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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六点左右醒来。身旁的濑濑似乎仍在熟睡,我悄悄起身也完全没有惊动到她。低头看着落在她柔软脸颊上的睫毛、嘴角沾着的一点口水痕迹,便令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不像是对濑濑,而是对果远每天看见的日常风景产生了怜爱之情。
我想稍微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静静换了衣服、迅速洗了把脸,只带着钥匙和智慧型手机便走出家门。昨晚原想着说不定会接到果远的联络,我到一点左右都还醒着,却只接到丈夫『我明天傍晚就回去啰』的LINE。什么也没说代表她没遇到任何麻烦吗?又或者……
雨虽然停了,天空却仍然阴郁,距离爽朗的早晨天差地远。一打开门的瞬间,湿气便往身上直扑而来。或许是距离山野较近的关系,青草和土壤闷蒸的甜味弥漫在四周,浓烈得难以呼吸。上周刚拔干净的杂草像雨后春笋般探出头来,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令人畏惧。附近的树木也已褪去新绿时的稚嫩,绿意渐浓的叶片吸饱了雨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阳光做好准备。
我尝试深呼吸,却感觉不到振作精神的效果,于是向着大海信步而行。路过观光塔前方时,我看见果远站在入口处的阶梯前面。她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抽着烟,一身丧服配上稍微松开的发髻、茫然自失的忧郁神情,非常有架势。那张吞云吐雾的侧脸看上去就是个饱经世故的风尘女子,我站在原地不敢喊她,结果是她发现了我,急急忙忙捻熄了烟,将菸蒂塞进携带式菸灰缸里,然后背过身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茶,开始咕嘟咕嘟灌下。
「怎么了?你继续抽没关系呀。」
我过去搭话,结果果远用力摇头,掩着嘴喃喃说「吓我一跳……」,恢复成了平常的果远。
「我平常不抽菸的,大约一年会抽个两、三次,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只是抽个烟,没必要辩解成这样吧。
「你为什么遮着嘴巴讲话?」
「我怕有味道……正在用绿茶里面的儿茶素除臭。」
「这里是户外,闻不出来啦。」
「丧服我会送洗之后再还给你。」
「没关系,那种事不用在意。不说这个了,守灵仪式还顺利吗?」
「啊、嗯,完全没事。」
昨晚思虑凝重的氛围不知去了哪里,她一脸若无其事,不过也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才刻意表现出开朗的模样。
「他们没对你说什么吧?」
「差点要说了,不过我按照结珠你的建议摆出光明正大的态度,他们就『啧』地跑走了。多亏了护身符的功劳。」
她终于露齿笑着说「一瞬间就结束了」。
「烧香致意原来那么快就结束了,我还有点措手不及。烧过香之后我迅速离开,跑到车上小睡一下之后在凌晨回到家,但我完全没有睡意,要去接濑濑又太早了,所以才在这打发时间。」果远说。
「水人先生呢?」
「在睡觉。」
果远还是像往常一样说得不多,我无从得知详情,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都平安从那场大雨中回来了,因此我说:「这样啊,太好了。」
「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没那种事。要不是有结珠你帮忙,我真的会穿着那套日常衣服直接过去,应该会被大家羞辱吧。」
看着果远那张拨云见日的侧脸,我回想起小直昨晚的告白,想起笼罩在我们姊弟上方厚重的云层。
「哎,能跟你借点零钱吗?我也渴了。」
「嗯。」
果远从丧服的连身裙口袋掏出硬币交给我。我买了平常不喝的果汁,为自己打气似的将它一口气灌下,呼出一口掺杂香料味的气息,说:「我打算去见我母亲一面。」
「咦,为什么?」
「有些事情非得向她问清楚不可。」
这份决心要是只藏在自己心里,总觉得我拿不出勇气,只会在原地踌躇不前。我想把这件事说给言出必行的果远听,借此斩断自己的迷惘和动摇。
「什么时候去?」
「我先生今天回来,所以应该明天出发吧。毕竟不能把小直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我也一起去吧。」
果远说道,语气像陪我去趟便利商店一样随意,吓得我直盯着她的脸看。她面上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甚至让人以为刚才那是玩笑话或是我听错了,但眼神却无比认真。即使我什么也不说,果远仍然一听就明白了——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我才不得不主动去拜访妈妈;为了不让我的决心退缩,我选择将这件事告诉果远,而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脑中浮现出「为什么?」、「这怎么可能」这些否决的话语,说出口的却是「可以吗?」。
「距离很远哦?我想应该很难当天来回。」
「是在松本对吧?原来过去要这么久啊,没想到日本这么大。」
果远乐在其中似的呵呵笑了,看见她这副神情,我沉闷的心情稍微轻盈了一些。我只能送她出发,她却能立刻说出「我也一起去」这种话。如果我是准备去参加守灵的那一方,果远肯定也会理所当然地陪着我去吧。我们是如此截然不同,所以才这么需要彼此。
我没做进一步说明,便与她结伴回到家中,看见小直待在客厅里。
「你已经起床啦?濑濑呢?」
「应该还在睡,没看到她从房间出来。」
看见果远和我一起回来,小直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低头道了「早安」。我叫醒濑濑,用事先做好的番茄酱烤了吐司披萨,四个人一起享用。和平常不一样的早餐让濑濑兴奋得不得了,她边吃边懊恼地跟果远分享着昨晚看卡通看到一半睡着的事情。
送果远她们离开之后,我和小直分工合作一起洗碗(虽然碗盘的量也没那么多),一面犹豫着该不该把我和妈妈会面的计画告诉弟弟。小直说不定会说「我也要去」。当然,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出身,但我完全无法想像妈妈会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见了她之后,也可能反而害小直伤得更深。在洗完碗盘前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得出了「这一次先不告诉他」的结论。我先去看看情况,假如没什么问题,我们再两个人一起去一趟就好,这样对小直也比较好——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比起感情还称不上融洽的弟弟,我更希望果远陪在我身边,不让我临阵脱逃,不让我心生畏怯。果远虽然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却是唯一与我共享着在那座公寓社区的记忆,像证人一样的存在。
午后,我打了电话给爸爸,彼此交换过简短的近况之后便试探地问「妈妈最近怎么样?」。
「还一直很不舒服吗?」我问。
『是啊,哎,她这几年这样算是常态了,一直都是低空飞行。还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来问妈妈的情况。』
「不是你叫我去探病的吗?」
『是有这回事。』
爸爸不以为意的语气让我目瞪口呆。他只是不想因为小直出走的事遭到质疑批评,才拿这件事当作转移话题的材料,其实根本不是发自真心希望我去探望妈妈。爸爸这个人并不冷酷,也并非讨厌妈妈,只是容易对不在眼前的人失去兴趣与关怀而已。我、妈妈和小直,对他来说全是在与不在都无所谓的人。
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我拼命窥探妈妈的脸色,无暇他顾,但像现在这样搬出来之后,爸爸扭曲的一面就看得很清楚了。当然,他作为医师勤恳地工作赚钱,从来不曾沉溺于喝酒赌博,也不曾以言语或肢体暴力伤害家人。妈妈也一样,她从来没打过我,也不曾疏忽过监护人该尽的任何职责。她只是一直都不喜欢我而已。
「我想去见见她。」
