说是期末考开始了所以只上半天课。刚回来在房间里”

千秋缓缓将身子探向桌面。

“能叫她过来吗?”

我正装着欣赏雷诺阿画中丰腴的妇人,待夫人离开后,立即转向苗条的千秋小姐。

“这家的夫妇是再婚这事,有在哪里提到过吗?”

大小姐扬起了眉毛。

“你在说什么呢,良介。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

“啊什么啊”

大小姐这么说着,轻轻啜了一口茶。她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或者说,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啊,你不是把老哥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吗?”

“是的”

我是个爱表演的人,甚至还加上了肢体动作,但这有什么问题吗?

“说到男家长就用“父亲”或“老爸”,说到女家长却全都用“夫人”。正常人不会这么区分着用吧?”

“啊?是这样吗?”

“真靠不住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一开始不说‘母亲’而说‘夫人’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呢。但是啊,报纸标题写的可是《喜悦的双亲》哦”

“哈啊”

“这说明,既然被称作‘夫人’的人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别人,那不就是‘一家四口’的意思吗?”

“哈啊”

“很奇怪吧?明明有两个孩子和双亲,孩子在说话时,自然会称呼她为“继母”啊。这样的话,自然区分使用称呼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门开了,濑崎朝美被夫人领着走了进来。

如今的孩子个子都很高。小学高年级就有不少学生背着书包看起来像玩笑似的,到了初中就更不用说了。朝美也是这样一个大个头的孩子。

牛仔裤配深蓝色横条纹针织衫。肩膀对于女孩子来说也算宽的。短发高高梳起露出的大额头下,是一双看起来不太高兴的细长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线条也相应地显得修长。

她先看向我这边,接着看向千秋的视线一下变成了“搞什么,这家伙”。

大小姐这时突然站起来,把兔耳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盘好的头发上,说道:

“这孩子我借走一下。”

17

明明相差五岁以上,但两人并排站着时,娇小的千秋小姐,帽子只到濑崎朝美的额头位置。

“附近有没有能坐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朝美提高了声调。

“往那边走有座神社”

我们没有折返大路而是穿过小巷,眼前出现一道两边有围墙的狭窄坡道,走了两三分钟后就到了朝美说的神社。

神社只有四叠半大小,陈旧的木门上悬挂着崭新的铃铛。旁边土地被平整得干干净净,摆放着滑梯和秋千,还有长椅。

“稍等一下”

千秋小姐从工装裤口袋里郑重其事地取出稿费信封,倒过来将硬币抖落在掌心。从中取出一枚十日元硬币,接着又加了枚五日元硬币。

她来到香资箱前投入硬币,低头行礼,啪啪地拍手合十。闭目凝神时,并拢的食指轻抚过鼻梁,不知在祈祷些什么。

“久等了”

以千秋为中心,我们在长椅上坐下。神社三面都是普通住宅的围墙。透过水泥砖块,能看到组装式储物间,与庄严氛围相去甚远。长椅旁虽种着樱花树,但离花期尚早。

18

率先开口的是千秋小姐。

“你非要试探不可吗?”

朝美锐利地直视千秋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了吧。”

她话语中的敬语突然消失了。

“连饼干也是”

朝美沉默片刻,随后将视线转向秋千方向,自言自语般说道。

“本来是想试探那家伙的。可到头来,变成在试探爸爸了”

“为什么?”

“因为最终做决定的不是爸爸吗。不管那家伙说什么,只要坚持不叫警察就收场的话,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嗯,确实如此”

“我本以为肯定会这样的。想看的不过是那家伙的反应罢了,结果——真没意思呢,男人这种生物”

这话宛如三十岁女人的口吻。听着听着,事件的轮廓逐渐清晰。大小姐如此说道。

“别一概而论啊。谁知道男人无不无聊呢”

朝美这时突然瞥了这边一眼。

“——男朋友?”

千秋小姐一下子猛地扭过头去。

“胡扯——”

到底是没有男朋友呢,还是有呢?朝美百无聊赖地总结。

“嘛,不过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啦”

千秋小姐转过身,抢过话头似地说道,

“总之,你压根儿没想到会闹到警察那儿去吧?”

“当然啦”

“真变成这样,吓到了?”

“嗯,明明叫我快去睡觉来着,但我熬到凌晨一点多。刚睡着醒来,警察就已经在了,吓死人了。不,比起惊吓,更多的是火大”

“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朝美点点头,踢了踢脚下的土。千秋小姐盯着她晃动的脚尖看了会儿,终于开口,

“妹妹当时在家吧?”

