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话 说谎的魔女六度坠入死亡

——我一定会,六度,坠入死亡。

感觉(身 体)在震动。
我沉醉其中,耽溺其中。
黑暗中……这么说应该会有语病,这里既无光明,也无黑暗。
只有,我的感觉(身 体)。虽然没有原先的血肉和骨头,五感仍是不断接受刺激。每一秒,肌肤都会剥开,心脏破裂,神经和血管被拽了出来,眼球遭针刺穿。
感觉就像陷入艾雪※的错觉艺术画,又像是被丢上没有终点的云霄飞车,即使害怕也无法逃离,甚至产生不了逃走的念头。恐惧、亢奋和恍惚一直紧捉着我不放。
注:莫里茨·科内利斯·艾雪,又译艾薛尔、叶夏,荷兰著名版画艺术家。
(……啊啊。)
我在意识的某个角落瞭然地感受回味。
我现在,处于死亡的状态。
这道凶猛的乱流只是容纳不下死亡的身体(容 器)在抵抗。当这些异常的资讯量中断时,我就真的死亡了吧。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中,有些记忆仍不时如泡沫般地浮现。
死亡的味道。
就算,那不是人类。
就算,那只是一直陪伴着人类、亲密得会让人误以为是人类的野兽。
那是某个修女的兄长决心守护她,孤身一人狠戾癫狂的,骑士之死。
他的死,尝起来是铁锈的味道。

即使是九月的午休时间,气温依然超过了三十四度。
人们说气候异常已经说了太久,对懂事以来只经历过这种夏天的我们而言,根本无法想像正常的气温是什么样子。
美术社社团教室虽然有空调,却只会发出宛如濒死怪兽般的声音,吐出不冷不热的风。这种温度下,只是坐在椅子上体力就会一点一滴消散,枕着手臂躺下便会浑身爆汗。保温瓶里的冰茶早已变温,我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该偷渡一台小冰箱放在教室里。
不过,今天的客人似乎置身在这些生理现象之外。
从头巾里散落出来的发丝带着不同于久理的光泽,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悲伤。她的身上点缀着一个月前亲手将情同家人的伙伴送入黄泉的那股失去感。
「没想到你会来社团教室。」
见我坦白,黑衣少女微笑道:
「原本受邀来演讲的人是神父,但他的身体还没恢复,便由我接下。」
一旁的小狗附和似地低鸣。
眼前的黑衣少女便是天音瑞季。
日下老师曾经提过希望邀请外界人士来开讲座,还记得她说偏乡学校的环境容易变得更加封闭,必须定期引进外来的新鲜空气才行。以她那个人而言,可说是相当正确的主张。
结果,瑞季似乎从这个下学期开始接下了这份工作。同世代的美少女讲道,男孩们自然不会放过,更何况还是个带着导盲犬的神秘修女,应该刮起了一阵小小的讨论热潮吧。
根据我稍微听到的消息,瑞季在一大群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心的学生面前,落落大方地完成了首次讲座。
「你没去听呢。」
「你知道?」
修女摸了摸小狗的头,没有回答。我也反省了自己这个问题很没意义。从这些狗儿在上回事件中发挥的嗅觉来看,我有没有在讲堂这种事一闻便知吧。
修女接着问:
「我来这里你不方便吗?」
「没有啊。」
我尽可能不露声色地摇摇头,但这些努力在这个人面前全无意义。我上次没注意到,这么看来,这位修女十分难缠,简直就是我的天敌。
「不过,你为什么会过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需要说吗?」
意思是「你应该知道吧?」。
我当然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撇开了视线,她却抢先继续问道:
「你和槛杖小姐平常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呢?」
我差点要回答画画,但这次一定要避开无谓的努力,那几只狗的鼻子应该很清楚教室里的油画画材一直都没人动过。
「剪头发。」
「剪头发。」
修女复述了一遍我的话,大拇指抚上娇柔的唇瓣。
「……好羡慕。」
虽然感觉那轻轻吐出的呢喃里隐含着不容忽视的情感,我还是拼了命地假装没听到。此刻,我就像走在布满地雷的荒野中,我望向睡眼惺忪的小狗,推测什么东西会爆炸。
那件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修女的性格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的个性呢?
「久理下次来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传话。」
「不用了。」
修女摇头,站了起来。
导盲鞍牵绳另一端的狗儿也几乎同时起身。
瑞季朝我向前一步后喊道:
「拓海先生。」
突然,我想到上次她这样喊我是在那间咖啡厅的时候——耳畔是欢乐的小号音色、令人忍不住踏步的节奏,老板在琥珀色的光辉下擦着他的餐具。
「上个月的那时候,是你带槛杖小姐过去的吗?」
「可以说是吗……」
砰!一个柔软的东西抵着我的锁骨。
我花了几秒的时间才理解是修女的手揪住了我的制服领口。
「你没想过她可能会死吗?」
她的声音里,透着与身上的修女袍格格不入的愤怒。
这也无可厚非。
天音瑞季就是认为槛杖久理不小心牵扯进这件事中,才决定要处理曾经是家人的多闻丸,不仅如此,还利用了一起长大、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小狗执行任务。
「我没有能够阻止久理的发言权。」
「真没用呢。」
修女话中带刺,刺上还涂了满满的毒药。
她蹙起眉头,随即在导盲犬的引导下离开教室。
然而,她应该也不知道吧。
久理已经连续四天没来学校了。