『见你妈妈?』
「是的,我会一个人去。小直还在努力适应这里的环境,我不想打扰到他。」
爸爸「哦——」地发出呆愣的声音,似乎想说今天到底是刮了什么风。在他眼中,我和妈妈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个性不合的神经质母亲和细腻女儿」而已吧,他完全不打算负责居中协调。
「我过去应该是明天的……接近傍晚了,你能帮我问问妈妈时间上方不方便吗?约在妈妈住的公寓,或找间餐厅都可以。」
『好。』
虽然迟钝又不够细心,但像这样提出具体的要求拜托他就会答应,也是爸爸的优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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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也一样,天空从早上开始就布满了混浊的乌云。我在八点钟来到车站,结珠已经站在涌向验票口的人流之外,像与上班和上课的人群走散了似的。
「早安。」
「早安,来,这给你。」
结珠匆匆打过招呼,将车票递给我。我还来不及拿出钱包,她便催着说「走吧」。
「电车马上要开动了。」
「啊,好。」
抵达月台,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左右。我心想明明不用那么紧张的,不过这很符合结珠爱操心的性格。在座位上一坐下来,她安心似的吁了一口气,随即又面带不安地看向我。
「真的可以吗?」
「我已经上车啰。而且说到底,你不是都帮我买好车票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你是怎么跟水人先生说的?」
「我说我突然想到外面过夜,所以要出去一趟。」
「就这样?那他怎么说?」
「他说『知道了』,请假帮我顾家。就这样。」
「也没问你要去哪里?」
「嗯。就算他问了,我也只会回答『看心情』而已吧。」
「那濑濑呢?」
「稍微闹了点脾气,吵着说『我也要一起去』,但水人一说要带她两个人一起去吃寿司,心情马上又好起来了。」
即使我一个晚上不在,他们也不会死掉,结珠却这么在意水人和濑濑的情况,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以前你像这样离开家过吗?」
「没有。但我并不是因为有水人和濑濑在而委屈自己。至今为止我没特别想去哪里,但今天想去,所以就出发了。濑濑还无法照顾自己,因此我将她托付给水人,就是这样而已。」
在我们说话的期间,车厢里响起发车广播,电车缓缓开动。结珠取下头顶上的帽子说「这样啊」,稍微将头发往上拨了拨。
「那结珠你呢?」
「我说,我想上东京买点东西。无论跟丈夫还是跟小直,我都没说出实情。先生好像以为我跟小直待在一起太累了,想出去喘口气,还告诉我『怎么只住一晚,好好出去玩一趟吧』。」
那就表示,我们俩出门时都对最亲近的人撒了谎。我没有任何罪恶感。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
「那太好了。」
和只提了个手提袋、像到附近买个东西的我不同,结珠背了个大托特包,从里面接连取出餐盒和宝特瓶装的茶,餐盒里装着豆皮寿司。
「好厉害,像远足一样。这样你得很早起吧?」
「我趁着昨晚先做好了。滚煮豆皮去油、往白饭里拌寿司醋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哼起歌来,自己也觉得就像远足前一天一样。明明这次要去办的完全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你为什么要去见你母亲?」
我终于问了这个问题。结珠一听,立刻敛起神情,说:「因为小直。」
「小直说,他不是我父亲的小孩……好像是我母亲对他说了类似的话。虽然不知道是否属实,但小直很担心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把他赶出家门,一直为此非常苦恼。」
「所以,你要替他去审讯犯人呀。」
「虽然我没有信心拿出那么强势的态度。果远,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结珠可能期待我做出什么大快人心、大胆果决的行动吧。当我老实回答「什么也不会做」,她有些不满地偏了偏头。
「因为自己和谁有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就只是我自己而已。是谁的小孩、谁的父母,那些都只是单纯的资讯罢了。小直害怕的,也是现在的生活因此受到威胁吧?换作是能出去工作、独立生活的年纪,他应该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才对。」
结珠仍然偏着头说:
「你和我丈夫说了类似的话。」
「咦?」
「我先生对小直非常宽容,当我说他心胸宽大,他却回说,『这是因为我们家足够宽敞,经济上也还有余裕』。简言之,就是因为小直并没有打扰到他。你们两人看待事情的角度都很冷静。」
「这是同一件事吗……?」
这就好像在说我和藤野的思考方式类似,让我有些无法释怀。
「不过,不只是我弟弟的问题,我自己也有些事想问妈妈。要是小直没有向我坦白,我会把那些事盖上盖子,一辈子藏在心里吧。那跟果远你也有点关系。」
「该不会是在那座公寓社区的事?」
「嗯。住在公寓里的那个男人,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只是推测,但他或许就是小直的父亲也不一定。」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其实我去过那里两次。」既然结珠渴望撬开盒盖,那么我也该向她坦白。
「咦?」
「五号栋的504号房……第一次,是结珠你在公园留下白花三叶草的前一天。我去到504的房门前面,听到奇怪的声音——现在想起来就是做『那档事』的声音,我吓得逃回家去了。第二次,是最后见到结珠你的那天。你突然不见了,除了504号房,我想不出你还有可能去哪里,所以我战战兢兢地过去一看,发现房门没锁,那个大叔在里面痛苦地挣扎。」
等一下,结珠带着一脸来不及消化所有情报的神情喃喃说: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最后一天,就是我妈妈比平常更早下楼那天,当时我不得不跟着离开……你说那个大叔在挣扎,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怎么样了?」
「抱歉,我不知道。总之他看起来很痛苦,看起来就像生病还是什么症状发作的感觉。后来我还是吓得逃跑了,那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我整个人傻住了,没想过要报警,或是跟妈妈说之类的。有段时间我根本不敢靠近五号栋,然后回过神来,504就变成空屋了。哎,你的表情好恐怖,你在想什么?」
「妈妈她,该不会把那个男人……」
「杀死了?如果是那样,她不太可能没被逮捕吧。」
我轻轻搓了搓结珠的肩膀。
「你冷静点。应该只是因为大叔身体出了状况,你妈妈丢下他逃跑而已吧?」
或者是两人起了什么争执,结珠的妈妈跑出家门,大叔气得血液冲上脑门,身体因此闹出了什么毛病也不一定。从那间屋子的惨状看来,他的生活习惯应该也不可能多健康。
「说得也是。不用这样东想西想,直接问她本人就知道答案了。」
结珠深吸一口气,对我露出了笑容:
「吓我一大跳,我没想到你居然去过504号房。」
「我也一样啊,没想到结珠你在高中的时候居然来过公寓社区。你遇见千纱姊了吧,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当时只觉得她是个看起来有点可怕的女人。」
「这样啊。」
「不过,她对果远你很温柔吧。」
「应该说很照顾我吧。」
千纱姊现在也还住在那里吗?我不会想去确认,但希望她不再把自己活得千疮百孔,也不要招惹到莫名其妙的男人,过得一切安好。每当奶奶流着眼泪高歌〈LOVE IS OVER〉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千纱姊和小绿。我想,奶奶的眼泪和小绿的「好想见你——」是一样的。而我不知身在何方的妈妈,肯定也有着同样的眼泪。如果是现在的我,明明可以倾听她的故事了,但以她的个性,可能会吵闹着发牢骚:「我居然已经有孙子了,我才不接受!」
