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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我顺道去果远推荐的干货店买了味醂竹荚鱼干,真的非常好吃。
「真厉害,鱼肉很松软,又带点脂肪。」
丈夫也赞不绝口,我听了也感到高兴。
「他们店里也卖鱿鱼干和丁香鱼干,我再去买来尝尝。」
「好啊,真不错。你去找冈林先生之后,跑到附近探店呀?」
我回想着濑濑天真无邪的那句「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回答他「我到宗田先生开办的自由学校去看了一下」。
「那里气氛轻松,环境很不错。昨天在『繁花』见到的濑濑也在那里,我还遇到了妈妈桑海鉡小姐,我们一起到休息站聊了天。」
丈夫「嗯、嗯」地点着头,倾听我这段没有说谎,却删去了重要元素的描述。
「行程真丰富。」
「海鉡小姐跟我同年,说明天愿意带我到附近四处看看。」
「哇,那太好了。」
「我想由我来负责开车,明天白天车子能让我使用吗?」
「当然没问题。」
「抱歉呀,事后才跟你报备。」
「不会,别介意。……咦?」
丈夫的视线不经意停留在我端着碗的手上。
「结珠,你的戒指呢?」
「啊。」
我急忙把戒指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来。
「在学校弹钢琴的时候拿下来,忘记戴回去了。」
我重新把它套进左手无名指,那里传来微凉的异物感。这是我习惯随身佩戴的戒指,平常完全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此刻却莫名感到拘束。
「对不起。」
「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哦。这么久没弹钢琴了,感觉如何?」
「手指完全不听使唤。」
为了掩饰罪恶感,我刻意叹了一口大气。
「不过还是弹得很快乐?」
「嗯。」
「那就好了呀,没有必要弹到完美。」
「说得也是。」
那一晚,我久违地跟丈夫行了房。由于准备迁居和身心疲劳,一回过神来我们已经三个月以上没有碰触彼此了。丈夫并不是欲求强烈的人,我们行房之前总是经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又在不知不觉间结束。没有浓情蜜意的耳语,也不会像做瑜伽一样探索各种姿势,彼此都只碰过对方一个人,但我觉得是淡泊似水的夫妻生活。裸裎肌肤的接触对我来说并不痛苦,丈夫整个人覆盖在我身上的体重也令我怜爱,但那是非常深切的感慨,距离忘我和欢愉这些热烈的词语天差地远。从我们刚开始交往时就是这样,我想我生来就是感情比较淡薄的性格。
性事之后,我迅速冲了个澡回到寝室,手机上收到了两则LINE讯息。一则来自宗田先生,热情地邀请我随时再到自由学校看看。另一则来自果远,上头写着她要先送濑濑上学,所以希望我十点到她们店里去。原来她以文字沟通的时候是这种感觉,我感到很新奇。以后聊久了,她的语气是否也会越来越随意,开始使用表情符号呢?想像这样的变化也充满了乐趣。
我钻进被窝,等待着在我出来之后走进浴室的丈夫。或许是性爱发挥了恰到好处的安眠效果,我立刻迷迷蒙蒙地打起瞌睡来。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我勉力撑开眼皮,跟他说了「晚安」。
「晚安。明天好好玩哦。」
「嗯……谢谢……」
我勉强这么答道,丈夫在我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好温暖,我在半梦半醒间心想。每一次和丈夫接吻,都令我回想起果远凉冷的嘴唇,在雨水气味浓厚的日子,或独自走在夜路上的时候也会不经意想起。
我和丈夫第一次接吻是在十九岁,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还是恋人。为了避免吓到我,他诚实耿直地问「我可以吻你吗」,而我点了头。触感不如记忆中果远的嘴唇那样柔软,我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嘴唇也有性别差异吗?丈夫轻碰了我一下就立刻分开,惴惴不安地打量着我的反应,我说「这是我的第一次」。
——我第一次和男人接吻。
——……嗯?
丈夫脸上逐渐浮现出「也就是说……」的疑问,像纸张在火烤过后逐渐浮现出隐形字迹一样,有点好笑。
——哎,不过你念的是女校,有这种事也不奇怪吧。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做出了那种告白。后来丈夫没再多问,但即使他问我对象是谁,我多半也不会回答。为什么非得暗示他「我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可?我的思绪被睡意捆缚,逐渐撑到了极限。
隔天早上十点,我准时来到「繁花」的门前,果远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俐落地坐进副驾驶座,边系上安全带边说「早」。
「早安。」
已经连续三天,果远都穿着黑色长裙、搭配黑色七分袖V领上衣。
「你很喜欢这套衣服吗?」
「咦?嗯,因为思考穿搭太麻烦了,这两件衣服我有好几套,一年四季都穿。」
「冬天穿这样会冷吧。」
「我会再搭薄针织外套、厚针织外套和大衣来保暖,那些也全都是黑色。」
太可惜了——我第一时间这么想,但立刻自问:有什么好可惜?因为果远长得漂亮,就觉得她应该多穿不同种类的衣服,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和性爱一样,不热中此道的人只要还过得去就好了。而且,一身黑衣的简约打扮非常适合果远。
「濑濑都说我这样穿像魔女一样。」
果远说道。
「等到我变成老奶奶,全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全白的,应该会更接近真正的魔女吧。」
看来即使年岁增长,果远也不打算染头发。无论是开始冒出白发的果远、灰白头发的果远,还是满头白发的果远,一定都非常美丽。我总觉得,即使岁月在她的肌肤刻下皱纹和斑点,与岁月一起层层蓄积的记忆与经验也会使她越发耀眼夺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
「你喜欢黑色吗?」
「黑衣服脏了也不明显,省事。喜欢的颜色是粉色和橙色。」
「是深的?还是浅的?」
「偏浅的那一种,我喜欢黎明的粉色,和傍晚的橙色。有时候天上都是云,还看不见太阳,但阳光会照在云朵上,形成浅浅的粉红色或橙色影子,对吧?我喜欢那个颜色。」
或许是因为想像着大自然中浅淡的色彩,果远的语调变得甜美了些。
「今天早上也是,大概五点钟左右吧?我到海岸边散步,正好看到这样的天空,觉得好开心。」
「店开到那么晚,你都这么早就起来了呀?」
「没有,平常我会睡到七、八点。……我心里太期待,一大早就醒了。」
我偷瞥她害臊的侧脸,这时逐渐扩散、浸染我心脏的温暖情感又是什么颜色?
在果远的导航下,我们驶向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四周是蓊郁繁茂的绿意,能看见民宅紧紧贴着海岸线排列。海上有座桥梁,能开车渡海。
车子先拐了个大弯,整整绕了一圈之后才开上拱桥,果远说:「濑濑很喜欢过这座桥。」确实,这种像游乐设施一样的设计,小孩子看了一定很开心吧。从这里能看见海中鱼类养殖的围网。
「那里养的该不会是鲔鱼?」
「没错,是大学管理的养殖设施。」
「我还以为会围得更紧密呢,看这样子,感觉鲔鱼马上就会跳出去逃走了。」
「听说台风隔天早上,渔夫全都会跑到那附近去钓鱼。」
「骗人的吧?」
我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是客人跟我说的。」
「对哦,这一带常有台风。但从我搬来到现在,天气一直都很好,实在有点难以想像。」
「这里向着太平洋,台风一来,电车和一般车辆马上就禁止行驶了哦。到了那种时候,说这里像陆上的孤岛一点也不夸张,毕竟哪里也去不了。不过狂风暴雨中的天空和大海,我都很喜欢。」
每次听见果远说她「喜欢」某些事物,光只是这样就令我感到高兴。高中的时候她说过她想去「寂寞寥落的海」,这里的海也有看上去寂寞寥落的时候吗?
