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话 魔女教会

(瑞季、瑞季、我得保护瑞季才行。)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唯一的念头在头盖骨内侧翻滚、沸腾,焦灼不已,就连在山中死命奔跑的身躯也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无视紊乱的呼吸、哀嚎的五脏六腑,唯一驱动他的,只有这个信念。
(我必须、保护瑞季才行。)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山林里。
他踏着草木丛生的地面,连跑带滚地奔往山下,心中想的是妹妹的身影,因此,丝毫未觉自己的姿势正被疲惫逐渐扭曲,跛行的脚步每跨出一步,都是更加惨烈的崩溃。
他滑了一跤。
踩到树叶的脚底承受不住体重顺势而下。
眨眼间——
他一口气滑落山坡,低矮横生的树枝划开他的身体,灼热的疼痛在身体各处蔓延开来。他狠狠撞上一棵耸立在坡下的大树,致命的冲击从背后一路贯穿胸膛。咳!他吐出温热的气息。
尽管如此,他还是分不出那是疼痛还是热意。
他站起身,神智不清地抬起头,一个劲地驱动自己的肉体。
(我得,保护她。)
天际浮现一轮明月。
云层涌动。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
渐渐改变的形态挤向了另一侧。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在森林那一端,皎洁洒落的月光下……啊啊,他看到了熟悉的教堂。
快了。
就快能见到妹妹了。
接下来只要一起逃走就好,将来的事将来再考虑。总而言之,现在应该尽早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双腿取回了勇气与力量,这一次,他每一步都确确实实地踩在地面上,他强忍住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喜悦,一步步走向森林出口。
一身黑衣的妹妹正在等着他。

「……这世上没有魔法师不知道的事情喔。」
坐在圆桌另一端的父亲温柔地笑道。
这里是植物园。
父亲自豪的庭园,塑胶布温室里种有各式各样的花草。我虽不清楚那些花朵的品种细节,但过去曾看见它们在一天之内颜色骤变,吃了一惊。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是那些花朵天生如此,还是父亲绿手指的影响,又或者那只是场大型的恶作剧。
今天,桌上摆了束紫色玫瑰花。
红茶飘着氤氲的热气,父亲的指尖「叩、叩、叩」地敲着桌面。
带着固定的节奏,令人昏昏欲睡。
「久理。」
父亲再次唤道。
他瞥了玫瑰花一眼,继续道:
「在历史的洪流中,人们为了让花朵更加美丽动人而不断进行品种改良。同样的,无论是牛、猪、猫、狗也都是顺着人类的需求在交配,我们魔法师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
「……闲也先生,请不要,施法。」
我无比严肃地说。
刚才,父亲打算施展的东西,毫无疑问是魔法。
这是利用敲打桌面的单调声响,诱使对方进入催眠状态,接着以言语引导其思考,再用紫色花朵这个符号,于对方的潜意识中设下制约,操纵对方的意识配合自己需求的法术。
虽然父亲刚才的举动只是游戏性质,但视情况也可能会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人类的认知是很不稳定的东西,只要像垂摆那样摇晃那份不稳定,从小到大培养的常识和信念也能轻易破坏。
这也是所谓邪教对信徒洗脑时会用的一种手法。
「哈哈,一个不小心就这样了。」
父亲脸不红气不喘地停下敲打桌面的指尖。
真的很无聊。即使对方是女儿,也忍不住玩这种恶作剧的人便是我的父亲,槛杖闲也。因为这样,他才会想跟母亲结婚吧?不过,我的人生并没有开心到能对他说「谢谢你生下我」。
突然间,我好像听到了剪刀的声音。
是我人生中最多余的声音。
「可是我刚刚说的是真的,这世上没有魔法师不知道的事。」
父亲又重复一遍。
修长的手指抚向新艺术风格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一朵玫瑰放到茶杯旁。他闭起双眼,感受红茶与花朵揉杂的香气。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获得了解答,一口气就得到那个答案。尤其是你,久理,你就是那样的生物,你的舌头会品尝答案,如同呼吸般自然。所以,如果有我们不明白的事,那就是有人掺杂了谎言。」
参杂谎言。
就像红茶香和玫瑰香混合在一起一样。
「久理,记好了,我们最后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是谁说谎,说了什么谎?」
父亲重复着平日的口头禅,神情痛苦地说:
「因为,我无法帮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借口,然而我却明白那是血淋淋的事实。
我眯眼看向夏日的阳光。
花丛间,斜斜洒落的光线看起来有些迷惘,我在这座植物园迎接这个季节几次了呢?内心浮现一股错觉,彷佛我和父亲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夏天。若用父亲的话来解释,他一定会说「这种错觉也是妖精的恶作剧」吧。
所以,或许也是因为这样。
今天,我想甩开那种错觉。
「闲也先生。」
我唤道。
「你想说,这次这件事也一样,是吗?」
时间稍微回溯——

暑假,我的周围稍微安静了一些。
自从认真上学后,我便以我的感受标准中异常的频率与人碰面,他们的声音吵嚷不休,有时甚至令我怀疑是不是有虫蚁入侵了大脑。因此,好不容易获得独处时间的我终于能够喘口气。
「既然这样,感觉可以不用叫我出来吧。」
「因为,我不想,跟你分开。」
要说几次他才能明白呢?
即使像现在这样和拓海待在一块,但感觉只要我一移开视线,他就会瞬间消失无踪。
闪闪发亮的阳光下,这个一脸极度嫌弃跟在我身边的男孩,令我憎恨不已。
炎炎夏日,四处都热气蒸腾。
久城市夏天酷热,冬天大雪纷飞,像是不断在挑战人类耐力的极限,我却已经习惯这样的气候。
正当我听着活力十足的蝉鸣时,男孩突然开口:
「你新买了草帽?」
这是我为今天准备的帽子,虽然身上依旧穿着制服,但还是希望能稍微有点夏天的氛围。
「戴起来,很奇怪吗?」
「不会。」
「那就好。」
糟糕。
话尾不小心太雀跃了,要反省。
这一趟也不是能保持那种悸动的旅途。
「你应该已经听说,这里发生的事,了吧?」
「大致上。」
拓海回道:
「有狗把人咬死了对吧?」
「是,重伤。」
我更正他耸动的用语。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警方已调查完毕,因没有涉及犯罪嫌疑改交由久城市动物管理中心负责。遗憾的是,动物管理中心的应对相当缓慢。
若是在大城市,有一人被咬成重伤的话,应该会马上成立专案小组应对,但乡下地方的市公所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毕竟,这里本来就人手不足。
所以,尽管听起来有些落伍,人们还是会带着这一类的问题来找曾是地方望族的父亲。当然,这种解决方式很难说是什么正当的管道,但在乡下地方仍有其作用……至少,在槛杖家周围是如此。
「所以,我才拜托闲也先生,让我当,代理人。」
「你爸爸吗?」
拓海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应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我为什么要特地向父亲提出这个请求吧。
漫长的路上,蒸腾的暑气依然威力不减。
空气摇摆不定,每次望向前方,视野便如泡沫般晃动。库拉姆波※喀喀地笑了呦——脑海里掠过毫无意义的课文。
注:这段文字出自宫泽贤治〈野山梨〉一文,内容描述螃蟹父子三人于不同时节在水中的所见所闻,收录在日本小学六年级的课本中。「库拉姆波」为作者宫泽贤治自创的词汇,意义不明。
——只是,库拉姆波为什么要笑呢?
——不知道耶。
小螃蟹嬉戏的故事也是因为暑气而产生的幻想吗?
道路尽头是登山口,周围是片广袤幽暗的森林。
森林前方,出现一栋与四周形成强烈对比的白色建筑。
一座白色的教堂。
毕竟是盖在这种乡下地方,不是什么宏伟气派的建筑,然而,教堂的四周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门口没有一片落叶,礼拜堂的彩绘玻璃也受到精心照料,似乎在彰显主人的心性。
「据说,这里被大家称为,犬之教会。」
实际上,教堂里的确到处都是小狗。
有的趴在地上打着大大的呵欠,有的像在探险般忙碌地在讲坛和长凳间兜来转去,悠然自在。刚才之所以会觉得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是因为教会里虽然有这么多狗,却看不到应有的脏污。
这些狗想必都训练有素吧。
我稍微放轻脚步,以免惊醒打瞌睡中的小狗。这时,拓海谈起了不知从哪里现学现卖的知识:
「我记得,潜伏天主教徒※以前好像会养狗?」
注:日本江户时期幕府颁发禁教令后,表面上佯装弃教,私底下仍偷偷维持信仰的天主教徒。
「好像是。虽然,天主教和狗,感觉不太搭,就是了。」
「是吗?」
拓海楞了一下回过头,地上出现一道影子。
「你们好。」
出声招呼的,是一名戴着头巾的黑衣女子。
也就是修女。
意外的是,对方是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虽然看起来应该已经超过义务教育的年龄,但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年轻的修女在邻近镇上的教会服务,不禁眨了眨眼睛。
我脱下草帽行礼时还察觉了另一件事。
「你的眼睛……」
修女对我的心直口快浅浅一笑。
「嗯,没错。」
说着,将无法准确聚焦的双眸转向我。即使指尖触碰修长的睫毛,那对眼瞳依旧一片迷茫,没有变化。
「虽然不是完全看不见,但也只能勉强辨别出模糊的光影而已。所以,这里的神父教了我许多事。」
「你没有用白手杖呢。」
拓海的提问也是毫无顾忌。修女点点头道:
「因为这些孩子代替了我的眼睛。」
修女一将手垂到腰间,三只狗儿立刻来到她身边。
它们似乎就是所谓的导盲犬。
不过,三只身型如此魁梧的狗儿一字排开的画面着实罕见。这些狗儿的身高大约都在修女腰际,几乎将她淹没。
其中,似乎又以黑狗特别亲人,穿着导盲犬专用的导盲鞍。
「风丸。」
修女喊了黑狗的名字。
接着,又对褐色以及身上带着白毛的狗唤道:
「陆丸、雷丸。」
修女一面呼喊一面轻抚它们的头。
「好古典的名字。」
「因为是奶奶取的。」
修女语带怀念地说。
三只导盲犬看似品种相同,毛质与毛色却有所差异。
黑毛是风丸。
褐毛是陆丸。
褐毛中参杂白毛的是雷丸。
然后是……
「我是天音瑞季,天音是天堂的天,声音的音。」修女伸出手。
我回握那角度有些偏差的手道:
「我是,槛杖,久理,代替父亲,前来。同行的,这位是,我的朋友,蓟拓海。」
「啊啊,我有听说您的事。」
语毕,修女望向我。
在那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里,我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会因此更像是只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的水母吧。
接着,修女有些不解地侧着脑袋问:
「所谓地方上的望族,就是在这种事情也要出面吗?」
当然,年轻人应该不清楚什么「槛杖魔女」。
就我的立场而言,只是因为方便的地方出了事,过来用餐罢了,但这种违背常理又超乎自然的理由也不可能说出来。
「差不多,是这样吧。」
我含糊回答后,心怀感激地低下头。

