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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女中的制服,一上了高中部水准就一落千丈。
我在穿衣镜前检视服装仪容,对上述「普世意见」深有所感。国小部穿殷红色西装外套配同色百褶裙,国中部穿白底灰领的水手服配灰色百褶裙,两套制服都广受欢迎,甚至有学生为了穿上这所学校的制服而慕名报考,我自己也相当喜欢。
然而,高中部穿的却是藏青色短版西装外套,搭配白色圆领衬衫、藏青色背心裙,实在有点土气。裙子要是调整成遮住膝盖的长度,小腿看起来就又粗又短;要是缩短长度,又因为上窄下宽的剪裁而看起来像穿着尺寸不合的童装,怎么调整都不太好看。还有一点非常麻烦:衬衫只有领口那颗钮扣做成了暗扣,按照校规必须将校徽别在那上面。好像有些高二、高三的学姊会开着领口的钮扣不别校徽,但过度可爱的圆领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妨碍穿搭。即使是制服型录上印的模特儿穿着照片看起来也不吸引人,我想问题应该不只出在穿衣的人身上。
——突然变得土里土气的。
妈妈翻了翻型录,随即将它往客厅桌上一扔这么说。真的就是土里土气,「土里土气」这个词本身的年代感、俗气感用来形容这套制服十分贴切。
——有传闻说这是为了吓跑男人哦。
哥哥从旁插话。
——用来保护纯洁乖巧的千金小姐,功能和修女服一样。
——骗人的吧?
——真的、真的啦。不过看起来那么呆,反而会吸引有着其他企图的坏人吧。
当时妈妈听了,用大到不自然的声音高声大笑。掩盖在手掌底下的嘴角说不定半点也没有上扬,我这么想着,也迎合地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
「结珠,再拖拖拉拉要迟到啰。」
妈妈从一楼叫我,我回答「马上下去」,把校徽抵在第一颗钮扣的位置上。要把它别正比想像中困难,细小的针尖不小心刺到了拇指指腹。好痛,我咕哝着含住手指,鲜血的味道即使只有一点,尝起来仍然让舌头发麻。我暂时放弃别上校徽,将针尖扣上,收进裙子口袋。
下楼到餐厅,爸爸和我面前摆着欧姆蛋、沙拉、吐司,还有几片水果和优格,这是每天早上固定的菜色。爸爸喝黑咖啡,我喝红茶,妈妈总是只吃水果和优格。我明明和妈妈吃一样的就可以了,我边想边将奶油涂在面包上。
「明天才开始带便当,没错吧?」妈妈问。
「是的。」
「都升上高中了,便当让结珠自己准备就可以了吧?」
听见爸爸这么说,我刚要点头,妈妈便以一句「不可能」毫不留情地回绝。
「她光是换衣服就磨蹭了这么久,再做便当会迟到。」
距离到校时间仍然有相当充裕的空档,我再提早三十分钟起床也不会觉得辛苦。但我没有回嘴,因为我知道,妈妈其实只是不希望别人擅自乱动冰箱里的食材,和厨房里的各式厨具而已。在这个处于妈妈统治之下的家中,厨房是特别敏感的地区,即使只是擅自拿一颗蛋、动一双筷子,都会惹妈妈不高兴。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这回事,所以总是随意翻动冰箱、把自己买来的酒和零食往里面塞,但每一次妈妈看见了,眉毛都会倏地往上跳。所以我尽可能不靠近厨房,与其一边感受着妈妈神经紧绷的气氛一边做便当,我宁可继续当个从不进厨房帮忙的娇娇女。
「……也是,以后课业也会越来越繁重嘛。」
爸爸语气刻意地打了圆场,但我只顾着动嘴咀嚼,以再快一点就要被提醒「吃饭要细嚼慢咽」的速度吃完早餐,双手合十说了声「我吃饱了」,然后站起身来。确认连一块面包屑都没有掉在桌巾上,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像完成了一项本日任务。
今天不上课,所以不用带侧背包,我只提着比平常轻上许多的书包走出家门。搭配制服的袜子必须是膝下长度,素色的白色、黑色或深蓝色,乐福鞋的脚背上有扣带,是学校指定的款式。这就是我的新制服。
在从JR转搭私铁的转乘车站,我遇到了亚沙子。我们互道早安,像照镜子一样确认过彼此穿上全新制服的模样,同时笑了出来。
「果然很土耶。」
「嗯,超土的。不过看到结珠你穿起来也不适合,我就放心啦。」
「这要穿三年吗?你觉得我们过一段时间会不会习惯?」
「要是习惯这种审美岂不是更惨,以后连美丑都分不出来。」
「真的耶,说不定连便服穿搭的品味都会失常。」
亚沙子和我从国小部开始就认识,现在的她看起来却像个陌生女孩。不过,短短几天内应该就看习惯了吧,毕竟刚升上国中部、换上新制服的时候也是这样。像春日的空气在胸中旋转舞动一样,这种轻飘飘的、搔得心尖发痒的异样感只会在此刻短暂存续。早上的电车虽然坐满了人,但没有挤到水泄不通,还不至于为了顾虑旁人而保持肃静,因此我们把手腕勾在吊环上,交头接耳地小声聊天。
「结珠,你想加入哪个社团?高中也会进羽毛球社吗?」
「不晓得耶,我要开始上新的补习班了,感觉没有空加入运动社团,可能英语会话社吧。」
「因为结珠你英文很好嘛。」
「那亚沙子你呢?还是排球社吗?」
「嗯……我还在犹豫。我是很喜欢打排球,但升上高中部以后,不是又会碰到舞香学姊吗?她真的太可怕了啦,只对我特别凶。」
「跟其他学姊商量看看呢?」
「念国中部的时候就商量过了,结果学姊们只有『喔——嗯……』这种含糊其词的反应。因为那个学姊排球打得好,又是大美人嘛。碰到漂亮的女生真的不敢讲什么,对吧。」
「嗯。」
男人当然喜欢美女,所以不忍心对漂亮的女生发怒、说重话。不过,我们女生在面对美女的时候那种无法违逆的感觉,那种放弃抵抗、乖乖闭上嘴巴被「降伏」的感觉,和男人也是一样的吗?我不太清楚,除了家人以外,我身边没有任何异性。我和男生相处的经验只到幼稚园为止,一升上国小部,学童就分别被送进同集团的男校和女校,从那之后我一直在只有女孩子的环境里生活。学校里为数稀少的男老师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大叔,神父先生是老爷爷。上补习班遇到的男孩子,拉开椅子、开关门的动作总是吵闹又粗鲁,我不太想接近他们。
「我也好想要天生就长得那么漂亮哦。」
坐在我们面前的上班族滑着手机,亚沙子越过他头顶望进窗影,喃喃这么说。
「没有人不想啦。」
我开着玩笑这么说,肩膀往亚沙子肩上撞了撞。
「也是哦。假如所有人都是美女,到最后还是会从里面排出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就像明星学校里面也有人吊车尾。」
坦白说,我不当美女也无所谓,我无法具体想像姣好外貌能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在仅仅数十人的社团里耀武扬威也没什么好神气的,莫名其妙被偏袒也令人尴尬,我也不想受男孩子追捧。最重要的是,即使我生得漂亮,妈妈的态度也不会有所转变。我该变成什么样子,才有可能讨妈妈喜欢?一思考起这个问题,视野中就像贫血时那样开始出现一粒一粒的黑点。「对了。」在它们完全遮盖我眼前的景象之前,亚沙子发出明快的声音说:
「我昨晚跟友梨电话闲聊,她说她春假期间去学校的时候,正好碰上举办外部生说明会的那一天,在那里看到一个超级可爱的女生哦!据说已经是艺人等级了,气场很强。」
「真的吗?可是友梨看到每个女生几乎都说可爱耶——」
「总比反过来还要好吧。」
「咦,可是过分的赞美会让我很伤脑筋耶,不好不好。」
电车驶进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车门往左右打开,国小、国中、高中三种制服一同从车厢里满溢出来。校舍位在山丘上,从这里大约走十分钟左右,越过平缓的坡道就能抵达。
「啊——我开始紧张分班结果了。」
亚沙子把手放在锁骨下方轻轻摩挲。
「没什么好紧张的,大家彼此都认识了。」
国小部一共九十人,升上国中部、高中部时各招收十五名的外部新生,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一个学级是一百二十个人,分为一班到四班,每班三十个人。直升生彼此之间早就熟识了,至少每个人都说得出所有同届同学的全名。这样的环境虽然自在,但反过来说也缺乏新鲜感。
「外部生还不认识嘛。」
「说归说,但亚沙子你在升上国中部的时候,也很积极跟外部生搭话,马上就混熟了呀。」
「毕竟不希望她们觉得直升的学生太排外嘛,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为人家着想的——」
亚沙子这种努力维系人际关系的特质让我肃然起敬。我透过亚沙子这层滤镜审视对方,依据她的反应决定自己该一起接近对方,或者是适当保持距离。我不会和特定的同学密切来往,总是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巧妙维系着关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所以经常被推举当班长或加入学生会,但其实我根本不适合这类职务。高中三年,应该也会这样度过吧。至于大学就不清楚了,我无法想像自己走出这座只有女孩的温室会是什么模样。
刚进校门处的公布栏附近,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潮。
「结珠,我帮你一起看!」亚沙子这么说着跑了过去,没过多久便举起双臂,比出一个大圈走了回来。
「太好了!我们两个都在一班!」
「真的?」
比起分到同一班,亚沙子欢天喜地的样子更让我开心,我举起双手和她击掌。我们一起走进还不熟悉的一年一班教室,把拘谨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外部生晾在一边,和新的同班同学吵闹了一阵子。
「啊,开学典礼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下楼梯的时候,女孩们的话匣子也停不下来,被修女提醒了一句「保持安静」。但大家也只因此安静了短短几秒,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没有片刻止息,连绵不断地被吸进礼堂。所有学生大致推测出自己班级的位置,按照座号顺序排成一列。