我们过了桥来到岛上,将车子停放在停车场,然后走上山中的步道。沿途几乎没有高低起伏,步道也经过修整维护,所以算是散步程度的轻度运动。果远穿着裙子,迈着大步往前走,感觉她就算遇上猴子或野猪还是会维持这样的步调前进。
「哎,你走得好快。」
「走快一点,才不容易注意到虫子哦。虽然我是无所谓。」
「你不怕虫吗?」
「完全不怕,它们比我更弱小呀。」
这回答很符合果远的性格,也难怪濑濑能面不改色地抓起蚱蜢。走着走着,眼前终于开阔起来,我们抵达了瞭望台。
「哇,好壮观。」
这里的标高比观光塔更高,视野不同凡响。昨天我们三人一起去过的滨海礁石现在远在对岸,小小的石头星星点点座落在岸边。海水蔚蓝的色彩浓得教人难以相信它实际上是透明的水,海上耸立着陡峭的断崖,岩石粗犷得像地球裸露在外的部分被敲成了碎块,海浪反覆拍击在那上头,又化作白花花的浪沫飞溅。
「听说在一百三十几年前,有土耳其的军舰在这座岛屿附近搁浅了。」
「啊,这我听说过。这里的居民热心照顾了军舰上的幸存者对吧。」
「嗯。这座岛屿最东边的角落有座灯塔,附近有慰灵碑,还有贩卖土耳其织毯之类的商店。」
「是很不可思议的缘分呢。」
果远带我到那里去,看到一座像方尖碑一样的慰灵碑、一座土耳其首任总统的男性骑马像,还有座可爱的白色灯塔,只有这一带弥漫着一股异国风情。我们登上那座据传是日本最古老的石造灯塔,并肩俯瞰着毫无遮蔽的太平洋。遥远的海平线附近,有艘油轮像海市蜃楼般漂浮在那里。细小的白浪涌现又消失,像白蛇闪过海面。
「这片土地的生命力真强韧,『能量景点』这种词汇,跟它相比起来都不值一提了。」我说:「感觉自己就站在活生生的地球上。」
「嗯。这里不是让人获得能量那么友善的地方,该说是能量被吸走吗?有时候会像是中暑虚弱那样觉得精疲力尽。」
「海鉡小姐,你也会这么觉得吗?」
「什么意思?」
「因为你非常强大……当然,我也知道你并非随时都是如此。」
果远沉默不语,只是露出微笑。今天她没扎头发,发丝被海风吹起,贴在她沉静的笑脸上。耳中只听得见风声,我们的视野中不存在任何一名人类,就连那艘油轮说不定都真的只是海市蜃楼。这里是绝对的空白地带,如果说除了我和果远以外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我好像也能相信。但果远却说「午餐你打算怎么办?」,现实无比的发言让我笑了出来,我回答:
「如果你不嫌弃,我做了三明治,放在车上的保冷袋里。」
「那太好了。」
「有酪梨鲔鱼、鯷鱼水煮蛋,还有培根生菜番茄口味。我还烤了饼干,想说可以给濑濑当伴手礼。」
果远啪哒啪哒拍着灯塔的铁栅栏,应该是表达拍手的意思吧。
「太厉害了,谢谢你。原来你这么会做料理。」
「没那回事,三明治也只是把食材夹在一起而已。」
「我有时候就连准备濑濑的便当都嫌麻烦,只让她带微波白饭配纳豆和生蛋。」
「没有营养午餐的话,每天都要准备很辛苦呢。」
「嗯。不过自由学校那边的微波炉和热水都可以随意使用,在这点上还算轻松吧。啊,对了,我今天送濑濑去学校的时候,宗田先生很关心你哦,问你还会不会过去看看。」
「我这个闲杂人等总不能一直过去叨扰。」
「他应该是希望你有机会能去帮忙吧,听说他们有个职员请产假,人手不太足够,要是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专家过去就再好不过了。」
「我不是什么专家。」
「你是国小老师吧?」
「是没错,但我还在停职中,不能工作。」
「你过不久就要回去了吗?」
像大海的颜色突然转浓那样,果远的声调变了。我回答「我不知道」。
「你想回去吗?」
「我还没带完一整个学年就放弃了班级,所以确实对孩子们感到抱歉。可是,我一想到要复职就觉得害怕。」
光是提起这件事就令我手心冒汗,我握住铁栏杆试图将汗水转移到上头,望向海平面那道巨大的弧线。
「我担任五年级导师的时候,班上的孩子之间起了纠纷。起初只是借还物品之类琐碎的纷争,但事情一直没办法好好解决,整个班级的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当家长对我说『所以说你们这些没有小孩的老师就是这样』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旦说出这种话,不就没有讨论空间了吗?」
国小的课堂各科都由级任导师负责,所以从早一直到放学,我都必须与孩子们面对面。当我站在讲台上,他们望着我的视线中彷佛充满了怀疑与轻蔑。渐渐地,我不先在门口深呼吸就无法踏进教室,双膝和写着板书的手指也曾经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虽然这么说很丢脸,但最让我害怕的,是有一次小朋友问我:『老师,你们家是当医生的吧?』我明明不记得自己提过这回事,但我老家在哪里、诊所在哪里的情报都已经传了开来。」
社群媒体我只用Facebook,就连在那上面我也几乎鲜少发文。
要是说得太久,感觉我的身体又要出状况了,所以我加快语速向她坦白:「我流产了。」一说出这个只有丈夫知道的事实,某种苦涩的东西涌上胸口。
「生理期不来已经变得理所当然,所以我根本没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次我突然流了好多血,吓了一大跳,去医院看诊的时候已经……」
我觉得好丢脸,觉得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人根本没资格教导孩子,甚至觉得像我这样的窝囊废当上老师根本就是一切错误的源头。在我抱着空荡荡的肚子,整个人缩在一起的时候,丈夫拍着我的背,只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吧。」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我不敢看果远的脸,要是她脸上浮现出同情或悲伤的神色,我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我已经不想再自顾自地暴露出自己的软弱,在这女孩面前哭泣、让这女孩心痛了。
我固执地面向前方,将视线投向无边无际的天空与大海。这时,果远将头搁到了我的肩膀上。果远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挨着我,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泪水像海潮退去那样沉入我的内里。久于一世纪之前,这片大海无情吞噬了来自遥远国度的人们,如今却在我们眼下宁静地承接着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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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灯塔附近的长椅上并肩坐下,吃着结珠做的三明治。真的非常好吃,滋味十分丰富,只用我家里那些胡椒盐、美乃滋之类的调味料绝对做不出来。我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结珠在一旁喜孜孜地看着。
「你真的很会做料理耶。」
「没那种事。」
结珠摇摇头,神态不是谦逊,反而看起来心里有些难受。
「我只是照着别人想出来的食谱做而已,美味的料理在网路上要多少有多少。」
「我觉得你愿意好好看着那些食谱做,很厉害呀。」
「只要没有课本可以参考我就感到不安,总觉得不遵守上面写的分量和步骤烹调,就会煮出奇怪的东西来。一直到高二之前,我几乎没在家煮过东西,因为妈妈不喜欢我进厨房……我连帮忙的经验都没有,在学校参加露营需要野炊、家政课烹饪实习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担心万一被人发现我什么都不会该怎么办。」
没好好做过什么家事就长大成人的女孩子多得是。但这种事结珠肯定也知道,即使说了也不太可能消除她的自卑感,所以我只是默默低头看着三明治漂亮的切面。只要参考食谱上的示范,所有人都能做得这么完美吗?哪有这种事。
「你会和濑濑一起做料理吗?」结珠问道。
「她偶尔会做早餐给我吃哦。在吐司上用美乃滋画一个圆,在圆圈里打颗生鸡蛋,放进小烤箱里烤一下这种的。」
「感觉很好吃。」
「很好吃哟,而且很简单,简单最重要。」
「不过,小酒店也会提供料理吧?」
「那都是随便做的,真的很敷衍,有时还会拿便利商店买的关东煮或袋装泡面充数。客人要是想吃正经的餐点,到其他餐厅去吃就行了。」
我奶奶倒是会在蒟蒻片上割出一条缝、扭转成绳结状,跟牛蒡一起熬煮,仔细地准备下酒菜。「这就是家的味道。」客人们喜孜孜地吃着,完全没发现为了让他们多喝点酒,这些菜肴调味又浓又咸。这些人在家肯定也往烤鱼上毫不客气地淋着酱油,我在内心翻着白眼。最重要的是,毫不羞耻地把什么「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挂在嘴边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从前我打工那间酒店的妈妈桑这么主张。
「你看得很开耶。」
「因为我不喜欢做料理。」
「也不喜欢吃吗?」
「是不至于,但总觉得不用花那么多工夫做这件事。每天都吃纳豆白饭配味噌汤之类的,我也不介意。」
结珠轻声笑了出来。
「跟我先生好像。他连续吃同样的东西也都无所谓,要是丢着不管,他说不定会连吃一整个月的鸡蛋拌饭。当然,他还是会赞不绝口地吃下我做的料理。」
被说跟那家伙相像,我笑不出来。他和我不一样,天天理所当然地吃着结珠亲手做的料理。结珠言词之间对藤野的信任和爱情令我不甘,正因为我明白藤野既聪明又诚实,是配得上待在结珠身边的人,就更不甘心了。「藤野小姐,那你的母亲呢?」我扯开话题:
「她很喜欢做料理吗?所以才不希望你进厨房?」
「我想应该不是。」
结珠明确地否认道。
「我妈妈的料理卖相很漂亮,却不怎么美味。味道不好不坏、平平庸庸,感觉她只求门面好看就好……这种心态,品尝的人多少吃得出来吧?她只是看我的一举一动都不顺眼,嫌我烦而已。我想,那个人只是单纯地讨厌我罢了。虽然我们在血缘上是亲子关系,但父母和孩子终归是各自独立的个体,她讨厌我也是有可能的吧……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或许有她自己的理由,但即便我知道了背后的原因,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的妈妈并不讨厌我。只是她的优先顺序表上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她自己,不会将我排到更高的位置。我妈妈的世界中心,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要是问她「你讨厌我吗?」她一定会反问我:「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刁难人?」
——果远你才是,一定是讨厌妈妈所以才说这种话吧?好过分。