我的意识(世 界)转啊转的,一直在扭曲。
就像被扔进暴风雨中、遭海啸吞噬,已经没有正确的形状和中心,不断崩毁,不断回到原点,什么时间概念都已抛到九霄云外。
所以,只有偶尔浮现的死亡意象是勉强拉住我的唯一依靠。
——女孩的死,是寂寞的味道。
是自己溶解自己的味道。
为了模仿已经消失的人决定献出自己身体的,一种凄切的甜。
宛如儿时口中含的花蜜。

放学后的教室有股淡淡的寂寥。
大概是因为比起空无一人的冷清,只有少数几个学生进进出出的光景更加突显那份空白的关系吧。
那天,就在我花时间整理东西时,一道纤细的人影来到我的脚边。
「槛杖同学怎么了?」
安艺问道。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她已经四天不见人影了吧?我想如果是你,应该知道原因。」
「久理没来学校是家常便饭吧?」
即便我埋头整理,看也没看她一眼,安艺也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相反的……
「久理啊……」
安艺喃喃自语后丢下新的震撼弹:
「因为是女朋友,所以才单喊她的名字?」
「不是。」
我实话实说,但不知道她能听进去多少。
安艺抬眸以试探的眼神打量着我,接着眯起眼睛又特地确认了一次:
「真的吗?可是槛杖同学平常只会跟你待在一起啊。」
这个人是有多爱管闲事啊?在其他同学眼中,最近的久理根本类似治外法权那一类的人,她却毫不在意,一步步深入打听。
「不管怎样,都跟你没关系吧?还有,久理只是因为从小跟我认识,把我当工具人而已。」
「这样好吗?」
「不好啊。」
安艺瞪着那样回答的我,似乎更不高兴了。
她噘起嘴巴,皱紧眉头后立刻又命令道:
「你,回家前陪我一下。」
「好。」
看着她那副严肃的模样,我忍不住乖乖点头。
离开教室后,安艺绕到了校舍后方。
操场破旧护栏的外侧。
由于这个地方也在学生餐厅旁边,四周飘着美味的咖喱香。这时间,大概是供应给社团活动学生吧,我想起自己有一阵子没吃到这道可谓餐厅招牌的餐点了。
「我听宇治垣同学说,这里的咖喱是餐厅阿姨从自己以前开的店里拿过来的秘密食谱。」
「似乎是这样。」
我一脸若无其事地点头。
铿锵!耳边传来清脆的挥棒声,视线一隅里,白球飞出一道弧线。
「你想说的,就是咖喱的事?」
「怎么可能!」
安艺板起面孔,双臂交叉。
接着,她的食指开始有节奏地敲着手臂,沉吟了一声后开口道:
「有件事,我有点在意,所以想找你聊聊。」
我凝视着渐渐染红的天空一边听着安艺的话。
一阵风吹过,风里挟带着尚未消散的夏日暑气,拂过脸颊的热意彷佛在向众人宣告「秋天还远得很呢」。
「不会太长的话,就说吧。」
我回答。
过了一会儿,安艺靠在一旁的墙上轻启双唇:
「好像青春期的那种多愁善感,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就是在青春期吧?」
「也是。」
安艺浅浅一笑,抬头看向校舍屋顶。
她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我大概从春天的时候开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就像把记忆留在了盛开的樱花树下一样。」
「……」
我知道她遗忘的真相。
是她成为魔女后的结果,遗忘的是遗留在过去的分身,为了成为魔女,以及成为魔女而必须失去的自我。
所以,我一如往常地说谎:
「真的是青春期耶。」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妈还说我个性变了。」
安艺耸了耸肩膀苦笑。
突然,那个字勾起了我的注意力,我问: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咦?我跟你说过吗?」
「……大概吧,我隐约有印象。」