我和亚沙子的姓氏分别是「小泷」(kotaki)和「近藤」(kondou),开头第一个音相同,所以排在一起。我们一开始说上话的契机,也是因为姓氏排序,座位相当接近的缘故,假如亚沙子姓「村上」或「山田」,我们可能不会变得这么要好。虽然觉得姓氏这种东西无法自己选择,但凡事其实都是如此。无论国籍、性别还是家庭,我们不被赋予任何选择权,作为一个什么也办不到的婴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我长成了十五岁的女高中生,早已不再是襁褓中的婴儿,但在这个时间点,我拥有哪些选择权?我想选择什么,又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再观望妈妈的脸色……咦,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思考过类似的事情,那是什么时候?彷佛气压改变,造成耳朵不适那样,周遭的对话突然变得遥远。然后,亚沙子的声音又将我拉回现实。
「结珠,你的校徽呢?」
「啊,糟糕,我忘记别了。亚沙子,帮我别一下。」
在全校学生排成队列的状态下,细微的差异反而特别引人注目,不得不慎。我可不想一升上高中部就被老师责骂,因此将校徽递给亚沙子,嘴里一边催促她。
「快点、快点。」
「咦——等一下、等一下,我手边刚好被阴影遮住看不清楚,我们到那边去吧。」
我们离开几乎已经完成的队列,在出入口附近的空地面对面。预备铃一响,压线赶来的学生们陆续进场。小跑步的是高一,悠悠哉哉走过来的是高二、高三。这当中想必没有一个女孩主动想穿上这套制服,所有人却穿着一模一样的超土制服齐聚一堂,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禁想笑。我侧眼看着集合中的同学们,忍不住晃动肩膀笑出声来,被亚沙子训了一句。
「哎结珠,你不要乱动,很危险耶。」
「抱歉。」
我站直身体,微微仰起脖子。这时,一阵特别响亮的脚步声啪哒啪哒跑近,吵闹的声响使我下意识转过视线。那一瞬间,我吓得全身一震。
「啊。」
喉咙靠近锁骨的地方传来一阵锐利的痛觉,亚沙子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
「对不起,结珠,很痛吧?」
校徽细小的针尖刺到了我的皮肤,但我无暇顾及。
那人剪着一头像男孩子一样的极短发 。即使在排球社,也没有女生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凛然的眉毛底下,是一双存在感同样强烈、又黑又大的眼睛,甚至有种撼动心弦的力量。睫毛以那双眼睛为中心呈放射状往上翘起,鼻梁高挺,嘴唇丰盈水润,咬上去彷佛会迸出果汁那么娇艳欲滴。裸露在外的耳朵和额头干净洁白,进一步衬托出她漂亮的五官。我在杂志还是哪里读到过,剪短发好看的女生都是真正的美女。友梨看见的肯定就是这个女生不会错。
这个女生。
我与她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我的五感彷佛被混合搅拌,化成了歪七扭八的大理石纹样,各式各样的色彩、声响、气味、触感斑驳地苏醒。昏暗建筑物粗糙墙面的颜色,关门之后的回声,沾在手指上的青草气味,放上我掌心的、小鸟亡骸的重量。我所遗忘的——视作已经遗忘的记忆,突然像拔开瓶栓那样喷涌而出,令我目眩。它们是如此生动鲜明,先前究竟被保存在我心中的哪一个角落?
「喂,那边那位同学,不要用跑的。你是一年级生?叫什么名字?」
听见老师的声音,眼花撩乱的重播画面戛然而止。
「我是一班的校仓果远。」
这个女生——果远,喘着气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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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被窝中竖起耳朵,听见脚步声上楼,然后是隔壁家门打开的声音 。我悄悄爬到榻榻米上,先静观其变了一会儿,然后在单薄的墙壁上敲了两下。回敲一下的声音立刻从另一侧传来,是OK的信号。我在睡衣外面披上针织外套,光着脚走出阳台,无论以前或现在,沿着栏杆爬到隔壁阳台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好怕。
我稍微拍拍脚底,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扇从不上锁的纱窗。
「千纱姊,你回来啦。」
「嗯。」
千纱姊正从便利商店塑胶袋里拿出啤酒。
「你要喝吗?」
「不喝。」
「无趣的女人。」
一如往常的对话之后,我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千纱姊的下酒菜通常是干香肠,她说这样正好能一口气摄取到肉和盐分。除此之外,她会拿着小黄瓜边啃边喝,还会把很多的保健食品,以及装在医院袋子里的药窸窸窣窣倒在手掌上吞下。我虽然觉得药物配酒不太好,但这种事千纱姊肯定也知道,倒不如说她是刻意为之吧。
「开学典礼怎么样?」
千纱姊一手拿着啤酒,用卸妆棉擦着脸问我。
「我见到她了!在一进礼堂的瞬间!而且我们还分到同一班,很不得了吧?」
「她也认得你吗?那个什么珠,小猪?」
「是结珠!」
千纱姊明明记得却故意开玩笑,但这点小事可浇不熄我的兴奋。
「都过了八年耶,八年!那么长一段时间,但一看见她的脸,我就什么也不在意了。」
「啊,糟糕,忘了卸假睫毛……她有注意到你吗?」
千纱姊把浓密的假睫毛连着那块染着红色、米色、黑色的卸妆棉一并捏扁,扔进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嗯,因为我被老师问到名字,在她面前回答了。」
「她高兴吗?」
「我想她应该……吓了一跳吧。」
「毕竟她只见过你还是个脏兮兮小鬼的样子嘛。」
「我有洗澡好吗?」
「有跟她说上话吗?」
「没有。」
「那不就没意义了嘛。」
「因为开学典礼结束之后,同学们只在教室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就放学了……而且结珠身边总是有其他人,感觉我不太方便靠近。」
「那是当然的啊。」
千纱姊一口气喝干整罐啤酒,用手指把干香肠的透明包装纸揉成一团,说:
「像那种直升式的贵族女校,内部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人际圈子。所以除非她主动找你说话,否则你不要太黏人家啊。」
「……嗯,我知道。」
我低下头,一根干香肠被扔到我头上。
「给你肉吃,别难过啦。」
「我不需要。」
「别闹别扭啊。以后你们不是每天都见得到面吗?多得是接近她的机会。」
以后,我每天都见得到结珠。不再只有每周三短短的三十分钟,而是每天平日,从早上到放学,都能和结珠待在同一个地方、做同样的事。千纱姊这番话,让我体认到像梦想一样无比向往的未来终于成为了现实,一阵战栗流窜全身。
「说得也是,我会加油的。而且现在的我也不会脏兮兮了。」
不像以前那样孩子气(这是当然的),也没有以前那么笨了,应该吧。
「你明天也要早起吧?快去睡觉。」
「嗯,千纱姊晚安。谢谢你。」
「我又没做什么。」千纱姊说着,像挥赶小狗那样摆了摆手。千纱姊背上刺着孔雀刺青,苍白细瘦的两只手臂内侧都是割腕疤痕,从手腕密密排列到手肘,像量尺上的刻度。她一喝酒,身上这些痕迹就像新伤一样隐隐发红。其实千纱姊酒量不好,我希望她不要喝太多,但就和吃药的事一样,我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我给不了千纱姊能代替它们的东西。
我站起身,再次走出阳台。过了好几年,那座空荡荡的鸟笼仍然放在原位,它曾经是小绿的家。每一次看见那座锈迹斑斑、弃置多年的鸟笼,小绿「好想见你——」的叫声便从回忆中苏醒,刺痛我胸口。那时候在独自居住的屋里,千纱姊是想见谁才说出那句话的呢?反覆说了那么多次,连小绿都把这句话学了起来。即使问她,千纱姊肯定也不会回答我,只会笑着说「我忘记了」吧。
我悄悄回到家中,钻进被窝,被子还是暖的。隔着一扇拉门的隔壁房间静悄无声,妈妈不可能没察觉我的动静,不过她从来不曾因为我半夜跑到千纱姊家而骂我。
确认过闹钟设在四点半,我闭上眼睛。还有两个多小时。身体躺平之后,刚才炙热的情绪也像水洼一样浅薄平顺地铺开,我急速恢复冷静,同时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她今早的身影烙印在我的眼睑内侧。
下腭微微上抬,从侧脸延伸到脖颈的线条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我眼前。阳光从高处的窗户照射到她脸上,那道轮廓明亮得彷佛晕开在光里,我的心一秒跃过了八年间的空白。像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血液在血管中扑通扑通地涌流跃动,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血在此之前是不是一直停止了流动。
是结珠,突然见不到面的结珠就在眼前,明明在我们分别的这段期间,就算其中一方死掉了、去了更远的地方也不奇怪。此前的阻碍和未来的阻碍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白的年岁被喜悦改写。
然而下一个瞬间,我的意识转向结珠身旁的女生。她在替结珠别校徽,我领悟到这里已是与公寓社区那座公园截然不同的环境。这不是独属于我和结珠的秘密时间和空间,只是我闯入了结珠的世界而已。
结珠注意到我,身体稍微动了一下,害那个女生手一抖,校徽的别针似乎刺到了结珠。「啊。」她小声轻呼,慌张地道歉。
——对不起,结珠,很痛吧?
