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作家的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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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校对:ASCII20

“新妻千秋”若是笔名,算个古色古香、如今已不流行的名字。文章标题又只是简单的《圣诞节》,未免太过平淡,于是我将稿纸放回信封中发问。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圣诞节》礼物哦”

左近前辈边说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茶杯要去泡茶。在这个民主的职场,身为后辈的我并不需要端茶倒水或是揉肩捶背,只不过是听人使唤而已。

“要烧掉吗?”

前辈才刚走出被灰色储物柜包围的编辑室,就转过头来。

“笨蛋哪。”

真是可怕的口头禅,让我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

“——要读吗”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直到三天前,我还围绕着那些珍惜的亲笔原稿,做着新人奖初选的初选工作。诸如“在这波涛汹涌鱼儿游弋,阳光毒辣的大好天气里……”这类句子,或是结尾处刑警留下“杀人总归不是好事,今后还请多加注意”的告诫便扬长而去的结局,潮水般涌来。

单读一部倒也不是全无趣味,毕竟我是个心肠柔软的人,说不定反而会心生怜爱。但再爱吃鳗鱼饭的人,若被要求一日三餐以至于整年只吃这个,那便是地狱了。(左近前辈最爱听这类极端情境的比喻,总会对喻体之外的现实状况充耳不闻,而是总是目光炯炯地逼问道“冈部君,能和鳗鱼饭比拟的只有茶和味噌汤哦。要是敢在下午三点偷吃茶泡饭,我绝不轻饶”)

把所有看似值得一读的稿件事先全部截胡的,正是这位前辈。她那仅凭一眼就能看穿作品优劣的动物般直觉,连主编都予以认可。托她的福,我怎么看都找不到能入选的作品。按数量算大概是一比九的比例吧,真想让她体会我有多厌烦。

“真是个老气的名字啊”

“不行吗?”

这时她才转过整个身子,前辈的全名是左近雪绘。

“不、怎么会——”

左近前辈单手捏着印花衬衫的领子,

“那个故事很有意思哦。”

“这是投稿稿件吗?”

截止日期过后,偶尔会有像迟到的候鸟般寄到的稿件。更夸张的还有在截稿当天只寄来几行梗概,写着“后续正文敬请期待!”之类的,这种自然就留到明年再说了。

“好像不是”

“是推理小说吗”

“算是吧,收件人不是写着‘《推理世界》编辑部’嘛。”

我又拿起信封来看。

“不是‘编辑部公启’呀,是个年轻小伙子吧”

“是个小女子才对”

“因为‘千秋’对吧”

“不知道啊,我小学同学里就有个叫千秋的男生呢”

听到意想不到的回答。

“说起来,我高中校长就叫千寻,虽然是男性。”

“这样啊”

“还有啊,之前来推销保险的那个人也——”

左近前辈像吃了酸东西似的皱起脸。

“没完没了啦,谁来拜访你都行。总之就那样了”

我姑且称是应和着,又出于对敬爱前辈鉴赏力的信任继续问道,“不过,是男是女至少能从文风看出来吧?”

“所以让你读读看嘛。就是因为很蹊跷啊”

“蹊跷?”

“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天真还是老练?简直乱七八糟。”

“嚯”

“所以呢,今天赶紧读完,明天去一趟。自然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等等啊,去?是去这位千秋家吗?这么突然?”

“因为冈部君,你明天拿到川岛老师的稿子后就有空了吧。”

“即便如此,至少该先打电话确认是男是女——”

“没写电话号码呀,就算查号台也查不到的。反正世田谷区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嘛。”她说完就要离开,仿佛事情已了结,却又转身补充道,“校对稿送来了,你边看边接电话吧。大家都出去了,我暂时走不开呢。对了对了,你要是改名叫主水正之类的,肯定很合适哦。”

我现在叫良介就很好。

话又说回来,对寄来的稿件这么快作出回应也实属罕见。

傍晚时分忙得团团转,陪作者吃饭时也无暇他顾,结果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回程电车上找到座位时,我才突然想起千秋这人的事,赶忙把信封放在膝头查看。收件人是用钢笔写的粗犷字迹,怎么看都是男性笔迹。稿件是打印的,读起来省力不少。

通篇读来,确实妙趣横生。无论是构思还是情节展开都非同凡响,很能理解前辈为何觉得有潜力。只不过某些地方确实古怪,比如作者不知道电话卡是什么东西,突然冒出艰涩难懂的词汇,还有生硬到可笑(!)的床戏描写。

“搞什么啊这家伙。”

读到最后时不小心出了声,惹得邻座阿姨直皱眉。总之,我开始期待明天一行了。

我家位于东京都相当偏僻的位置,从车站还要步行十分钟左右。环境倒是不错,绿意盎然又安静。要说缺点的话,就是隔壁是全寄宿制女高这点。每逢晴天起风的日子,操场的沙尘就会漫天飞舞过来。

校长在这方面可是相当有名的人物。毕竟这所女子学校本身就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高中,即便毕业也拿不到高中学历,说白了,他们根本不教授规定课程。比如用钢琴、小提琴、三味线等乐器取代音乐课框架,选不选修全凭自愿。有的课程教写小说,有的教种哈密瓜,还有些类似专科学校的教学内容。每门课都要配备专门教师,开销大得惊人。正因如此,学生多是来自日本各地的千金小姐。

想升学的可以取得大学入学资格,还聘请名牌补习班的讲师开设应试课程。几乎所有学生都会选修这些课,所以虽不是正规高中,升学率却相当不错。

虽说着装自由,但学校配有国际设计师打造的制式校服,大多数学生都穿着它。随着学校名气渐长显出精英感,父母们开始觉得女儿送进来准没错,甚至有些家长把孩子寄宿在这里后,自己就去环游世界三年不归。

那位校长,是位很适合戴眼镜、颇具评论家气质的五十多岁女性,我曾偶然在路上遇见过。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记得我的长相。

“能有像您这样的人住在隔壁,真是让人倍感安心呢。”

她说着客套话,“呵呵呵”地笑起来。我则像个傻子似的“哎呀,哪里哪里”这般陪着笑脸,想必会有人这么想“推理杂志的编辑住在隔壁有什么可安心的”,其实是她搞错了。实际上是有两副面孔,我有个双胞胎哥哥,他继承了父亲的工作——说出来吓你一跳,居然是警视厅的刑警。

说到自己的名字良介,这名字听起来也不差,单独放着倒还算不错。但要是和哥哥的名字摆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想对父母抱怨几句了。

因为哥哥名叫优介。

我常自我安慰说好歹不是叫可介或差介,不过我这位哥哥总是特别啰嗦。

“你小子再过两三年也三十了,该考虑成家立业了吧。”

他一脸严肃地说出这番话。作为一家之主这么说,虽然是非常值得感激的话,但仔细想想(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既然是双胞胎那当然是同岁。

到家时已近十一点。然而那位家主却不在家。路过女子高中的正门时,确实看到黑暗中有几辆闪着红灯的车停着。“哥哥不在家房子太大好可怕睡不着”这种撒娇的年纪早就过了,所以我洗完澡钻进被窝立刻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点上炉子洗完脸,我从冰箱取出腌鱼酱。大约一周前因工作去轮岛时,在旅馆吃到的腌鱼酱带着淡淡柚香堪称绝妙。买回一瓶后近日天天食用。告知左近前辈后,被评价说“吃到见底才考虑换口味”这般作风,倒真是典型单身汉的饮食做派。把腌鱼酱放在餐桌上,我看着哥哥的脸突然想起一事。

“昨天那件事,怎么回事?”