意外的梗概很单纯。
几天前,有人在这座教堂附近遭到狗群攻击。
问题是,那些狗不是只咬一、两口,而是将人咬成重伤,性命垂危。此刻,那名受害者还在加护病房中与死神搏斗。
神父似乎还去往警局到案说明,协助调查。
「犬之教会这个称呼也让大家更加不安吧。」
修女的话虽然说得平稳,但若真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直至刚才为止还令人觉得心情平静的教堂,也会瞬间染上惊悚片的色彩。
当然,这一切都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狗儿们并无改变,只是观者的价值观变了。擅自期待,又擅自幻灭……我们总是在原地打转。
四面八方传来蝉鸣的大合唱。
这里是教会的后山。
此刻,修女正和三只狗儿一起向前迈进,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蓊郁的森林里,山路也没有好好修整理平,修女却一副十分熟悉的模样。走在前方的是戴着导盲鞍的风丸,陆丸与雷丸则分别严守在修女右侧与左后方。尽管山势陡峭,修女的话语和脚步却没有因此停滞,比万年运动不足的我看起来还要健康许多。
「这里就是受害者遇袭的地点。」
拓海瞬间屏住了呼吸。
因为,迎接我们的黑色斑驳地面实在过于鲜明。大概是警方已经调查过的关系,附近还留有黄色封锁线的设置痕迹,倒是封锁线都已撤除。
(……啊啊。)
我突然感到一阵饥饿。
那是从我体内涌出、无可奈何的本能。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法忍耐。越来越薄弱的理智犹如沾了水的纸张,轻而易举化为碎片。
「你似乎不太舒服,没事吧?」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异状,修女出声询问。
然而,就连这句关心也离我越来越远,我捂住嘴巴的样子看起来或许像在压抑恶心感,其实却是竭尽全力在防堵大量涌现的口水,不让它们溢出。
「天音修女不好意思,我来顾着久理就好,方便请你先回去吗?」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在拓海体贴的建议下,修女稍微犹豫片刻后和狗儿一起下山了。
还未等到他们走远,我便已无法克制地跪坐在地。
我双手撑地,指尖刮起一搓肮脏的泥土。
「久理。」
「待在,那。」
语毕,我将泥土含入口中。
舌头瞬间涌现一股苦味。
紧接着,那股味道化成不知名的疼痛、带着涩味的腥臭,啃咬我的身体。单纯的味觉情报在大脑中变成一个圆,幻化为五彩缤纷的三度空间,变作扎入神经的魔刺。获得形体的味觉撕裂我的血管和五脏六腑,令我动弹不得。
所有名叫槛杖的魔女一定都是这样崩坏的吧。
像这样以死亡为食,像这样受死亡吸引……像这样获得满足,一步步死去。
一幅光景如同泡沫般浮现眼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双唇溢出高亢的叫喊。
那些话语我大部分都没有意识,只是无法克制地脱口而出。我只是将涌现的资讯如实重现的工具。
「别过来!走开!」
漆黑的恐惧逐渐覆盖我的身体,将我淹没。
鼻间飘来一阵腥臭,没多久,一股肌肉撕裂的疼痛便袭向小腿。我恍惚地心想,大概是被咬了吧。接着膝盖咚的一声跪到地上,刺激鼻腔的腥臭味变得更加浓烈。「哈、哈、哈」耳畔传来狗儿粗重的喘息声。对了,是狗,一群野狗将我团团包围。
疼痛从双脚蔓延而上。
野狗扑向倒地的我,狼吞虎咽。
它们咬住我的双脚、啃食我的双手,一路攀向致命部位。某处的血管大概被咬破了,一股温热的触感滑过肌肤,身体簌簌发抖,逐渐冰冷。尽管刺激与恐惧纷纷散布大脑神经传导物质,难以抹去的寒意依旧包围了身体的核心。
头痛欲裂。
喉咙喘不过气似地颤抖。
「你……难道是……?!」
那是还原的最后一幕。
受害者的意识大概是在这里中断,我的感知才会宛如遭雷击般回到现实世界的后山。
下腹部充满确实的饱足感。
唯有死亡的滋味能让我逃离唯一的饥饿,只有某人在这里濒临死亡的事实能填满这颗心脏。
我吁出一口气。
哪怕是不舒服的感受或是至今依然残留、麻痹全身的痛楚,都无法令我放弃这种满足。
「拓海?」
我侧着脑袋,楞楞地看向拓海。
男孩一脸凝重地低头望着我。
「我刚才,说了,什么?」
「……」
拓海沉默片刻。
他伸出手将我拉起。
「……我们去和修女谈谈吧。」
语毕,拓海便朝山下走去。
刚回到教堂,修女便已在祭坛旁等候。三只协助犬也亲密地伴在一旁,在她脚边嬉戏。这种等级的狗只要有三只,应该能轻而易举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吧。
拓海望着狗儿们几秒后低头鞠躬。
「谢谢修女的协助。」
「不会,久理小姐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这次换我点头。
其实,那个过程中的痛苦与不适几乎跟作梦一样,早在下山途中便已烟消云散。
「我会,好好向父亲,转达。」
好歹是以代理人的身份前来,至少得做做样子。当然,我不会真的特别向父亲转达什么就是了。
此时,拓海提出一个疑问:
「对了,天音修女听过『青蓝』这个名字吗?」
「如果是天音青蓝的话,那是我哥哥的名字,他很久以前就失踪了。」
修女坚定地回答。
我皱起眉头,拓海呼吸微微一滞。
「失踪?」
「这几个孩子原本都是哥哥训练的。」
修女的手温柔地摸了摸三只狗的头。
「可是,哥哥好像对这里的教会生活有些不满。某天,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和神父后,就此下落不明。这么说来,那时也是夏天呢,还记得神父读信给我听时,一旁还有阵阵蝉鸣。」
蝉鸣。
此刻也依旧从后山传来的,属于这个季节的旋律。
「青蓝怎么了吗?」
「没事。」
拓海干脆地打住,低头致意。
「虽然不容易,但还是祝福你一切顺利。」
「没问题的。我相信,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照看着我。」
修女轻抚胸前的十字架道。