彷佛有什么东西从内侧抓伤了我胸口,留下像千纱姊的割腕痕迹那样又浅又细的伤,分不清是痒还是疼。我多羡慕那个女生,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待在结珠身边,喊她的名字,把针尖刺上她的皮肤。从此以后,这种心情我还会尝到无数次,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会变得像千纱姊的手臂那样伤痕密布。即使如此,我仍然来到了这里。因为我想再见结珠一面。
我因为在礼堂奔跑的关系被老师叫住,心不在焉地替自己找着借口。结珠愣怔地看着我,等到同学帮她别好校徽便立刻排进一班的队列当中,后来也没再找我说话。
我伸手探向自己的头发。现在的我已经绑不了辫子了,但仍然牢记着结珠教我的绑法,记得时钟该怎么看,也记得最后,我要她「待在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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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珠,你的脸色好像有点发白耶?」
早晨在电车上被亚沙子这么说,我努力挤出笑容说:「有吗?」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没有吃早餐?是不是变瘦了?」
「亚沙子像妈妈一样温柔呢。」
「我在认真问你啦!」
「有吃有吃。」
虽然说亚沙子「像妈妈一样」,但我真正的妈妈并不会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当我把饭剩下来,妈妈会叹口气问:「你在外面吃过东西了?不合你胃口?」然后不等我回答便收走盘子,将食物全部倒掉。偶尔爸爸在家看到了,会委婉地说「这样不是很浪费吗」,但妈妈并不会停手,只会说「反正都是剩饭了」。
妈妈不会严厉斥责我,也不会罚我下一餐不准吃饭。
我想,有些小孩应该也觉得无所谓吧,「反正吃不下就是吃不下,有什么办法」。但我不想惹妈妈不高兴,害怕看见妈妈的眼睛像拉下一层灰色滤镜一样唰地失去颜色,所以即使没有食欲,我仍然机械性地动着手和嘴巴,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是一条软管,只是一条把食物送进胃里的管子,一口接一口把饭吞下去。如果亚沙子觉得我变瘦了,或许是因为我只是「咀嚼和吞咽」了食物,没有吸收它们的营养。真的有这种事吗?如果有,那不就是究极的减肥法了?——如果我能这样半开着玩笑向亚沙子坦白该有多好。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我并不觉得把「妈妈对我有点冷淡」这点程度的小事故作严肃地说出口会有什么用。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有多怯懦,也不希望大家觉得我是复杂家庭的小孩。我们闲聊着高中部的老师和新的科目,用这些话题填满通勤时间,抵达了教室。
在预备铃即将响起之前,果远走进教室。几句「早安」此起彼落地响起,她向四面八方所有同学回了一声「早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装出专心聊天,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等到开始上课之后,我越过其他女生的肩膀和头顶,目不转睛地看着果远时隐时现的背影。幸好果远姓「校仓」(azekura),她的座号是一号,所以坐在最前排。
从开学典礼之后过了一周,我仍然没跟果远说上半句话。我不会主动找她攀谈,果远也没有靠近我。在走廊上、教室里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双方也都保持沉默。我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么,这真的是八年前跟我一起玩耍的校仓果远吗?那张脸毫无疑问是果远的面孔,只是当初我们年纪还小,而且注意力被她蓬乱的头发和奇特的服装吸引,没有意识到果远长得多漂亮而已。光是外表打理一下就美得判若两人,简直像灰姑娘一样——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是果远妈妈和有钱的男人再婚,所以她的生活环境也在一夕之间改变了吗?若不是这样,住在老旧公寓、连时钟也看不懂的果远不可能进得了我们学校。
假如是这样,那么她跟我重逢只是偶然,之所以没有主动接触,是因为不希望我提起旧事?
如果是这么回事就太好了。定期造访公寓社区的那段日子,是我深锁在记忆深处、理应不再想起的过去。要是年纪再小一点说不定还能彻底忘记,我却无法抛下它,只能将那段回忆冷冻在原处。事到如今即使将它取出解冻,我也已经不再是二年级的小女孩了。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现在过着什么生活,最重要的是妈妈究竟跑到那座公寓社区做什么,光想像就令我害怕。我提心吊胆地想着万一果远主动提起往事该怎么办,甚至担心到吃不下饭。自从那天在礼堂,果远那双闪亮到令人恐惧的眼睛捕捉到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畏惧着她。不同于八年前第一次在公寓社区见到她的时候,这一次我明明没有朝她伸出双手。
我只分出最低限度的注意力抄黑板、注意被老师点到的时机,烦闷地东想西想,上午的课堂就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了。在老师走出教室的同时,我们这群只有直升生的「一起吃午餐小组」成员聚在一起,打开便当盒。
「校仓同学午休的时候总是不见人影耶。」
其中一人提起了我私底下也有点在意的事,我心跳漏了一拍。
「是跑到其他地方一个人吃午餐吗?」
「咦,可是我看她两手空空就直接走出教室了,一直到预备铃响都不会回来。」
我们学校没有餐厅也没有福利社,只在体育馆和校舍之间的通道设有一台卖铝箔包果汁的自动贩卖机。午休时间禁止出校,假如她想外出应该会被警卫发现才对。
「你居然看得这么仔细?其实是跟踪狂吧。」
「才不是。」被亚沙子揶揄的那个朋友气鼓鼓地否认。
「我们座位离得那么近,无意间就……而且她长得那么可爱,眼睛忍不住瞟过去也是很正常的好吗!」
确实没错,所有人一致同意。我假装忙着取下小番茄的蒂头。
「我要是哪里的有力人士,一定会推荐她去拍宝矿力水得的广告。」
「咦,那我要推荐哈根达斯。」
「拍化妆品广告肯定也很适合,她代言的彩妆品我一定会不小心买下去。话说有力人士指的是?」
「我也不知道唉,就业界大老板吧。」
「倒不如说,就算她已经在做这类工作我也不觉得惊讶。她放学之后好像也没去参观社团,马上就回家了。」
「啊——是为了控制体重,所以不吃午餐吗?」
「我到第三节课肚子就开始狂叫了,幸好我不是艺人。」
「啊,你们看那边。」
亚沙子压低声音,用眼神往教室前方的门口示意。一群不晓得高二还是高三的学姊正探头往我们教室里看,她们向我们班的人打听了些什么,然后便失望地偏了偏头离开了。
「她们是来看校仓同学的。」
「毕竟外部生刚进来就很引人注目了。」
「而且她好像还是领奖学金入学的奖助生哦,我在教师办公室听到她和老师谈到奖学金的转帐户头怎样怎样。」
「有人窃听唉好可怕。」
「我只是碰巧听到好吗!」
「咦——那不就表示她头脑很聪明吗?」
「体育课她不是也跑得很快吗?感觉运动神经很好。」
「也太没有弱点了。」
外部生当中,每年都有一两位奖助生的名额。注册费和学杂费全额减免,还能领取无需偿还的奖学金,但只有成绩相当优秀的学生才可能录取。这表示果远不仅从录取率本来就偏低的外部生考试中脱颖而出,还挤进了更严苛的窄门,从她当年的情况实在难以想像。不过,这是不是代表她的家境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其实我不需要这样揣测,直接去问她本人一定能立刻得到答案,我却在这里胡思乱想,默默吃着索然无味的便当。
校仓果远,在这狭小的世界里是能够刺激女孩们好奇心的存在。她不会积极与人来往,因此大家也有些畏缩,不太敢跟她攀谈,就像远远观察着一只美丽的野猫,担心毫无顾虑地靠近会被它逃跑或抓伤。
「咦——她根本就是十项全能嘛。」
「得天独厚的人生,感觉想要什么都能轻松到手。」