我指向女子高中发问时,哥哥面露难色。

“作为警察啊,就算是至亲也不能透露搜查机密。”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总是说漏嘴。这次我也试着再推他一把。

“哎呀,就通融一下嘛。就当是邻居闲聊——”

“这么说倒也是。”

真是胡闹。老哥摸着下巴继续说。

“——昨天正在这儿焙茶时电话响了”老哥喜欢焙茶,还不知从哪儿买来个带盖小平底锅似的专用器具,总在泡茶前现焙。“大概是八点五十七分三十五秒左右吧。”

“既然是左右,说五十七分左右不就行了。”

“这就是我严谨的地方”我完全搞不懂他。“听说后吓一跳啊,隔壁居然发生命案。比警察还早一步先打给我,看来很受信赖嘛”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吧,不过这事可一点都不让人平静。

“命案,在女高?”

“是啊。过去一看,说是明天周六要办圣诞活动,宿舍里到处都装饰着彩带。完全没有杀人现场该有的氛围啊。”

“圣诞节不是还有一周左右才到吗?”

“因为到了二十四号就已经放寒假了。就算是寄宿制学校,长假期间也会有不少人离校,更何况是年末年初,所以就提前庆祝了。据说最初是四五年前由学生提议发起的。会有志愿者在舞台上表演戏剧,之后还有派对。大家都准备了小礼物,由扮成圣诞老人的三年级学生负责分发。”

“要戴胡子吗?”

“嗯,戴着胡子,肩上扛着个大袋子——”

“简直像大黑天神降临似的。”

“别打岔。”被他一瞪,感觉就像镜子里的人在凶我似的,怪不舒服的。“总之今年被选为圣诞老人的三年级生,好像正在为明天做装扮彩排。听说礼物也都收齐了,已经装进袋子里。”

“礼物出什么问题了吗?”

“直觉不错,蹊跷正在于此。不过有问题的礼物并不是袋子里那些。”

“意思是?”

“放进袋子里的礼物金额限定在三百日元以内,只是个心意象征罢了。而且由圣诞老人随机分发,根本不知道会送到谁手上。所以想给特定对象送礼时,只能另外准备亲手交给对方”

“哦。”

“遇害的美良同学,从后辈那里收到了带兔子装饰的音乐盒。”

“然后呢?”

老哥咧嘴一笑。他就爱卖关子。

“喏,咸鱼酱,吃吧。”

“案发现场是宿舍房间。死者美良里美,三年级学生。眉毛英挺的倔强姑娘,在低年级里很有人气。原本打算报考艺大美术系,老师说她的才能出类拔萃,只要考官有眼光就绝对能考上。讽刺的是,她竟被陶艺课上自己烧制的得意之作——那个陶罐砸破脑袋身亡。击打位置实在不巧,凸起部分正好落在致命处。虽然出血不多,但几乎是当场死亡。”

以夜晚的女生宿舍为舞台,这事可真够蹊跷。

“同寝室的朋友当时在干什么?”

“正如刚才所说,明天就是派对了。虽然有三个室友,但她们都是助兴戏剧的演员,去舞台那边了。据说要一起排练到十二点左右才能完成最后的练习。”

“这么说来,里美同学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了。”

“晚饭后确实是这样。”

“那房间是谁都能进去的吗?”

“啊,因为还有人没回来,门没上锁。”

“相关人员应该更希望是外部人员作案吧。”

“确实如此,要是连学校内部都出犯人,那就太糟糕了。”

“——那么,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刚才那个送礼物的学生的事了吧。”

“没错。这所学校每个年级有四个班级,每班三十人左右,和那些动辄凑出五十人以上大班的私立学校完全相反,不过学费倒是贵了五倍左右。学校的核心活动单位是纵向分班制,比如一年级一班、二年级一班、三年级一班就像三张同花顺的牌面组合,经常集体行动。正因如此,学姐学妹之间的关系也格外紧密。而那个和美良同属纵向班级的北条友佳——是个一年级生,非常崇拜美良。七点左右还带着精心包装的礼物去她房间拜访过。”

“有人目击到了吗?”

“不,我们发出“征求任何线索”的协查通知后,北条友佳本人主动找上门来说有话要讲。在食堂询问情况时,她是一边哭一边说明的。结果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直迷糊。”

“什么意思”

“唔,当时还搞不清是仇杀还是盗窃。但现在——”大哥靠上椅背缓缓说道,“被盗的东西已经明确了。来,先喝口茶吧。”

哥哥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悠哉游哉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那个北条友佳送的八音盒,怎么找都找不到。”

老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低声嘟囔道。

“原来是你干的”

真是累人。

“这种事连小学生都懂吧”

老哥咕嘟喝了口茶。

“嗯。你要是慌慌张张的话反而显得可疑。”

“老哥你每次审讯都是这种调调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你应该能理解我们为什么困惑吧?为什么要偷走兔子八音盒。听好了,其他东西可什么都没少”

“确定吗”

“啊。现场有打斗痕迹。桌上的书和装饰品都掉在地上了,但其他东西都没丢”

“这就让人想不通了”

“对吧,偏偏是在杀人之后。按理说应该想尽快逃走才对。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还要带走,说明那个八音盒对犯人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东西。但是啊,为什么会需要那种东西完全想不通”

“再进一步想的话,说不定就是为了抢夺那东西才杀人的呢?”

大哥猛地睁大了眼睛。

“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为了八音盒杀人。还是说,你小子觉得这种说法能解释得通?”

“——不,那确实说不通”

大哥咚地捶了下桌子。腌菜碟子晃了晃。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在扰乱调查吧”

廉价短大衣的领子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偏偏新妻千秋的住所又位于各站等距的位置。好在是世田谷区,总归不会太远。幸好这不是阿拉斯加。

转过长砖墙的拐角时,刀割般的北风迎面扑来。对面已经是另一町,应该往这边找才对。眯着眼睛前行时,从仿佛住着明治元勋的高墙那头,传来珠玉般的钢琴声,真是悠闲。再走片刻就看见那户人家的大门了,要是门口挂着门牌,找起来就方便多了。

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大门前。没想到这一整个街区似乎都被这一户人家占据着,难以置信。抬头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地址标识。我咂了下舌正要离开时,最后关头映入眼帘的,是刻在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某某石材门牌上的两个字。

——新妻

“喂开玩笑的吧”

从相当破旧的包里取出地图,确认世田谷的位置。怎么想都只能是这里。“骗人的吧”这句话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原以为会寄推理小说稿来的人,理应过着更为清贫的生活才是。

收好地图,调整呼吸,重新系紧领带后按响了门铃。对讲机发出咔嗒声。抬头看见摄像头正俯视着这边。

“请问是哪位”

传来闷闷的中年女声。

“我是世界社的”

“哈?”