十年以上没见到母亲,她的声音却在我脑中栩栩如生地重播。直到现在,我也仍然不讨厌她。但假如世界上存在当父母的资格或证照,那我认为绝对不能把证照核发给她那一类人——不过,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她就是了。
结珠的侧脸比刚才提起流产一事时更加冷静,我感觉到这是因为她已经针对「妈咪」不断思考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个情绪汹涌起伏、大浪滔天的日子,如今才能像这样,用风平浪静的眼神回望。不是克服了,而是放弃了,选择转身背对。要是那一天那个使劲拉扯着幼小结珠的手、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妈咪」就在我眼前,我就能尽情痛揍她一顿了。然后我会牵起结珠的手,陪着结珠去她想去的地方,无论多远。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她正在长期疗养。」
「生病了?」
「嗯,手术三年前就动完了,还在持续观察。她因为罹患子宫癌切除了整个子宫,她本人主动说想到空气清新的地方生活,所以现在一个人住在长野。松本那边有我父亲认识的医师,听说是妇科的名医,正好可以帮她看诊。她搬过去应该有一年以上了。」
事不关己的语调,这就是结珠终于找到的、跟「妈咪」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吧。
「我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她也不会叫我过去。……曾经有段时期,她的态度软化,开始非常和善地对待我。但我无法顶撞她说『事到如今何必摆出这种态度』,也无法尽释前嫌和她和解,时间就这样在尴尬的关系中过去了。」
结珠淡淡说完,低下头说「抱歉」。
「道什么歉?」
「好像都是阴沉的话题。」
「是我主动问的,而且阴沉的话题有什么不好?」
我刻意用明朗的语气说道。
「倒不如说这里这么明亮,稍微有点暗处不是正好吗?」
我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仰望正中午的蓝天。好耀眼。这片土地的天空和大海像两面彼此相映的明镜,总觉得即使在遥远的头顶上有波浪翻腾、有上下颠倒的船只纵横来去也不奇怪。距离孤零零坐在这里的我们屏住呼吸、捏紧鼻子掉进天际,还有几秒钟的时间?
自天顶附近洒落的阳光耀眼得令人受不了,我闭上眼睛,没来由地就是知道坐在隔壁的结珠也这么做了。
「如果真能在现实中提供遮荫就好了。」
黄色与白色的光在眼睑内侧交缠。
「说到底,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讲的几乎都是阴沉的话题吧?」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但该怎么说呢,因为海鉡小姐你的态度总是轻描淡写的,所以感觉并不忧郁。」
我明明只是不像结珠那样深思熟虑而已。睁开眼睛,晃眼视野中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云朵像扯破玩偶之后里头露出的棉花,零零散散地飘在空中,那上头没有我们的影子莫名令人生气。要是能在天空中烙上凝成一团的黑色印记就好了,要是我们今天存在于此的证明,能以只有我们明白的方式永远留下就好了。
吃完三明治,我们缓缓喝着结珠事先泡好带来的红茶。和我在家用茶包泡的茶完全不一样,带有让人想打喷嚏的复杂香气。
「对了,濑濑跟我说妈妈会泡热可可给她喝。」
「偶尔会。」
「我也好想喝哦。」
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却目不转睛地看过来,看得我慌了手脚。
「那孩子该不会说得太夸张了吧?就只是非常普通的,可可粉加牛奶泡成的热可可而已哦。」
「嗯。」
「不会煮一大锅,也没放鲜奶油哦?」
「那说的是学校的圣诞弥撒吗?你居然还记得——啊,不久前你才这么说过我。」
没错,我们清楚记得和彼此相关的事情。一经提起,就像昨天的话题一样能立刻想起。
「普通的热可可就很好,重点在于那是你帮我泡的。你不觉得热可可是『收到时最让人开心的自制饮品』第一名吗?」
「那第二名呢?」
「不知道耶,鸡尾酒之类的?『繁花』的菜单上有鸡尾酒吗?」
「没有。我们只有酒类兑水、兑热水、兑气泡水,其他就只有兑茶或兑番茄汁一起喝的。」
「原来是兑饮专卖店啊。」
「才没有那种店哦。」
面对欢欣雀跃的结珠,我先是反覆向她确认了好几次「你喝了不要失望哦」,才约定好要替她泡热可可。心里明明想着只要能让她开心,我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却觉得在那间狭小又破旧的酒店泡一杯平平无奇的热可可有点丢脸。
我们还有时间,因此从岛上折回,顺着沿海的国道北上。
「这一带在地图上看起来形状很特别。」
结珠喃喃说。
「从车站一带往南,地块逐渐变细,底下这块陆地整个凸出在半岛外面。」
「这么说来,以前濑濑也担心地问过我『台风来的时候它会不会掉下来?』」
「我懂,感觉这里变成一座岛屿也不奇怪。」
「这时候应该说它没能成为一座岛屿,还是侥幸能留在陆地呢?」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片土地的心情吗?」
「嗯。」
「……海鉡小姐你的话应该是前者,我的话是后者吧。」
「为什么?」
「没为什么。」
我们驶过那块看似细瘦脆弱的凹陷处,转往西边,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了海中公园。那里有着小规模的水族馆和海中观景塔,结珠喂了海龟,甚至还在纪念品店买了明信片和马克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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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海中公园,我们前往「繁花」,果远带我从店后方的后门进到屋内。「你真的想喝?」她又确认了一次,见我毫不迟疑地答了「嗯」,才勉为其难地走进吧台内侧,取出牛奶和装可可粉的罐子。吧台底下有高低差,我看不太清楚果远手边的动作,只知道她先把可可粉和砂糖放在炉子上加热,再注入牛奶。
「哎,别一直盯着我看啦。」
我并没有目不转睛地一直观察她,不过看果远一副不太自在的样子,我于是转开视线,还顾店内。
「也别一直往店里看,又破又旧。」
「那你叫我怎么办呀。」
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撑着脸颊面向前方,闭上眼睛。从前让我进到老旧公寓住家也不以为意的果远,如今开始为了这种事感到羞耻,我觉得这样的她可爱,同时却也令我落寞。可可加热后的甜美香气搔过鼻尖,我已经好几年没喝过热可可这种饮料了,说不定从高三的圣诞弥撒之后就不曾喝过。总觉得睫毛像被微风吹动那样有点痒,或许是果远正在看我。
「加奶油你能接受吗?」
「嗯。」
「……泡好啰。」
我缓缓睁开眼睛,恰好看见马克杯放到我眼前。隔着缓缓升起的白烟,果远露出没什么自信的腼腆神情,强烈的幸福感撼动我的心胸。今天的小野餐也很开心,但像这样在家里,不论睁眼、闭眼,果远都近在身边,为我泡一杯平凡的市售热可可,就彷佛我们都已经成为了彼此日常生活中的一员。这样的错觉像灯塔的光那样鲜明地掠过心底,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心。我说声「谢谢」接过杯子,将热可可的表面吹凉。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加了奶油的热可可,口感香浓又美味。
「好好喝哦。」
「你不用夸成那样啦。」
「我说真的。你别站着喝了,坐下来吧?虽然这里不是我开的店。」
「没关系,我站着比较自在。」
这间古旧的酒店无论装潢还是氛围,一切的一切明明都与她并不相衬,但果远笔直站在吧台内侧的姿态确实有模有样。那是她在这里工作多年,唯有时间才能酝酿出来的说服力。但我不甘愿承认「繁花」是现在的果远唯一的归宿,只能默默让热腾腾的液体流入胃袋。
差不多喝完热可可的时候,从通往二楼的阶梯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我不禁绷起身体。
「啊,抱歉。」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水人先生说话。
「我闻到可可的味道,以为是濑濑回来了。」
「再过一会我就去接她。水人,这位是前天到过店里的藤野小姐,你记得吧?」
水人先生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从他短袖T恤底下露出的手臂比我丈夫更粗壮两圈,诚如冈林先生所说,他的体格十分强壮。这种身材的人光是待在身边就容易给人带来压迫感,但水人先生却是个气质非常沉静的人,光用木讷、稳重这些特质难以形容。果远有着某种无法完全融入人类世界、像野生动物一样的魅力,而水人先生给人的感觉,则像是在森林深处悄然生息的一棵会说话的大树。我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在哪里、如何结识了彼此,但肯定都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吸引彼此的要素——无须言语或行动,两人光只是站在那里便让我领会到了这点,我用十只指头紧紧攥住了变轻的马克杯。
是弹钢琴的老师。水人先生说。
「咦?」
「昨天,濑濑很高兴地说,您在学校弹了钢琴给她听。谢谢您。」
他水平的眉毛几乎没动,难以看出他的情绪。但总觉得他不是个缺乏喜怒哀乐的人,只是努力将这些情绪沉入心底,不表现在外。
「不会,您太客气了。只是一段笨拙的演奏而已……」
我喝光热可可,站起身来。
「谢谢招待,我差不多得失陪了。你还得去接濑濑吧?」
「啊,嗯……不介意的话,你要不要一起去?饼干要是由藤野小姐你亲手交给她,她会更开心的。我们可以在学校解散。」
我想看濑濑高兴的表情,也想再跟果远一起待得久一些,这是求之不得的邀请。
「那我们走吧。水人,可以拜托你洗碗吗?」
「好。」
走出屋外,前往停车场的途中,果远突然停下脚步。她视线另一端有个男人,很显然正瞪着这里走过来,我不禁抓住果远的手肘,把她往我身边拉近。或许是她之前招惹到什么奇怪的酒客了,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但那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明目张胆地散发着敌意从我们旁边走过,果远在他经过身边时微微欠了欠身。「那是谁?」我仍然抓着她的手臂问。「水人的哥哥。」她小声回答。
「他应该是有事找水人才过来的。」
「咦,也就是说,那是你夫家的哥哥?」
那他为什么会摆出那么险恶的态度?