没那种事——我差点这么反驳,赶紧把一块煎蛋卷塞进自己嘴里。
大家对她一无所知,才能说得这么口无遮拦。果远的生活才不「轻松」,那些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有、深信不疑的东西,都是她所没有的。我稍微长大了一些之后,觉得当年的果远可怜又惹人同情。要是能回到过去,我就能再对她好一点了。
我吃完便当,把空便当盒按照原样用手帕包好,站起身来。
「我去刷牙。」
「好喔——」
必须说明自己的每一次行动,这点无论在家里或学校都一样,不过在这里感觉不像家里那么拘束。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绷得死紧的丝线,更像松散下垂的绳索。注意不垂落地面,但也不拉扯得太紧,我们在无言中配合着彼此的呼吸,像鱼群那样保有某种程度的自由,同时维持固定的阵形。
我拿着装有刷牙用具的小收纳包,走向位于四楼角落图书室前面的洗手间。虽然距离二楼的教室比较远,但这一星期到处探索过不同的洗手间之后,我发现这一间人最少,最不需要顾虑旁人。毕竟下午快开始上课的时候,大家总是抢着用洗手台(应该说是镜子)。
我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从收纳包里拿出牙刷,才刚开始刷牙,门就被打开了。啊,已经有人来了,今天运气真差。我瞥向门口确认了一下,看见果远呆站在那里。
果远睁大眼睛,脸上彷佛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重新转向镜子,佯装无事地继续刷牙。在这时候走出洗手间太露骨了,我希望她知道我只是不主动接近她,并没有躲避她的意思。尽管她的存在不断扰乱我的心思、教我坐立难安,但我还是不希望伤害到她。果远犹豫地往前迈步,走进了隔间。听着背后人工的流水声,我刷着牙,心里冒出「原来美少女也会上厕所」这种愚蠢的想法。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在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她还流了鼻血。果远随手抹开鼻血、沾上血污的脸清晰浮现在我脑海。
我将满嘴的牙膏泡沫轻轻吐掉,看见镜中的自己微微带笑。在我用廉价塑胶杯漱口的时候,果远走了出来,在与我间隔一个空位的洗手台前洗了手。然后她濡湿的指尖探了探裙子口袋,但似乎找不到手帕,开始乱了阵脚。我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接着将常备在收纳包里的备用手帕递给果远。
「你需要吗?」
不知为何,果远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是的……」
「咦?该不会是需要卫生棉?我也有哦。」
「不是。」
她使劲摇着头,后脑勺没有长头发也没有三股辫随之晃动,我感到有些落寞。
「我平常都有带手帕,只是今天不小心忘记了,所以……」
她说到这里,我才终于察觉她想强调的是自己不像小时候那样粗野,不会再用手抹掉鼻血了。她不必那么慌张的,我又放松脸颊笑了开来,听见果远倒抽了一口气。
「拿去用吧。虽然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水也差不多自然干掉了。」
我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把手帕又往前递了五公分。果远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几乎没摊开那块叠好的手帕,把它夹在指缝间小心翼翼地吸走水分。
「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没关系,不用介意。」
我这么说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但果远这一次也坚持说她家里有洗衣精。
「我会用正常的洗衣精把它洗干净的,真的,我现在很正常了。」
或许我还是该赶紧走出洗手间才对,果远拼命澄清的模样教我于心不忍。果远也和我一样长大了一些,清楚理解到自己的家庭并不「正常」。她不可能永远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凡事满不在乎的果远。
「我不会在意那种小事啦。」
我撒了谎。原本还忐忑不安地担心万一果远在所有人面前跑来跟我说「好久不见」该怎么办,我却因为果远懂得「谨守分寸」而松了一口气,马上装出一副好人样。同一时间,我内心的某个角落也为果远的成长感到惋惜。对了,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有时会迫使我直视自己的狡猾和矛盾,像是脱口说出「我和果远不一样」的时候,还有约好要弹钢琴给她听的时候。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只有和果远待在一起时会这样。
我伸出手,果远怯生生地正要将手帕还给我,她的手却忽然定住了。
「怎么了吗?」
「这个……」她说着,指尖抚过绣在手帕一角的小小白花三叶草。白色的绣线绣在白色手帕上,这点低调的小巧思我很喜欢。
「啊,你注意到了?不太起眼,但很可爱吧?」
我这么说完,想起曾经为果远摘过一束白花三叶草的事。对了,有一次果远不知为何没有现身,我把那束白花三叶草留在公园,充作留给她的信。
「以前没见到你的那一天,我留了一束白花三叶草给你,你有看见吗?」
果远露出比刚才更想哭的神情,点了好几次头。她紧紧抿着嘴唇的表情,和最后见面那一天的小女孩重叠,当时隔壁家她心爱的鹦鹉死掉了,让她大受打击——那只鹦鹉叫什么名字?如今的我早已忘记了花冠的编法,也不会再多看路边的杂草一眼。
果远用双手紧紧握住那条手帕,说了句「对不起」。
「那时候我发烧了,没办法出去。」
「原来是这样,一定很难受吧。」
「谢谢你的白花三叶草,我一直很想跟你说我收到了。」
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而且只是一束野草,她却认真向我道谢,这份热情使我有些退缩。从前的我能够坦然为此开心,现在却觉得她的感谢过于沉重。请不要用那种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眼神看我。
「你该不会是为了说这个,才特地跑到这所学校来吧?」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果远答道:「但不只是这样——该说是目的吗?总括来说,嗯,是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唯一的线索只有结珠你当年穿的制服,原本也不晓得能不能见到你,但真的太好了。」
预备铃声响起,和果远的说话声重叠。用那种理由决定念哪所高中的人哪里「正常」了,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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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跟结珠说上话了。我把这件事告诉千纱姊,她说「也太晚了」。
「这不都过一个礼拜了吗?你该不会被排挤了吧?」
「才没有。要掌握班上的气氛什么的也需要时间啊,而且是千纱姊你自己叫我不要一直黏着人家的。」
「有吗?一般不是会有那种跟同学一起过夜的活动吗?去青少年自然之家之类的。」
她曲起一条腿抽着烟,却说出这么健全的词语,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千纱姊,你也去过吗?」
「有啊有啊,大家一起参加定向越野,学习该怎么折又薄又廉价的毛毯,晚上自己煮稀不拉叽的咖喱,在挤满上下铺的房间睡觉,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玩。」
「我们学校都是内部升学的学生,所以好像没有这种宿营,不过还是有很多活动哦。期中考结束后有班际球赛,六月还有合唱比赛。」
「有够麻烦。」
「才不麻烦。……结珠她呀,叫我『校仓同学』。」
预备铃一响,结珠便迅速把刷牙用具组收进小包包,说:「下一节课要看影片,在视听教室。」
——校仓同学,你知道地点吗?