“是世界社的。就是那本杂志,喏,《文艺世界》啦、《女性世界》啦——”

“拒绝拜访。”

对方冷冰冰地回绝道。世界社怎么可能搞强行推销。虽然很想就此打道回府,但被左近前辈训斥的话又实在不甘心。

“不是的。那个,请问千秋在吗?”

“大小姐?”

对方像弹起的皮球般迅速回应。多亏如此解开了其中一个谜团。“千秋”是女性。

“您是哪位?”

“所以说是那个《推理世界》——”

这时对方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隐约有好几人交谈片刻后,换成了平淡的低沉嗓音。

“失礼了。您是《推理世界》的编辑吗?”

松了口气。

“是的”

“是为大小姐的稿件而来吗?”

“正是”

“也就是说,决定采用了吗?”

这下可难办了。

“这个还需要进一步商讨,不过无论如何”我略作停顿,“我认为是罕见的才能”

阴沉的声音忧郁地回应。

“原来如此”

我踮起脚尖望着摄像头,抓住时机提高音量。

“务必请允许我登门拜访!”

“——那么请稍候片刻”

简直像民间故事里的人物踏入魔物宫殿般忐忑。

不久门开了,身着和服的女子说了声“这边请”。清扫干净的小径蜿蜒穿过树林。钢琴声渐渐靠近。听着听着,不禁打了个寒颤。琴声忽而止息。

从长满青苔的石人像旁拐过,便出现一栋仿佛明治村的二层洋馆。墙壁是历经岁月近乎奶油色的白,构成几何图案的立柱与窗框则涂着淡绿色。凹成コ字形的部分便是玄关。

天花板很高。若是往昔,屋内想必寒意沁人。如今空调运转得宛如春日。正要将外套递过去时,一位五十岁上下体格健硕、身着正装的男子出现了。

“失礼了。”

从厚实嘴唇间漏出的,正是方才那个低沉声音。

“没事”

“其实小说的事,是小姐与在下之间的秘密”

“那个,您是?”

“此事都怪在下未能及时自报家门,实在万分抱歉”我几乎要脱口说出“不敢当”。“鄙姓赤沼。任管家一职”

“真的吗?”我差点脱口反问。管家这种生物就像凤凰一样,原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没想到竟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他身高与我相仿,以那个年代而言算是高个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确实很有管家的派头,不过那张脸说像退役拳击手可能更贴切些,实在谈不上什么风范。我突然灵光一闪。

“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您写的吗”

“是的。借用了手边的书籍查证了地址。”

那笨拙的笔迹就能解释了。我同时想着若是管家的话,至少该会用“公启”这样的敬辞才对。

“大小姐是第一次写这类文字吗”

“正是。这就为您带路”

管家先生率先踏上楼梯。扶手粗壮厚重,走廊的地毯柔软得几乎要陷进去。

“刚才听到钢琴声了”

“是的。是大小姐在弹奏,她最近突然痴迷起来了”

“最近?”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更遑论古典乐,但即便如此,那琴声也绝非寻常。优美处令人心醉,哀切处如剜心掏肺,绝非短短数日练习就能达到的境界。然而管家先生却轻描淡写。

“是的,大约三个月前突然在街上买了架钢琴。”

那语气就像在便利店随手买了盒糖果般随意。

“所以——现在弹琴的是那位吗?”

“正是”

“可曾拜师学艺?”

“没有,全靠自学。毕竟——那可是小姐”

管家独自颔首低语。待要追问时,我们已来到一扇巨门前。那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就是这里。小姐现在非常紧张,特意嘱咐谈话期间不许旁人打扰。那个……饮料点心都已备妥。因此——”他恶人相的脸上浮现孩童般的恳求神色。“那个……小姐她,该怎么说呢——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还请您多多包涵”

这是在提醒我说话要当心吗?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说不定有个极其难缠的女人正等着,只要我说错一句话就会嘴角抽搐地按下桌边按钮,转眼间就会冒出成群结队的彪形保镖,像前天那样把我轰出去。脑海中闪过的尽是这类荒唐幻想。

但此时房门已经打开了。

“大小姐,《推理世界》的客人到了。”

这是间约二十叠大小的西式房间,铺着与窗框同色的淡绿底枯草纹地毯,左侧装饰着壁炉,右侧摆着(据说在街上随手买来的)乌黑发亮的三角钢琴,中央安置着圆桌与蓬松的沙发。格栅天花板上垂落枝形吊灯,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谢谢”

响起一道纤细却清晰的声音,房间的主人仍伫立窗边,凝望着漆黑的窗外。敞开的窗帘泛着暖心的蜜橘色。

管家先生鞠躬告退。我轻咳一声走进屋内,因为场景太过正式,连我也不禁演起戏来。

“打扰了。”

窗边伫立的身影穿着黑色连衣裙,腰间系着金色锁链腰带,长发从肩部开始呈现柔和的波浪卷。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像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显露的容颜远非其钢琴技艺可比——那是令人窒息的绝美姿色。实际上,我张着嘴愣在原地,在心中第三次默念“喂开玩笑的吧”。

大家总说“像故事里的一样”,但近来就算在小说里也难觅这等举世无双的美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到底评判标准终究是个人喜好问题。但目睹眼前这位,任谁都会缴械投降。

“请坐。”

大小姐说这话的表情,像站在牙科诊所前小女孩般泫然欲泣,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来敲诈勒索的恶徒。

“好、好的”

慌忙坐下后,她亲手为我沏了红茶。

白皙的脸庞泛着光泽,让人联想到孩童的肌肤。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正凝视着注入杯中的琥珀色水流,那全神贯注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虽未施粉黛,但白皙的肌肤让唇线格外分明,是无需口红修饰的漂亮唇形。比起穿着打扮,内在气质显得更为年轻,约莫二十岁上下。

“啊、那个,我拜读过您的作品”

自己竟不知不觉看得出神,我急忙递出名片说道,让千秋小姐的手猛地一颤。

“……真是羞人”

简直像两个生涩之人的相亲场面。她避开我的视线,递来的茶杯在茶托上咔嗒作响,原来是害怕听到评价。

“哪里的话。一般来说——”我又捂住嘴“不,是相当不寻常的独特感受,编辑部的大家都希望您务必继续发挥这份才能”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般来说,想靠写作谋生的人自尊心都特别强。有人刚投稿就急着问“什么时候刊登”,甚至还有在落选后认真抗议说“肯定是政治因素导致的”这种狠角色。反过来说,他们又脆弱得令人咋舌。眼前这姑娘就是典型代表,要摧毁她很容易,但如何栽培才是真本事。

在给予充分表扬后,我拿出原稿开始核对具体问题。千秋小姐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从装饰壁炉上取来纸笔,逐一做着笔记,她虚心受教的态度让人很舒服。

她时而抬眼凝视时而低头记录,双重睑下眸光流转,显得聪慧非常。而嘴角的天真弧度又仿佛在诉说梦想。

最后我谈到那段尴尬的亲热戏“完全可以删掉,就算保留也用一行带过就够了”,千秋小姐叹了口气。

“可是赤沼先生说‘没有这种情节读者就不买账’嘛……”

“不,作者没必要写自己都觉得多余的内容”

千秋小姐放下笔,端起了红茶杯。

“……果然很奇怪吗?那段我可是查了很多资料的。”

“资料?你看了什么?”