「婆家那边的人看我不太顺眼。」
「这样啊。」尽管不知道背后有什么内情,我还是刻意若无其事地点头,说:
「那你和我一样。」
「咦?」
「我跟丈夫的家人也处得不太好。」
「藤野小姐你吗?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什么意思呀。」
我露出苦笑。
「我先生家里是医生世家,而且用比较市侩的方式说,阶级还比我们家更高。所以他也按照双亲的期望念完医学系、当上了医生,但最后还是发现自己不适合临床工作,因此不到两年就辞去医院的职位,转换跑道了。他现在做的是健康保健APP之类的,严格说起来还算是医疗类的工作吧,但对他们家人来说似乎是严重的背叛,他们都觉得是我怂恿了我丈夫。」
「怎么这样。」
「可能是一直回应着家人期待、引以为傲的儿子突然退出业界,他们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丈夫当然挺身袒护着我,现在我们跟他家人算是半断绝关系的状态,完全没有往来,说起来也是乐得轻松吧。拜此所赐,也才能像这样搬家到这里来。」
「原来是这样。」
我们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前往自由学校。濑濑像昨天一样朝我跑了过来。
「姊姊你怎么来了?今天也来弹钢琴给我听吗?」
「不是哦,不过我烤了饼干给你。」
我将那包饼干交给她,濑濑便「嘿嘿」地笑着,抱住了果远的腰。
「你在扭扭捏捏什么啦,好好跟人家说谢谢。」
「嗯……」
「快点。」
「没关系的。」
许多小朋友在喜悦超出一定范围之后都会表现出害羞的反应,应该是还不明白该如何处理那种心尖发痒又难为情的感觉吧。所以,我看见濑濑这种反应反倒很高兴。
原想直接就这么打道回府,却只有我一个人被宗田先生留下,返抵家中已经是那之后一小时左右的事了。
我边和丈夫吃着晚餐,边与他分享今天的观光路线,丈夫前倾着身体专注地听着,说:「感觉很有意思。」
「这次没搭到海底观光船,下次我们一起去搭吧。」
「嗯。」
「还有呀。」
我放下筷子,起了话头。
「自由学校的那位宗田先生,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当志工老师。」
「哦?」
「他们最近好像人手不足。」
尤其是户外活动,像自己这样的老人家一个人实在负荷不来,宗田先生千拜托万拜托地这么向我诉苦。
「他说我不一定要每天过去,也可以安排每周三、四次之类,在我能负担的范围内就可以了……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结珠你感兴趣的话,我觉得可以答应呀。」
丈夫给了我一如预期的回答。
「毕竟停职期间不能做其他工作,当志工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你的责任感太强了,还是要以不造成身心负担为前提。」
「如果我往返那边都要用车,会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这边也不算是远离人烟的地方,有公车可以搭,万一临时有事也能立刻叫到计程车。你不用顾虑我哦。」
「嗯。」
这个人总能给予我想要的回应。我抛下了工作,内心却想一口答应宗田先生的提议。造访自由学校的时候,我沐浴在小孩子这种生物无自觉散发出的浓密能量当中,感到无比怀念。他们的灵魂散发着粗野而生动的气息,像草丛里蒸腾的热气一样弥漫在整个空间,令我感受到一种近似于憧憬的热爱。明明觉得难以呼吸才逃了出来,却依然眷恋,宗田先生或许是看穿了这一点吧。
而且,有了造访自由学校的借口,我也能时常见到果远和濑濑。我说:「我想试试看。」
「我知道了。要适度地加油哦。」
「谢谢你。」
我打电话告诉宗田先生「我决定答应了」,他非常感激。至于果远那边,我传了LINE告诉她『我接下来要在宗田先生的学校当志工老师了』,但或许是工作中的关系,一直没显示已读。我放弃等待,爬上床就寝之后,又被LINE的通知声叫醒,平时这点程度的声音应该吵不醒我才对。我抓过床头柜上的智慧型手机,确认讯息,是来自果远的回应。
『真的?』
就这么一句话,没有表情符号也没有贴图,但从那个小小的对话框当中,却传达出无法遏抑的喜悦。我再也坐不住,仅在睡衣上披了一件针织外套,便穿上凉鞋走出屋外。
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路灯寂寥的光芒反倒衬得夜色格外浓暗,大只的飞蛾绕着灯火扑腾。在东京,我过度害怕走夜路、不敢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每一阵风吹过时彷佛整座山都在蠢动,海面散发着浓墨般优美的光泽——这些在这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总觉得自己宛如加入了这片平凡的光景之中,教人情绪高昂。仰头望去,不必费心寻找,满天星斗就在那里眨着眼睛。假如夜晚总是如此,那或许不需要灯塔了。我往海岬的方向望去,但受到树木遮挡,看不见灯塔的光。
我回覆果远:『是真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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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珠开始到自由学校当志工老师之后,过了一个半月。她的排班时间不固定,每周三到四天。刚认识结珠没多久立刻将她挖角到自己的团队,宗田先生真不愧是阅历丰富的长辈,头脑精明、看人又有眼光。濑濑大喜过望,立刻改为称呼她「结珠老师」。结珠和我只在接送濑濑的时候转达联络事项、短暂地闲聊,但我还是很高兴。傍晚,她偶尔也会和宗田先生一起绕到「繁花」来作客。
「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呢。」
有一天,来到店里的冈林先生这么说。
「你说谁?」
「哎呀哎呀,当然是说妈妈桑你呀。」
冈林先生抓着啤酒瓶替自己斟酒,露出傻眼的表情。
「结珠跟我说啰,『繁花』的妈妈桑对她很好。」
「也没有……我们只是一起出去兜过一次风而已,那是客套话吧。」
我并不是因为难为情才否认,只是真的觉得「朋友」这个词不太贴切。
「可是,像妈妈桑你这么难以攻陷的人,要不是对对方颇有好感,也不会一起去兜风吧。」
虽然想叫他不要说得好像很瞭解我一样,但他说得确实没错,我无法反驳。
「结珠她也不是喜欢交际的类型,你们应该是真的很合得来吧。太好了、太好了。」
到底何谓朋友呢?隔天傍晚,我和濑濑一起洗澡的时候不经意问了她。
「濑濑,对你来说『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咦——不就是一起玩耍的人吗?」
濑濑用指尖啪沙啪沙地敲着水面回答,可能在模仿弹钢琴的动作。
「是哦。」
我们家的浴缸太小,没办法两个人一起泡澡,所以濑濑先洗净了头发和身体、移动到浴缸里之后,才换我进来清洗身体。
「还有,不说人家坏话的人!」
「这样啊。像是自由学校里的绫芽和小舞?」
我试着举出几个濑濑经常提及的女孩子,濑濑却说「不对」,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绫芽是国中生,小舞都是高中生了,不能当朋友。朋友都是同年纪的吧?」
「你规定得好仔细哦。」
但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我很喜欢千纱姊,千纱姊也很疼我,但我们不是「朋友」。
「绫芽和小舞跟濑濑待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忍耐,不聊濑濑听不懂的那些高年级的话题。」
「也不至于到忍耐的地步吧?」