朝美扬起眉毛,然后说道。

“在我房间的被褥柜里”

“——也就那种地方了吧,毕竟没别处可藏。那么,前天的电话是妹妹偷溜出来打的咯?”

“对。是从附近的公用电话打的”

“她是小学二年级吧?”

“嗯”

“——真是可靠呢”

“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我偷偷让她从后门出去的。等爸爸来了就发信号,让她按下录音机的开关。麻烦的是把她接回家的时候。让她在露台外面等着,结果等了好久,还被抱怨了呢”

“这样啊。那为什么指定水族馆呢?”

“没什么特别含义。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

“当天很辛苦吧?”

“那当然,毕竟家里有刑警在啊”

“居然能把妹妹送出去呢”

“从窗户爬到屋顶就能直接到围墙。夕子很喜欢爬屋顶,早就习惯了。我出去用手撑着围墙,让她踩着我的肩膀下来的”

“之后一个人能到西船桥吗?”

“不是平安到了嘛。”

千秋小姐抬起手,摸了摸帽子。

“原来如此”

“夕子喜欢电车,自己照着地图就去了”

“哦——”

“因为啊,待在水族馆附近才显得真实嘛”

“嘛,确实如此。至少比起待在你房间里,更像是绑架案呢。——所以当天的电话是你打的吧?”

“没错,让妹妹带着录音机去西船桥可费劲了,要是被警察带回来的话,那东西就不得不扔掉了,太浪费了”

姐姐也同样靠谱啊。对话继续着。

“——中午时分,我出门用公用电话打的。播放了在房间里赌气录好的磁带。我知道那家伙就守在电话旁会立刻接听。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想让她慌一下”

“声音呢?”

“我是广播部的。社团里有买过能变声的话筒,用来制作广播剧的音效。虽然属于社团物品,但用它给朋友打电话很有趣对吧。所以碰巧就带回家来了”

“那么,那个火灾的声音也是通过广播部的设备之类准备的吗?”

没错,记得电话里确实说过在孩子房间点了火,背景音里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没错。用豆子滚动模拟海浪声什么的太老套了,没什么奇怪。不过啊,火焰的声音可真是难倒我了。前辈播放的录音带,有篝火前两人对话的场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真火在燃烧。‘知道这个是怎么做出来的吗?’前辈这么问我们也完全猜不到。‘那我来演示,全体向后转’等一年级生转过身,前辈那边就突然冒出火焰。吓得我们猛回头,‘啊原来如此!’是玻璃纸和一次性筷子啦。”

“啊,揉搓玻璃纸再折断筷子对吧”

“对,这就是火焰燃烧和噼啪作响的声音。揭秘之后当然明白原理,但在被告知前,任谁都会以为是真火在燃烧。不知道最初发明这个方法的是谁,真是太厉害了”

千秋小姐长长呼出一口气。

“赝品与真品的界限本就模糊呢。只要听者深信不疑,确实就能从中听见火焰的声音啊”

“嗯。就像庸俗女人也能被看成天使一样呢”

千秋露出为难的表情,缓缓说道。

“普通人眼中看来庸俗无益的事情,说不定只是因为嫉妒心作祟呢。”

“可是——”朝美瞪视着千秋。

“都说出‘敢报警就杀了你女儿’这种话,即便如此那家伙还能心平气和地报警。”

“你怎么确定她是心平气和?”

“但是——”

“哪种方式获救概率更高,这难道不是纠结到天亮才得出的结论吗?”

她马上反驳。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对方是能讲道理的人,我根本不会用这种方式试探。——请某些不知情的人不要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千秋小姐的声音里浸透着难以排遣的寂寥。

“既然结论已定,就没有试探的必要了吧。”

19

千秋微微眯起清澈的眼眸,凝视着前院生锈的铁栅栏围墙,

“或许你会说是对方的问题,但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没能坚持原样才让人难过吧。”

朝美笑了。

“我才不是那种小孩子呢”

“等一下,就是这一点呀”千秋转向朝美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妹妹也是。你们自己不是在变化吗?不是随波逐流吗?你不可能永远当个婴儿,永远三岁、五岁啊,可你却只要求父亲与众不同,实在太狡猾了”

朝美站起身,长时间低头扶着滑梯阶梯的扶手。随后转向这边。

“说得真有意思呢——虽然我不觉得你说对了”

千秋沉默着。朝美径直走到秋千旁坐下。

“那接下来会怎样?被警察传唤?我们要挨训了吗?”