——嗯。
——只要带纸笔过去就可以了。
她没有邀请我一起去。结珠小跑步离开了洗手间,因此我慢慢数到十才走回教室。她果然还是有点排斥我吧。不过她看到我没带手帕而慌乱的时候还是笑了,还把手帕借给我,跟我聊了白花三叶草的事。
「意思就是要你把她当成普通同学对待吧。」
哎,这也没办法嘛,千纱姊说着扔掉菸蒂。千纱姊把切掉上半部的宝特瓶装水当作菸灰缸,菸蒂堆积在里头,焦油成分把水染成了茶色。千纱姊有时会用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喃喃说「一口气干了这个不晓得能不能死掉」,听了让我难受。
「毕竟你那么引人注目。」
「听说午休的时候有学姊跑来看我。」
「这么快就要来给你下马威啦?」
「不是啦,好像真的只是来『看看』我而已,告诉我这件事的同学也不像在说什么坏事。」
S女中是知名的贵族千金学校,我已经做好觉悟,像我这样的人混进这种地方绝不可能一帆风顺。尽管不必再被男生纠缠不失为好事,但我的家庭环境铁定也会在某些契机下被人发现,然后因此被大家瞧不起。可是目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迹象,身边的同学们看起来都是乖巧稳重的好女孩。像我国中时有几个同学会带名牌精品到学校炫耀、拿自己父母的职业说嘴,这里却完全没有那种「讨厌的有钱人」;在校期间,同学们也都会把手机乖乖寄放在贵重品保管袋。我这个外来者在学校生活中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总有同学不着痕迹地指点我,没有任何人会说「你这家伙」、「烦死了」这种话。我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设,她们这样的态度反倒令我错愕,过了几天,我才终于想通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女孩们打从懂事以来,身边就只有生活水准相近的同侪,所以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富裕。由于没见过低于自己的人,所以不可能产生「高高在上」的心理。我想起结珠来到公寓社区的时候,每每听我说起自己的生活环境总是大惊小怪。当时结珠应该受到了不小的文化冲击,却没说出任何否定我的话,反而是我大剌剌地闯入了属于结珠的私领域。
「是哦。总之,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要再跟我说,我替你教训她们。」
「像国中那时候一样?」我笑着说。
「是啊。」
刚升上国中没多久,我就开始被学姊们找麻烦。不同于国小之前的无视和嘲笑,这一次我在午休时被叫到厕所,被她们团团围住。班上的同学们全都装作没看见。
——你很嚣张哦。
——是不是得意忘形啦?
像大人一样烫着卷发、涂着红色唇膏的学姊们这么逼问我,但我完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不知该作何反应。「我没有得意呀。」我这么回答,她们便推搡我的肩膀、小力踢我的脚。我不害怕,我早就习惯被人盯上,被这些人讨厌也无所谓。可是一想到这种情况要一直持续到升上三年级就觉得好烦,我于是跟千纱姊抱怨了两句。千纱姊「哈——」地笑了,找了个晚上带我出去。我们在校区内的几间便利商店和公园绕了绕,发现那群学姊聚在一起厮混。「就是那些人。」听我这么说,千纱姊拉起我的手,拖着穆勒鞋的鞋跟,步伐慵懒地走近她们,向那群蹲在便利商店外顾着聊天的女生「喂」地搭话。
——听说你们有话想跟我妹说是吧?
学姊们胆怯地面面相觑,垂下眼嗫嚅说「没有……」,态度和包围我的时候天差地远。
——是喔,那就好。你们跟她好好相处吧,不用那么警戒,这家伙在外校有男友了。
千纱姊这么说完,便立刻带着我回去了。
——我不是你妹妹,也没有男友唉。
——这是设定啦,傻瓜。这样就没问题了。
——真的吗?谢谢你,千纱姊。作为谢礼,我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请你吧。
——不用啦。
千纱姊的手指细得能清楚摸到骨头,指尖冰凉,又长又尖的指甲稍微刺进了我的手,但那感觉并不讨厌。从隔天开始,再也没有学姊来叫我出去了,我在安心的同时,也对学姊她们这么没骨气感到不爽。
「学校没什么问题,但晚上打工的地方感觉很差。我今天开始上工,结果大概有五个人硬塞了写着邮件信箱的纸巾给我。」
「去把他们的信箱登录到一大堆交友网站上吧。」
「我家没有网路。」
我无意间换了个姿势,这时下腹部突然一阵发疼,我皱起脸。
「怎么啦?」
「肚子有点痛,生理期快到了。」
「拿点卫生棉回去吧。」
「没关系,我那边还有。」
「不用跟我客气啦,反正我的月经也几乎不会来。」
千纱姊从三层柜的抽屉取出全新的卫生棉扔给了我。明明还远不到停经年龄,千纱姊却月经失调得非常严重。
「谢谢你。」
「还有,明天开始一段时间会有男人过来。」
「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啰,晚安。」
从阳台向外俯瞰,空无一人的公园里,只有路灯怀抱着光伫立原地。单杠的影子拖得很长,结珠为我放了白花三叶草的时钟一带被阴影覆盖,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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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我在校外遇到果远。我最近开始上补习班,在补习完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她。我们彼此「啊」了一声,果远先是东张西望,确认过我身边没有其他人结伴同行,才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很晚了耶。」
「我去补习。校仓同学你呢?」
「打工!」
或许是我主动发问让她特别开心,她间不容发地回答。
「咦,不会违反校规吗?」
「啊。」
可能因为她是奖助生的关系,打工也是被允许的吧?我只是随口一问,果远却慌了手脚,双手合十放在鼻子前对我说:
「拜托。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要是被抓到的话,我的奖学金说不定会被取消。」
「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在哪里打工呀?」
「国道旁边的一间家庭餐厅,离这边走路大概十分钟。我跟老板说我没上高中,先回家换过衣服才上工。」
我从来没想过要打工。即使在速食店和便利商店看见与我年龄相仿的人站在柜台内侧,「劳动」距离我的生活仍然十分遥远。但果远却一上高中就开始工作,拿着自己的履历接受面试,经历了这些我从未体验过的过程。
「好厉害哦。」
「咦,哪里厉害?」
果远愣了愣说「我还差得远呢」,把连帽上衣的袖子卷了起来。她的手肘内侧贴着几块OK绷。
「端牛排的时候油喷起来,被烫伤的。不过我终于有办法稳稳端住铁板了,一次可以端四盘哦。」
「真的假的。」
「真的哟。」
她天真无邪的行动力令我怀念,这女孩一向都能面不改色地完成那些我做不到、觉得太危险的事。
「果然很厉害。……哎,我们可以聊聊吗?」
这种怀念的感觉,再加上这里不是学校、我在补习班也没有认识的同学,让我稍微勇敢了一点。
「嗯,没问题。」
无视于我狡猾的小算计,果远开心地点头。
「那我们,呃……」
尽管我主动提出邀请,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找间商店聊天有可能会被警察辅导,而且果远无论如何都太引人注目,到公园或便利商店也不安全。如果我们是大人,就可以走进安静的咖啡厅或酒吧了。
在我迟迟没有好主意的时候,果远提议说,我们走一段吧。
「走到下一个车站。这段距离散步正好,而且高架桥旁边整条路都很明亮,行人也多。」
「可是,你才刚站着工作了一整晚吧?不会累吗?」
「不会哦。」
我传了邮件跟妈妈报备说「我有地方听不懂,在补习班问过老师再回去」,然后我们在夜晚的道路上迈开步伐。果远穿着黑色连帽上衣、牛仔裤和运动鞋,不再是从前那身像布袋一样的便服了。
「你午休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呀?看你不在教室,大家都很纳闷。」
「我都去图书室,午休时间那边会开放对吧?所以我会在最里面的位子偷偷睡觉。」
「午饭呢?」
「没吃。」
「每天都没吃?」
「嗯。」
怎么想都不像是刻意节食。眼看我问到这里不再说话,果远连忙补充说「我不会饿啦」。
「早上的伙食我会吃到很饱,晚上也有伙食,所以午餐不吃刚刚好。」
「等一下,晚上是家庭餐厅,那早上的伙食是怎么回事?」
「早上有早上的打工,是营业到凌晨的酒店,我去帮忙关店收拾和打扫。这份打工我从国中就开始做了。」
「国中生还不能打工吧?」
「因为是个人营业的酒店,私底下偷偷做的。说是打工,其实比较像去帮忙,然后拿点小费的感觉。有时候老板也会说前一天的生意不好,只能给我五百圆。」
我连连锁店以外的咖啡厅都不曾一个人去过,果远却已经在出入贩售酒类的店家了,我听了大感冲击。
「这种工作太危险了。」
「是欧巴桑开的酒店,而且只是关店后的工作啦。不过有一次在路上被醉鬼纠缠,所以我把头发剪掉了。这样戴个鸭舌帽、穿上宽松的衣服,看起来就像男孩子对吧?」
「为了那种事?」
我不禁停下脚步。
「你为了那种事把头发剪掉?」
「这也不算小事耶。啊,不过我很后悔当初不该把剪下来的头发丢掉的,先前修女不是告诉我们可以捐发吗?剪下来的头发可以捐赠出去。早知道那时候拿去捐就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留长头发太热了、因为想模仿喜欢的艺人,就算是因为失恋也好,我多希望她剪掉头发的理由像普通女孩一样无足轻重。但她却是出于必要,不得不剪。我一时无法消化果远这番话,某种无形的东西哽在喉头,让我难受。这种感觉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果远担忧地凑过来打量我的脸色。
「对不起啦,等我辞掉早上的打工会再留长的,不用留多久就能绑辫子了哦。」
辫子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我心中愤怒的对象并不是她。
「为什么非得打这么多工不可?你不是学费全免,还能拿到奖学金吗?」
我自己明明连半毛钱都赚不到,也不需要自己赚钱,没有资格干预这些,但我却忍不住这么问。有人在前方几公尺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机器叮铃叮铃地吐出找零,就连这声音都让我火冒三丈。
「因为除了学费以外还有各种花费,像是交通月票,还有家政课缝洋装用的材料费。学校不会帮我出这些钱,而且现在连洗发精和衣服我都要自己买。这倒是不辛苦,我很快乐。我用第一次领到的打工费买了麦当劳汉堡来吃,简直美味到不敢相信。」
「……你妈妈呢?」
「还在哟,但这几年我们算是冷战状态吧,很少说话。」
走吧。果远催促着我,再次迈开脚步。电车从头顶上赶过我们,一瞬间闪过眼前的车窗内侧明亮,挤满了人。有一天,我和果远也都会成为那群人的一部分吗?