濑濑才活了七年多,却已经理解了许多事情。当我还在濑濑这年纪的时候,好像是个头脑更简单的小笨蛋。我洗完头发,涂抹完护发之后将头发迅速用橡皮筋绑好,再用尼龙毛巾擦洗身体。
「妈——那你有朋友吗?」
「没有。」
「一个也没有?」
「嗯。」
「为什么?」
「不晓得耶,一回过神来就没有了。虽然我不会说别人坏话。」
「嗯,不用担心,这个濑濑知道!」濑濑快活地替我担保。「那你想要朋友吗?」
「我不需要。濑濑你也一样,想交朋友就交,如果觉得一个人待着比较自在,那就一个人也无所谓。没有必要特地配合其他小朋友,弄得自己不愉快哦。」
当然,濑濑应该也明白人际关系没有那么单纯。但她还是点头说「知道了」,等到我洗完身体,就从浴缸里跳了出来。我在几乎是正方形的浴缸里抱着膝盖,试着喃喃说出「朋友」这个词。结珠现在还当我是朋友吗?总觉得不太一样。
滴答,一滴水从天花板滴下来,流过肩膀、混入热水之中。想着结珠的时候,那种挥之不去的、像水滴一样的不安和寂寞究竟是什么?只消融入一滴,整缸水便浅浅染上了寂寞的颜色,再也无法复原。那不是结珠的错,或许是我的错——沾满全身的过错与懊悔改变了我。
我想了许多,泡得有些发昏。出了浴缸,拿吹风机吹干头发的时候,濑濑黏了过来。
「哎哎,爸爸说他也是。」
「什么?我听不到耶。」
我关掉吹风机,这时更衣间的拉门打开,水人探出脸来。
「濑濑,人家在用吹风机的时候不要探头探脑的,很危险啊。」
「爸爸也说他没有朋友!」
即使被水人警告,濑濑还是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他说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但是他有你和濑濑,所以这样也很好。」
我隔着镜子对上水人的视线。水人什么也没说,迳自抱起濑濑将她带了出去,濑濑「呀、呀」的笑闹声从外面传来。
我还记得水人初次来到店里的那个晚上。他被前辈们带了过来,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每次和我对上眼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被众人一阵揶揄。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被「团欺角色」这种好听名称包装而成的牺牲品,觉得厌烦透了。我在酒店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男人之间丑恶的人际关系,最讨厌那些把上下级关系当作盾牌,强迫别人一口气干杯或去搭讪的家伙。现在我能对这么做的客人说「请回」,但当时经营这家酒店的是我奶奶,妈妈才刚跑掉不久。身为拖油瓶的小孩子并没有发言权。
但我猜错了,我马上就看出水人是真的受到大家疼爱,所有人都尊重、喜爱着水人那份毫不矫饰的耿直。他沉默寡言,也不会做出引人发笑的滑稽反应,却像水缸中的水草一样悄然供给着氧气,他敦厚稳重的特质能使身边的人更加自在地呼吸。这个人跟我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啊,我想。他不像结珠那样私底下藏有自己歪曲的部分,而是在人生中获得了丰富的爱,并且回以同等的、甚至更加丰厚的报答。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该跟我一块待在这里。
「所以呀,濑濑也觉得这样很好。濑濑有爸爸和妈在就没关系。」
那怎么可能呢,我想。无论濑濑是否愿意,她的世界都将逐渐向外拓展,而且必须如此才行。心中这有如「正经家长」的想法,逗得我拨起潮湿的头发笑了。下腹部在这时传来一阵钝痛,扭曲了镜中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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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学校每个月有一次面谈日,职员会与家长进行三十分钟左右的谈话。会议的目的是分享孩子在自由学校的表现、学习情况和升学方向等等,在平常接送时来不及转达的事项。这天轮到濑濑的家长面谈,但到了中午,宗田先生却问我「藤野女士,能麻烦你代我出席吗?」。
「我忘了我今天在市内有场演讲会。转达事项等等都写在这本笔记里了,剩下的时间就请藤野女士自由表达你的意见。」
「这恕我没办法代劳,我才刚来没多久。」
「刚来不久的人的意见很重要吧,就连家庭访问,也是趁着学期刚开始的四、五月进行的。」
「可是……我只是个志工……」
「藤野女士,濑濑非常亲近你,你和她妈妈也十分要好,绝对是称职的人选。『面谈』听起来或许比较严肃,但其实就是喝茶聊天而已。」
「这种职责我实在担当不起……」我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反抗,但宗田先生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别这么说」,然后对我说了声「那我出发了」便兀自离开。我之前就隐约察觉,这个人十分善于拜托不擅长拒绝的人帮忙办事。他一定是秉持着「适才适所」的理念,俐落地推动着组织运作吧。宗田先生是个「好老师」,但并不意味着他是「好说话的老师」——或许这无论在哪个职场都是一样的。
到了约好面谈的三点半,玄关的拉门准时打开,但探出脸的却不是果远,而是水人先生。
「啊……您好。」
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导致我这声招呼之前有段不自然的空白,但水人先生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您好,受您关照了」。
「不好意思,果远今天身体出了状况。」
「咦?」
我不小心喊得太大声,轻轻按住嘴边说了声「失礼了」试图掩饰过去。
「那个,她很不舒服吗?」
「没有。」
水人先生稍微缩了缩宽阔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她肚子痛」。语调中带着微妙的尴尬,我顿时「啊」地意会过来。原来是生理痛。
「好像在下雨的日子特别严重。」
「原来是这样,毕竟今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了。……请进。」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我再一次怨恨起宗田先生安排行程上的失误,同时将水人先生领进会客室,端出麦茶。
「这个嘛,关于濑濑的情况……」
我垂眼看着膝盖上那本宗田先生的笔记,尽可能不去看水人先生,一项接一项说下去。上头没有特别注记的事项,总结起来差不多只是「濑濑每天都活力充沛地努力学习」这点程度的内容。她还只是国小二年级生,也还不到需要担心学习进度落后的阶段。
「爸爸这边有什么想询问的吗?」
尽管我主动这么问,心里却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一定会回答「没有」。毕竟水人先生怎么看也不像是善于社交的人,他自己肯定也想快点结束这次面谈才对。
然而,水人先生却问我:
「果然还是让她回学校上学比较好吗?」
我差点又要愣住,但这可是我自己问的问题,于是勉强用一句「这个嘛……」稳住场面。
「我认为没有必要催促她。不过我自己身为国小教师,实在不愿意斩钉截铁地断言说不必去学校也没有关系。其实我也还不清楚濑濑转到这里来念书的缘由……」
「啊,不好意思,我误以为果远已经向您说明过了。」
水人先生静静说起了来龙去脉。濑濑被国小同学嘲笑是「陪酒女的小孩」,其中还有「爸爸活」这种悖离事实的诬蔑之词。我对于这样侮辱濑濑和果远的那些小孩子感到生气,甚至憎恶起他们背后那些口无遮拦的大人。到底都让孩子们说这什么话?