我很难跟她解释「其实我曾经非法入侵你家」以及「而且还是跟你批评是骗子的那个人一起」。
「我只有刚开始第一个月是一个人住。」
安艺微笑道。
「妈妈后来才搬过来,本来应该很快就能一起生活的……但离婚调解拖了一阵子。」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安艺家有这样的内情。
虽然当时因为那些事和她有所接触,但我却没想过了解她的背景。
这也是安艺决定舍弃自己的原因吗?先前从她的话中感受不到父母的影子,或许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如果……」
我不禁脱口而出。
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没必要,然而,话一旦出口就应该说完整。我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大意,一边将未竟的话说完。
「如果,有个人能代替自己生活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真是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呢,蓟同学。」
安艺蹙起秀眉,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如果可以放下现在的自己,一定很轻松吧。」
安艺的回答在夕色中摇荡。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深深西斜,明明气温没什么改变,却只有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早。秋天这个季节的气息似乎变得淡薄不已,就像把位子让给了别人一样。
「活着是件很辛苦的事,哪怕有再多开心和幸福的事,光是要面对每一天的日子就够疲惫了。所以,如果有人能代替自己生活的话,一定轻松死了。嗯,所以遗忘了什么重要事情的我,或许就像是死过一回了吧。」
暮色渐渐掩盖安艺的表情。
她的眼睛、鼻梁、嘴唇全都融入在周围的红色中,只剩下一道轮廓。我有种错觉,彷佛她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又或者,是变成我回到这里前,曾经借给她一本书的那个女孩。
「不过,现在可能不需要吧。」
安艺笑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听我说了吗?虽然是奇怪的烦恼,但我总觉得如果是你,一定不会笑我。」
「我只是听而已。」
「我就是想找个人听我说。」
安艺咧开嘴巴,「咿——」地朝我露出牙齿。
「下次我请你吃咖喱当作谢礼。」
「也太廉价了吧。」
见我不高兴地抱怨后,安艺突然问道:
「蓟同学,如果是你,遇到同样的状况会怎么样?假如……你忘了槛杖同学的话……」
「她不是那种存在感薄弱,会让人忘记的人。」
「也是。」
安艺笑逐颜开,吸了吸鼻子。
「咖喱感觉真的很好吃耶。谢谢你,听我说奇怪的话。」
说完,她就像只善变的小鸟般离开了。
一如往常,独留我在原地。

大脑(我)不断翻腾。
大脑(我)在漆黑的大海中搅动、翻弄、切割,化为成千上万的碎片漂流。
其中,那些曾经体验过的死亡闪烁着光芒。
——她的死,是苦涩。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遭到嫉妒自己的人又踢又踹,最后被河水冲走了身体。
那次大脑(我)也品尝了凶手的味道。
纯然的愤怒与漆黑,受无法遏止的冲动驱使。
当那股冲动带来杀人的结果时,女孩的心也死亡了吧。哪怕事后掩饰多年,她的内心一定还是停留在那一天的那个地方,那无法用后悔或是罪恶感这些词汇定义,就只是不断不断地想起当时的事。
苦涩、甘甜……她们的死,是石榴和樱桃的味道。