“百科全书。”

随着大小姐逐渐放松,我也跟着自在起来,说话也变得随意。

“怎么不写电话号码?”

“呃,只要会拨号就行,反正也不会有人打来。”

她简直像隐士一样。

“您为什么突然想写小说呢?”

“因为想要钱。”

她一脸认真地回答。

“开玩笑的吧?”

把钢琴卖了不就好了。

“是认真的,我……从来没自己赚过钱。”

“要不要试试打工?”

“不,我……”她露出寂寞的神情,“——不适合做那种事。”

或许吧。

“是因为内向吗?”

大小姐突然语塞。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总之,再试着写一两篇吧。”

“会刊登我的作品吗?”

“这要看你的努力,不过你拥有难以磨灭的个性,这就是优势,可能性很大哦。”

“那……如果要刊登的话,能不能用‘希望匿名’作为名字?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那请用笔名吧,总不能写‘希望匿名’。”

“这样啊……”大小姐瞥了一眼名片,“——用冈部良介怎么样?”

这真是个乱来的人。

“这名字倒也不差,不过总觉得……还是另想一个吧,话说这下要照片也不行吗?”

“照片?为什么小说需要照片这种东西?”

“哎呀,有照片绝对更有利啊。”

她歪着头思考。

“是为了增加亲近感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我讨厌拍照。五六岁之后就再没拍过了。要是有人对着我举起相机……我会忍不住把它砸坏的。”

“啊?”

“被我吓到了?”

“不,只是难以置信。”

这么夸张的讨厌大概只是修辞手法吧。我转换话题,提起左近前辈也曾提到的作品中的“逻辑”。

“那种与众不同的诡辩,是怎么想出来的?”

“很怪吗?”

“我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假设发生了某种奇怪的事情对吧,任谁都会觉得疑惑吧,于是顺着线索一点点摸索下去,不就自然能得出某个结论了吗?”

“那就叫歪理呢。”

“是吗?”

她用天真无邪到令人心悸的闪亮眼眸凝视着我,看来必须举出能让人信服的具体例子才行。

“比如说啊,三天前我去美术馆取材。回程走到车站附近时,看见有人在建筑后门从卡车上卸货,一个看起来很强势的女人在指挥,这应该是她的行李。我本来没打算看就直接走过去了,结果不知怎么搞的,放在我脚边的黑色行李箱盖子突然啪地弹开了,您猜里面掉出什么?”

“这个嘛……”

“是鞭子哦,又黑又粗。我也想过‘动物园的人吧?’,但除非是马戏团,就算在动物园又怎么会用那种鞭子呢。你看,这种事就完全搞不懂吧”

大小姐可爱地歪着头,一脸不解地说道。

“怎么会呢?”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

“您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嗯,您去的是上野文化会馆附近吧?”

这下我瞪大了眼睛。

“您怎么会知道?”

“因为您说是从美术馆回来的呀,而且马上联想到动物园。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不正是上野吗?车站附近的建筑虽然很多,但最先想到的就是JR站正对面的文化会馆。那里经常有演出物资进出,很合理。那儿不是经常举办古典乐演出吗?”

说着她在纸上写着什么,又从房间角落的杂志架上取下一本城市资讯杂志。

“您看看三天前的演奏会是否有这个吗?”

她把纸条和杂志一起递过来,我搞不清状况,随着页面翻动才大吃一惊。

“怎么样?”

“确实有。”

两边同时写着《G小调钢琴协奏曲(拉威尔)》。

“果然。”

千秋小姐啪地双手一拍,笑靥如花。

“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拉威尔的《G小调》是以一记鞭声开场的,这样一来就完全吻合了,那位女士是打击乐手呀。”

我虽然心里一惊却又不甘起来,明明我是来指导的,被小丫头说教实在非我所愿。于是我噘起嘴。

“这根本算不上推理,只是知识储备吧?”

大小姐轻轻摊开交叠的双手,露出像被欺负般的哀伤表情。

“…………将知识串联起来,不正是头脑的运作方式吗?”

她像是做错事般怯生生地反问。

不行不行,要是左近前辈在场肯定会训斥我,幼稚的反而是我。细想起来,这位大小姐能迅速理清头绪并即刻构建成型的能力,或许确实世间罕有。

“失礼了,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收回前言。不过,实在太令人吃惊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圣诞礼物的事。

大哥能滔滔不绝地讲述调查经过,前提是我们彼此信任。我们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遭受拷问也绝不会向他人泄露。

至今我仍保守秘密,但此刻面临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当那位大小姐听闻那个古怪问题时,她那与众不同的头脑究竟会如何运转呢?

“那么——”我故意卖关子地开口道,“能否请您再思考一个问题?这次可是如假包换的杀人案”

“杀人案?”

千秋小姐瞪大了眼睛。

事关重大,我从头说起,确保逻辑严密。大小姐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我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被杀的美良小姐,是在收到礼物的当场就拆开了吗?”

“这个嘛……我不清楚”

“可关键不就在这儿吗?如果她当时没在意,连包装都没拆就随手放在某处的话——”

大小姐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了?”

“啊,我实在坐不住了。”

她走近装饰壁炉触碰了某处,那似乎是信号铃。敲门声与那低沉的声音响起。

大小姐立刻唤入管家先生,焦躁地说。

“我要出门,请准备一下。”

赤沼管家呻吟般说道。

“但是,您承诺暂时不再外出——”

“是约定好了,但事关人命,我不能只顾自己。”

管家先生细长的眼睛锐利地看过来。

“大小姐的稿子,关系到人命?”

“不,不是的。那是两回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

“总之先准备衣服,拜托了”千秋小姐说。

“用车吗?”

大小姐呼地叹了口气。

“田代会为难吧”

“绝无此事,田代也是忠义之人”

“没关系,我真的在反省了。而且比起坐车,我更喜欢走路,所以别在意。”

真是奇怪的对话,莫非是在车里晕车了?管家先生抿着嘴,最终像是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

“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是我十分钟前完全没料到的展开。但既然是这般美貌的千金小姐,无论去哪都令人愉快。

原稿已经复印好就留在这里吧。千秋小姐更衣去了。

我一边拨弄盘中饼干,一边想着与案件毫无关系的事。“回来时应该会喝杯茶吧,去新宿或者银座之类的地方”,这时管家先生满脸苦涩地回来了。

“恕我直言……”

“不,我本无意给您添麻烦”

“我明白,但是”他摇着头,“——毕竟那位大小姐她……”

“嗯,看起来相当怕生呢”

管家左右张望后凑近脸庞,就像水族馆里巨型鱼类逼近般。

“正是要关注这一点。”

“啊?”