「从念托儿所时就跟濑濑要好的朋友也加入了嘲笑的那一方,濑濑因此心里非常受伤。」
「也难怪她会受伤了。」
只不过……水人先生有些欲言又止地顿了顿。
「那些朋友们后来悔过反省,写了信给濑濑,但她就是不肯收下。她说无论对方再怎么道歉,她都忘不掉当时那些话,所以那些人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该说她顽固还是洁癖呢……老师,您怎么看?如果是老师您的话,会劝她对方都已经道歉了,她应该原谅他们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劝说七岁的濑濑选择妥协、委曲求全,说不定反而会害她伤得更深。
「我现在不算是老师了,不过……妈妈那边怎么说呢?」
「她说没关系,就随她去吧。」
「这样啊……」
很符合果远个性的回答,不必问也知道她会这么说。我差点露出笑容,但还是绷紧嘴角忍住笑意。
「母亲和父亲双方要是持不同意见,会让小孩子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不会在濑濑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果然还是有点担心。」
「您说得没错。」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直视着水人先生的脸。
「我想,可以把『承认对方道过歉的事实』,以及『自己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分开成两件事情来看。毕竟在对方道歉之后仍然无法原谅对方,是成年人也一样会有的情绪。然而,今天虽然无法原谅,但明天或许能原谅一点点,后天再原谅一点点……人心也是会这样慢慢改变的,爸爸妈妈不妨找机会告诉濑濑,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好的。」
「从这层意义上来看,回学校上课确实比较容易透过班级活动、休息时间的互动,自然消除孩子内心的芥蒂……但要是为了让孩子们和好,导致『必须回学校上课』这件事变成一种压力,那反而更难以解决问题。不如询问看看宗田先生的意见,再谨慎观察一阵子如何呢?下个月开始就放暑假了,濑濑也可能在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就突然说她『想去学校』,毕竟无论从好的或坏的方面来说,小孩子永远都是『活在当下』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番建议实在没什么参考价值,水人先生却一字一句仔细咀嚼似的缓缓点了好几次头,对我说「谢谢您」,头低得快碰上膝盖。
「不会,您客气了。」
「难怪濑濑那么喜欢您,动不动就提起结珠老师。」
「我才要感谢濑濑,总是分给我许多活力。」
我们彼此相视一笑,尽管笑容仍有些僵硬,但总算是不那么紧张了——才刚这么想,水人先生便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老师,您有朋友吗?」
这问题太简单,反而教我不知所措。「算是有吧。」我谨慎地回答:
「有几位会参加对方婚礼、赠送弥月贺礼的朋友。只不过我的个性十分内向,所以确实不太擅长与人推心置腹地来往。」
「这样啊……哎,我这么问,只是因为前几天濑濑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或许她还是很在意朋友的事。」
「是啊。对了,老师您和果远从以前就认识吗?」
我的表情瞬间僵硬,连自己都有所自觉,心情就像忽然被投了颗无声的炸弹。他想说什么?想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啪地阖上笔记本,整个身体绷得死紧。雨声打响了沉默,梅雨季即将来临。一开始是我突然消失,下一次是她不见踪影,那第三次呢?我感到害怕,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将要给我们带来什么不幸。水人先生一沉默下来,便散发出一股寂静的氛围,彷佛连周遭的雨声都要被吸收殆尽。湿度高得教人冒汗,我的嘴唇却莫名干燥,泛着轻微的刺痛。
「不好意思。」水人先生的声音打破沉默。
「我无意探问,只是果远之前从来没有特地找人来店里聊过天,所以我擅自猜想她可能在来到这里之前就认识您。如果您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
我缓缓摇了摇头,回答:「她是我高中同学。」我们之间也没什么不便透露的,毕竟我们真的只相处了极为短暂的时间。
「还有,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曾有过短暂的来往,但就只是这样而已。她在高一的第一学期就搬了家,直到在这边偶然重逢之前,我真的连她的音讯都没有。只不过果远这个人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担心她或许不太愿意重提旧事,因此没有主动说起这些,对不起。」
「啊、不会,别这么说。」
水人先生显然慌了手脚。他伸手端起麦茶,一口气喝个精光,凸出的喉结像颗小小的心脏一样扑通、扑通地起伏。
「由于我不太瞭解来到这里之前的果远,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毕竟她和老师您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您不问问她本人吗?」
他那只被玻璃杯上的水珠沾得微湿的手掌抚上后颈,无可奈何地将那里短短的后发往上拨。
「总觉得我不该过问。果远对我而言,就像白鹤化身的妻子一样。」
「您说的是白鹤报恩的故事?」
「是的。」
「意思是水人先生您曾经救助过她,后来才因此结了婚吗?」
听说水人先生以前是消防员,或许果远出了什么事,被他拯救过性命,因此想回报他的恩情……不无可能,大前提是果远对水人先生的为人也并不反感。
「说救助可能有点语病……总而言之,是意料之外的结果。那一类传说故事当中,每一次都是愚蠢的男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最后害得对方逃走了对吧?所以我害怕那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似乎能够理解水人先生的不安。童话故事里那些不可思议的生物,绝大部分都会回到人类无法企及的地方,因为人类破坏了约定,或者让它们大失所望。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奇怪的话。」
「不会……我去叫濑濑过来,请在这里稍候一下。」
我到主屋看了看,没找到她,于是撑着伞走向独立于屋外的仓库。濑濑正在那里胡乱弹着钢琴。
「濑濑,爸爸来接你啰。」
「好——」
她立刻跑过来,把脚尖往鞋子里塞。
「鞋子太小了吗?」
「刚刚好。」
「那下次买鞋子的时候,记得请爸爸妈妈再买大一号哦。」
「嗯。结珠老师,我妈呢?」
「她好像肚子痛。」
「她早上就说肚子痛,一直躺着。濑濑本来想说要摘点花去安慰她,结果一直下雨!」
「就算是肚子不痛的日子,妈妈收到你的花一样会很开心哟。下次我教你编花冠。」
「真的?好棒!」
说归说,花冠的编法我也已经忘记了,回家得上网预习一下才行。
「不知道我妈会不会开心。」
「一定会的。」
走在同一把伞下,我搂着濑濑的肩膀以免她淋湿,同时「哎」地问了她一声。
「濑濑,你叫爸爸的时候都喊『爸爸』,但叫妈妈的时候都只喊『妈』。这是为什么呀?」
濑濑将手臂环在我腰上,「嗯……」地欲言又止。
「因为『妈』(kaasan)的发音跟她名字(kanon)的开头一样,我在叫她的名字。」
「咦?」
什么意思?我不禁停下脚步,凝视着濑濑。与果远十分相像的大眼睛愣怔地仰望着我。
「但她就是你妈妈吧?」
「是没错,可是……嗯……总觉得就是该这样叫。」
濑濑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背后的缘由。是因为果远和她心目中「一般的母亲形象」有所落差,还是像水人先生那样,感受到了某些难以弥补的隔阂?