一离开教堂,阳光再次照耀在我们身上。
金灿灿的太阳释放出高温炙烤着地面,已经容不下一丝蒸腾水气,加上庞大浓密的积雨云,整片天空眩目得令人忍不住叹息。
途中,我向走在前头的拓海问道:
「我刚刚说了,青蓝,这个名字吗?」
「你最后说『你难道是青蓝……』」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野狗伤人是「意外」的这个前提就会被推翻了。
如果那天有其他人在场,整起事件就会是蓄意谋划吗……哪怕再怎么往好处想,都会是有某个人对当时的受害者见死不救。
拓海放缓脚步,与我并肩。
「怎么了?」
他边问边朝我的头顶举起右手。
拓海摘下我的草帽,调整方向,看来似乎是我戴歪了。接着,他又顺手拨去帽子上沾染的尘土。我觉得自己彷佛变成了一只猫,要是真的这样那就好了。
「因为……那个修女刚才说的不是『有神』在照看她,而是『有人』。」
「有人在照看她……」
拓海重复了一遍。
他望向夏日的阳光,眯起双眼低语:
「如果,是她哥哥回来的话呢?」
「那名被咬伤的受害者,是教会的地主,岩敷耕一郎。爸爸说,他似乎想放弃教会,的样子。」
若将两件事情连结在一起,便会想到非常单纯的结论。现在虽然不能妄下论断,但两者间的关系实在明显得令人无法忽视。
不过,就算这样……
「你不会在意吗?」
「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我的目的,也不是破案。」
我的目的只是吞食死亡。
这次的目标虽然只是濒死却很美味,特别拜托父亲出来这一趟可谓非常值得。也许,父亲之后会问我一些问题,最终可能会影响警方或是其他一些人的判断,但那些都不关我的事。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很在意。
我回过头,看着连结教堂的道路。
「久理?」
「那个修女……」
我说。
盲眼的少女与陪伴在侧的狗儿,一人三犬的身影依然残留在脑海里。或许,是夏日的阳光将他们烙印成我心底的照片了吧。
「有着,跟我一样的,味道。」
「一样的味道?」
拓海立刻便明白我的意思,微微瞪大双眼。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过去的安艺遥香。
几个月前,她曾瞬间完全成为的……
「魔女的,味道。」
远处,似乎传来狗儿的吠嚎。

他,看着一切。
他一直在可以俯瞰教堂的后山暗处凝神观察。
妹妹刚好在教堂大门送访客离开。
因为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妹妹内心该有多煎熬?光是想像,他便燃起满腔怒火。
然而,他忍住了当场责问他们的冲动。
(瑞季不希望这样。)
这点他还明白。
现在见面的话,会给她添麻烦吧。所以,之前他才会在即将能见到妹妹的前一刻打消了念头。
他不能见妹妹。
只能守护她。
他反覆一深一浅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感觉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必须采取正确的行动,执行正确的复仇,他是为此才回到这块土地。
围绕在妹妹身旁的狗儿低声嚎叫。
在它们嗅出自己所在前,他悄悄转身离开。

若问放暑假的学生是否很闲,答案应该相当分歧吧。
就我而言则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学校这个地方我本来就是时去时不去,大约是心情好的话会去捉拓海的程度。再者,我已经大致掌握拓海的暑假行程,这方面的资讯是从拓海的姊姊蓟逸花身上搜集而来,但某个迟钝的人大概还是浑然不觉吧。
「……笨蛋。」
我吐泡泡似地低声咕哝。
连自己也不清楚话里说的是谁。
这时,一道声音从反方向传来:
「怎么了呀?」
坐在圆桌对面的父亲问道。
手边是盛开的紫色玫瑰。除了玫瑰,空气中还飘溢着各式各样的花香。
这里是植物园。
「女儿都不理我,爸爸好寂寞喔。」
父亲摸了摸淡淡的胡碴嘟起了嘴巴,实在很不像样。
若只看外表,父亲一袭透气的麻质外套搭配潇洒的贝壳浮雕保罗领带,加上版型俐落优美的前压褶休闲裤,俨然一副品味绝佳的绅士模样,但却经常像这样闹别扭,没个大人的样子。
我今天也是在这样的父亲邀请下,来到他引以为豪的植物园。
「你要不要考虑,稍微顾虑一下,形象?」
「我倒是希望你能明白父亲的心理。当爸爸的,就是会想随时随地看见女儿可爱的侧脸,听见女儿可爱的声音啊。」
「大部分的女儿,应该都不想,理解父亲的心情吧?」
「喔!好伤人又好正确的论点。」
父亲搞笑地耸起肩膀道。
「对了,教会那边怎么样?」
「味道,很棒。」
「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
「那个被咬伤的人昨晚似乎伤重不治。」
(……啊啊。)
那果然是死亡的味道吗?
能得救与不能得救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我在教会后山模拟体验到的味道,属于后者。
这些内容以亲子谈话而言或许很有问题,却是我和父亲的日常。一直以来,我只知道这种相处模式。成长的岁月里,我吞噬父亲找到的死亡,以大量方法体验那些记忆。照这样看来,我是否算是被父亲杀害了无数次呢?
不断杀死女儿的父亲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说到这,你带了拓海一起去教会对吧?」
父亲突然带着戏谑的眼神问道。
我努力无视,父亲却不肯罢休。
「关于拓海,有没有什么事啊?这两、三个月你终于又能和他说话了吧?」
「什么都,没有。」
我目光微愠。
看着父亲窝囊地摆出双手投降的姿势,我叹了口气。
双手无所事事,我摸起自己的头发,这是他修剪的头发,是他不在的四年间我不愿让其他任何人触碰的头发。
「……闲也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听见询问,父亲一脸困惑的同时又满怀喜悦地露出笑容道:
「我的女儿一直都很美丽啊,只是最近又更加明艳动人了,我只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长大就好。」
「客套话,就不必了。」
「很遗憾,我没有其他能衡量你的标准。」
父亲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说着令人难为情到极点的话。我不禁心想,要是拓海的脸皮能有父亲十分之一厚就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没办法呢。」
我和父亲大概都只能这样吧。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只能全盘接受,就像植物园里盛开的花朵,枯萎衰败时便摘除。
彷佛原地踏步般,我把话题又带了回来。
「在教会的时候,拓海说,我说了奇怪的话。」
「哦,奇怪的话?」
「我好像说了,『你难道是,青蓝……』那是,修女哥哥的名字。」
「原来如此,这样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呢。」
父亲也马上察觉了状况。
由于警方判定那是场意外,所以没有特别行动。然而,如果事发当时现场有其他人在的话,就会浮现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简而言之,就是伪装成意外的杀人案。
「而且,那个修女……」
「嗯,那里的修女怎么了吗?」
「有魔女的,味道。」
「……原来如此。」
父亲停顿片刻后点点头。
「魔女,嗯,魔女啊。如果是那块土地的话或许有可能,槛杖家是因为血统浓厚容易出魔女,但也会有虽然血统淡薄却出现隔代遗传的人吧。」
血统淡薄。
在这个封闭的乡村日渐消失,却依旧残留下来的血统,无可奈何残留下来的血统。
父亲接着说出后续的推论:
「倘若,修女的哥哥也拥有相同天赋的话呢?因为如果根据欧洲原义,也有男性的魔女存在。修女说原本训练小狗的人是哥哥,那么或许也能利用那样训练出来的小狗攻击人类。毕竟,狗在魔女的使魔中是相当受到欢迎的种类。」
虽然西方相关词汇在翻译成日文时,使用了「魔女」这个字,但其实原义也包含了男性在内。硬要说的话,原文其实应该是「巫女」这种神灵附身意味比较浓厚的词语。
「久理,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也许、吧。」
「你没有自信吗?」
这也是事实。
我是个相当半吊子的人。
吞噬死亡,渴望死亡。可是,若问我个人想法的话,那终究只是种无关任何意志的生理反应,想从饲主手中获得饲料的家犬可能还比我拥有更明确的自我。
现在的我就像水母,只是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
父亲直直凝视着这样的我。
然后……
坐在圆桌另一端的他温柔地笑道:
「……这世上没有魔法师不知道的事情喔。」