“大小姐该怎么说呢——性情复杂,还请您务必多加留意”

当然,我打算负责任地将她送回这户人家的门前。身为管家,想必他出于责任对这位深闺千金担心得不得了吧。

“明白了,这点请您不必担心”

即便我这样承诺,他依然面露难色。

“那么,小姐应该差不多准备妥当了,请您在玄关处稍候。”

我站起身时,试探性地问了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小姐今年贵庚?”

赤沼管家锐利一瞥,压低声音答道。

“十九岁”

10

本以为备受宠爱的千金出门时,全家人都会低头恭送。谁知玄关处空无一人,连管家也行完礼退回了内室。我虽无意责怪他们怠慢客人,但终究觉得这事蹊跷。

话说回来,千秋小姐的黑色连衣裙明明没有任何装饰——不,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显得格外高雅。不知她外出时会以怎样的装扮现身。说不定会穿着令人惊艳的紫色大衣,或是貂皮长外套。我虽已做好被比下去的心理准备,但若她真像孔雀般盛装打扮,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未免太过显眼。正这么想着,楼梯间突然出现了一条牛仔裤。

“久等了”

皮夹克,头发盘起收在牛仔布帽子里,清爽利落的少年气造型。

“很帅气呢”

“穿成这样好难为情……但没办法嘛”大小姐穿上早已准备好的运动鞋,闹别扭似地回答。“这样至少没那么显眼”

最后这句话令人费解。

“没人来送行吗”

“我讨厌被人看见离家的样子,特别是跨出大门的瞬间,所以连监控都关掉了”

“还真是彻底啊”

我们走在萧瑟的灌木丛间,千秋小姐一直低着头,她突然轻声说道。

“在家时和出门时,心情会不一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连酒喝起来都不一样呢,很有意思的。”

她咬着嘴唇。巨大的门扉映入眼帘,这时千秋小姐突然转身恳求道。

“虽然这话很奇怪,但请听我说。能把大门完全打开,等我出去后立刻关上吗?”

堂堂大小姐居然不会自己开门吗?不过这对纯和风的双开式门扉确实看起来很重。我按照她说的“嘿咻”一声推开半边门,千秋小姐小声说道。

“……对不起”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一直拉扯着帽檐往后退,在脚绊到灌木时动作戛然而止。

千秋小姐她突然紧紧攥住戴着皮手套的拳头,随后皱起眉头,朝灌木丛方向猛地一甩胳膊借力,踢飞小石子冲了出去。

11

在灰色的风景中,大小姐如寒风精灵般奔了出去。

不知从何处远方,传来了废纸回收的广播声。这日常的声音,却如同异世界的奇妙音乐般在耳畔回响。我发着呆,随即担心千秋小姐会不会在前方道路上被车撞到,慌忙从大门探出头去。

所幸这是条行人稀少的道路,连自行车都看不见。大小姐在不远处正用双手撑着对面人家的石墙,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松了口气正要关上大门时,大小姐突然用手一撑直起身子,噔噔地快步走远了。

“那个——”刚要出声呼唤又迟疑了,直呼千秋未免太过亲昵,称大小姐又显得不够庄重。按理该用姓氏称呼才对,虽然听起来像是在称呼年轻太太。

“新妻小姐”

千秋小姐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别这样叫”

“啊?”

“啊什么,都说了很讨厌,别这么叫我”

我还以为是认错了人。但毫无疑问,这正是那位令人心头一颤的千金小姐。她那如画般精致的眉毛紧紧蹙起。寒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不行吗”

“要叫的话,叫“喂”或者随便怎么叫都行,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将手插进口袋,耸着肩膀往前走。脑海中倒映出“窝里横”这个词。要是她穿着礼服那样做,那可真是滑稽。真是个可爱的窝里横小姐,若是以门为界的人格切换完全不受本人控制的话,那才真是令人吃惊。

人类真是谜一般的存在。

“在磨蹭什么,良介!你不来的话,我哪知道该往哪边走啊!”

大小姐在尽头的丁字路口叉腰而立,扯着嗓子怒吼。这哪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来啦来啦,这就过来啦,马上就到”

跑过去时又应了声“来啦”,只见大小姐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瞧。

“你——是在小瞧本小姐吧”

12

从电车车窗望去,远处连绵的屋舍尽头,浮云宛如龙胆色和纸叠成的山脉。天空在其上铺展成鲑鱼粉的色泽。两人结伴而行,简直像是要前往某个美妙的梦幻国度。

然而我们抵达的是监狱般的高墙前,与转瞬间彻底暗沉的天空正相配的景致。虽说成年人踮脚也够不到这高度,操场的沙粒仍会乘风越过高墙,弄脏别人家的晾晒衣物。这围墙本就是为了不让人进入而非防止逃脱,倒也无可奈何。

校门紧闭着。平日都会开放到很晚,果然还是受昨日事件的影响吧。

“喂,良介,走啦走啦”

千秋小姐莫名地想要翻越围墙,我制止了她,决定先去附近的食品店看看。自动售货机旁设有公用电话。联系学校总机转接后,得知恰巧校长尚未离校。“我是隔壁的冈部,关于昨天的事想私下谈谈”——这并非虚言,姑且不论“优良”,“冈部”这个姓氏确实不假。

待大小姐承诺保持沉默直至我示意后,然后我们折返校门。恰逢身着西装的接待员拖着剪纸般单薄的影子,正从校舍方向小跑而来。

校长室位于一楼角落,被灌木丛的黑影遮蔽着,室内不见任何奖状或奖杯,宽敞得近乎空旷,像诊疗室般洁净而克制。

“有何贵干?”

在靠墙沙发落座完成程式化寒暄后,对面传来压低嗓音的询问。这位看似棘手的女士似乎也被这次事件折腾得够呛。想必今天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吧,整个人都透着憔悴。

“是这样,其实还得再听取一两位学生的陈述”

“现在吗”

“嗯,希望能尽量简单处理。首先是名叫北条的一年级生”

“——那孩子怎么了”

“不不,只是想确认一些事实”

“如果非见不可的话就叫她过来——”

疑惑的目光投向千秋。

“啊,这个嘛,我考虑到年轻女孩之间询问的话学生更容易回答”

“是警方的人吗”

“算是同行吧”

连自己都觉得应对得很勉强。

在隔壁接待室等候着,刚才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带着个眼神犀利的娇小女孩进来了,他刚一出去,千秋小姐立刻双手撑桌探出身子。

“我说啊,你送礼物时美良同学当场就拆开看了吗?”