我们在途中转乘一次,过了水人老家那一站,但距离接下来换车的名古屋站仍然十分遥远。轨道左手边是绵延不尽的山,右手边是大海和山峦,偶尔能见到城镇街道。我们坐在靠海那一侧。「你要不要换到靠窗这一边?」结珠体贴地问我,但我回答「不用」。
「大海我天天都在看。」
「这么说也是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更喜欢同时望见撑着脸颊靠在窗边的结珠和车窗外的景色。白色与浓灰彼此晕染的柔软云层,与倒映在车窗上的结珠重叠在一起。雨水将落未落、泫然欲泣的天空和结珠十分相衬——要是我这么说,她会不高兴吗?吸饱了水分,却揣着它们无从倾吐的云。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往怀里放是最轻松的,结珠理智上肯定也明白这点。所以即使再怎么想说「妈妈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难得可以两个人一起出门,只和我做些快乐的事,开开心心地度过嘛。
「……不知为何,让人想起那张照片呢。」
结珠无从得知我的心声,语带怀念地这么说。
「你还记得吗?挂在高中图书室的那张照片,你说你很喜欢吧?」
「你是说古斯塔夫·勒·格雷?」
「我倒是不知道名字。」
「那张照片是合成的哦。」
「这样啊?」
「修女告诉我说,天空和大海是分别拍摄的。」
「是哦。」
结珠取出智慧型手机,稍微操作了一下,紧接着便凑过肩膀,指着萤幕说「真的耶」。小小的萤幕当中,显示着那张曾经无比吸引我的相片。我自己也有智慧型手机,但几乎很少使用,所以从来没想过上网搜寻它。褪色的褐色调比记忆中更强烈,飘浮在画面边角的云朵和浓重的阴影,激起观者对天空中央那道光的想像。是黎明、日暮,抑或是正午。
「上面说是以海平线为界线合成的。这么一说,海平线确实太清晰了一点。」
「是啊,一般的海平线还会再朦胧一点。」
虽说是海平「线」,但它实际上并不是任何事物的界线。抵达海平线的位置,也只会在那里看见另一条海平线罢了。天空与大海交会的场所并不存在。
「我那时候很悲伤。」我说:
「听说它是合成的照片,就觉得它是虚假的东西。」
「是为了将眼前看见的景色忠实冲印出来,才选择合成的吧?对作者来说,应该是合成之后更接近实际景象才对……嗯,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我将头靠上结珠的肩膀,闻到一阵好闻的味道。那不是香水,而是结珠的味道,像香皂和绿叶一起提炼熬煮过一样,清爽却带着点固执的苦味。从前的她身上明明还没有任何气味,干净到不自然的地步。
遇见结珠之前,我什么也不思考,心不在焉地活着。父亲素未谋面,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公主,邻居对我们退避三舍,同学总是取笑我。只有小绿,是具有生命的、鲜明的存在。直到那一天,遇见从地面上朝我伸出双手的结珠,我的人生才真正展开。我开始感觉到色彩、声音、触感,单杠的金属气味和温暖的光开始令我眷恋。和她一起度过的一秒钟,比那之前的一年还更有价值。就像雏鸟认亲一样,只要时间点对了,或许当初出现在那里的即使不是结珠也无所谓。像合成相片那样,在结珠所在的位置剪贴上其他的什么人,我或许也会同样为之着迷。但来到我身边的是那女孩,而她现在也在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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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从东京出发,搭乘新宿发车的梓号列车两个半小时即可抵达松本,我们却花了两倍以上的时间才到达这里。本州最南端果然是个偏远的地方啊,我再一次心想。车站大厅是具有开放感的整面玻璃墙设计,能一眼眺望飞驒山脉的群山。枪岳、常念岳,这里也设有金属解说牌,记载着连不登山的我也曾经耳闻的山岳名字。山顶一带飘浮着成片的带状云朵,看不太清楚,不过低处可见的天空是清澈的冰蓝色,像高原清凉的空气凝聚而成的色彩。温度及湿度都与最南端大相径庭,我们一踏上月台便忍不住感叹「啊,真凉快」,尽情吸了一大口气。感受不到梅雨季那种肺部越吸越潮湿的窒息感。
「好像风景画里的山哦。」果远说。
「是因为距离遥远的关系吗?一点也不真实。」
「我懂你的意思。」
妈妈透过爸爸转达的约定地点,是松本城附近一间饭店旁边的咖啡厅。在计程车乘车处,我提议和果远分乘两辆车前往。
「进到咖啡厅以后,我希望你坐在附近的位置假装成陌生人,在视线范围内看得见你就能让我安心。」
「知道了。」果远点头答应。一和她分别,独自坐上车,紧张感便倏地膨胀。胸口到胃部一带开始不太舒服,早餐豆皮寿司的醋味涌回口腔深处,火辣辣地泛酸。但我来不及下定决心撤退,也来不及做好赴约的觉悟便抵达了目的地,距离近得让人觉得搭了计程车不太好意思。我下了车,刻意不确认后方便径直踏进建筑物,往咖啡厅走去。店里客人不少,妈妈坐在中央附近的一桌,背对着入口,像在说自己没在等任何人。光看背影就知道她瘦削了不少,但背脊挺得笔直的优美仪态依然和从前一模一样。我说是和人约好的,拒绝了服务生带位,绕到妈妈的正前方。还想着周遭怎么特别安静,原来是我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大声。
「妈妈。」
站到她眼前,或许我终于面对了现实,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更有力。
「哎呀,你来得比我预计的还要早。变得这么漂亮,我一时间还认不出是谁呢。」
她露出柔和的笑容,让人不禁觉得她说的这些或许都是真心话。她剪着超短发,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染了,像电车上看见的阴翳天空一样混杂着黑、白、灰色。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但肌肤仍然光润,简直就像自然老化的范本一样。干脆地接受老化,同时不疏于保养,看似简单,却是最难达成的风格。
「谢谢。」
「你搭计程车过来的?这里街景很美吧?」
我内心实在没有余力欣赏街景,因此随口顺着她的话回答「是呀,很美」。
接过菜单时我抬起脸,正好看见果远走进店内。对上视线的瞬间,我看见她坚定地点了下头。光是这样,我便感觉到脚彷佛踏上了实地,松了一口气。
「妈妈你要点什么?」
「已经点过了。」
「那么,请给我一杯温红茶。」
两人份的红茶被端上桌,等到服务生离开桌边,我才问:「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不适的地方真是说也说不完,不过像这样喝个茶还是没问题的。」
「这样呀。」
「结珠,我们大概五年没见了吧?上一次见到你好像是在你爷爷的葬礼上。时间过得真快呀。」
「现在小直跑到我家来了。」
母亲说「好像是这样呢」,眉毛动也没动一下。
「我听你爸爸说了,真不晓得那孩子在想什么。」
「妈妈,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她说得太事不关己,听得我怒火中烧。在愤怒的同时,我也惊讶于自己能够对母亲表现出这种情绪。
「怎么啦?突然露出这么吓人的表情。」
「你跟小直说过他不是爸爸的小孩吧,那孩子因此非常苦恼。」
「哎呀。」
妈妈睁圆了眼睛——刻意表现出睁圆眼睛的样子。
「是这样呀?那我还真是对不起他呢。不过不用担心,从血型上不会被怀疑,就算被你爸爸知道了,那个人也不会做出有损体面的事来。他是有可能在遗书上揭露这件事,在分配遗产的时候导致继承纠纷,不过争夺遗产在真正具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之间也十分常见,不是什么需要苦恼的大问题。」
我原本就知道她即使被我逼问也不会惊慌失措,但如此平心静气的反应还是在我意料之外。
「不是那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小直的父亲是谁?」
妈妈刻意做作、慢条斯理地喝着红茶,她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让我虚脱乏力。我果然还是受不了她,没办法跟这个人好好沟通。要是我只身赴约的话,或许早已放弃对话直接离席了,但妈妈身后的那一桌还坐着果远。她坐在与妈妈背对背的位置,从这里看不见她的脸,我想她应该是特地挑选了这个座位,以免害我分心。
「你都不觉得小直被你这样伤害很可怜吗?」
「你真正想问的是这件事?」
「什么意思?」
妈妈盯着我看,并未别开视线。她为什么有办法这么坦然地看着我?难道心中就没有半点内疚吗?