今天果然很热。
我对夏日炽烈的阳光皱起眉头,前往邻镇购物。
这是帮老姊跑腿的例行日常,老姊对理发用的洗发精和乳液似乎有她独特的坚持,用的净是些只有来镇上才能买到的东西。既然如此,感觉她应该自己过来一趟,但这点也在例行的专制暴力下结束讨论。
就在我大致买齐清单上的物品走出店门时,脚步停了下来。
张贴施工告示的工地前,三只看似导盲犬的小狗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主人。看来,它们似乎是在呼唤主人移动,但主人却没有察觉到镇上的变化。
不得已,我只好出声提醒。
「那栋大楼上周拆掉了喔。」
「啊。」
想当然,回过头的修女正是天音瑞季。
「是蓟先生吗?」
「叫我拓海就好。」
修女再次转回工地的方向。
「这里以前有家照相馆。」
「我知道。」
我点头。
四年前,在我离开这片土地前,大楼一楼是间小小的照相馆。
照相馆外观典雅,橱窗里的每一帧照片都令人印象深刻,忍不住驻足停留。除了婚礼、刚出生的宝宝这些典型纪念照外,还有许多像是夕阳西下、学生上学路这类截取镇上一隅风光的写真。或许是因为反映出老板自己视角的缘故吧,尽管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内容却不会令人觉得平凡无奇。
「小时候我经常一直看着里面的照片都忘了时间。」
语毕,修女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又补充了一句:
「以前我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你的眼睛……是生病还是什么原因吗?」
虽然有想到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太没神经,但话既已出口就没办法收回来了。
「据说是遗传疾病,视力会渐渐衰退,视野越来越模糊……啊啊,所以这些孩子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很放心。」
修女分别摸了摸三只小狗。
黑色的风丸一脸腼腆害羞的模样,褐色的陆丸则是精神抖擞地挥舞尾巴,混杂白毛的雷丸做出了以正式导盲犬而言失格的举动,开始绕着周围打转,不同的个性造就出不同的反应。
令人联想到可靠的长男、精明的次男与爱撒娇的三男这样的定位。
神奇的是,这么一想以后,就连修女看起来也不像是饲主,而是最年长的长女了。
「你要买东西的话,我可以陪你喔。」
「那我就不推辞了。」
修女徐徐低下头。比起多余的客气,这样的回应让人更舒服,也更容易提供协助。
之后,我们前往咖啡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因为对方只是希望请我喝茶做为回礼而已,所以也没理由拒绝,便由我来挑咖啡厅。那三只导盲犬应该能乖乖在店外等候,但难得的机会,选能一起入内的店家比较好。
刚好,过去父亲告诉我的咖啡厅十年如一日地营业中。
与以往不同的是,咖啡厅里现在已经看不到吸菸的客人,这也是种时间依旧有流逝的证明吧。被封印成深棕色的照片,慢慢从边缘开始变旧。
就在我们点完咖啡与店家自制的姜汁汽水后,修女脚边的狗儿轻轻叫了一声。
是黑色毛皮的风丸。
接着,修女惊讶地看向我。
「难道说,这里是……」
「我原本打算等等再说的……这间咖啡厅和那间停业的照相馆是同一个老板。所以,这里也挂了几幅当时的照片。我想,其他照片老板应该也都有保存下来。」
我揭开惊喜。
那些挂在褪色墙壁上的照片,也是我小时候会盯着瞧的照片。
当然,那些照片无法落入修女的眼中。尽管如此,家中小狗传达的事实似乎还是在她心里,掀起了某些涟漪。
修女伸出白皙的手指擦了擦眼角。
「有拍摄上学路的照片吗?」
「有。」
就在她的正后方。
那张照片的背景不是镇上而是村里,乡下地方小学到高中用的都是同一块校地,上学路也交杂了各个年龄层的学生。
服务生送上饮料。
姜汁汽水的泡泡不断浮出表面。
店里播放的是爵士乐,再多我也就不清楚了。印象中以前好像学过,好像是《蓝色列车》吧,但记忆相当模糊。挂着照片的墙上也摆了许多看似是老板兴趣的老旧唱片,黑人男子专注吹奏小号的图片,锁住了遥远国度的旧日时光。
修女为咖啡加了糖后开口道:
「我也曾经出现过在老板的照片里。」
「那样的话,就是念书的时候啰?」
由于修女看起来跟我同个世代,不久前应该都还有去上学,但听她亲口说出来的感觉还是很奇特。毕竟,在我之前无聊的想像中,不禁觉得她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披上修女袍,静静站在那座满是小狗的教堂里。
「对,现在很少有照相馆了吧?所以很多学校的照片都是那间照相馆拍的,我很喜欢看那些陌生的学校和陌生的风景。」
银色的汤匙在杯子里画着螺旋。
修女喝了口咖啡,大概是觉得有些苦,又加了牛奶。她极为轻缓地以指尖寻找小奶盅的位置,再以同样徐缓的步调将牛奶倒入咖啡杯中。至于分量多寡,应该是借由奶盅的重量来估算吧。与双眼能正常视物的我们相比,她的生活不得不更加仔细周到。
那样的生活方式,就像将一张又一张的薄纸堆叠起来。
或许只要稍微一阵风,就会将其吹散。
「那时候……」
修女的声音变得悠远。
遥远的风景。
已经触摸不到的时间。
我们默默无语了片刻后,由我打破沉默:
「你有想看的照片吗?」
「嗯,不过没关系,只要知道这里有照片就够了,毕竟我也看不到。」
「是很特别的照片吗?」
我忍不住好奇追问。
所以……
「或许可以说是初恋情人的照片吧。」
在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时,我眨了眨眼睛。
修女莞尔一笑。
「抱歉,我不小心想起来,说了奇怪的话。」
修女喝完剩下的咖啡,站起身。
桌上放了一张钞票。
本来聚在一起的狗儿察觉到主人的气息跟了上前。他们并行的模样,果然不像小狗与饲主,而是感情深厚的姊弟。
「关于奇怪的话,能否容我顺便再给您一个忠告呢?」
「请说。」
「建议你,不要再跟槛杖小姐见面了。」
由于修女的话实在太过直接又太过诚恳,所以虽然对她不好意思,我还是差点笑出声来。
「我是认真的。」
「不是,我从很久以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有想法却没有付诸行动?」
「关于这点,我自己也搞不懂。」
我坦诚说出真正的心情。
总觉得这名修女身上有股气息令人忍不住坦白,聆听告解应该也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某种意义而言,给人这种感觉或许也很正常吧。
还剩下一半的姜汁汽水在我前方冒着气泡。
「再见了,拓海先生。」
在三只小狗的引导下,修女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店门的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我也离开了咖啡厅。
我看着夏日阳光眯起双眼,走向车站。
这种情况,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吗?又或者,该说是某种必然呢?
抵达车站时,我再次遇到了一名意外的人物。