面对古怪提问者突如其来的发问,北条友佳露出受惊的表情。

“没有,美良学姐很高冷的”

“没看啊”

“是的。前辈正在房间中央写生,面前摆着陶壶。所以真的只是瞥了我一眼,递过去后她只冷淡地说了句‘谢谢’,就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了。这确实很有前辈的风格呢。”

“这点真是‘很赞’呢。”

娇小的少女突然涨红了脸。

“嗯——而且我怕打扰到她,也知道她根本不会主动搭话,所以立刻就出来了。”

“就算待在旁边也会心跳加速嘛。”

“是的。”

“这么说来,那位美良小姐应该不会在你刚离开房间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检查收到什么礼物吧?”

北条友佳立即摇头抗议道。

“绝不可能,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当时正专注于写生。”

“那么事发时包裹应该还放在桌上吧。”

“我想是的,从我离开房间到发生那件事,前后不过一小时左右。”

“是吗?”

“是的,听说八点左右路过的人发现的。因为门微微开着,无意中往里面一看——”

千秋小姐呼地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由我说了句“已经可以了,辛苦了”,北条友佳行礼后离开了。目送她离开,我的视线重新回到千秋小姐身上。

千秋小姐抱着胳膊,依然望着天花板,轻描淡写地说道。

“喂,良介,这下可算是搞明白犯人了啊。”

13

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千秋小姐一露出见到那个西装男,就用傲慢的语气命令他带路到宿舍。

虽然各处都点着常明灯,但校园如同陡峭的崖壁般高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寂寥。穿过中庭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栋灯火通明的宿舍楼。从并排的体育馆也漏出灯光,在庭院里划出几道光痕。里面似乎正在进行排球和羽毛球比赛,隐约可见穿着各色运动服的女生们,还能听到她们欢快的声音。

我们走进三年级所在的宿舍楼,据说夜间严禁入寮,经过一番小小的争执后,终究是“杀人案”的分量更重。以仅作现场勘查为由获得了许可。当然,若不是西装男说明我们是警察的话,恐怕没那么容易,不过我们自始至终都没表明身份。

西装男和管理员带着万能钥匙跟了过来。

“现在那个房间应该没有学生了吧?”

听到询问,长脸的管理员点点头。

“暂时都安排到其他房间了。那间屋子恐怕只能当仓库用了”

这是极其现实的回答。

“搜查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吗”

我刚上二楼时脱口而出的话,让对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我暗叫不好,试图拙劣地蒙混过去。

“——不,今天还有另一项工作,所以没来得及详细了解本案搜查进展就赶过来了。冈部优介,昨天可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啊。”

我并未言明自己就是那个优介,但西装男恰到好处地点点头。他显然清楚记得我大哥的长相,大概是印象太深刻了吧。我甚至担心大哥会不会端着半焙的茶就跑来了,负责人也露出理解的神色,

“这样啊,真是辛苦您了。那边房间的勘察好像中午前就结束了。不过现在还禁止入内,所以最多只能从门口张望一下——”

我发觉不对劲,大小姐不见了。身后传来敲门声,回头看见有学生正在楼梯旁的房间敲门,千秋小姐就站在旁边。

“怎么了?是这边哦。”

我刚出声招呼,就被她用锐利的眼神瞪视,食指竖在唇前做出“安静!”的指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哑然失声。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匪夷所思——房门打开的瞬间,千秋小姐的身影如同被吸入般倏然消失,数秒后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紧接着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虽然不明就里,身体却先于大脑行动起来。我挤开西装男和负责人冲向房间,另外两人也紧随其后。那个敲门的学生呆立在门口手足无措。

“喂,良介”

充满活力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松了口气,膝盖几乎要脱力般弯折下去。

即便如此,这幅景象也着实诡异。穿着奶油色与白色条纹睡衣的高大女孩,在窗边被千秋压制着。明明体格上没有差距,但似乎被巧妙地锁住了关节等要害部位,下方的女孩一动不动。我看姿势像是从后方追扑上去的,宛如骑在犀牛背上的猎豹。蓝色帽子远远地飞到了房间另一端。恰好在那附近,三名疑似室友的女生正呆若木鸡地挤作一团。

千秋小姐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跟她们说我不是可疑分子啊。像这样压着人倒没什么,但一想到随时可能被剩下三人从背后围殴,任谁都会心里发毛吧”

14

穿睡衣的女孩名叫本堂喜美子。终于被松开后,她瘫倒在赤褐色地毯上只顾啜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理员板着脸逼近质问,这也情有可原,但大小姐只是轻轻摇头。

“抱歉啊,能不能请你们三位先回避一下?我想把这件事再稍微弄清楚些”

西装男和管理员交换了个眼神。冷静想想,昨天才发生的事,现在出现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学生,任谁都会觉得“是这孩子干的?”吧。这么一想,事态就严重了。

西装男神色紧张地上前一步。

“明白了,不过有个条件,我们会在房门外等着”

“随便你们,在门口也好,屋顶也罢。等谈完话我马上叫你们”

管理员啪地拍了下手,招呼三个同宿的学生过来,大概是要带她们去别处。西装男搬着房间里的椅子出去了。

门关上后,千秋小姐盘腿坐在本堂喜美子身旁。

“真傻。这里可是二楼啊,跳下去顶多摔断腿,死不了的。”

充满怨恨的目光猛地刺过来。千秋白皙的小手拿着不知何时准备的手帕迎向那双眼睛,替她擦着眼泪。

“今天睡了一整天吗?”

棱角分明的脸庞点了点头。

“总不能裹着被子过一百年吧”

“……这种事,我明白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发生过的事……只能说出来了吧”

“我过来的时候,你就以为暴露了吧”

“是的。既然被指名道姓说“想问问昨天的事”,我就觉得全完了”

“所以就想跳下去是吗”

本堂同学微微颤抖着,轻轻点了点头。看来案件是解决了,虽然我知道这样问显得很蠢,但不得不接着问。

“那个,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发现的呢?”

千秋小姐呆呆地张着嘴,然后耸了耸肩。

“怎么,你还没注意到吗?”

“很遗憾是的”

“听着,现场的礼物包装盒被人拿走了。”

“是这样”

“能想到只有一种情况:要是那东西留在现场,犯人立刻就会暴露。”

“啊?”