「被伤害的、可怜的是结珠你吧?你心里应该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吧?『为什么妈咪对我这么冷淡』?说不定小直的事,也不过是你替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呢。」
我没想过她会主动提起这回事。像耳朵上贴了层膜似的,从明亮的咖啡厅各处传来的说话声、餐具碰撞声变得遥远。快醒醒,我往红茶里加了两匙砂糖,试图用甜味让自己冷静。
「我的确想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我一直为此非常苦恼。即使到了长大成人、离开你之后,我还是得拼命说服自己,我们只是天生处不来,这可能是源自于生理上的好恶。」
在我以教师身份接触到的家庭当中,许多亲子之间都看得出大大小小的裂痕,当中也存在从外部难以确知原因的例子。
「我——即使我自己生了小孩,也绝对不想成为像妈妈你那样的母亲。」
我用汤匙搅拌着红茶里化不开的砂糖颗粒如此断言。妈妈稍微抬起下腭,只说了「哦,这样啊」便不再计较。接着她叫来服务生,以轻松的口吻问:「你们这里有酒精饮料吗?」
「有啤酒,以及高脚杯装的红酒、白酒、气泡酒。」
「那请给我一杯啤酒。」
她将喝到一半的红茶往旁边一推,等啤酒一送上来,便一口气灌下快半个玻璃杯的量,在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孩子,无论过多久还是这么缠人。」
「啊?」
「这么说也太不知足了吧。我确实不疼爱你,但还是好好把你拉拔长大了,不是吗?饭也煮给你吃了,衣服也替你洗了,家里也帮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甚至还撮合你跟那个不起眼的家教老师结了婚呢。」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对我丈夫的嘲笑意味,我放任愤怒的情绪,仰头灌了一大口甜腻的红茶,动作粗暴地将茶杯放回碟子。
「结珠聪明伶俐,听话又乖巧,总是窥探着大人的脸色,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摆出一副『我正在忍耐』的表情。就是这点特别惹人厌。」
你以为那是谁害的?在我来得及回嘴之前,妈妈先一步问我:「小时候我带你去过公寓社区,还记得吗?」
「可怜的小结珠吓得像误闯鬼屋一样,看见什么东西都害怕,但那明明是她亲生母亲的老家呢。」
「咦?」
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妈妈说着,喝了口剩下的啤酒。
「在你看来破旧不堪的建筑物、布满裂痕的墙壁,对妈妈来说都是怀念的风景啊。」
「那么,那个住在五号栋的男人是?」
「我的青梅竹马。」
在惊讶的同时,我听了也有种「原来如此」的心情。和那个男人说话时,妈妈那种亲昵随意的语气,其中有着我和爸爸都无从得知的、属于她曾经的生活。就像我和果远一同嬉戏一样,妈妈也曾经吊着单杠玩吗?我尝试将幼小的母亲配置在记忆久远的那幅景象当中,但一切模糊不清,难以想像出具体模样。
「我第一次怀孕,是在十五岁的时候。」
妈妈的说话声将我拉回现实。
「那时我很高兴,也打算好好将孩子生下来抚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流产了。」
流产——光是听到这个词,我的下腹部便传来钝痛。单论这种心情,或许我是能与这个人相互理解的,但我提不起劲向她坦白「我也经历过」。
「和一个不在乎的男人结了婚、生下结珠你的时候,我觉得空虚极了,只想着这孩子早已经不是我失去的那个孩子。一想像你从今以后将不会有任何匮乏,养尊处优地长大,就觉得这孩子真是面目可憎。但即便如此,我也算是努力忍耐啦。」
她说得十分轻松。我并不打算要求她发自内心赔罪,但我在内心一角仍然对妈妈有所期待,希望她吐露出与我十几年的人生重量相等的感情,这个人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也就是说,我对此没有任何责任吧。」
在人格形成之前的阶段就被憎恨,那我也无可奈何。
「是呀,所以我不是一次也没有责备过结珠你吗?」
「但同时,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拒绝我、否定我。」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别再摆出那副悲剧大小姐的样子自怨自怜了吧?」
「我说的只是事实。」
「跟我所知的事实对不上呢。」
妈妈的态度甚至有点乐在其中。我心想,原来这个人越是无法与我互相理解、越是伤害我,就越觉得高兴啊。既然如此,我才不会让她看见我受伤的神情,我鞭策着自己打起精神。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你为什么要特地带我到那座公寓社区?」
在与青梅竹马幽会的时候,她大可以替我排满才艺课、安排保姆看顾我。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妈妈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点了第二杯啤酒。
「可能是内心一角期待着结珠你跑去跟爸爸告状,身为医师太太优雅的生活因此崩塌;也可能是期待那家伙看见结珠之后,会告诉我他这一次想要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是想逼你看看温室外面的世界吧。总之有许多原因。」
「后来,你跟那个青梅竹马吵架分手了?最后一次去公寓社区那天,你的表情明显和平时不一样。」
「他好像用了什么可疑的药物呀,我们见面没多久,模样看起来就不太对劲。」
「你报警了吗?」
「怎么可能报警啊。过几个月之后我打了电话给他,但联络不到人,当时我就想他要不是死了,就是销声匿迹躲起来了,于是决定不要再把他放在心上。」
事情大致与果远想像的一致,我稍微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我看见果远忽然站起身走出咖啡厅,也没回头看我一眼。上洗手间吗?在这种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也不太自然,因此我立刻收回视线。
「但他还活着吧?」
「是呀。」
「然后你们再次复合,生下了小直?但实际上,应该无法确定小直是爸爸还是那个人的小孩吧?」
我记不清那个男人的五官,对于妈妈向小直说的那句「越来越像那家伙」无从评论起。但爸爸要是对这回事没印象,必然也会察觉不对,因此妈妈肯定是巧妙地和双方同时发生关系——在她管理我的生活、丢弃钢琴的同一时间。
「哎呀,当然知道呀。从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开始,就和结珠你完全不一样。你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一定也感觉得出来。」
「我不会让自己站在那种立场的。」
「未来的人生你也全都看透啦?那你真厉害。」
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尖酸,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是感情要好的母女半开玩笑地在交谈。
「我没这么说。」
等你出社会就懂了、等你结婚就懂了、等你当上父母就懂了……这种带有预言意味的说法不仅卑鄙,父母用在孩子身上更近似于一种诅咒。难道是想表达孩子迟早会与父母踏上同一条人生道路,只是父母的迷你仿制品吗?