「啊,蓟,找到你了。」
走廊上气势汹汹、双手扠腰的人影看见我后用力挥手。
那是我准备走向鞋柜的路上。
夕阳染红了走廊,触目所及全被分成了红色与黑色,搭配相对高挑的身材,总觉得那道影子看起来像个细细长长的小丑。
「日下老师。」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打扮得很随便。
一头极短发搭配全套运动服,卷到一半的袖子露出了晒成小麦色的手肘。日下老师有着令人意外的好身材和清秀的五官,但即便在容易被荷尔蒙冲昏头的高中男生眼里,也依旧感觉不到丝毫诱惑的魅力。
此外,加上那身服装,令人不由得想到之前那件事的始末。
「如果是健身器材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喔。」
「唔!」
日下老师发出一种像是猴子噎到的声音。
夏天的那件事。
日下老师在神社附近的仓库里放了一大堆健身器材,但问题是出在隐藏在那座仓库里的犯罪证据就是了。
「不是那件事啦,我有讲义要请你交给槛杖同学,想拿给你结果忘记了。」
「为什么是给我呢?」
「因为你会确实送到她手中啊。」
老师不由分说将手中的讲义塞到我怀里,我只能无奈收下。
接着,她又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问道:
「对了,你刚才和安艺同学都聊了些什么啊?」
「老师看到了吗?就是一般很青春期的话题啊。」
「呵呵,蓟,你意外地挺受女生欢迎嘛?」
「宇治垣听到的话会笑到肚子痛喔。」
「嗯,我也这样觉得,感觉垣垣会笑倒在地上。」
请不用一脸认真地附和,我还是会受伤好吗?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没关系便回答道:
「我们大致上是在聊,忘记重要的事物或许就像是死过一回一样。」
「喔喔,真的是青春期耶。」
老师一脸开心地认证。
接着,她看向天花板仔细说道:
「有一种说法是人类总共会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肉体上的死亡,第二次则是遭众人遗忘时,好像是某个演员说的吧。」
「也有些人认为,我们每天都在经历死亡,每一次睡眠都是死亡,思考没有连续性等于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之类的。若按照这个说法,当我们体内细胞全部都更新时,也可以算作一次死亡吧。嗯,怎么了?怎么表情这么奇怪?」
「……没事。」
偶尔,我会发现这个人是个很认真的老师。
「那人格死亡呢?」
「那也是一种死亡吧!我们平常会说『像变了个人一样』,人的个性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改变。有的是心理上的成长,但也有的是因为大脑受到物理性伤害或是失智症等因素,我们的内在心理很容易改变。」
老师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确实。虽然讲到内在、心理,好像会觉得没有形体,无法触及,但事实绝非如此。如果人们的心理活动是由大脑制造出来的话,应该就能透过各种物理性的方法介入,否则也不可能发明什么抗忧郁药物了。
久理重现死亡的状态,大概就是这种技术的延伸。
共感人。
一种只是能稍微比他人感受更深一些的天性,近在咫尺,却也缈远。
「啊啊,或许也有反过来的情况,因为太重要而无法改变,转学的丰卷同学就有那种情形。」
话题突然绕了回来。
不,老师应该没有意识到话题绕了回来。不过她提到的,正是将犯罪证据藏在仓库里的女孩。
「丰卷同学……吗?」
「嗯。你知道吗?她总是会提起一位小学时溺死的朋友。」
「……这样啊。」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杀人的女孩与被杀害的女孩。
嫉妒的女孩与遭嫉妒的女孩。
两者是如何连结在一起的呢?不是魔女的我无从得知。
就在我擅自展开想像时——
「啊!」
老师喊了一声。
「怎么了?」
「呃,虽然这样可能有点失礼,身为老师也不合格,但机会难得,可以让我问个纯属个人好奇的问题吗?你别跟大家说,不然我会被告职权骚扰……」
「老师,你想打多少预防针?」
「哈哈哈,我就是很好奇……」
日下老师开朗地搔了搔脑袋后突然以真挚的表情问道:
「所以啊,你喜欢槛杖同学吗?」