“啊什么啊”

这是第二次被这么说了,千秋小姐用厌烦的语气继续说。

“要是礼物包装散落一地的话,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吧,犯人就是圣诞老人。”

15

这时千秋向犯人询问道。

“你是因为扮成了圣诞老人,才想去美良那里展示的吧”

“……是的”

“但中途发生了争执,礼物从袋子里洒落一地。之后,就演变成那样了吧”

“……没错”

仿佛坚冰消融透出光亮般豁然开朗:逃跑时自然会顺手把散落的礼物都收进袋子里带走。

“啊,原来你向走廊上的学生打听了圣诞老人的房间”

“没错,我借口要商量服装的事。因为自称是圣诞老人的朋友,还让那个学生帮忙敲门搭话,毕竟对方会有戒心嘛。”

“所以才变成那样啊。——不过一个人擅自行动实在不值得称赞呢”

“哎呀,我还以为你早就全都明白,是在故意吸引他们注意呢”

“那可真是高看我了”

“总之,事情非同小可,要是搞错了可就麻烦了。光是被警察叫出来都可能疑神疑鬼传出奇怪的谣言,所以我想不动声色地确认一下。结果刚说了一句,她就突然往窗户那边冲,可把我急坏了”

大小姐盘腿坐着抚摸膝盖说道。因为是牛仔裤还好,要是穿着迷你裙出门还这么坐的话可不得了啊。

千秋将视线转向圣诞老人。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吵起来啊?”

本堂同学低着头,对着地上的地毯开始讲述。

“我本想吓唬她一下,就悄悄溜进了房间,结果发现她注意到我后还在继续素描。……我也是在这里和美良一起学画到现在的,虽然比不上美良,但我有信心不输给其他任何人,我们经常一起讨论绘画的事。所以我就背着包,一边看美良画画,一边说着自己也想走美术这条路,讲述着这样那样的梦想。……结果一直沉默听着的美良突然停下手,转向我说道:……‘以你的实力,还是放弃比较好。在这里或许还能发光,但要是在专业人士之中……置身于真正的天才之中,只会落得悲惨下场。这样不会幸福的’。”

那张本该很适合扮演圣诞老人的圆润脸庞痛苦地扭曲了。

“……我那时的心情,就像眼前突然降下了一道鲜红的帷幕,因为我是打从心底热爱绘画的啊,可同时我又像被鞭子抽打般清楚地意识到,美良同学说的话并非谎言,所以痛苦几乎无法承受……‘别说了、别说了’我这样哀求了好多次。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来……“我们明明总是分享着绘画的喜悦啊”我这样哭喊着,把袋子砸向了美良同学。袋子脱手而出,袋口敞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美良同学跌坐在地上,却像着了魔似的继续说下去……‘就算是维米尔,若站在你身旁,大概也会和你聊聊绘画吧。但维米尔终究是维米尔,而你永远只是你。一方历经千年仍被传颂,而你的画作五年后就没人会记得了’……我举起了陶壶。并不是要砸她。因为我知道那是美良同学最珍视的东西,是她这三年里最得意的作品。我就是想毁掉它……真正热爱美术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想,那时的我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那陶壶重得光是拿着就让人发晕。当我举起来时,美良同学脸色煞白地想要从下方阻止。结果正好和我往下砸的动作撞在一起……那声响,真是可怕极了。”

本堂同学用手捂住了脸。

房间的四个角落各自划分成了个人区域。摆放着可折叠嵌入墙内的床铺和标准规格的书桌。这个床铺所在的角落应该就是本堂的吧,每个角落都装饰得充满少女气息,连分隔用的帘子也都精美雅致。这绝非阴暗的房间。但随着本堂的叙述,整间屋子仿佛正沉入黑暗深渊。

沉默如潮水般渐渐浸透房间每个角落。最终千秋开口了,那是沉静却清晰的声音。

“——美良同学说的,恐怕是她自己吧”

本堂同学瞪大双眼,凝视着如画般美丽的千秋,千秋继续用如同掠过枯原的风般的声音说道:

“她一定……非常害怕。”

16

推门探头时,看见校长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想必是当作重大事件把我叫来的吧。这倒也理所当然。两侧如同日光月光菩萨像般站着西装男和管理员。

“……情况如何”

校长推了推反光的眼镜站起身来,语气如同询问孩童手术结果般小心翼翼。

“果然,是这样啊”

听到回答后对方发出无声的惊叫,用手捂住嘴。我凑近身旁耳语道。

“——无论对那孩子还是对学校,主动坦白才是上策。其实对我们而言亦是如此。毕竟是以个人名义前来调查,若在此直接揪出犯人,怎么说呢……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事后内部也会引发纠纷”

校长先生扬起眉毛,缓缓点头。

“明白了。您能这样建议实在感激不尽”

“所以我们先行告辞,之后请贵方重新联系警方。切记……我们曾来过这件事务必保密”

交接完本堂同学的事情,我们走下楼梯。千秋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快步下行,当右脚踏进一楼走廊时突然停住。

“怎么了”

并肩而行时,从走廊深处传来微弱的、紧绷的钢琴声。千秋踩着瓷砖地面,恍若被牵引般朝那激情迸溅般的音色方向走去。稍前方的门扉背后,正流淌着这段钢琴旋律,是CD在播放。

千秋小姐如同失魂般沉默了片刻,而后倏然仰起脸说道。

“……是阿格里奇啊,太厉害了”

走廊在荧光灯下相当明亮,仰起脸的千秋仿佛沐浴在聚光灯中,突然有泪珠扑簌簌地划过那白皙脸颊。她任由水晶般剔透的泪滴滚落,锐利地瞪向这边。

“喂,良介。才能这种东西,真是残酷啊”

“…………”

我一时语塞。紧接着千秋的身体突然从眼前滑落。

“可恶啊,他妈的!”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记极其蛮横的右直拳迎面袭来。等反应过来时这拳已漂亮得过分地命中。我的胃部仿佛要被打飞出去,呼吸停滞眼前发黑,无比的痛苦都集中在腹部一点。在跪地倒下前,我瞥见那位大小姐颤抖着肩膀奔向玄关,宛如月下妖精。

“回去路上找个地方喝茶”这类如意算盘,哗啦啦地崩塌殆尽。我用五指抠着地板,用嘶哑的声音呻吟道。

“……杀、杀人犯”

17

往深里想,或许那是对自己焦躁失态的模样被看见的愤怒。若真如此,倒像传说中沐浴时被偷窥的女神,一句“你看到了吧”把男人变成鹿,偶然在场的人可就遭殃了。换个说法,既然挨的是直拳,直白解释的话,大概只是把无处宣泄的感情发泄到身旁之人身上罢了。

无论如何疼痛都不会改变。我调整好呼吸后,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优介大哥将近午夜才回来,他从玄关径直走进厨房,挺起胸膛说道。

“喂,听好了。昨天的案件解决得异常轻松。”

我正坐在厨房的炉子前,一边啃着奶酪,一边喝着已经凉得跟室外空气差不多的罐装啤酒,同时审阅工作稿件。

“哈哈,这么说来,时值佳节,犯人莫非是圣诞老人?”

大哥瞪大了眼睛。

“你还会占卜?”

“是啊,最近稍微研究了一下。”

“不管说什么,能说中就是本事。”

他脱下外套折好,随手搭在椅背上坐下,接着详细说明起来。我边听边附和着“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说着说着,又想起那光泽的脸颊和聪慧的黑瞳。突然腹部又开始绞痛,不由得用手揉按。不愧是大哥,他体贴地停下话头问道:

“怎么了?”