「我刚才也说过了,小直因此受了伤,内心也非常混乱。你心里难道没有半点反省或懊悔吗?」
「你要我说什么,『对不起,妈妈不应该出轨生下你』?我也被他说『恶心』,觉得很受伤耶?明明跟照顾他姊姊的时候不一样,好好投注了爱情把他养大的。」
「什么叫『好好投注了爱情』?妈妈,你心里永远只为你自己考虑,爱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
「是啊,可能哦。」
妈妈点头,语气满不在乎。
「所以呢,结珠,你想怎么样?跟小直或爸爸告状?我都无所谓就是了。」
要是把这番话告诉小直,我无法想像那孩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肯定无法像妈妈说「不是什么需要苦恼的大问题」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它放下。我能够成为弟弟的助力吗?店内照明漂浮在剩下数公分高的红茶表面,在杯中微微摇荡。该问的问题都问过了,至于妈妈是如何在那座公寓社区长大,又如何离开那里、成为爸爸的继室,我并不想探问详情。这场无益的对话再继续下去,也只会消磨我的心神而已。
我正要伸手去拿搁在桌缘的帐单,却听见有人开朗地叫了一声「结珠」。
「入住手续已经办好啰。」
果远站在我和妈妈之间,笑眯眯地这么告诉我。「啊,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聊天。」她不理会脑中一团混乱的我,像刚刚才注意到我妈妈一样,对她欠了欠身说:
「您是结珠的母亲对吧?我叫海鉡果远,是结珠高中时候的同学,和她一起结伴到这里旅游。」
妈妈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不过仍然以客套的嗓音回答「我家女儿平时受你关照了」。看来即使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面对女儿的友伴还是想维持起码的体面。
「结珠说她想跟母亲独自喝个茶,所以我刚才在这附近闲逛……不过咖啡厅也越来越拥挤了,如果您不介意,要不要到我们房间来继续聊?」
她到底想说什么?我内心胆战心惊,却插不上话。
「不用了,这样很打扰你们吧。」
妈妈明显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果远却毫不在意地积极邀约:「一点也不打扰!」
「我好想听听结珠小时候的故事哦,请您一定要跟我分享。」
「好吧,那就一下下……」
这时的妈妈看起来像一头卷起尾巴的狮子,气势输给了「比自己年轻的母兽」。笑容活泼的果远不只是漂亮而已,还有着能令对方折服的气魄。我们三人一起前往住宿栋,走向客房的期间,果远一直找些「这城市真漂亮呢」之类的话题跟妈妈攀谈,妈妈也回她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双床双人房里有两张单人座沙发,以及供写字桌使用的椅子。果远说「我去帮您泡点东西喝」,便张罗饮料去了,我只得再一次跟妈妈面对面坐下。为什么呢,我总觉得三人待在一起反而比刚才更尴尬了,等待热水壶把水煮开的时间漫长得令人发指。果远为我们端上咖啡,自己则拿着冰箱里的宝特瓶,在靠近沙发的床铺上坐下。可能觉得她怎么穿着外出服就坐到床上,妈妈挑了挑眉,但最终还是没有训斥她,只是啜了口咖啡。
「啊,您要加砂糖或牛奶吗?」
「不必了。不过还真让我惊讶,没想到结珠居然有一起出游的好朋友。」
「我们感情很好哦。」
对吧?果远冲着我笑,我充其量只能轻轻点头回答。她到底想做什么?我试图用眼神抗议,但果远装作没看见,只顾着问妈妈推荐的观光景点,谈话间大口大口喝着水。我忍受着坐立难安的不适感听着她们俩对话,越听越烦躁,真想立刻冲出这个房间。我明明只是拜托果远装作陌生人坐在附近,她却擅自订了间房跟我妈妈接触,我完全弄不懂她在想什么。
「海鉡小姐,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这样啊。」
忽然间,妈妈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太对劲。她说「这样啊」的声音拖得太长,听起来有点迟缓。我往妈妈脸上瞥了一眼,看见她短促地眨着眼睛,动作反覆了好几次。
「我孕吐很严重,怀孕期间都很不舒服。」
「那还真不走运。」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妈妈这句话说得很迟钝,一点也不像她。可能是累了吧?但果远毫不介意,只是继续跟她对话。
「您猜猜看,我和结珠是在哪里认识的?」
「你们不是高中同学吗?」
「不对,我在更早之前就认识结珠了。我以前住在那座公寓社区。」
刚才为止的烦躁瞬间被我抛到脑后。说真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妈妈也诧异地偏了偏头,用撑在桌上的那只手支撑着头部,回她:「哦,是这样啊。」
「我偷偷跟独自一个人等待妈妈的结珠玩耍,和她作伴的时间很快乐,当时只有每周三那段短短的时间是我活着的意义。您不知道吧?」
「是啊。」
「所以,我也去过五号栋的504号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以前的事。在那个大叔倒下的地方,地上还掉落着剩下的药物,对吧?」
果远以指尖捏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递到妈妈面前。那是一片空的药锭包装壳。
「我刚才放到你的咖啡里了。药效发作了吧?你开始口齿不清了。」
「结珠。」
妈妈瞪向我,但她似乎正拼命跟落下的眼皮搏斗,表情没什么威胁性。
「这个女生从刚才开始,到底在搞什么鬼……」
尽管她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当我茫然看着果远的时候,妈妈按着嘴巴站起身,在走向浴室的途中倒在了果远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妈妈。」
我急忙跑到她身边,听见响亮的鼻息声。果远神态自若,像个杂耍艺人似的抛接着空空如也的宝特瓶,空瓶在空中旋转又落下。
「哎,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药物,我根本没听你说过。」
「都是骗她的。这是水人跟医生拿的安眠药,『那个大叔……』那段是我刚才即时编出来的。」
「就算是这样,你让她吃那种东西做什么?」
「要是就那样放她离开,会谈只在你妈妈一个人畅所欲言之后就结束,那也太让人生气了。药量我只用了一半,本来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喝咖啡,但我刻意在她眼前大口喝水,幸好成功影响到她了。要是计画失败,我本来打算随便结束对话,就地解散的。」
「在别人饮料里放安眠药是犯罪哦。」
「我知道。」