「国小六年级的时候,我的生理期来了。」
果远说。
「那时候是在学校,保健室的老师给了我干净的内裤和卫生棉。一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她就生气地说『不准用抛弃式的卫生棉!』,说什么那些东西都来自石油、化学物质怎样的,总之就是老样子。」
我的初经也是在小六。当时妈妈听了微微点头,把千圆钞票放在桌上,跟我说:「你知道生理用品怎么使用吧?自己去买你喜欢的。」朋友家里好像会吃红豆饭或蛋糕庆祝,但我绝对不想庆祝这种事,唯有那个时候,我对妈妈的冷漠心怀感谢。
「她叫我一定要用布质卫生棉、交代着清洗方式什么的啰嗦个不停,那个瞬间我莫名觉得再也受不了这一切,忍不住对她怒吼『吵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出走。」
「你去了哪里?」
果远一旦爆发,感觉会出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她的答案出乎我预料,是「楼下的公园」。
「肚子又痛,又没有钱。妈妈应该也是因为从阳台看得到我,所以没有来找我吧。幸好那时候是夏天。我坐在单杠上发呆的时候,千纱姊来跟我搭了话。」
「千纱姊?」
「住我家隔壁的大姊姊。」
「咦,就是那位养鹦鹉的?」
「没错。她让我进了她家,分了卫生棉给我,从那次以后,我们的交情就还算不错。酒店那份打工也是千纱姊帮我介绍的。」
看见果远爽朗的笑容,我产生了一种无法释怀的心情。
「你明明那么喜欢那只鹦鹉,这样无所谓吗?那个大姊姊没有好好照顾它吧。」
「你是说小绿?」
对,就是这个名字。果远自己替它取了名字,它死掉的时候还哭成那样,为它展开了一场扮演小偷的大冒险,结果事后居然跟饲主建立起了友好关系。这是对小绿、不,是对我的背叛,我感到生气。亏我看见果远哭了、觉得她只能依靠我一个人,所以才帮她的忙的。同时,这么想的自己也令我生气。当时我不是畏手畏脚,根本没帮上多少忙吗?不是听妈妈的话把羽毛扔掉了吗?不是没能在原处等待果远吗?
她明明说了,要我待在有光的地方。
「小绿并不是千纱姊杀死的呀。虽然要说是因为她随便乱养,所以小绿才死掉的话,那或许也没有错啦……」
「我知道了。」
我粗暴地打断果远。
「小泷同学?」
果远用姓氏称呼我。一想到她是在配合我,在安心的同时也令我难受。
「不必再说了。」
「你生气了?」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我要生气?」
「我也不知道。」
我们沉默走在街上。每次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都好尴尬,我后悔自己未经思考就邀请了果远同行。毕竟我们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开开心心地一起玩耍了。现在的我们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而是「高中生」,总觉得这个不上不下、摇摆不定的立场把我们变得复杂了。
当下一个车站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我的手机收到来自妈妈的邮件。信上写说,黄金周哥哥要带朋友回家,记得不要安排其他事情。黄金周的时候都快期中考了,为什么连我的行程都得被影响?我只在心里发完牢骚,准备阖上手机时,重新看了一眼萤幕上的现在时间。十点二十分。糟糕,我忍不住发出声音。
「已经这个时间了,你明天也要打工吗?都几点起床?」
「四点半。」
「那根本没办法睡多久呀,对不起,让你熬了没必要的夜。」
果远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紧抿的嘴唇两端微微上扬,好像随时要绽开笑容。是因为觉得笑了会惹我生气,所以才憋着吧。
「我是认真在告诉你。」
「我知道。」
果远最终还是灿烂地笑了开来。当她整张脸染上笑意,就像撒落一片彩虹似的,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缤纷起来。我回想起果远从单杠上放开手,描绘出抛物线跳到远方时的笑容,也想起自己当时决定要好好记住这个表情。
「因为你认真替我担心,所以我觉得很开心嘛。谢谢你,但没事的,我有睡午觉。」
「只睡午觉完全不够呀,话说回来,这样考前没问题吗?万一你的成绩下滑就糟糕了吧?」
我又多管闲事了。我无法为果远做任何事,也无法为她负责。瞎操心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到了现在,果远早就比我可靠得多。我连那座公寓社区的地址都没有去调查,她却仅凭着制服这条线索当上了我的同学。
「应该没问题啦。」果远毫无危机感地回答。
「自从和小泷同学你见不到面之后,我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下去,努力用自己的脑袋去想。其中一个结论就是,上课时专心听老师说话。像你教我看时钟的时候那样,我把老师讲课的内容全部当成结珠——小泷同学你说的话,结果渐渐听懂了,也考上了高中。」
「骗人的吧?」
这太难以置信了。
「是真的哟。是因为小泷同学你说我一点都不笨,所以生平第一次,我开始不愿意继续当那个被视为笨蛋的小孩,不再放弃自己、觉得自己出生在奇怪的家庭,一定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一点也不高兴,也无法像刚才那样赞美她「好厉害」。对于软弱无力又不可靠的我来说,果远不顾一切的直率令人害怕。「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要为了我这种人这么努力?」
果远抿着唇,浅浅露出一个落寞的微笑。那神情成熟美丽得不像是与我同样年纪,这就是所谓的愁绪吧。如果说刚才的笑容是盛开的向日葵,那么现在就是在雨中垂首、色泽苍白的百合。七岁时的果远仍没有如此多样的感情,我看得入神。
「为什么呢……」
果远说。
「或许我就是想知道答案,才一路来到这里的。」
来到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就会明白吗?在我这么问之前,我们便抵达了车站。「啊,防晒好便宜。」果远的目光停留在票口前的药妆店,说:
「我去买个东西再回去。」
「嗯,那我先走了。……回家路上你真的要小心哦。」
「别担心,我还有这个。」
她笑眯眯地从连帽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是鹅卵形的防身警报器。
「抱歉,之前借了一直没有还给你……你记得吗?」
「记得。」
妈妈要我带在身上的那个警报器,交给果远之后就没拿回来。那个浅粉色的廉价警报器看起来就是给小孩子用的,铁定帮不上什么忙。它根本保护不了你。七岁的果远仍然如此鲜活地保存在十五岁的果远之中,她的单纯和愚昧化为锐利的针尖刺痛我。
看我沉默不语,果远慌了手脚,将防身警报器递向我:「虽然过很久了,还是还给你比较好吗?」我摇了摇头,加快脚步往检票口走去,感受着她从背后投来的视线。
我也好想知道,为什么果远总是让我如此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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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纱姊的声音从墙壁另一侧传来。高亢、抽噎般的声音,和跟我在一起时完全不同,那不是说话声,而是叫声。她和男人纠缠在一起,变成了动物。现在的我,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声音和行为意味着什么。隔着一扇拉门,妈妈睡得翻来覆去,连续不断的布料摩擦声彷佛在说着「差劲透顶」。千纱姊最近交到的男朋友时常动不动就来访,动不动就跟她做爱。
——因为我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安全期啊。
先前千纱姊这么说过。
——生理期几乎不会来,我这身体想怀孕也怀不上,所以男人抢着上钩呢。
要是只为此而来的话还好,但来到千纱姊身边的男人求的总不只是身体,还想要钱。他们因此跟千纱姊吵架,有时动用暴力。连千纱姊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还能塞住耳朵假装没听见,但现在从隔壁传来的怒吼和惨叫总让我难受。为什么他们不能上了床就满足呢?