我没有直接回家。
途中,一通电话打来。
「你最近为什么每天都这么晚回家?我都说我忙不过来整理了你还这样,偷懒弟!」
「我坚决罢工。」
我以短短一句话结束通话,为防万一,同时关掉了电源。虽然之后可能会被老姊狠狠修理一顿,但事有轻重缓急。
我很快便看到了目的地的建筑物。
最近刚重新粉刷的雪白墙壁上挂着「雄角综合医院」的金属牌子。
这是附近唯一一所综合医院,安艺遥香春天入住的医院也是这里。
我在柜台登记,搭电梯到最高楼后,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等待区的沙发上。
「啊,蓟。」
亚麻外套凉爽地摇曳着。
对方脚上穿的是流线型的 plain toe 正装鞋,他好像曾经说过自己喜欢西班牙的鞋子。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区分出其中差别的素养。
「闲也叔叔有什么事吗?」
「哦,你这个问法!是刚才和谁见过面了吗?」
「嗯……是有。」
见我含糊其词,闲也叔叔轻轻对我眨了个眼。
「所谓『祸不单行』,你现在脸上就是写着这几个字喔。不过,我会在这里很正常吧?」
「是没错。」
我点点头。
「拓海。」
闲也叔叔温柔唤道。
「你听过『六道』吗?」
「是佛教还是什么宗教的用语吗?」
「没错,佛教说六道轮回,指的是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认为人每次转生都必须选择其中一条道途投胎。」
跟久理一样的——不,应该说久理渊博的知识就是来自这个人吧。
久理曾说闲也叔叔是什么妖精博士,专长是一些人眼看不见的事物,引以为豪的植物园也是这方面知识的延伸等等。
「而开悟,就是脱离这种无限的轮回。那样的久理与其说是死亡,或许更像是转生也不一定。」
闲也叔叔仔仔细细说明后突然望向我。
「我可以稍微抱怨一下吗?」
「咦?」
「……你没回来前,久理一直没有吞噬死亡喔。」
听见这个冲击的事实,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出声。
我调整呼吸重新问道:
「什么意思?」
「我想,你大概就像是某种催化剂吧。」
「催化剂?」
「日本自古便有两人一组搭档的通灵者,民间通灵者中也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像是狐狸信仰中的凭祈祷或其他仪式等等。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相对于神明附身的巫女,还有负责听取神谕并记录下来的人,又或是带来附身神明或亡魂的人。不如说,这个人或许才是真正的魔女吧。」
我隐隐约约明白闲也叔叔的意思了。
他说的,是重现死者记忆的久理以及聆听那些声音的我之间的关系。魔女一词,绝非单指女性。
「凑齐两人一定就是槛杖魔女吞食死亡的条件,就像我太太生前那般,又或者像是侦探与助手(华 生)那般。」
看着闲也叔叔脸上寂寥的笑容,我说不出任何话。
因为,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说的话……
闲也叔叔就是在向我吐露自己妻子——久理母亲的死也是他造成的。
「不过,就算不吃死亡,饥饿感也不会消停,久理一直很痛苦,一直在捱饿吧。若问你不在的这四年她幸不幸福,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
闲也叔叔稍微将身体沉入沙发中,抬眸看向我。
「那么,就拜托你了。」
闲也叔叔说完,轻轻推了我一把。