果远接住在半空中骨碌碌旋转的透明宝特瓶,将它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你想报警就报警也没关系,只是我会被逮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要是完全不报复她,光听她那些自私的一面之词就不了了之,反而更不服气吧?」
七岁时坚持将死去的小绿带出来埋葬、说什么都不肯罢休的果远,和此时此刻的果远重叠在一起。去参加守灵仪式的时候也一样,无论哭到不成人形,还是怕得浑身发抖,这女孩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会付诸实行。她是如此果决,总是轻而易举从怯懦的我头顶上飞跃而过。
我「呵」地笑出声来,这一次换成果远露出了担心的神情。我不以为意,双手按着肚子大笑起来。
「妈妈她、刚才的表情……有够狼狈,我第一次见到妈妈那副模样。吓成那个样子,真糗。」
即使尽情放声大笑,妈妈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让结珠你决定吧。」
果远回答。
「在她脸上涂鸦,或是拿走她的鞋子之类的。」
才刚下药迷昏别人,紧接着却提出小孩子恶作剧等级的报复,这落差很符合果远的个性。
「我想想,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将妈妈的身体翻到正面,让她仰躺在床上。身体轻得一下就翻了过去,她半张着嘴,发出「咻——咻——」的呼吸声,像鸟儿濒死前发出的SOS讯号。整个人毫无防备,称得上天真无邪,教我想起昨天早上濑濑的睡脸。那孩子总有一天也会长大,而我们将日渐变老。虽然妈妈才五十几岁,若是知道我看着她涌现了这种感慨,或许会不高兴吧。被身份不明的人下了药,她陷入昏睡之前一定很害怕,我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睡脸,感觉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你害怕吗?」
「不害怕。」
「结珠,我也没看过你的睡脸。」
「是呀。」
我从写字桌上的面纸盒抽出一张面纸,铺在妈妈脸上。面纸随着「咻——咻——」的节奏向上翘起的模样十分滑稽,同时也带来一股令人胸口滞闷的爱怜之情。我很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对妈妈怀抱这种感情。
「你在做什么?」
果远纳闷地问我。
「丧礼……的预演吧。」
我不会再向想像中的你探问「为什么」。有些我渴望的事物从来不曾被给予,但我再也不会含着手指满心羡慕地看着它们的残影。未来我可能会生小孩,也可能不生;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那都是我的人生故事,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我俯视着妈妈,在心中喃喃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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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饭店。走出房间之前,结珠将盖在她妈妈脸上的面纸取下,用力拍打她的脸颊,吓了我一跳,不过那并不是出于愤怒的举动。
「她表情皱了一下,表示还有反应。」
然后,我到柜台告诉服务人员:「我们行程有所改变,所以不住宿了,要直接离开。」
「好的,但您登记入住时支付的住宿费将无法退还……」
「啊,这个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我妈妈还在里面小睡,大概过三个小时之后,能不能请你们打电话叫她起床?假如没有回应,可以直接进房叫醒她没关系,她睡得很沉,本人也已经同意了。如果有什么事,请联络这支电话。」
我说出结珠交代的台词,将写有结珠手机号码的便条纸交给柜台。因为我忘记帮自己的手机充电,它已经没电了。
「好的,没问题。」
「再麻烦你们了。」
我跟等在饭店外面的结珠会合,心情就像平安完成了跑腿工作的小孩子。
「结果如何?」
「他们说没问题。抱歉呀结珠,用了你的电话号码。」
「倒不如说不用我的号码不行吧,毕竟那是我的母亲呀。」
为了防止母亲出了什么万一一睡不醒,结珠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后续事宜。我夸她厉害,她便露出苦笑:「果远你比我厉害多了。」
「但我完全没想过事后该怎么办。」
「这也是你厉害的地方。对了,你为什么会把安眠药带在身上?」
我们上了计程车,因此结珠稍微压低了声音问。
「我想说,可能有些场合需要用到。」
「什么场合?」
「……像是掩埋或丢弃某些东西的场合。」
我把声音放得更轻,小声耳语,结珠便尖声说「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吓得司机微微抖了一下。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
她说完便别过头,将脸转向车窗外。
「抱歉。」
「万一事情演变成那样,你也不打算阻止我吗?」
「嗯,我会帮助你。」
结珠跟我这种做事全凭冲动的人不一样,当她做出惊人之举,我想那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我想替她分担一半的责任。
「你完全不犹豫呢。」
「怎么可能犹豫。」
「果远,假如你打算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即使知道无法阻止,我还是会去拦着你。」
「嗯。」
结珠有些苦涩地说:「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因为结珠不是我,所以没关系。」
「是这样吗……」
我们决定先回到名古屋,再随便找间饭店过夜。一搭上五点前的特急列车,我马上觉得饿了。
「我肚子饿了。」
「毕竟我们没吃午饭嘛。车上没有餐车,等到了名古屋再吃点好吃的吧。」
「有什么好吃的呀?」
「碞子面、鳗鱼三吃之类的。」
「两个我都想吃。」
「明天回去之前,感觉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观光。你有什么想参观的吗?」
我对名古屋的印象大概只有名古屋城而已,也不特别想参观,所以我老实回答:「结珠,我想听你弹钢琴。」
「为什么要特地在名古屋听?」
「最近很流行吧?在街上摆一架钢琴,人人都可以过去弹。名古屋是大都市,感觉也有这种机会。」
「不行不行,我这种程度的技术太丢人现眼了,我可不敢去弹。」
「明明就弹得很好。」
「就说弹得不怎么样了。」
「既然谁都可以去弹,那就算弹得很差也没关系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绝对不敢。下次我用自由学校的钢琴弹给你听,拜托你饶了我吧。」