「濑濑,你喜欢你妈妈吗?」
「最喜欢了。」
「你妈妈也最喜欢你了哦。」
「我知道啦。」
小女生有点嫌烦似的,却又骄傲自豪地咧嘴笑了开来,也不在乎自己刚掉了颗门牙,齿列上空着一个大洞。然后她突然「啊」了一声,直接不顾会淋到雨地转身折返,往仓库跑回去。
「濑濑?」
「忘记东西了!」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迅速跑了回来。「这个!」她微微喘着气,朝我唰地伸出手掌。
那是个小小的防身警报器,粉红色,呈鹅卵形。我见过这东西,是二十几年前,我在那座公寓社区交给果远之后,一直没拿回来的那个警报器。高一的时候果远随身携带着它,还拿出来给我看过,没想到现在由濑濑带着。
「这是濑濑的秘密武器,特别给结珠老师看。要是发生害怕的事,就可以拉这条绳索。还有,紧紧握住它让人觉得安心,所以濑濑很喜欢它。」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愿意拿给我看。那是妈妈给你的吗?」
「不是耶,她只是借给濑濑而已。说等濑濑长大了、不需要她陪在身边也可以生活之后,就要还给她。我妈说这是她重要的东西,所以濑濑也要好好保管才行。」
果远是笨蛋。这种廉价粗糙的道具到底能保护什么?明知它派不上用场,居然还是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甚至不愿意送给女儿。果远愚蠢的专情总是深深贯穿我的胸口,留下来的空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填补。
当晚,我的老朋友亚沙子久违地打了电话来,告诉我她怀了第二个孩子。
「恭喜你!」
『谢谢。不好意思呀,本来想说传LINE通知你也可以,但就是想听听结珠你的声音。』
「不会啦,我很开心。小美月还好吗?」
『很好很好,她今天和我老公一起回夫家那边过夜。她一直说想要个弟弟,明明胎儿的性别都还不晓得,却认定我肚子里的一定是男生。结果要是女生的话,说不定她会哭出来呢。』
「就算是个妹妹,她肯定也会好好疼她的。」
『假如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我家也是三姊妹,家里有哥哥或弟弟不晓得是什么感觉,光想就觉得好紧张哦。结珠,你家有个哥哥吧?』
「嗯,不过我们年纪差得比较远,所以感情不算要好,但也不算特别差。」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样啊。那结珠你最近如何?都还好吗?改天一起喝个茶吧。』
「啊、嗯……其实我工作稍微暂停了一下,刚搬家。」
我并没有将近况告知亲朋好友们。
『咦,原来是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吗?』
亚沙子是为了报喜才打电话来,我不想向她提起沉重的话题。「只是放个长假。」我用轻松的口吻回答。
『一般人不会为了度假特地搬家吧。是说你搬到哪里啦?至少让我送个乔迁贺礼吧。』
「不用啦,就是不希望麻烦大家,所以才没有特别讲。只是暂时搬到朋友的空房子住一下而已,真的不用介意。」
电话那头的亚沙子默不作声。别再多想了,我在心里祈求。希望她干脆地接受这个说法、不再追究,直接说声「那就这样了」挂断电话。然而事与愿违,友人说「一定会介意的啊」。
『结珠你个性这么认真,居然会暂停工作。就是停职的意思吧?哎,要是你需要找人聊聊,我随时欢迎耶。』
「哎呀真是的,别说成那样啦。」
我刻意用明朗的语调开着玩笑,试图蒙混过去。
「工作太忙碌,我有点累了。都已经三十岁了,只是想停下脚步休息一下而已。」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真话?』
我徒具表象的活泼开朗,在亚沙子悲伤的声音中迅速萎缩。
『我都知道哦。』
「……知道什么?」
『我认识的一个妈妈在国小当老师。有一次碰巧聊到一个听起来跟结珠你很像的人,我就想,该不会是你……听说你被卷入班上小朋友胡闹捣乱、集体不听管教的问题,过得很辛苦。』
「该说是辛苦吗……」
我含糊其辞,丈夫听出了对话走向,比了个「我去二楼」的手势,静静走出客厅。
「只是我自己能力不足,给各方带来了困扰而已。」
『如果是这样,那你这么告诉我不就可以了吗?结珠,我都觉得我和你已经当了很久的朋友,但你这方面真的一点也没变,对于自己的事总是闭口不谈。』
亚沙子是我的知心好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我这么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试图辩解:
「我只是爱面子,不敢在别人面前示弱而已,不是因为不信任你什么的。」
『骗人……抱歉,我的用词太激烈了。我不是想转嫁责任,但怀孕期间比较容易情绪不稳定,可能是难以控制情绪吧……』
「嗯。」
『但我冷静的时候肯定说不出这些话,所以还是让我说吧。结珠,我知道你一直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没那种——」
『哎,你真的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吗?』
亚沙子的语调沉静而犀利,深深刺向我最不希望被人触及的要害。
『国中三年、一直到刚上高中那段期间,结珠你每天带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便当对吧。像是复制贴上的那样,每天的配菜都一样。』
撒上紫苏香松的白饭,小番茄、绿花椰菜、煎蛋卷,插着便当签的小香肠和炸鸡块。闭上眼睛,就连每一道菜的摆放位置都历历在目,妈妈亲手做的、像模范照片那样的便当。没有让我许愿菜色的余地,要上学的日子,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吃着这个便当。
『那时候就觉得你一定有什么隐情。我想除了我以外,应该也有其他女生发现吧,但总觉得这是不能提起的禁忌……应该说,结珠你好像在用全身诉说着「不要多问」,像树立起一道藩篱那样。从高一的……应该是第二学期吧?开始看到你带便利商店的面包来学校吃,那时我松了一口气。』
我羞耻到无以复加,浑身烫得像火烧,指尖发麻。只有我一个人以为自己作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女生融入了群体,但其实朋友们背地里都在担心我。时隔多年,自己的幼稚、浅薄仍令我备感羞耻。尽管知道亚沙子根本没有羞辱我的意思,我依然无地自容。
『对不起啊,突然说这种话。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
这时候,玄关的对讲机响了,听在我耳中有如天降神助。
「亚沙子抱歉,我这边有客人来了,先挂断啰。」
『结珠——』
「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哦。」
我单方面挂断通话,急急忙忙赶往玄关。我真是个过分的人。不要尝试理解我——我好想这么大叫,不要挖掘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要踏进我的领域,这里没有你涉足的余地。全世界只要有那女孩一个人认识真正的我就够了。我对于谁会在过了晚上九点还来拜访毫无头绪,但仍然没确认监视萤幕便开了锁,打开门扇。
外面还下着雨。看见眼前的来访者,我屏住气息,丈夫从二楼走下来的拖鞋声听起来无比遥远。
「……小直。」
从我口中泄漏出来的声音也一样。
༗
下雨的日子,我的生理痛特别严重。晚上忍耐着腰酸站在吧台内侧,直到钻进被窝之后才回想起学校面谈的事。
「怎么样?」
我放轻声音问,以免吵醒睡在旁边的濑濑。水人略微迟疑了一下,回答:「是藤野老师跟我谈的。」我的生理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
「因为宗田先生不在。她说,不用急着催促濑濑回国小上学。」
「这样啊……」
他们自始至终都只聊到濑濑的话题吗?我正要放下心来,水人便一脸抱歉地开了口:「听说你和藤野老师以前就认识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我吓了一跳。
「啊,对呀。」
不晓得结珠跟水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因此我只做出最低限度必要的回应。
「难怪你们待在店里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真的?」
水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我将手伸向他的膝盖,从被窝里半爬出来问。
「我们很开心?看在水人你的眼中是这样吗?」
「该说是看起来吗?听见你们说话时下意识的感觉吧。」
水人略显犹豫地点头。
「你们是偶然遇见的吧?能重逢真是太好了。」
「这是好事吗……」
为什么呢,水人的温柔总是教我不安。是因为我心知自己对这份温柔回报得不够,所以内心有愧吗?