“去警局,那是你们自己要面对的事。”

朝美斩钉截铁地说。

“不要”

“不要可解决不了问题。你们做的事,知道给多少人添麻烦了吗?现在都还有人因为你们在做无用功。”

传来破罐子破摔的回答。

“警察不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嘛,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荡起了秋千。千秋小姐猛地站了起来,垂下的双手紧紧攥着。

“这种话我实在无法原谅。”

“什么嘛”

朝美的声音明显带着惧意。大概是被千秋的眼神刺到了吧。

“照你这么说,难道因为医生会失业,就该让绝症患者等死吗?因为警察会没工作,所以杀人案越多越好?因为清洁工需要饭碗,就能在车站乱扔空罐吗?这种想法绝对有问题吧?明明谁都希望世上没有疾病、没有凶杀、没有乱扔垃圾。可是……可是啊,悲哀的是这些糟心事就是存在,就是无法根绝。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正在对抗这些悲哀啊。不是吗?而你居然能说出那种话,我绝对无法原谅”

朝美被震慑得哑口无言。像是听到了完全超出想象的言论,高挑的她此刻竟显得异常稚嫩。

最终她低下头,嗫嚅着开口道:

“……我无所谓,再怎么都能忍。但妹妹怎么办,她还是个小学生啊。报纸上会登出新闻说都是谎言吧,电视上也会报道吧,就算不登名字也没用啊,大家马上就会知道“撒谎的女孩”指的是谁,在学校里要怎么面对啊。”

“那就——既然做了这种事,就只能自己承担了”

“别说这么轻巧的话。你根本不明白在小学生的世界里,这会有多严重。那些孩子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周围的小天地啊。要是那样,精神会崩溃的。”

“——可是”

“要不这样吧……”

两个人都惊讶地看向这边。我首先对朝美说些像是小学老师会说的话,甚至听起来有些滑稽。

“你和你的妹妹,从今往后一辈子都不乱扔垃圾,这样如何?”

然后,我直视着千秋的眼睛。

“该怎么说呢,刚才您说的那些话我听着觉得非常感激。我哥哥的工作,就是为了这种事而存在的。既然如此,这些孩子如果能这样做的话,不就等同于逮捕犯人了吗?这样的话,虽然说法不太好听,但为此花费的税金和人力绝对不算白费”

朝美说话了。

“——一辈子……”

“对,一辈子”

“真厉害啊。这意思,不就是说要那样活着吗。”

她像是抗议般补充道,但那绝不是令人不快的语气。倒不如说,这是今天听到的她的话语中,最具青春气息的一句。

朝美临走时,突然像想起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问道。

“那个火焰声音的制作方法,你也知道吗?”

千秋小姐摇了摇头,

“不,完全不知道”

“即使这样还是能明白啊——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当高挑的朝美背影远去后,千秋小姐倏地来到跟前,弯腰屈膝,左膝轻轻点地。我眼前突然出现白色兔子的脑袋,正疑惑间,只见她伸手揪住兔耳,啪嗒一声向前折下示人。“谢谢”

我这才明白帽子也能用来传达心意。

20

千秋小姐在长椅落座,用略带倦意的腔调开了口。

“所以说啊,归根结底就是案件里冒出我这么个犯人才搞错的。要不是这点,无论怎么想这绑架案都处处透着古怪吧。

最蹊跷的是,对受害人的待遇明明温柔得过分,电话里却充满不自然的恶意。嘛,最初那句‘敢报警就要她的命’,当成新年快乐之类的套话倒也罢了。但接下来这句‘竟敢报警,烧死你女儿’,不仅不自然还过分阴森,虽然就结果而言只是恐吓,但根本是毫无意义的恐吓吧。

为什么对报警与否如此执着甚至动怒?按理说,无非是怕自己被捕、钱财落空吧。但奇怪的是,这位犯人似乎对金钱毫不在意。

当天有我出现取钱,但假设这事不存在呢?首先谁都会想到假绑架吧,这样一来,受害者即犯人的逻辑就成立了。如此想来,对报警行为本身发怒就能说通了。既然扬言报警就杀人,某种程度上这行为本身就能视为对被绑架者的背叛。