「好吧……话说回来,『卡农』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就是轮唱吧。像〈青蛙之歌〉那首童谣一样,同一段旋律错开一定间隔,一层层往上叠加上去,这种形式就称为『卡农』。巴哈也创作过卡农哦。」
「是哦。」
「『Canon』这个词原本的意思则是芦苇。由于芦苇笔直生长,后来就慢慢有了规则、规范的意思。」
「是一种草呀。」
「笔直生长,跟果远你非常相称哦。」
车窗上开始滴滴答答沾上了水滴。松本明明还是好天气,我们的行进方向上却开始涌现一团团混浊的乌云。雨声越来越密集,我听着听着逐渐产生了睡意。结珠也缓缓点着头,可能是刚才一直绷紧神经,现在松懈下来的关系吧。难得两个人一起出门的机会,睡着太可惜了——我这么想着,意识仍然像被乌云包裹一样坠入了梦乡。
感觉好像只睡过去短短的一瞬间而已。身旁结珠的智慧型手机响起,我也因而醒来,看见结珠揉着眼睛,急急忙忙走向车间通道。是饭店打来的电话吗?车窗外一片昏暗,斜斜落下的雨水汇成激流,雨声也十分激烈,车厢内响起「由于雨势过大,目前列车减速行驶」的广播。外面光线昏暗时看不清风景,只有自己的脸特别清晰地映照在玻璃窗上,真无趣。或许是刚醒不久,意识还有点朦胧的关系,我没什么危机感地想着,要是结珠的母亲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会被逮捕吧。这种时候我应该回到当地的警察局比较好吗?假如真的被逮捕,我必须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跟结珠没有关系才行。接下来就交给藤野,他一定会好好保护结珠。
过了十分钟,结珠快步走了回来,神情僵硬紧绷,像跌进座位那样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掩面。看来我真的要有前科了。
「结珠?」
「怎么办……」
结珠抬起脸,从她口中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濑濑和小直都没有回家。」
「咦?」
「他们两人都从自由学校失踪了,找不到人……怎么办才好……」
「即使你这么问……」
我们人在遥远的外地,而且外面下着大雨,就连移动到下个目的地都难以如愿。
「刚才那通电话,是你先生打来的?再跟我说得仔细一点。」
「我先生去接小直的时候,发现小直不在学校,水人也说他找不到濑濑,出动所有职员到学校附近找过了,也没找到人。询问站务员之后,对方说不久前看见他们两人一起站在往新宫的月台上。雨下得这么大,新宫站以后的电车已经停驶了,所以他们打电话问过中间每一个车站,确定有符合描述的小朋友在新宫下车,但那之后就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报警了吗?」
「报警了。」
结珠的呼吸像盛夏里的小狗一样慌乱,哈、哈地喘着气。「你冷静一点。」我拍抚着她的背,她呻吟似的泄漏出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绝对是小直把濑濑带出去的。那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不一定呀,也有可能是濑濑耍赖要求小直带她出去。水人的老家就在新宫那边,虽然我们没跟濑濑说过,但她可能在某些机缘下知道了,想过去看看也不一定。」
「在这种下大雨的日子里?」
「小孩子嘛,有时候一旦下定决心就想马上行动。」
「即使真是这样,小直也应该阻止她才对。没跟宗田先生或水人先生报备就出远门,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结珠说得没错,我不认为小直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对了,打过小直的手机了吗?」听我这么问,结珠无力地摇头。
「他们说,他的手机放在学校里没带走。可能是刻意不想泄漏行踪。」
「也可能只是忘记带了呀。」
结珠面色惨白,像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冻结似的,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孩子有可能做出伤害濑濑的事。我的确很担心,想法却和结珠恰好相反,觉得「有小直陪在濑濑身边」像一种保障。
「哎,别把事情想得太糟了,小直是个好孩子。」
「但果远你根本不了解小直,不是吗?就连我都完全不了解他。」
结珠颤着声音回嘴,但一对上我的视线,立刻又无力地垂下头说「对不起」。我回想起我们三人一起度过的那个周六,总觉得已经像历史久远的往事了,当时小直一直牵着濑濑的手。濑濑的身高和步幅都跟他差那么多,手心流着汗一定也不怎么舒服,他却一直没放开她的手。这不就已经是相信小直的充分理由了吗?虽然想这么说,但感觉说什么都只会徒然刺激到结珠,于是我把话倒吞了回去。
「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们离开家的时候……真的很抱歉,我也无颜面对水人先生了……」
「结珠,都说过不是你的错了。哎,我们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这辆电车虽然误点了,但还是会正常抵达名古屋对吧?只要没有宣布禁止行车,我们就能开车回去。我们租辆车吧。」
「嗯。」
结珠搜寻过路况情报,喃喃说:「应该没问题。」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生气,接着她马上又站起身来。
「我去打电话给我先生,告诉他我们会开车过去,还有果远也跟我在一起。你的手机打不通,我想水人先生应该也很担心。」
「啊,好。」
抵达名古屋之后,得买个行动电源才行。结珠没过多久便回到座位,告诉我「他说会转告水人先生」。
「他们正在分头找人,所以彼此好像不在附近。」
「嗯。」
「电话另一头的雨声好大,简直像站在莲蓬头底下一样。」
理应人在东京的结珠,却和我一起搭乘着从长野开往名古屋的电车——我没能问她是怎么向藤野解释这件事的。在紧盯着智慧型手机的结珠身旁,我闭上嘴,任由被雨幕拦阻、缓缓行驶的电车载着我们前进。
我们晚了三十分钟抵达名古屋,坐进结珠事先预约好的租赁车辆,这一次等着我们的是塞车。新干线的班次也大幅延误,实在没办法。我本来打算负责开车,但结珠坚持要我「先跟水人先生联络」,我于是插上在站内商店购买的行动电源,在副驾驶座上打给水人。
『喂?』
水人的声音有如怒吼,但这不是出于焦急或愤怒,而是因为雨声太吵了。这种情况下即使孩子们出声求救,搜救者很可能也听不见——一想到这里,连我都感到五脏六腑发凉。那两个小朋友人生地不熟的,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说到底,他们跑这么远又是为了什么?