「闲也先生。」
聊了一些话后,我唤道。
「你想说,这次这件事也一样,是吗?」
「这个嘛,虽然我的工作类似妖精博士,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槛杖家的婿养子,很难说是真正的魔法师。所以啊……」
父亲语气温和,松开桌上交错的手指。
父亲的回答,有太多模棱两可和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语。然而,唯有关心我的这一点清楚传达了出来,所以我也觉得他很卑鄙。父亲一定也是这样评断自己的吧。
「啊,对了对了,还有件事。」
父亲举起食指。
「因为是你,所以有没有觉得那间教会哪里怪怪的呢?」
「他们以前,是潜伏天主教徒吗?」
我直接说出脑海里想到的念头。
拓海向我解释犬之教会的渊源时,我最在意的就是这点。
「你不觉得狗在里面有点突兀吗?」
「毕竟,天主教对狗,并没有特别着墨。」
听起来或许意外,但这个宗教极少有关于狗的传说。或许是因为教义以人类为中心的缘故,便没有这种需要吧。
因此即便是万物中人类最为亲近的小狗,也没有特别受到重视。在西班牙,虽然也有几则狗与主保圣人※的传说,但其受讨论的程度完全无法和日本比拟。
注:主保圣人,守护圣者的意思,是部分基督教宗派对圣人或天使使用的特定称呼之一。
「嗯。所以,那是种障眼法。」
父亲淡淡道。
障眼法,伪装。
「本来,那附近是……」
就在父亲准备接着说下去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向父亲点头示意后望向萤幕,眼睛微微睁大。
萤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出乎我的意料。
我将手机拿到耳边,立刻听到熟悉的声音。
「喂,久理。」
「拓海?」
「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家,怎么了?」
「是吗?那我等一下过去。」
拓海的口气与平常没有不同,所以,才更能感觉到其中的反常。本来,拓海主动打电话给我这件事本身,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
电话后传来阵阵蝉鸣。
同时间,虽然有点破碎,但还有村里午后的广播。
以及,隐藏在这些声响后的另一道声音也没有逃过我的耳朵。
「拓海,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你等我一下。」
说完,拓海便挂断电话。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附近。)
拓海说要过来,应该没有错。从村内广播传来的声音和蝉鸣声看来,大概就在这座宅邸的下面吧。
「闲也,先生。」
「去吧。」
父亲点头。
接着叮咛道:
「保险起见,记得带着魔杖。」
我在父亲温柔的嘱咐声中转身离开。
我跨上大门旁的脚踏车,急驰而出。我的脚力就算在班上也是倒数的程度,但现在是下坡没关系。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与嗅觉上。
若是这片土地,我能有一定程度的感应。
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猎人,在自己狩猎领域的山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感受得到。
套用父亲的说法,大概就是「因为魔法师是扎根于土地上的生物」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脚踏车手把,连切进小路也不是仔细思考后的决定。
不如说,我尽一切可能切割自己的意识,有点类似寻找石油或地下水的探测术,我凭借细微的不协调感或异样控制脚踏车的行进方向。
一路奔驰后的尽头,是一整排受损剥落的土墙。很遗憾,这块始终是穷乡僻壤的地区并没有完善的建设,顶多就是台风或地震时会警告村民远离这些危墙。
途中,手机发出震动。
「别过来。」
简讯上写道。
「太迟了。」
我喃喃自语后抬起头。
一股微微的异臭悄悄钻进我的鼻间。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臭味。用仪器检测的话,可能也只会显示和一般空气没有两样吧。然而在我的感受中,「臭味」是最贴切的表现。
「……!」
我屏息。
那是,魔法的臭味。
时至今日也没有消失的,我的同类记号。
我拿出刷有传统漆艺涂层的钢笔,连同笔盖在地面上刻划线条。
收藏家看到这一幕可能会失声尖叫,但这枝钢笔对我而言本来就不属于那一类的爱好。
这是,魔杖。
正确制订的魔杖所刻划的线条,会成为某种结界或魔法阵。
即使它们在物理上只是普通的刻痕,却能为我的心理带来确实的影响,有点类似运动选手的赛前仪式,像是进入打击区前会小踏步或是用脚踝踢踢球棒,这些小小的心理建设会对实际成绩造成巨大的影响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里是,圣域。)
我坚定告诉自己。
幸好,我很熟悉这片土地。
我生于斯,长于斯,与这片土地实为一体。刻划的线条将我们圈在一起。
这里是我的城堡,哪怕只是幻想,但魔法的源头正是这种幻想。因为,大部分的魔法都不是向外施展,而是对内作用。
随着距离一步步接近,臭味越发浓烈。
就在土墙转角处,我看到了人影。
拓海与另一人的身影。
以及,我从那通电话中听到的另一个声音来源。
大约八只左右的狗正发出低吼,包围着他们。
其中,有一半转向新加入的我。
「久理。」
拓海的声音中带着焦躁。
这些狗的嘴巴皆微微张开,分泌出大量口水。
(狂犬病?)
瞬间,脑海浮现这个字眼。
日本应该不存在这种疾病,然而,一旦遭病犬咬伤受到感染,会有极高的机率死亡。
在场的狗全都眼神涣散。
它们抬脚刮着地面,逐渐缩小包围圈。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此时要是不小心动了根手指,势必会引发它们群起围攻,若是我想的那种疾病,仅仅只是一口也可能致人于死。
(啊啊……)
身上泛出一层湿黏的汗水。
是因为恐惧吗?
我不明白自己的这种情感。
呼吸变得急促,血流加速,太阳穴旁的脉动甚至发出刺痛。
双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青空下,空气中回荡着一声破响。
是击掌的声音。
声音含有魔力。在日本,拨动弓弦以驱魔的「鸣弦」也是相当知名的活动,至今仍有许多神社保留这项传统,由于我已事先在这个地方张开结界,击掌声因而更加悠远响亮。
局势立刻出现了变化。
所有狗儿的身体皆不约而同一震,彷佛从某种枷锁中获得释放般地一哄而散。
「拓海。」我走向拓海。
拓海一脸伤脑筋地搔了搔头。
指尖淋漓的汗水是因为一路跑来的缘故,还是一度深陷险境的冷汗呢?
「不是跟你说了别过来吗?」
「太迟了。」
「抱歉。」
一听到我的抱怨,男孩便乖乖低头道歉。
「我是有发现有奇怪的东西追在我们身后……没想到是狗。」
那些狗显然冲着拓海他们而来。
久城再乡下,这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在村子里。
「我原本以为,可能是狂犬病,结果,不是呢。」
那些狗,应该是受到了束缚。
也就是说,与父亲和我操作的魔法有着相同的性质,或许也可以说是某种催眠术吧,一种曾经被归类为科学的,残渣。
「毕竟,也没听说那位遭到攻击的地主有感染狂犬病吧,但反过来说……」
「你们受到的,是一样的,攻击?」
「或许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拓海上下搓了搓自己的肩膀。
接着,他转向另一个人。
「我们是在车站遇到的,他说要去槛杖家一趟。」
所以才会打电话给我吗?
对方是个吓得说不出话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袭圣袍。
也就是神父。
「你是……槛杖家的……?」
打结的舌头费力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许是沿路上跌倒的关系,神父的圣袍上沾着泥土,但看来似乎没有受伤。
「是的,我是,槛杖久理。」
「太好了……我是……箸藏圭吾。拓海说……槛杖家的人……一定可以帮我……」
神父至今还没喘过气,说话断断续续,听着那些内容,我皱起了眉头。
「拓海,你怂恿了神父,什么事?」
「没有啊?」
我目光犀利地瞪向拓海,拓海立刻一脸无辜地撇开视线。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这个人自己像匹脱缰野马般地失控,意外会说谎又厚脸皮,我不知道白白为他操碎了多少心。
不过,这一次……
「……」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拓海撇向一旁的脖子上,渗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大概是在逃离狗群时被树枝刮到的痕迹。刚才只要稍有不慎,这个男孩可能就会丧命。
「我,决定了。」
我低语。
「久理?」
「我要,吃掉这件事(魔 法)。」
内心深处如寒铁般逐渐凝聚一股冷意。
「神父,请和我们谈谈。」

「……欢迎回来,陆丸。」
陆丸的褐色毛发几乎与红色的阳光融为一体。
当然,那是天音瑞季绝对无法见到的光景,她顶多只能看出世界彷佛染上了一层红色。
这里是车站前。
不是前往教会的车站,而是靠近某栋宅邸和学校的车站,就连瑞季也知道,伫立在山坡上的那栋宅邸曾经被称为槛杖城。
(有着一样的味道。)
瑞季想起了找上教堂的女孩。
「槛杖,久理。」
她说出女孩的名字。
瑞季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无论是那彷佛笼中金丝雀般的特殊语气,抑或是擦肩而过时那股冷硬又带点孤寂的香气,都与这个名字的音调十分相称。那么,就连瑞季无缘见到的身姿,一定也洋溢着与这个名字相同的气息吧。
「……一定是那样吧。」
瑞季的呢喃参杂着叹息。此时,另一只浅褐色的小狗也回来了。
「欢迎回来,雷丸。」
根据兄长的说法,雷丸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身上的白毛有如雷电,瑞季至今依然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青蓝哥哥最喜欢你了呢。」
瑞季不禁想起了疼爱雷丸的哥哥脸上的笑容。
兄长青蓝训练的这三只狗可谓某种奇迹。
这三只狗对瑞季而言是特别的。
瑞季小时候甚至真心不明白自己和它们之间有什么分别。
尽管教会里住着许多狗,但对瑞季而言,自己与这三只狗的交流格外不同。比起不完整的语言,三只狗的叫声或发出的气味能告诉她密度更高的资讯,既没有虚张声势也没有无谓的谎言。
本来研究便显示狗的智商达五岁幼童的程度,但这三只小狗又更加聪慧。失明后的瑞季能够撑下来都是因为有它们的帮助。
这三只在生活中总是陪伴在瑞季左右的小狗,是她生命的依靠。
三只小狗也同样爱着瑞季。
「今天回去后可以再稍微陪我一下吗?」
她向三只狗儿问道。