「怎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
在我支支吾吾的时候,水人轻轻握住我的手。
「那你去问问看藤野老师吧。」
「才不要。……藤野小姐说了我什么吗?」
「说你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措辞谨慎,很有诠释空间,符合结珠一贯的作风。
「我去跑步。」
水人站起身,开始换上慢跑用的衣服。
「雨停了吗?」
「已经转小了。」
「要小心哦。」
「嗯。」
水人总是在哄濑濑睡着之后,和关上酒店的我换班似的出门去跑步、重训,简言之就是到处活动身体。他会在三点前回家,紧接着到渔港工作,一直忙碌地站着工作到日头高挂,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才终于沉入梦乡。水人从不喊苦,也不说自己快乐,只是淡然反覆着同样的日常。我按熄电灯,钻进在睡梦中规律呼吸的濑濑身边。水人说雨势已经转小,雨点却依然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窗玻璃。
隔天,我的身体好不容易没事了,结果却是结珠不到自由学校来的日子。再下一天,我送濑濑到学校,便看见结珠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看起来大约国中生的年纪,视线百无聊赖地四处游移,令我想起濑濑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的模样。是新来的小朋友吗?我不以为意地说了声「早安」。
「今天也麻烦您了。不好意思,前天没能出席面谈。」
「不会。」
结珠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困扰,是和水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该在这个场合问她吗?正当我迟疑的时候,结珠主动开了口。
「那个……这孩子是我的弟弟。」
「咦?」
「他名叫小直,念国中二年级。」
「啊……这样啊。」
惊讶过头,我表现出来的反应反而十分平淡。现在念国中二年级,也就是说,他是在我搬到这里之后才出生的小孩?我忍不住凝视着他打量了一下,小直迅速垂下眼睫。他的身高比结珠稍矮一些,从短袖T恤袖口伸出来的手臂细细瘦瘦,看上去是个乖巧的少年。
「小直,跟人家打招呼吧。」
「早安,您好。」
嗓音微弱,音调偏高,看来还没变声。
「早安,敝姓海鉡。」
我也急急忙忙低下头打招呼,身旁的濑濑迫不及待地跟着自我介绍:
「我叫海鉡濑濑!念国小二年级!」
「啊、是……」
小直不知所措地紧揪着自己的T恤下摆,濑濑却毫不在意地靠了过去。
「你搬家到这边来呀?」
「这个……」
眼见小直支支吾吾,结珠从旁替他解围:
「也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去拜托了宗田先生,希望能暂时让他在这边读书。」
「是哦。那需不需要濑濑带他四处看看啊?」
濑濑内心明明对人家很感兴趣,还说得装模作样的,结珠看了笑着说:「那就麻烦你了。」她终于露出笑容了——我才刚松了口气,过没多久,孩子们一离开,结珠脸上的神情便又阴沉下来。
「你还好吗?」
听我委婉地这么问,结珠「嗯——」地偏了偏头,压低声音说:
「可能不太好。你今天晚上方便讲电话吗?」
「要等我关店,大概会到晚上一点哦。」
「没关系,海鉡小姐你方便的时候传个LINE给我就好。」
「好。」
虽然不晓得突然出现的「弟弟」对于结珠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但结珠似乎愿意依靠我,这让我很开心。
这天濑濑回家之后心情好得不得了,一直告诉我「小直说他不太会玩单杠」、「我们一起在图书室看了书」。这是她进入自由学校以来第一次碰上比自己新来的学生,所以特别高兴吧。在小直看来,一个年纪相差这么多的女孩子一直在身边纠缠不休肯定相当烦人,但至少听濑濑的描述,他似乎很有耐心地和濑濑互动。
水人出门慢跑之后,我确认过濑濑已经熟睡,便下到一楼,坐在吧台边传了一则『现在有空了』的LINE给结珠。讯息马上显示已读,大约过十分钟左右,电话便打了过来。
『喂,抱歉呀,深夜这么晚找你。』
「不会啦。我白天还能睡觉是无所谓,藤野小姐你熬夜真的没关系吗?」
『嗯。那个,我要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前天面谈的时候水人先生问我,所以我把我们当过同学的事告诉他了。事发突然,我有点动摇,所以……』
「啊、嗯,完全没关系哦。」
『没关系吗?』
结珠有点错愕地说。
「反正我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只是因为水人没问,所以没说罢了。」
『我想他应该是不敢开口吧。』
不敢问他白鹤化身的妻子——从结珠口中冒出了谜样的词汇。
「什么意思?」
『水人先生说,你就像「白鹤报恩」里心爱的鹤妻一样。』
从结珠口中道出的那声温润沉静的「心爱的」,听得我一时慌了神。
「我可不会织什么布哦。」
『不是那个意思……我听了觉得,好像能理解那种心情。』
「是濑濑的面谈会吧?」
『当然,我们那天主要的话题还是濑濑。对了,你知道那孩子为什么叫你「妈」吗?』
「当然是因为我是她母亲呀。」
『不是的。』
濑濑叫水人「爸爸」,却叫我「妈」——我压根没注意到两者称呼之间微妙的差别,所以听结珠这么说的时候备感惊讶。
「是为什么呀,因为我凡事比较随便?」
『我想应该不是出于负面的原因。虽然濑濑自己好像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我也觉得好像能理解。』
「你理解水人,也理解濑濑呀。」
『只是「感觉好像可以理解」而已。』
「我倒是开始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家人了。」
『有时候距离太近,反而当局者迷吧。』
她是为了聊我们家的事情才打来的吗?当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结珠起了个话头:『关于我弟弟的事……』
『事发突然,我心里也还一团乱。小直是在我高一那年冬天出生的。我们年纪差得远,又是异性,而且我一升上大学便从家里搬出去了,所以我们对彼此都有点顾虑,算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吧……』
这点从早上那段短短的时间也感觉得出来,他们俩似乎都很为难,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
『前天晚上,我家对讲机响了,我一打开玄关门,就看见小直一个人站在门口。』
「怎么会跑到藤野小姐你那边去呀。」
『这我也不太清楚。我连地址也没告诉过他,但他说他偷看了我父亲电脑里的地址备忘录,一个人找了过来。』
「那就表示不是一时兴起、冲动行事了。」
『没错。所以我也不好贸然刺激他……』
结珠措辞委婉,但似乎很想说「我又不能赶他回去」。
『可是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又沉默不肯说话。』
「是不是在学校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学校呀,他好像已经一年左右都没去上学了。』
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像忍耐到极限、终于滴落的一颗水珠。
「说不定他有些说不出口的心事啊。」
我随口这么说道,结珠沉默不语。是想到了什么头绪?抑或这意见太荒唐?看不见结珠的脸色和表情教人心慌。我不断体认到,即使能传LINE、能打电话,终究是比不上见结珠一面。即便是换成视讯,总觉得也无法消除这种令人焦急的感觉。
『……我会忍不住觉得,这些跟我又没有关系。』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结珠这么说。
『毕竟我们一向都没什么互动。小直和我不同,是受到母亲爱护的孩子。我妈妈从怀上他开始看起来就幸福洋溢,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至于我父亲,看到家里又有个男孩子出生应该松了一口气吧,因为我哥哥活得随心所欲,感觉完全没有意愿继承诊所。我会觉得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假如真的有什么不满,那也没道理跑来依靠我……我这姊姊很过分吧,这么黑暗的想法,我连跟丈夫都不敢坦白。』
「很过分吗?我听了只觉得『这样啊』而已。」
『海鉡小姐你确实是会这么说。』
「毕竟你也没对着他本人讲吧?作为他的姊姊,你还是忍住了。很不简单啊。」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太清楚该帮助弟弟或妹妹到什么程度,不过肯定比父母该对儿女尽到的责任轻上许多才对。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掩饰得天衣无缝,小直也隐约察觉到了。所以他总是提心吊胆的,我看见他那副样子又更紧绷焦躁……成了恶性循环。』
我听出结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找人商讨或提问,只是单纯想倾诉。能被个性坚忍又理性的她选作发泄的出口,让我喜不自胜。同时,刚才那句「连跟丈夫都不敢坦白」实在令人介意,我忍不住「哎」地打了岔。
「我觉得这些感受,你完全可以跟你先生说呀。」
『说得也是,谢谢你。』
结珠毫不抵触地接受了,我突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说不定说了多余的话。用不着这样特地为敌人雪中送炭吧——藤野是我的敌人?总觉得不太一样。我还记得藤野说「能不能请你支持、陪伴着结珠」时脸上认真的表情。藤野成熟稳重,真诚无欺,发自内心珍惜着结珠。虽然是个教人看不顺眼的家伙,但我无法憎恨他、厌恶他。
「你现在在哪里讲电话呀?」
我随口这么问。『外面。』结珠回答。
『正在沿着国道散步。本来想开车兜风,但我喝了点酒。这里晚上这么凉快,散步很舒服呢。』
「太危险了。」
我立刻制止她。
「你马上回去。」
『不用担心。』
「别说了,快回去。」
『就说不用担心了——虽然我身上没带防身警报器。』
「……濑濑告诉你了?」
『嗯。她说是妈妈借给她的,她很小心保管。』
被她发现我珍而重之地留着那个警报器,我有点难为情,所以半打趣地说:「真抱歉啊,借来之后一直没还你。」
『那种东西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没办法从任何危险中保护你。你明白的吧?』
「不是那样的。我光是拿着它就感到高兴,握着它会觉得安心。很有用处吧?像精神安定剂一样。」
我滔滔不绝地迅速说完,突然又难为情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硬是换了个话题:
「总之你快点回家。」
『什么啊。』
虽然语气有点莫名其妙,但结珠笑了,我于是松了一口气。
挂断电话,爬上二楼,一钻进被窝,濑濑便立刻黏了过来。吵醒她了吗?我这么想着,但没感觉到她睁开眼睛的迹象。是下意识的动作吗?如果是这样,那她真的很像个「小孩子」。濑濑具备「小孩子」该有的一切特质,滑嫩温暖的肌肤,柔韧软和的身体。而我并不像个妈妈。回想起来,我刚生产完的时候就分泌不出母乳,护理师告诉我「你要努力按摩才行」,我却完全提不起劲照做——从那个时间点开始,我就已经不像个妈妈了。我的胸脯不痛也不胀,和生孩子之前毫无差别。
照看小婴儿的工作,几乎由水人一肩挑起。他盘腿坐着,把整晚哭个不停的濑濑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我躺在床铺上看着这一幕,心里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心情。通过我的身体诞生到世上的女儿,以及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就在眼前。明明不感到后悔,然而当我思索「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时候,那种无可挽回的感觉却令我震颤。彷佛窥探着居于水缸的游鱼那样,触手可及的距离无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