「抱歉,我的手机没电了。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虽然不知道几点能赶到,但我们现在正在开车过去,有什么状况随时打给我。」
『好。』
挂断电话,结珠直视着前方喃喃说:
「碞子面和鳗鱼饭三吃都没吃到呢。」
「是啊。」
面临这种紧急状况,我的饥饿感也烟消云散了。
「下次再吃吧。」结珠说道,我感觉得出来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真能实现。换我开车吧——我正想这么说,但又想到她有事能忙或许心情会比较轻松,于是打消了念头。反正路上塞成这样,也开不了快车。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眼花撩乱地来回摆动,让我联想起音乐教室的节拍器。那一天也下着雨,一场转瞬即逝的骤雨。雨云急匆匆地经过之后出现了彩虹,光是这样就教我们开心得又叫又跳。真怀念。
我们或许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像一首卡农,反覆轮唱着转瞬即逝的微小幸福与离别。如果真是如此,那下一个音符的位置早已敲定了。前方车辆的轮胎像鲸鱼喷水一样掀起一大片水花,都市的霓虹灯和红绿灯在化作小河的路面上投下色块,杂乱无章的色彩令我联想到礼拜堂的玻璃花窗与弥撒时间。但我并不想向神明祈求女儿平安无事,因为越是祈祷,我越觉得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过了四日市的交流道之后,车流终于转趋顺畅。平常从这里开到新宫大约三小时左右吧,但现在这个状况下完全无法预测。雨势毫无减弱迹象,我们的手机都沉寂无声。
「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结珠说。
「打电话给丈夫的时候,我觉得很心虚。但那种心虚却不是因为我出门前对他撒了谎,而是因为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撒谎,所以对他感到抱歉。」
「嗯。」
「如果能直接把我眼中的果远呈现在他面前,事情就简单多了,但即使真的办得到那种事,我肯定也不愿意吧。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不想要任何人产生共鸣……抱歉,现在明明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从出生以来一天也不曾离开我身边的女儿,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我难以想像这种事发生,但内心某个角落却也觉得「果然如此」。小绿也好、千纱姊也好、结珠也好,我总是得和喜爱的人事物道别。要是濑濑有了什么万一,水人说不定也会离开。
车窗外的天空和群山都像遮光布幕一样漆黑一片,远处建筑物的光孤零零地在雨中晕开,总觉得我们好像被困在夜幕和雨幕无边无际的隧道之中,永远无法脱身。心跳声微小而迅速,怦、怦、怦、怦,像被雀鸟啄食的声音。
我放在大腿上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过几秒结珠的手机也响了。结珠用力踩下煞车,靠向路边停车,幸好我们后方没有车辆。两人在狭窄的车内一起讲电话可能听不清楚,因此我抛下一句「我到外面讲」,急匆匆打开车门,雨声登时涌入耳中。
「喂?」
我塞住一只耳朵,扯开嗓门接起电话,水人在那一头说「人找到了」。
「真的?两个人都找到了?」
『对。男孩子好像有点扭伤,不过濑濑一切平安。』
「这样啊……」
我松了口气,同时双腿慢了许多拍发起颤来,我靠在车上,以免当场跌坐下去。
『来,濑濑。』
下一个瞬间,我听见濑濑喊「妈——!」的声音。
「濑濑,你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痛?」
『都没有。妈——对不起,濑濑本来想跟小直去东京的。』
「为什么?」
『去接结珠老师。』
是意想不到的理由。
『是濑濑说要去的,所以你不要骂小直。』
「好。小直不在你们那边吗?」
『只有小直一个人被带上警车了。』
濑濑不安地说:
『小直会被抓走吗?可是小直没有做错事……』
「不用担心,只要好好解释清楚,警察伯伯会理解的。濑濑,你现在在哪里?」
『伯伯的车上。』
「咦?」
哪来的伯伯?电话再一次换到水人手上,他回答「是我哥哥的车」。
『我一说濑濑在这附近失踪了,他们都一起出动帮忙找人。』
「原来是这样。」
水人在宣告断绝关系之后两天向家人求助,而水人的亲族向他伸出了援手,双方都是为了帮助濑濑。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接下来我们准备到老家借个浴室,全身都湿透了,衣服上也沾满泥巴——我们快到了,晚点再跟你联络。』
「好,谢谢你。」
只讲了不到五分钟的电话,我也淋得浑身湿透了。回到车上,结珠也已经讲完电话,向着彷佛刚从海里爬上来的我递出毛巾。
「赶快把身体擦干。你有衣服能换吗?行李里面没带?」
「只住一晚,所以我只带了内裤。没关系啦,放一下子马上就干了。」
我只迅速擦拭了脸和头发,将毛巾垫在座椅上坐好。
「水人打来跟我说平安找到人了,濑濑听起来也很好。结珠,你那边呢?」
「也一样,我先生说他正准备前往警察局。他好像还没跟小直会合。」
「这样啊。这是濑濑说的,所以可能不完全正确,但他们本来好像打算去东京迎接结珠你哦。」
「咦?为什么?」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濑濑叫我『不要骂小直』,至少可以确定那孩子没有违背濑濑的意愿,强制将她带离学校。」
结珠顿时神情扭曲,往方向盘上一趴,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太好了……」
声音细如蚊鸣。不过她立刻直起身说「我们该赶路了」,坚定地面向前方。
「开往新宫就可以了吧?」
「这我不确定。我没办法踏进水人的老家,可能回家等他们比较好。」
「反正回你家也是同一个方向。后续应该还有联络,总之我们先往前开吧。」
我们才刚过松阪,路程还很漫长。
「要不要换我开车?」
「没关系,我把空调关小一点哦。」
「不用在意我。」
「不行,这样会感冒的。你突然冲出去,吓了我一大跳。」
「总不能两个人在狭窄的地方同时讲电话吧。」
「我出去也可以啊,你总该先问一下吧。」
虽然刚才根本无暇多问,但我还是回答「我会注意」。对了,高中时结珠好像也提醒过我,不用做那种「像男人一样的事情」。但我不是想模仿男人,不是想像男人那样触碰你。无论何时,我都只是我自己。
下一次结珠的手机响起,是在我们开到尾鹫一带的时候。结珠停下车,简短回答「嗯」、「我知道了」,接着干脆地挂断电话,再一次开动车子。
「怎么样?」
「嗯,小直他在警察局,除了『我想跟姊姊说话』之外,好像什么也不愿意说。警方请我们带他回去好好谈谈,所以我先生准备带他回家了。」
「那结珠你也能直接开回家了。」
「嗯。」
想跟姊姊说。这句话代表他不愿向其他人透露详情。小直的心情,只有小直自己一个人清楚。我也挂心濑濑的状况,因此打给了水人,电话响一声他便接了起来。为了让结珠也能听见,我切换成免持通话。
『我刚好也想打给你。』
「濑濑呢?」
『我嫂子帮她洗过澡了,现在正在吃饭。他们端出汉堡肉排,还有各式各样好吃的,这也是濑濑第一次见到堂哥堂姊,正兴奋呢。时间很晚了,我们今天会先在这里过夜。』
「好啊,那我在家等你们。」
『……嗯。』
「怎么了?」
『没事。濑濑跟那个男孩子,最后是在新宫一间神社后面找到的,在社殿和外侧围栏之间,树木长得像森林一样茂盛的地方。男生跌倒扭伤了脚,没办法继续走动。周围一片黑暗,他撑着一把伞坐在那里,抱着濑濑以免她淋湿,雨下得太大了,濑濑说她也没听见我们的声音。』
「后来是怎么找到人的?」
是防身警报器。水人说。
『濑濑拉响了果远你让她带在身上的那个防身警报器,所以我们才得知他们的位置。那东西立了大功啊。』
我答了声「嗯」,声音或许有点哽咽。一挂断电话,泪水便溢出我的眼眶。结珠默默踩下煞车,再一次停下车子,朝我伸出手。她的眼睛也同样湿润。我们扭转着上半身,以不自然的姿势相拥。结珠的身体十分温暖,她应该觉得我的身体很冰冷吧。「太好了」,我说,而结珠也回答「太好了」。我们两人互为彼此的护身符——即使在见不到面的时刻,在我们用尽全力维持各自的生活、连回忆也迷失不见的时刻。总觉得濑濑替我们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