这次,我们不在植物园里,而是在客厅。
「我……一直在逃。」
一回到槛杖家的大宅邸,箸藏神父立刻向我们娓娓道来。
父亲闲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这样看起来还算有个正经的大人样,所以我希望他没事就别开口。
「警察找我到案说明时还好,因为在警局里可以不用担心。可是,他们判定那件事为意外,说没事了,让我离开……」
神父呻吟,捂住了脸庞,手指微微颤抖。
「所以我就想……如果是槛杖先生,或许能给我些意见。」
听到这里,父亲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虽说槛杖家的背景占了一部分的因素,但父亲似乎也深受信赖。虽然我觉得很难有人可以比父亲更可疑,但大概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吧。
神父轻轻覆住自己颤抖的拳头继续道:
「我一直,都很怕狗。」
「可是你们是犬之教会耶?」
提问的人是拓海。
会有这样的疑惑也很正常。
父亲此时插嘴进来:
「啊啊,因为那只是障眼法吧。」
「那是什么意思?」
「……」
神父沉默不语。
见本人似乎不愿开口后,父亲开始细细说明:
「那片教会土地虽然流传着潜伏天主教徒的故事,但大多有名无实,比较像是因为教堂成立时间在明治初期,后世才加以穿凿附会。该地真正信奉的是更贴近人群,并且直到不久前仍广为流传的对象。」
父亲先前也稍微提过这件事。
父亲看向箸藏神父。
他点点头,向神父确认可以继续说下去后便直捣核心:
「也就是犬神信仰。」
「之所以会隐藏这部分过往,简单来说就是不体面,换言之,就是种盲目的无谓歧视,认为犬神是低俗的迷信。」
父亲皱起眉头,应该是想到了历史上与这个词汇相关的一些惨事。
犬神信仰。
此种民间信仰在不同地区衍变成狐仙信仰、牛蒡种等各式各样的派系,但大部分指的是由低阶动物灵或类似东西附体的家系。
「当然,这类民间信仰没有什么深厚的内涵,在某些地区也就是成为一种人们无谓找碴的由头,说那些凭借金融或其他方法获利的资产阶级,是因为有犬神附体,利用诅咒他人骗取财富等等。当然,各种案例无法一概而论,但在这种旧习盛行的土地上却产生了毫无意义的歧视,犬神信仰不断成为人们卑劣的借口与名义。」
父亲的声音隐含着怒意。
那是对过去确实存在的历史黑暗面发出的谴责。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延续到现代,但歧视的历史却也不会因此消失。于是,那块土地的人便想利用障眼法。」
「所以就伪装成潜伏天主教徒?」
听到拓海的回应,父亲上下挥动食指说:
「聪明。想消除犬神信仰的往事并不容易,但结合其他传承,令人无法分辨源头就简单多了。这种手段虽然常见,效果却还不错喔。毕竟,虽然犬神信仰是众人想要遗忘的民间风俗,潜伏天主教徒却是列入教科书的重大事件。尽管历史上两者遭到的压迫和歧视很难比较,但至少在知名度上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便产生了稍微混淆一下也没关系吧的心态,大家一起闯红灯就不可怕了。」
大家一起犯罪,比较不会有罪恶感。
父亲说的,便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有些地方无法接受,但群众心理学确实有这种倾向。
「这项伪装工程是在战后一片混乱的时期进行,由天音兄妹的祖母,以及当时的神父一起合作。这件事于犬神信仰家族而言,既可以摆脱过去,对教会来说也能够获得犬神信仰的财力支援。就打造名胜这点来看,应该也可以说是很成功的案例吧。」
父亲的话令我想起第一次去那座教堂时的事。
——『因为是奶奶取的。』
拓海说小狗们的名字很古典时瑞季的回应。
「只不过,无论如何掩盖,仍有极为零星的东西留了下来,这片土地偶尔就是会那样。没错,如同我们家一样……天音青蓝也有那方面的才能吧?」
与槛杖相同的,远古遗响。
尽可能地排除虚假伪装后,残留下来的一小块碎片。
过了一会儿,神父带着依旧僵硬的表情咽下口水。
「天音青蓝身上……的确有特殊能力。」
他的样子,像在逼自己将沉积在胃底的石头吐出来。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在小狗围绕下长大的缘故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野狗,青蓝都能立刻和它们打成一片,彷佛彼此间能对话似的。他甚至能像乐团指挥家那样,以现在还留在教会的那三只狗为中心,操纵众多狗群。」
我内心一悸。
那样的画面与刚才包围神父和拓海的狗群如出一辙。
又或者,也和事件源头的地主死亡意外一样。
「他好像还在驯犬大赛里拿过优胜吧?我看了那只叫做多闻丸的冠军犬得奖经历,实在了不起。」
父亲说出大概是事先调查好的天音青蓝经历。能得到这种情报,应该是乡下地方独有的闲散,以及身为地方望族的加乘效果吧。
不过……
「闲也先生。」
我忍不住插嘴:
「请有话,直说,不要,卖关子。」
「喔喔,不好意思啊。」
看着父亲装疯卖傻的模样,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压下微微的怒意,向神父丢出质疑:
「……重点是,天音青蓝为什么会消失,对吧?」
我花了大约十分钟才问出答案。
接着,我再次飞奔出家门。

黑暗中,他伏卧在地。
面对自己有气无力的身体,他难掩焦躁,缓缓撑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
浑身披着脏污的野狗回来了。
他只是瞥了它们一眼。
(……失败了吗?)
他掌握了状况。
同时,也对自己能够明白感到讶异。
以前的自己,还不到这种程度。
统率狗群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还记得自己在开心的瑞季面前自豪的模样。他跟伙伴一起获得驯犬大赛冠军时,整个世界看起来是多么耀眼。
但即便如此,操控野狗时,自己还是得在场。
这一次,他事先让野狗监视神父并发动攻击。过去,他从没尝试过这么复杂的指令。
自己的能力正爆发式的成长。
所以……
(啊,所以……)
这次一定要杀了他。
这是复仇。
唯一的念头在如铅般沉重的体内熊熊燃烧。
他深信,他们有这个权利。如果这个世界真如瑞季所言有上帝存在的话,那么,他一定就是为此才被赋予了这项能力。

陆丸的鼻子蹭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坡一路向上。
在它的斜后方,风丸与雷丸也以各自的方式追踪气味,不时摇摇尾巴又或是灵动地竖起耳朵。
尽管这三只狗绝非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表现出的样子却比亲兄弟还亲。
这里是教会的后山。
途中,雷丸奋力将天音瑞季的身体顶向前方。
「……谢谢你,雷丸。」
瑞季微笑道谢。
原先负责探路的陆丸也跟着温柔地舔了舔瑞季的手掌。
配备导盲鞍的风丸虽然无法做出这些动作,但透过牵绳传过来的每一个细微手感,在在反应了它对主人的担忧。
上坡路上,瑞季把手举起。
山上天气多变,她必须从残留夏日喧嚣的空气湿度来探测变化。
这里是比地主遇袭地点更深入的山中。过去这几天,瑞季他们一有时间便会在山里展开地毯式的搜索,暗中追踪凶犯。
也就是说,她也不认为地主一事是单纯的意外。
因为,那里确实散发着那种气息。
「……啊啊,果然。」
瑞季轻轻点头。
她刻意将早已知道的事实说出口,好让自己和三只狗儿下定决心、共享决心。
「这是,复仇。」
瑞季低声呢喃。

森林里的树木隔着手把一一掠过身旁。
我以不好公开的时速伴随着巨大的引擎声穿越山路。由于骑的是在驾训班从未接触过的车种,就连我这个驾驶也是战战兢兢,紧紧抓住把手。
我向闲也叔叔借了他收藏的机车。
「拓海,你有,驾照?」
「老姊之前要我把能考的证照先考一考。不过学校禁止骑机车上学,考了也没意义就是了。」
刚才我告诉久理乡下电车班距长,骑机车比较快后,久理也表示认同。
由于我和久理都戴着安全帽,大约有一半的对话内容都听不清楚,但以我们的交情,一半就足以理解彼此大致上想表达的意思了。
「可是你怎么了?你不是也说过,你对破案什么的没兴趣吗?」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吃了。」
久理的声音里诉说着绝不妥协。
环抱我腰间的双手也明白表现出坚定的意志,所以,我已经放弃阻止她。我一边骑车,一边在心中梳理事情的原委。
我回想起不久前在久理家客厅的对话。
『……重点是,天音青蓝为什么会消失,对吧?』
当时神父听到久理的问题后,眼神很明显地飘忽不定。
『……不……那个……』
『是地主岩敷先生吧。』
闲也叔叔断定道。
『既然是地主,自然知道教会原本的来历。想提高地价的地主希望跟犬神信仰这种古老的陋习彻底切割,这样的话,犬之教会这种一不小心可能就让人打听出来的别名也显得碍事了。所以,你们当时就来硬的。毕竟是乡下,那种地主若想出手,有的是方法,你们便趁天音青蓝不在的时候展开行动。』
闲也叔叔语气平淡,接着看了我一眼,像是在问:「这样讲够清楚了吧?」
看着他的眼神,几秒后,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字眼。
『……扑杀。』
神父噫了一声,忍住哀嚎,狼狈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如我刚才所说,受天音青蓝吸引来到教会的狗实在太多了。地主害怕过去的陋习会曝光,似乎偷偷将那些狗全交给了卫生所处分,也因此和青蓝大吵一架。当然,这不是地主一个人能够办到的事,箸藏神父也有在一旁出力吧。』
闲也叔叔只是静静地说着。
他和久理在这一点上很像父女。有时候……只是偶尔有些时候,这两人心中的感情越强烈,反而越会压抑收敛那份情绪。
『不,不仅如此。』
闲也叔叔提出质问:
『你们是不是还有打骂、处罚那对兄妹呢?甚至,严重到令天音青蓝无法忍受,逃离教会。』
『没、没有!』
神父矢口否认。
『可是,那个女孩的眼睛之所以会失明,是你们造成的吧?』
『呜……啊……』
神父低声呻吟。
他重重垂下脑袋开口:
『青蓝发现岩敷先生扑杀小狗后气得不得了,两个人打了起来,连在场的瑞季也被卷了进去,三个人扭成一团……瑞季就是在那个时候撞到了后脑勺……』
神父嘶哑的声音令人更容易想像当时的画面。
天音瑞季说她的视力是遗传的关系,那应该是真的。然而,发病的关键一定是因为那一天的冲撞吧。
『那天后,天音青蓝便逃得远远的。那三只狗大概是为了瑞季而留下,因为它们和瑞季的感情更好。』
『原来如此。我可以再确认一件事吗?虽然久理可能又会骂我在兜圈子……』
闲也叔叔先乖乖自首,接着问道:
『出事那天,岩敷先生也一样对瑞季发火了吗?』
『……岩敷先生之前说过他已经想卖掉那块土地了……所以……可能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稍微……对瑞季发一点脾气吧……』
神父支支吾吾,一脸难以启齿。
然而,光是那胆怯的模样就已经传达出事实。
这位神父本身应该是没有虐待修女。然而,他同时也一定没有保护修女。
一路以来,那位修女忍受了多少苦难呢?在那身黑色的修女袍下,又隐藏了多少委屈和伤痛?
『……啊。』
久理突然站起身。
『我知道,谎言,是什么了。』
『去吧。』
闲也叔叔话音刚落,久理便飞奔出门。
就在我打算追上去时,闲也叔叔将机车钥匙丢了过来,对我眨了眨眼。
接着来到现在。
咚的一声,后背遭安全帽撞了一下。
久理没有移动,就这样把头靠在我的背上轻声低喃,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拍打我的耳膜。
「你还记得,我在山上吞食死亡,那时候的事吗?」
久理说的,是她吃下地主的死亡,说出青蓝名字那时候的事吧。
我当然记得。我点点头,久理继续道:
「我看到的时候,被害者岩敷先生缩成一团,连脸都,被咬伤了。眼睛应该,看不到,才对。」
这么说来,依照久理后来的描述,被害者当时双脚遭到咬伤,缩成一团,浑身上下被咬得体无完肤。
「可是,被害者却认为,对方是青蓝。」
「什么意思?」
久理的头依然抵着我的背,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道:
「……你知道,狼人吗?」
「我知道狼人杀,就是狼假扮成人类混进村子里,每天吃掉一个人的游戏。」
之前国中有个朋友的兴趣是桌游,我因此玩过两、三次。在狼人杀的游戏中,村民每天都会投票决定处决的对象,若成功处死混入村中的狼人便是村民获胜。反之,如果狼人直到最后都没有被处死,吃光所有村民的话,则为狼人获胜。
「嗯。这样就,够了。因为,那个游戏,有撷取到,狼人的重点。」
「狼人的重点?」
「就是,这个狼人,假扮成人类的样子。」
虽然还在骑车,我却想放声大叫。