“没事,就是刚才被附近的小混混纠缠。”

“小混混?年纪小的那种?”

“十九岁。”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喊着‘老子十九岁’就扑上来打人了”

大哥更加歪着头表示不解。

“那可真是怪事啊——不过嘛,跟那群家伙讲道理也是白搭”

我叹着气缓缓回应道。

“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18

正准备吃真美小姐买来的蛋糕时,我把叉子举到半空停住了。

“真稀奇,是钢琴造型的呢”

“嗯,因为造型有趣就选了这个”

今晚是平安夜,左近前辈让主编请客买了蛋糕。最年轻的真美负责去采购草莓蛋糕。其中就包括这个钢琴造型的卡斯提拉蛋糕,用白巧克力和黑巧克力描绘出琴键。

“这个在哪里买的?”

真美促狭地笑了笑。

“哎呀,冈部先生打听这个是要做什么呀?”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是想带给某位女士吧。我猜,是位会弹钢琴的女性?”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说到钢琴,你知道阿格里奇吗?”

“那当然知道啦。是玛尔塔·阿格里奇吧,不就是那位天才钢琴家嘛。”

电话铃声响起,左近前辈迅速拿起听筒。

“您好,这里是《推理世界》。是的,——啊?”

听到“是找冈部先生吗”的声音,我放下喝到一半的红茶。左近前辈捂着话筒说道问。

“好奇怪的电话啊冈部君,问‘您是哪位’居然回答‘不足挂齿之人’哎呀怎么啦,你突然就站起来干嘛”

我几乎是抢过听筒。这种装傻充愣的人多了可怎么得了,我心里积压的怨气可不止一星半点。

“喂”

“……嗯”

声音细若蚊鸣。

“果然是你”

“您听出来了?”

“当然听出来了,我可是差点被杀掉啊”

编辑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大小姐怯生生地问道:

“那个……您没事吧?”

“勉强还能动弹”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在深刻反省了……请原谅我”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

“要是不原谅我的话,我会瘦下去的”

说得真有意思。

“要不我帮你减肥吧”

“……请不要捉弄我”

“这么说,你是真心想得到原谅咯”

“是的”

“那好”

“嗯”

“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啊——”大小姐话到嘴边又慌忙改口,“不行、绝对不行!”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该不会是百科全书里记载的那些事吧”

我没好气地说道,电话那头传来“不、那个……”的支吾声,大小姐的声音仿佛从脚尖红到了发梢(倘若声音有形体的话)。这让我稍稍消了气。

“不是说那些,是要稿子啦。年底前必须写完一篇交给我,这是命令”

千秋小姐松了口气。

“如果说这个的话已经完成了”

“真的吗?”

“嗯,其实我早就想道歉了,只是鼓不起勇气。所以想着写完稿子就能顺理成章打电话了。这一周我真的拼了命在写”

她带着哭腔。

“很努力嘛”

“是啊,超级努力的!所以刚写完就拜托赤沼帮我拨电话了”

“您自己不拨号吗”

“……因为、人家会心跳加速嘛”

别开玩笑了。

“明白了,那我这就去取”

“啊、我寄过去,不必劳烦您亲自过来”

“不、我现在立刻过去”

“若您着急的话,可以让赤沼送过去……”还没说完,就听见咔嚓一声挂断了。

“真是通奇怪的电话”

将便签纸推到歪着脑袋的真美面前。

“来、把蛋糕店的地图画出来。”

19

站前不知哪家店在循环播放《铃儿响叮当》。我把装着钢琴造型蛋糕的纸盒塞进纸袋,随着急促的旋律穿过检票口。

这次直接被引到了玄关,但被带进的并非上次的房间,而是挂着大幅油画的会客厅。赤沼管家捧着稿纸出现,细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

“您也真是结实呢”

“啊?”

“不,我是说挨了大小姐的拳头还能这般精神”

“这么说、您都听说了?”

“是,我已听闻此事。——不过嘛,看您这副模样,大小姐果然还是手下留情了呢”

难以置信。

“——还有其他不少英勇事迹吗”

管家先生凑近脸庞说道,

“可以请您坐下说吗”

“啊,请便”

高大的身躯陷进沙发里。

“这话只在这里说”他压低声音。“前些日子司机田代正开着车,大小姐突然从后座翻过来抢方向盘”

“多危险啊”

何止是危险。

“是的,正是如此。后续发展更令人咋舌,有个小混混抢了老太太的包逃跑,她驾车穿过公园,从堤坝一路追到河里”说着咧嘴一笑。那语气分明在说这样的大小姐可爱得紧。真是个让人头疼的管家。“即便如此也毫发无伤。毕竟那可是我们家小姐”

“大小姐没事就好,那位司机后来怎样了”

“啊,田代也平安无事。托您的福”虽然我可没说过什么祝福。“只是,有段时间他每晚睡觉都会呻吟,果然还是会做噩梦啊”

“不过,既然如此那事先也该说一声——”

“我说过了哦”

“诶?”

“‘小姐性情复杂,请您务必多加留意’这样的话”

“那个,那句话的意思不是‘请多关照别让大小姐犯错’吗?”

“绝无此理,是‘要提防大小姐’啊。不过,大小姐和年轻男性单独外出,其实那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遭。所以大家觉得——该说是少女的羞涩吧,这次或许能有些不同,大伙儿都翘首期盼着看她回来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哈啊”

“回来之后可不得了。说什么‘做了不知羞耻的事,真想死了算了’。哎呀,不过是男人的肚子被打了一两下——啊不,这不是说您不好,只是为了安慰大小姐才这么说的”

“啊,这样啊”

“正如方才所言,看到您现在的模样,知道小姐确实手下留情了,这种难以言喻的娇态正是女子特有的风情”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对对,所以这份是您要的原稿”

我不自觉地撅起嘴。

“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不。人是在家的,只是自觉无颜相见,所以闭门不出。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着‘现在见到那位的话,我会羞耻到晕过去的’,实在不便再勉强她。赔罪的事就由我赤沼来——”

“明白了,不必再说”

接过原稿时,正要取出蛋糕盒的手突然停住。

“说起来今天没听到钢琴声呢”

“啊,已经停弹了”

“停了?”

“是的,不知怎的,自那日起。——钢琴应该是给田代的女儿了,两三天前有工人来搬运走的”

“这样啊”

我将抽出一半的盒子若无其事地推了回去。

“现在改迷热带鱼了”

“哈?”

“正是热带鱼哦。那天可是把水缸啊什么的全套都买下来了。鱼是南美叫什么来着,一条十万的——”

20

走出玄关来到暮色笼罩的庭院。环绕小径的灌木丛,此刻已渐渐染上淡墨色,腊月的寒风吹拂着树木枝桠。

踩着细碎石砾前行时,后背突然感受到视线。回头望去,二楼窗帘缝隙间似有斑斓色彩晃动,不过继续仰头观望更令人不快。

我拎着纸袋,嘟嘟囔囔地向大门走去。

——所以说啊,最讨厌有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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