——你待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一晚,千纱姊在公园里找到我,对我来说是除了结珠之外另一个巨大的救赎。
——我生理期来了。
即使我突然脱口说出这种话,千纱姊也毫无动摇。
——真的假的?你已经到这个年纪啦?没多久前还看你在学走路呢。
这话虽然不太客气,但听起来莫名有点温柔,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咦,搞什么啊,难得我喝完酒带着好心情回家,这下都萎了。
她一脸嫌弃,却没有丢下我,反而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拖着我进了她家。我把跟妈妈吵架的事告诉她,她笑着说「真是个疯女人」,给了我一包全新的卫生棉。
——你妈也真可惜,难得天生丽质,却完全没好好利用她漂亮的脸蛋。
不过,我并不讨厌那种麻烦的女人——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高兴。啊,原来现在我也不讨厌妈妈,我意识到这点而松了一口气。
从那之后,千纱姊会修改自己的旧衣,或男人留在她家没带走的衣服送给我穿。其中也有些花样特别夸张的衣服,不过我很感激。她说她念过服装设计,也不需要缝纫机就做出了好多件,而且只是旧衣,这样轻松随意的距离感刚刚好。假如她拿了全新的衣服给我,我可能会不好意思再走进千纱姊家。我喀嚓喀嚓把头发剪掉的时候,是千纱姊勉强替我修整成还能见人的发型;当我以「搬走了的朋友」这个设定告诉她结珠的事,也是千纱姊告诉我「那是S女中附设国小的制服」。
告诫我「有男人过来时绝对不要现身」的,也是千纱姊。
——男人看见你一定会转头跑去追你,那样我绝对会恨你的。
——即使我不喜欢那个人也一样?
——嗯。
尽管我的身体从「小孩」转变成「女人」是我们变得要好的契机,千纱姊仍然警戒着我身为「女人」的部分。我甚至不知道千纱这个名字是不是她的本名。
墙壁另一侧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高亢,我听见妈妈的咋舌声混在其中。我一方面也是听习惯了,并不太介意千纱姊的呻吟声。这声音不会让我兴奋或心跳加速,每一次都让我想起五号栋504号房的大叔。那一天,那个大叔显然在痛苦中挣扎,我不晓得他后来怎么了。现在的结珠,已经知道那个大叔的真实身份了吗?结珠在心里是如何处理关于那个大叔的记忆?我不敢问,毕竟结珠本来就有点怕我了。
为什么要为了我这种人这么努力?结珠的问句在我脑中回荡。不要把自己说成「我这种人」呀,我听了好难过。结珠不知道她是我多大的支柱、多大的希望,我又有多想再见到她。当我把这份心意放上天秤,非得在另一侧的托盘放上同等重量的「道理」或「常识」吗?对结珠来说,我是不是跟那些把邮件信箱写在纸巾上、单方面硬塞过来的男人没有两样?
声音戛然而止,看来结束了。
自从开始造访千纱姊家,我马上就把小绿的事跟她说了。我做好了被训斥的觉悟,但千纱姊一笑置之,还跟我说「你胆量不错嘛」。
——我都不知情,一直以为它只是逃出去了。
原来死掉了吗?她说着,看上去有一点点落寞,或许她想像过小绿短暂地在天空自由翱翔的模样。我是不是不要告诉她实情比较好?我这么想着,和千纱姊两个人一起下楼,走进夜半的公园。
——我把它埋在这里。
——还有花啊,是你为它供上的?
——嗯,虽然只是开在附近的野花。
说是「野花」未免太好听了,那只是些从柏油缝隙间探出头的杂草,我也只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摘一些过来。千纱姊却用力揉了揉我的头,把我揽到她身边。千纱姊身上是酒、香菸和香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一点也不好闻,却令人安心。
——你要好好利用你那张漂亮脸蛋,聪明地活下去啊。
至于那具体来说该怎么做,我现在还一无所知。
✿
黄金周最令人忧郁的活动来临了。我穿上平时鲜少穿着的淡薰衣草色洋装下楼到客厅,等候哥哥带他的朋友回家。妈妈的目光迅速扫过我,确认头发有没有乱翘、衣服有没有皱褶、指甲有没有剪干净,像台机器一样将我全身扫描过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便立刻回厨房去了。
「哦,结珠,你穿这件洋装很适合啊。」
爸爸不知为何心情很好,笑眯眯的。
「谢谢。」
「平常可以多穿呀。」
「这是外出用的正式服装,弄脏就太糟蹋了。」
「我们结珠这么守规矩,不会弄脏衣服吧。」
一听到玄关钥匙转动的声音,爸爸便站起身来催促我一起应门。就我记忆所及,这是哥哥上大学之后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要出动家里所有人一起招待的朋友,该不会是女朋友或结婚对象吧——我原本这么想,但站在哥哥身后的是一名男性。
六年前,哥哥重考一年上了知名大学医学系之后,便搬出去开始一个人住。大学到我们家虽然是能够通勤的距离,但爸爸答应过他,只要考上就出钱让他租公寓。当然,其中也包括学费、生活费,还有清洁人员每周来打扫两次的费用。
哥哥准备搬出家里的前一晚,我刚好起床上厕所,在走廊上看见他。原本打算默默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喊了我一声「结珠」,这比遇到鬼更令我惊吓,因为哥哥从来不曾叫过我的名字。
——你知道吗?我跟你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
我沉默摇了摇头,哥哥笑着说「我想也是」。他脸色微红,或许是尚未成年却喝了酒回来也说不定。
——我的母亲在我九岁时就生病死了,你妈妈是那之后过来的继母。所以你妈妈不是我的妈妈。
——确定不是反过来吗?
我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哥哥睁圆了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瞬间哑口无言似的闭上嘴,不过马上又扬起嘴角,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你也很辛苦啊。
哥哥只有在那时对我表现过关怀,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对他感到亲近。在内心某个角落,我总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妈妈的小孩,哥哥却告诉我不是这样。当时我想,那我就逃不掉了,无法逃开摆在眼前的现实:妈妈只是不喜欢我才对我冷漠,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随着年岁增长,我长得与妈妈越来越相像,无论是脸部轮廓,还是眼睛、嘴唇的形状。即使我长大成人、离开这个家,有了工作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身为「妈妈的女儿」都是我逃也逃不过的事实。
「我回来了。这家伙就是我提过的学弟。」
「我叫藤野素生。」
他按着眼镜的鼻桥,把瘦长的身体弯下来鞠躬,动作让我联想起长颈鹿弯下脖子喝水的模样,我觉得想笑,绷着一本正经的脸打了招呼:「我叫结珠。」
「请进来吧。」
妈妈用客套有礼的声音招呼藤野进门。
比平时更拘谨的午餐在餐桌边展开之后,妈妈忙着上菜、安排下一道菜,藤野几乎不开口,只有爸爸和哥哥谈笑风生。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哥哥甚至不太跟我们打招呼,不晓得他心境上有了什么变化。是过了叛逆期、变成熟了吗?明明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没有改变,所有问题却在哥哥心里全部解决了,还真奇怪。
「你决定要到哪里实习了吗?」
「还在考虑。到离岛冲浪冲到爽,感觉也不错。」
「不是去玩的吧。」
「最近的实习医生都满轻松的,不然大家就不做了。藤野,大学医院也是这样吧?」
「我不太清楚。」藤野小声咕哝着回答。
「下次问问看吧。」
「好……」
从对话的片段当中,我听出藤野的爸爸是大学医院里位居高层的医师。原来是因为这样,爸爸才对他这么客气。
「这家伙也想考医学系。」
哥哥吃着鲷鱼和蛤蜊煮成的义式水煮鱼,朝我努了努下巴这么说。
「是的。」
我点头,却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继续拓展话题。藤野在正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让我更难开口了。这个人来我们家到底有什么乐趣?看他一副怯懦的样子,说不定是不好意思拒绝哥哥的邀请。难得放连假却到学长的老家吃饭,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玩。
「我记得你已经在补习了?」哥哥问。
「是的。」
「哎,反正我也重考了一年,重考两年以内都没问题吧。」
「开什么玩笑,别说这么触霉头的话。」
妈妈仍然面带笑容,语气委婉地劝阻。
「结珠比健人认真,不会有问题的。」
爸爸对我的赞美听起来总是浮于表面,我想不是我的错觉。在与妈妈不同的意义上,爸爸也同样对我毫不关心。爸爸就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我也没有被他拥抱的记忆。对他来说,我一定只像只不费心的宠物吧。
「喂你们好过分啊!」
哥哥用夸张的语气抗议。我尽可能发出最自然的大笑声,却在听见哥哥接下来的话时僵住了。
「结珠,请藤野当你的家教吧?」
「哎呀,很不错呀。」妈妈立刻赞成。
「藤野这家伙当然是应届考上的,而且头脑也非常聪明。」
问题只有这个——哥哥说着,用手指比出代表金钱的手势。「那可真是个大问题。」爸爸皱起眉头,故意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连礼貌的微笑都挤不出来。让一个陌生男人一对一指导功课,而且对方还是哥哥的朋友,我绝对不要。
「可是,补习班……」
「补习班也不是每天都有课呀。」
我仅有的反抗也被妈妈粉碎。
「周三、周五、周日不用补习,但周五还要参加社团。社团活动不参加的话,会影响到申请学校的。」