那么再进一步,这个非图财绑架地目的,会不会正在于此呢?如果是为了测试是否会报警的话,‘犯人’愤怒的正是这点啊。

于是这户人家的家庭情况就成了关键。

我说过那位夫人是继母的推测吧?假设这场婚姻是最近才成立的,如何?这样一来,所有矛盾就解释得过于顺理成章了。

被夺走了父亲这件事,以及对那位父亲的不满,家庭来了陌生人所引起的不快感,这些焦躁情绪,恐怕就是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自我主张吧。想要向对方展示自己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同时大概也是想掂量掂量父母的心意吧。”

千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那么,那些饼干就是妹妹的饭食了吧”

“这种推论下,饼干送过去就太迟了。既然考虑到那种程度,事先应该会准备好面包之类的”

我本以为已经明白了,却又陷入了迷途。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说从打来的电话里听到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吗。所以才会带着饼干罐过去啊。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清楚地明白是长女干的了”

“用饼干罐怎么能发出火焰的声音呢。刚才的拟声方法提到的是玻璃纸和一次性筷子吧”

千秋小姐暴躁地说。

“这不是一回事吗。里面装着啪嚓啪嚓的东西啊,啪嚓响的”

我想起在出差时在校对室电话里听千秋说过的话。

“泡泡纸——”

“没错。大号罐子里基本都会放这个防止饼干碎掉。边捏碎边揉搓,和折断一次性筷子揉搓玻璃纸是同样道理,会发出火焰燃烧的声音…………视觉先入为主的话根本想不到这层,但静下心来听确实是这样。”

“这是经验之谈吧”

“嗯…………”

她靠在长椅背上,用手抵着额头。

“怎么了”

“说了火的话题所以有点发热”她接着轻咳了两声,“想起小鱼儿的事了”

“啊?”

还好这次没被吐槽“啊什么啊”。

“人啊,都像被关在水族箱里似的,在无法逃脱的什么之中游着。对吧,良介”

“是”

“突然想把小鱼儿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放生的话会死掉的吧”

“是啊,当然会死呢”千秋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特别累啊”

“你昨晚真的好好睡了吗”

大小姐可爱地蹙起眉头。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到下面大路拦辆出租车吧”

“多管闲事”

“再说这种话,我可要背您走了”

“…………真敢说啊”

我不由分说地蹲到她面前露出后背。感受到她倒抽一口气的气息,沉默持续了片刻。

想着就算等上百年也无妨。

终于,温软如热雾的身躯轻轻落在背上。轻得令人心惊。

“…………樱花”

细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着一声轻咳,“…………快要开了呢…………”的话语乘着若有若无的春风,如花瓣般飘散。

走出不到三十步,戴着兔耳帽的脑袋就歪靠在我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这样熟睡时的千秋小姐,究竟是腼腆的大小姐,还是另一个不同的女孩呢,亦或是近乎透明的存在?

这世上总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

21

“喂,大哥”

我一边往他腰上贴着散发薄荷香的膏药贴,一边试着问道。

“嗯。怎、怎么了”

优介大哥刚洗完澡,只穿着一条内裤。手搭在桌边蹲着,毫无威严可言的模样。

“那个被绑架的——”

“夕、子、吗”

说着话,抓着桌沿的指尖时紧时松。

“是什么样的孩子?”

“啊,天使、啊”

“哦”

“最近、净是些、惹人厌的、小鬼头,见到、那样的、孩子,就觉得、得救了、啊”

“是那么天真无邪的孩子吗?”

“唔嗯”他站起身来,把应答和吆喝声混在一起。像试探状态似的伸着懒腰,“嘛,连左右都分不清的那时候最可爱啊,长智慧可是罪恶的第一步”

“那顶多是三岁左右的事吧”

“小孩子的事、你懂什么!”

“是吗”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些犯人连一根毛都没伤着那孩子。光是看着她,就让人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啊。比起案件还要更关心冰淇淋,歪着头问妖怪是什么呀的时候,连被称为恶鬼的家伙们都——”

“是啊是啊”

有时绣眼鸟还更像黄莺呢。

“给我认真听,真是不像话”

我拍了拍大哥的腰。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嗯。哦,好、好像有效”

“那我也去泡个澡吧”

优介大哥揉着腰,皱起眉头。

“喂,没事吧”

“什么”

“你好像有点发烧啊”

“开什么玩笑”我笑着拿起毛巾。

22

并不是玩笑。

这次事件的最后,千秋小姐的馈赠要算是大小姐的感冒。我发着高烧动弹不得,从第二天开始卧床三天。

当烧退的时候,大哥的腰痛也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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