残月从乌云缝隙间透了出来。
溽热难耐的夏夜。
教堂四周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是这里吗?」
「不是。」
我对拓海的疑问摇摇头。
我们很快就发现,教堂不仅粗心大意地没上锁,里头也空无一人。
我把鼻子凑近教堂后门与周边,几乎就要跟小狗一样贴到地上。
「久理?」
「足迹。」
很新的足迹。
一旁还伴随着狗脚印,从后山一路向上延伸。
「还,来得及。」
语毕,我和拓海一起爬上山坡。
夏天的山上充满各式各样的味道:刺鼻的树液、潮湿的泥土、动物的粪尿……宛如反覆涂抹的油画,层层叠叠。
加上今年夏天异常的炎热与湿度,努力奔走的我们宛如于无人的海洋馆里四处徘徊,在触碰不到的水中渴求着氧气,呼吸艰困地随波飘荡。我们拼命追逐足迹,像两个手拉着手、迷了路的孩子。
「……库拉姆波死了呦。」
我突然脱口而出。
那是第一次来这间教会时脑海里想到的句子后续。
「宫泽贤治?」
身后的拓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没错,那是个发生在小山谷溪底的寓言故事,主角是轻轻吐着泡泡的螃蟹一家。那是某人某天看到的幻灯片光景,罗列着优美的文字,或许毫无意义,也或许别有含意。
「库拉姆波死掉了呦……」
「被杀死了。」
拓海接了下一句。
「为什么被杀死了?」
就在我低吟出这句时——
山坡正上方出现了别的气息。蓊郁茂密的树林后有半边是座陡峭的小悬崖,距离地主最初遇害的地点还要再往上不少路程。
主体部分崩落的悬崖形成了一个可能连孩童都进不去的狭小洞穴。
周围的黑暗中传来好几道呼吸声。
(……狗的,眼睛。)
一双双野狗的眼睛宛如螃蟹吐出的泡泡从黑暗中浮现。
与半日前拓海和神父陷入的境况一模一样。
这一次,野狗包围的中心是那道穿着修女袍的身影。
「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是吧。」
我向瑞季点头,告诉盲眼女孩我们到来的,应该是配备导盲鞍的风丸吧。
「真伤脑筋呢,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办法。」
瑞季放弃似地低喃后出声喊道:
「陆丸、雷丸。」
身上没有导盲鞍的两只狗分别站到修女前方,摆出护卫姿势,也像是守护誓约对象的勇敢骑士。
修女朝悬崖的洞穴呼喊:
「多闻丸,是你吧?」
她的声音在夏天潮湿的空气里渐渐扩散开来。
「是你……杀了岩敷先生吧?」
语气中带着肯定。
不久,对方从黑暗的洞穴中缓缓现身。
我努力屏住呼吸。
多闻丸的半边身体明显已经瘫痪。
身上的毛皮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一只眼睛的眼皮重重垂下,拖着后脚,步履维艰。
「卫生所扑杀时,用的是,二氧化碳。毒气室里的狗,会因大脑缺氧,陷入昏迷。」
修女只是轻轻点头。
这些事她也清楚吧。
「多闻丸,一定是在毒气室里,活了下来。不仅如此,还在被送去火葬场前,成功,逃了出去。」
尽管部分的原因,应该也是因为卫生所行事草率的关系,但在这件事情上,多闻丸的生命力与对生存的执着委实令人惊叹。我们不知道多闻丸逃离卫生所后,到底在外徘徊了多久。一只半身不遂的狗想要活下去,应该需要非凡的毅力与忍耐力,在那样的状态下,想从陌生的扑杀单位认出回到故乡的路,又是一趟多么严苛艰难的旅程。
尽管如此,它还是回来了。
回到这里。
过去由青蓝发掘的能力之所以能够成长,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吗?
「许多狗都死了,只有一只,活了下来。就像蛊毒一样……不,那就是,蛊毒。」
父亲曾告诉过我,蛊毒是种自中国古代承袭而来的咒术。
将毒蛇、蜘蛛或虱子等毒虫放入同一种容器中,让它们互相残杀,历经残忍过程最终存活下来的便是「蛊」。练蛊者会从蛊身上采取毒素或以蛊为施咒媒介。因此,发源地中国的古代律法中也才会提及蛊毒,明订接触蛊毒者将处以缢首或斩首等刑罚。
就结果而言,多闻丸成为了一只特别的狗。
虽然陪在瑞季身边的那三只狗也有类似的气息,但多闻丸这方面的能力应该变得更加纯熟精练了。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换来的代价,是甚至能对野狗下令。
还是说,那也是蛊毒必然的结果呢?
「多闻丸。」
浑身脏污的狗儿对那声呼喊露出黄色的獠牙。
多闻丸发出吼叫。
像是在说,我不认识你。
像在呐喊,你也是我憎恨的人类。
「多闻丸。」
多闻丸加大咆哮的力道,甩开瑞季殷切的呼唤。
它猛地扑身向前。
昔日的多闻丸或许快如闪电,被称做 agility 的驯犬大赛顾名思义就是在测试敏捷度。本来,凭我的眼睛应该根本追不上冠军犬多闻丸的速度吧。
陆丸和雷丸挡在前方。
三只狗挤成一团滚倒在地。一阵尘土飞扬后,几只狗原本纠缠在一起的四肢终于分出上下位。陆丸将多闻丸压制在地,恢复自由的雷丸张开大嘴。
黑暗中弥漫一股血腥味。
「陆丸!」
陆丸本该压制住对手的双脚遭多闻丸撕裂。
扭着身体脱困后的多闻丸瞪向我,是决定要攻击场外的对象了吗?
「久理!」
我在拓海的大喊中蹲下身体。
迅速以钢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结界。
区隔彼方与自己所在的魔法阵。
现在与傍晚跟野狗对峙时不同,这座山林不是我的场域,与槛杖家的土地也相隔甚远,就算要将目前所处的地方划为圣域,也缺乏支持我的元素。
所以,我准备了另一样东西。
「吐普加身,依身多女※。」
注:「とほかみえみため」是日本神道教的祓词咒语,意为「祈求远古的祖先和神明保佑守护」。音译汉字大多写做「吐普加身,依身多女」,意译汉字为「远神惠赐」。
我奋力震动声带。
让我划下的结界内充满咒语声响。
语言,充其量只是人类用来彼此沟通的一种工具。然而,伴随独特发音与韵律的魔法却能对人类近旁的事物发挥亲切的效果,更何况,此刻的对象也是遭某种咒语束缚的事物。
「吐普加身,依身多女。」
我配合咒语挥动手臂。
地面上的树叶发出震动,包围我们的野狗们也发出动摇的气息。
我放声大喊:「动摇它们的大脑!」
「吐普加身,依身多女。」
说时迟,那时快,多闻丸双腿奋力一蹬。
在它跃身的顶点,污秽的牙齿撕裂了人形。
「槛杖小姐?!」
或许,就连盲眼的修女也以为我遭到了攻击。
夜晚的森林里,雪花般的纸片在我身边漫天飞舞。
替身纸人。
丰卷由加里事件中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导火线的替身法具。方才,我在吟唱咒语的同时也撒出了纸人。
尽管替身纸人上写的「槛杖久理」,这四个字无论是修女还是多闻丸都无法辨识,却足以让受到动摇的大脑产生短暂的错觉。另外,替身纸人和我衣服上的药草薰香应该也发挥了作用。闲也先生在塑胶布温室里栽培的植物中,有些品种的功能不太能公诸于世。
多闻丸的脸上还黏着一张替身纸人,处于混乱状态的它脚下一个踉跄。
陆丸和雷丸就在这时冲了上去。
与刚才相反,这次由雷丸压制多闻丸,陆丸咬住多闻丸的咽喉。
空气中传来喀!的一声闷响。
多闻丸再无任何动静,一切结束得又快又空虚。我原本还担心一旁的野狗会不会发动攻击,所幸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狗儿纷纷朝四周散去。
大概是过于激动的关系,陆丸一时间无法拔出咬在多闻丸咽喉上的牙齿。
修女伸出白皙的手掌包住陆丸的嘴巴,用力拉开它的上下腭。
陆丸的牙齿终于拔了出来。
修女摸了摸陆丸的脑袋后,轻轻将多闻丸的尸体抱进怀里。
「多闻丸,够了,已经够了。」
短短一句话,却像是用了好几年,是她与多闻丸自分别至重逢所耗费的时间。
多闻丸脖子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修女的手。我望着那片血渍蹲下身。
「……槛杖小姐?」
「……」
驱使我做出行动的,与平常的饥饿有些不同。
槛杖渴求的食物本来就是人类的死亡,眼前的多闻丸却不同。无论再怎么贴近人类、拥有相似的思考,本质还是不同。我现在要做的,就像是咀嚼石头或铁块。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始终在背后看着我的拓海只是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
我伸出舌头,轻舔修女沾满鲜血的手。
铁锈般的味道立刻产生出另一种感受,自舌头一路贯穿脊髓。疼痛化成刺向眼球的光芒,宛如万花筒的璀璨光辉瞬间又变成前卫艺术般的原色声音,划破耳膜。
浑身颤抖的我,是在毒气室里陷入昏迷的它。
在山里环抱自己肩膀的我,是在火葬场前苏醒过来的它。
尽管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出来,一度濒临死亡的我却再也跟从前不同了。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在哪里染了病,我的皮肤开始溃烂,眼皮肿胀下垂。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当我极度饥饿时有野狗将食物送了过来,这正是体内能力萌芽的开端。
然而,唯有疼痛依然如故。
只有驱使这副身躯和心灵的光不曾改变。
太阳和月亮不知轮转了几遍。
我在陌生的路上拖着脚步又走了多久?
无论如何,当我终于抵达熟悉的山头时,胸口浮现的……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炽烈的感情。
「瑞季。」
喉咙喊出声。
像硫酸又像火焰,灼烧着我的喉咙。
「你在哪?青蓝,你在哪?」
我像个局外人般听着从喉咙里迸发出来的火焰(话 语)。
我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修女脸上是什么表情,强烈的热度和排斥反应,几乎炸开我的身体,小狗大脑带来的资讯,听起来甚至像是将我逐步啃食殆尽、四分五裂的声音。
「瑞季,我的、我的,妹妹。只有你,我必须……」
我重重垂下脑袋。
拓海的手臂为我撑住向后倒的身体。
脸颊上汗水淋漓。刚才,我已经死过一次,原本充斥体内的热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这样。狗的心灵和我们的心灵,规格,不同。可是,只有这件事,是一样的。」
唯有将瑞季视为妹妹的这件事,是一样的。
如同其他那三只狗,又或者,也如同青蓝,多闻丸似乎将瑞季当成自己的手足。
「……」
修女静静地不发一语。
她不知道我以死亡为食。
所以,我的这些举动看起来,可能就像是个女高中生突然冒出来,演了一出荒唐可笑的戏。
然而,她最后却开口道:
「……谢谢你,你是魔女吧?」
阖上的眼睛没有浮现任何情绪。
戴着导盲鞍的风丸、浑身是泥的雷丸以及獠牙染血的陆丸也全都一动也不动,彷佛在说主人没有表示前,它们绝对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以死亡为食的槛杖魔女,对吧?」
如同父亲知道天音家是犬神信仰家族,天音家也知道槛杖家的事,代代相传吗?
天音瑞季深吸一口气后问道:
「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请便。」
取得我的同意后,天音瑞季便松开导盲鞍的牵绳,以指尖触碰我的额头。
她的指尖冰冷,虽然沾了血但我并不在意。反正,刚才舔多闻丸的鲜血时,我的嘴唇已经染上血渍。
「我原本觉得,就算被多闻丸吃掉也无所谓。」
修女道,指尖轻轻移到了我的太阳穴旁。
「什么,意思?」
「因为你来了,那样的念头也就消失了……这算是抱怨吧。」
白皙的手指沿着我的发丝来到脖颈处。她抚着我的下巴,在嘴唇的地方稍微加强了力道,彷佛在一一确认我的五官形状。
我也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这种事情,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吧?是为了,帮助神父?还是是,身为修女的,责任感?」
感觉哪一个都不像是这位修女会在意的事。
「是啊,为什么呢?」
修女唇畔勾起笑容,手指抚上我的眼皮。
一般来说,这应该是会让人抗拒排斥的地方,神奇的是,我却不觉得害怕。
「你也是,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拓海,遭到,攻击。」
我坦率回答。
拓海似乎干咳了一声。
「好羡慕。」
天音瑞季低喃。
她的手指缓缓离开我的眼睛,结束探索。
那句羡慕是对我,还是对拓海说的呢?
「真的,好羡慕。」
修女浅浅一笑,宛如夜空中的星辰。
「我会在我们教堂吊唁多闻丸,谢谢你们找过来。」
语毕,天音瑞季低头深深一鞠躬。
三只小狗发出寂寥的长啸,彷佛在宣告整件事终于画下了句点。