「那就是周三、周五了。周五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也还有时间吧?周日就不安排了,否则对藤野太不好意思了。」
无视于我的意愿,事情一步步敲定下来,最后只剩下藤野主动拒绝这一个希望了。当哥哥问「藤野,你觉得怎么样」的时候,我在心里交握着双手祈祷。
「啊,没问题,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然而,藤野却干脆地答应了。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是怎么想的,教人心里发毛。幸好我不是基督徒,否则祈祷的结果居然是这样,我会讨厌神明的。
我拼命把后来上桌的肉类、义大利面和甜点塞进胃里,喝着餐后的红茶设法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这时妈妈说「结珠,你带人家去你房间看看吧」。
「期中考也快到了,赶快请藤野指导一下你不会的地方。」
「藤野,今天就当作试教,不付家教费可以吗?」哥哥说。
「啊,好的,没问题。」
「真是的,不要一直谈钱啦。」妈妈说。
由于不晓得妈妈什么时候会进房间(我在学校的期间她可能会四处检查也不一定),所以我的房间维持得干净整洁,但即使如此,我也非常抗拒让男人进房。以后这个人每周居然还要来两次。上楼的同时,我强忍着叹气的冲动。
「请进。」
「打扰了。」
藤野又像长颈鹿那样鞠了一躬,走进房间。一看我在椅子上坐下,他便问也没问就往床上一坐。地毯上明明放着坐垫,这个人却穿着外出服就坐到床铺上,到底在想什么?当然,我不可能抱怨,只能乖乖翻开数学Ⅰ的课本和笔记,自首说「这部分的应用我学得不太好」。适当敷衍一下,最后说「我瞭解了」,他就会出去了吧。
「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递出笔记本,藤野便啪啦啪啦地开始翻动其他页面,我感到像是被人擅自翻阅日记的屈辱感。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没礼貌?太讨人厌了。我可能忍不住在脸上表现出了这种想法,藤野尴尬地说「失礼了」。
「因为有什么地方学不会的时候,通常是在它的两、三步之前就卡住了。」
他似乎想说,他并不是出于兴趣才翻看我的笔记。这个道理我明白,而且让家教老师看笔记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仍然无法抹去心里的嫌恶感。他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讲解内容却精准又易懂也让我好不甘心。
「谢谢。」
我收回课本和笔记,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默不作声,藤野也不说话。在痛苦的沉默当中,哥哥从开着约十公分的门缝里探出脸来。
「藤野,教完了吗?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好。」
藤野终于站起身,说:「能借一下洗手间吗?」
「客人用的洗手间在一楼,玄关旁边。」哥哥说。
「好,谢谢。」
藤野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之后,哥哥仍然留在原地,胸有成竹地笑着俯视我。
「我们接下来要去看足球比赛,你要一起来吗?」
「我还要念书。」
「藤野还中意你吗?」
「不知道。」
「那家伙的父亲,是K大医院的外科主任。你就当作是孝顺父母,好好跟他相处吧。」
我一声不响地瞪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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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室的尽头,书架与书架之间,挂着一张裱框的相片。又或者它其实是画风极度写实的画作呢?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它,无论是相片还是图画都好。没那么想睡的日子,在那面墙壁前凝视着那张相片,是我午休期间私底下的乐趣。连假和期中考终于结束,恢复正常上课,暌违许久见到它让我很高兴。
那张相片里只有天空与大海,呈现泛灰的褐色调,或许已经有点年代了,也可能是被加工成了复古的风格。靠近镜头处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礁岩,海浪起伏着卷上岸边,远处的防波堤上也有白色的浪花飞溅。画面两端的天空中有云,但正中央豁然开朗,晕开一片柔和的光。在略显阴沉、刮着大风的日子,阳光不期然照射下来,短暂的晴空破开了阴云间隙。这是哪里的海呢?是什么季节、什么时间,天空是怎样的蓝,海面又是怎样的蓝?海浪是什么声音,在浪涛拍击处沐浴的海风是什么气味?对着相片问着这些问题,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我还没有去过海边,但如果哪天要成行,我希望是这样的海。
因此这一天,我也在近处欣赏着那张照片,这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校仓同学。」我回过头,看见一位修女带着客气礼貌的笑容站在那里,看上去很年轻,可能才二十几岁。究竟走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才会想成为修女呢?当然,我没问那么失礼的问题,只是乖巧地点点头说:「修女姊姊好。」
「校仓同学,午休的时候好像常常看见你待在图书室……」
话说得委婉,我听出她省略的部分是在替我担心:「你交到朋友了吗?」、「没有被同学欺负吧?」我直直看着修女的眼睛,回答:
「是的,我只是觉得待在这里很平静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你很喜欢那张照片吗?」
「是的。」
「不晓得是谁的作品呢。」
「我也不知道。」
相框上没有题名,也没有摄影师的名字。
「修女姊姊也不知道吗?」
「我也才刚到这所学校两年,许多事情都还不知道。」
修女有点惭愧地说:「下次我再请教一下其他老师。」加入知识和情报之后感觉会限缩我的想像空间,所以我不太想知道,但还是点头说「好」。
「校仓同学,你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
「我光是跟上课业进度就已经很拼命了,毕竟成绩不能下滑。」
「确实,努力用功读书是很棒的事。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到圣经研究社来看看?每周只有一次社团活动,当作休息正好。当然,我们没有硬性规定要受洗,而且帮忙准备圣诞弥撒也是很美好的经验哦。」
我该不会是个坏人吧?比起冷漠或讥笑,我反而觉得善意更令人厌烦。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千纱姊烦人,或许关键在于对方是否瞭解真正的我吧。希望别人先好好瞭解我,再思考该用什么方式靠近我——这不过是单方面的任性要求而已,毕竟我也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好,只是来参观看看也很欢迎哦。」
我目送温柔修女的背影走远,才刚松一口气就看见结珠走进来,吓了我一跳。她把装着盥洗用品的化妆包夹在腋下,一对上我的眼神,便露出有点困窘的表情。
「你不是在睡觉吗?」
和相片共处的时间被修女打扰,我或许比自己想得还更心烦气躁。我觉得自己被责备了,下意识回嘴:「我不能醒着?」我能遇见结珠明明很高兴,但结珠却好像不乐于见到我,让我好不甘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
结珠好像被吓到了,放低声调嗫嚅着说。我心里顿时产生了想要握住结珠的手、马上向她道一百次歉的心情,同时又按捺不住喜悦的浪潮从心底涌上来。我说的话伤到了结珠,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伤害到结珠——这种黑暗的成就感使我喜不自胜,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却无法融合。这种矛盾并不存在于七岁的我身上,它是在什么时间点、如何萌芽的呢?岁月和成长这种东西真莫名其妙。
「对不起。」
最后,罪恶感战胜了喜悦。
「刚才修女问我要不要参加圣经研究社,我觉得好麻烦,所以心情有点烦躁。」
「哦……」
结珠不置可否地点头。
「她说帮忙准备圣诞弥撒很有趣,不知道会做什么。」
「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写圣诞卡片,帮忙布置义卖市集之类的吧。」
「是哦。」
我不认为那会是「美好的经验」。
「啊,还有,热可可。」
「热可可?」
「嗯。因为最高学年要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我在小六和国三的时候也稍微去帮过一点忙。我记得在弥撒之后,要煮热可可分给大家。把装满一整个大锅子的牛奶煮沸,倒进多到呛人的可可粉,再加入很多砂糖。光是绕着圈子搅拌,香香甜甜的味道就浓得不得了。最后在大碗里打发鲜奶油,啪嗒倒进去就完成了。」
个性成熟稳重的结珠,此刻却天真无邪、兴高采烈地聊着热可可,我看了颇为意外。
「有那么好喝呀?」
「跟圣诞节气氛加在一起的综合效果吧。还有,我觉得用大锅子煮也是它迷人的地方。浓郁香甜又热呼呼的可可……有不少同学是为了喝热可可,才参加圣诞弥撒的哦。」
「我也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呀。」
看见结珠的笑容,我对自己刚才残酷的想法深自反省。希望她平常总是像这样笑着,多希望结珠除了香甜的可可之外什么也不必想。
「我去刷牙。」
「啊,好。」
对了,她来图书室有什么事吗?刚才错过了问她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