女孩在病房里等着我。
漆黑的长发散落在白色的病床上宛如一朵黑色的花,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彷佛看着看着就会被吸引进去。无论是陶瓷般的肌肤抑或是浅粉色的嘴唇都只像是为了衬托那两种颜色而存在。
我靠近床边,忍不住唤道:
「久理。」
久理一动也不动。
此刻的久理比蜡像更接近死亡。据说,她身上各种测量仪器所显示的数字,几乎都在临界值边缘。
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我一定也会变得跟妈妈一样。』
——『接触大量的记忆,混杂无数的言语,变得,再也认不得自己。也一定,再也,认不得你。』
「……」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狂跳。
从指尖到头顶,我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都变成了血液,脉搏怦通、怦通跳动,我彷佛一道人形漩涡。
(……啊啊。)
天音瑞季问我:要是槛杖久理死了你怎么办?
安艺遥香问我:如果你忘了槛杖久理的话会怎么样?
日下老师问我:你喜欢槛杖久理吗?
这就是答案。
如今,我体内沸腾的火焰就是答案。
我竭尽全力压抑几乎要爆发的热情,按着宛如定时炸弹的心脏,试图移开紧紧锁住她侧颜的视线。
这时——
久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细微的震动瞬间化为表现明确意志的涟漪,眼皮缓缓张开。
「……嗯……」
「早安,久理。」
我顺利以一如往常的语调迎接她。
女孩躺在床上,把头转向我,微微蹙眉。
她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庞,滑过直挺挺的鼻梁,沿着形状姣好的唇瓣轻轻移动手指,像是一一想起它们的存在。那个样子,就像是个小婴儿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是,槛杖,久理,对吧?」
她坑坑巴巴地说道,接着指向我。
「你是,蓟,拓海。」
「没错。」
听见我的回答,久理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可以。」
接着,她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脸上,没有担心的,表情。」
「这次吧。」
我简短回答。
这是久理定期需要的睡眠。
按照闲也叔叔的说法,所谓的共感体质,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演算。就像我们虽然无法好好用言语说明,也还是能感知他人的心情一样,久理的心灵(软 体)会透过极度高阶的处理能力,重现跟死亡有关的事件。然而,重现事件的大脑(硬 体)本身跟常人相比,只有些微的差距。
结果,这些过重的负荷便慢慢对久理的大脑造成伤害。
例如,渐渐无法分辨自己与他人记忆间的不同。
有人曾这么说过——
骗子魔女。
「我,睡了,多久?」
「四天。」
「时间,变长好多。」
久理笑道。
起初,久理睡眠的时间更短。
当时,闲也叔叔看着持续睡了整整一天的小久理这样解释:
睡眠的目的是整理记忆,吞食太多死亡的槛杖魔女会像这样进入深沉的睡眠。
「六次。」
女孩低喃。
「妈妈在经历六次后,崩坏了。大家一直都说,槛杖魔女会,六度坠入死亡。」
我想到闲也叔叔说的六道轮回。
我回答:
「第一次的时候,我逃走了。」
小学时的我看着第一次陷入死亡沉眠的久理,实在难以忍受。
「那真的,很过分。」
久理扯了扯嘴角。
如果她是想笑的话,那就是个有些可怕阴森的表情。
久理缓缓撑起身体,一头长发跟着摆荡。
「要再,帮我剪头发,喔。」
「嗯。」
见我答应后,久理直勾勾地凝视着我,双眸中倒映着两个我。老实说,我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是很诚恳。
「拓海,你又在隐瞒,什么事吗?」

「怎么会?」
面对我的质问,拓海夸张地摇了摇头。
想说谎的话,至少也该直视我的眼睛才对。

「怎么会?」
我努力摇晃着脑袋。
久理一定发现我在说谎了吧。
我从不认为自己能言善道。在久理眼中,我的举动大概就像把答案纸藏在背后的小孩一样笨拙幼稚。
不过,唯有答案绝不能让她知晓。
(……我逃走的理由。)
第一次,是因为过去的我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的,不是恐惧,如果我是因为害怕而逃走的话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春天回到这块土地时应该也不用到处躲久理了。
答案一直都很清楚。
小学时,我把躺在理科实验室的久理误认为尸体。那时,我的灵魂便被她深深吸引。宛如逐香的蝴蝶,扑火的飞蛾,再也无法思考其他事。
处于死亡状态的她,因为死亡,才如此美丽。
——我爱上了,那样的死亡。
啊啊,是不是因为我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成为久理的催化剂呢?如果一切如闲也叔叔所说,到头来,一步步杀害久理的人不就是我了吗?
安艺遥香那时之所以会接触久理,是我已经放弃,接受了这个事实。
丰卷由加里那时之所以瞒着久理,是我企图小小的抵抗挣扎。
天音瑞季那时会跟着久理,是觉得既然无法抵抗,至少要见证她的死亡。
每一次都只是为了自己。
那样的自私,不愧被称为「真正的魔女」,丑陋得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
如果久理会因为我的存在一步步迈向死亡的话,
我便要隐瞒这份感情直到最后一刻。
「久理。」
久理望向病房窗户,没有回应。

我刻意无视他的呼唤。
我一直明白。
明白拓海在说谎。虽然不知道谎言的内容,但至少可以肯定他在说谎。然而,如果让他在我面前搬出拙劣的借口掩饰的话,我就会连谎言的内容都知道了吧。
所以,我移开了视线。
如果他是骗子的话,我愿意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因为,我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你愿意陪这个将日渐残缺的人到最后一刻……
如果,你愿意记住这个将逐渐认不出你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我愿意愚蠢地相信你所有的谎言。
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凝望犹如灯火般的繁星。

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凝望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繁星。

我会六度坠入死亡。
六度爱上你。

你会六度坠入死亡。
而我也一定会,六度爱上你(向 你 说 谎)。
第一卷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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