下山后。
就在我背对教堂,碰触机车把手时,久理喊出了我的名字。
「拓海,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
我摇摇头。
我当然有事瞒着没说,但应该不需要再节外生枝。久理瞪了过来,但我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突然,我看到手机有简讯通知,便打开来确认。
「闲也叔叔传简讯过来。」
「什么事?」
「他说已经知道天音青蓝目前人在巴西,当然也没有出境的迹象,所以不可能回来报仇。」
连这种调查都做了,闲也叔叔真的很闲吧。
「是吗?」
久理一副事到如今,已经对这些事没兴趣的样子。
虽然简讯刚好转移了话题,我还是有些微微的心痛。
「……」
久理问修女为什么要出手管这件事。
老实说,继地主之后,天音瑞季应该可以等多闻丸找神父报仇就好。尽管多闻丸的复仇对象可能也包含瑞季在内,但就算这样她应该也无所谓。毕竟她自己都说了,让多闻丸杀掉也没关系。
有个合理的推测可以解释天音瑞季的行为。
——『或许可以说是初恋情人的照片吧。』
她在那间咖啡厅里这样说过。
既然如此,那位修女是不是想保护初恋情人呢?
是不是因为对方悠悠哉哉地出现在地主命案里,所以她才会插手,以免对方被卷入多闻丸的杀戮计画呢?之所以在镇上寻找照相馆,或许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决心吧。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我应该会一直隐瞒下去。
连同天音瑞季或许暗藏的情感……
以及或许也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对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多闻丸起了杀机。我把这种极度个人的想像藏在脑海里。
(……那时候……)
我想起修女背后的照片。
那幅照片以孩子们背着小学书包的上学路为背景,镜头中的主角是手里提着皮革包包,独自一人静静回首的,儿时的槛杖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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