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给孩子一堆积木吧。颜色,形状,材质,光滑度,大小都完全乱七八糟的积木。接着再对孩子说,用它们建一座城堡吧。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都行,尽可能地往高了建吧…。这样建造起来的城堡,不,应该说塔,组装方式将会毫无秩序,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缺乏统一性,随便一个地方都会凸出,凹进,变粗,变细。
而这座位于巴洛斯城中心——第四区的中心位置,高耸入云的巨大的塔,正是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这座不断向上延伸的巨大建筑物仿佛在俯瞰着巴洛斯城的街景,睥睨着住在城市中的人们。人们称它为『新巴别塔』,每天都会向它投去好几次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惊叹的视线。
就好像只要那座塔存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就能得到保证一样…。
据说,在现在鲜有人知晓的神话中,有一个关于巨大的塔的故事。人们想要接近天穹,接近神之领域,所以,神对人们的傲慢感到愤怒,打碎了那座塔,并且为了使人们无法心灵相通,让人们的语言互不相通。
那座塔的名字叫做『巴别塔』。
二
「怎么了?」
当高速电梯上显示的高度超过八十米时,一个身穿黑色全身西装,宛如影子般的男人对板着脸沉默、闭上眼睛的巨人出声说道。
电梯的一面是玻璃幕墙,即使说可以从那里俯瞰巴洛斯城的全貌也不为过。若是像这样从高处俯视地面,让眼下比芥子粒还小的人们蠕动的样子映入眼帘,那么无论是多么谦虚的人都会误以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存在。
「不要站在那么靠里的地方,到这边来怎么样?景色相当不错哦。」
巨人以苦涩的声音,回应那几乎没有抑扬顿挫的机器人般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恐高。」
巨人的声音相当年轻,充满了生命力。长相酷似机器人的人居然发出这样的声音,而明显是肉身的人类所发出的声音却是没有抑扬顿挫的机器合成音,这副光景可以说是相当有趣。
知道巨人有恐高症后,穿西装的男人嚯地嘟囔道,
「这可真是…。不过,真意外啊。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东西。」
男人的声音第一次混入了感情——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样,是喜悦的感情。
「人类这种生物是生存在不动的大地之上的哦。怎么会有人想住在这种脚下不稳的地方,真是搞不懂那家伙的心思。」
巨人不屑地说完之后,再次板起脸,陷入了沉默。
他的余光捕捉到浮现浅浅笑容、视线移向玻璃窗外的男人的身影,同时,他无声地低语道。
(果然不应该来啊。)
两人走出电梯,来到由白色大理石和金属板块不规则排列形成的走廊。光电传感器的光从墙壁的缝隙间星星点点地漏了出来。天花板很高,也很宽。高度超过了七、八米,宽度超过了五、六米。只是因为在构造上几乎完全无视了美感,所以没有奢华的感觉。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在前面,巨人跟在他两三米开外的后方。
巨人一边走在绵延不绝的走廊上,一边朝在前方行走的黑色背影搭话。
「还没到吗?」
听到这无聊至极的声音,对方的回答很轻松。「到了。」
两人面前的门看上去就很坚固,即使在近距离挨上一发导弹似乎也能平安无事。门的表面似乎以浮雕的方式刻着某种纹样,但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刻上去的了,现在其表面已经磨损,看不出来雕刻的是什么。在这扇高五、六米,宽约两米的巨门右侧,距离地面约1.5米高的地方,有一个裂缝,西装男子从内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卡片插了进去。应该是认证卡之类的吧。也就也是说,只有被选中的人物才能通过这道门。随着小小的电子音响起,似乎是安装在某处的扩音器发出了机械独有的毫无感情的合成音,要求来者说出姓名、识别代码、代号和来意。接着它又说,『如果十秒后还没有回答,就要进行射杀』,听到这里,巨人轻轻耸了耸肩,看着天花板。呆住了。
黑色的身影没有在意身后巨人的动作,发出不输给机器的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姓名:奇拉姆·保罗·弗索斯。识别代码:LUMU4713347G2,代号:芬里尔。我来此的目的,是为黎明来到巴洛斯城、带着一个诺玛尔女性、名为杰克的人物带路。」
大概是兼有声纹对照的功能吧,不一会儿,伴随着石头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巨大的铁门向左右打开。
「这边请。杰罗姆大人在等着您。」
奇拉姆先往房间里踏入半步,随后在入口右侧止步,邀请杰克。
「杰罗姆?」
「哎呀,不好意思。我还没告诉您呢。杰罗姆·范登伯克大人是这个巴洛斯城名副其实的统治者,也是『新巴别塔』的主人,同时也是我的主人(M a s t e r)。」
杰克「哼」了一声,慢慢走进门内。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大厅,与两人之前走过的走廊不同,是一个可以用「美丽」二字来形容的房间。以白色为基调的配色,油毡般闪耀的光滑地板,表面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与位于房间各个要地的微凸状立柱,以及置放在大厅中央、有着女神像造型的喷泉相辅相成,营造出帕特农神殿一般的奢华氛围。
尽管没有窗户和灯光,但大厅依然很明亮。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发光。而且,房间在最深处暂时变窄,再往前则连接着另一个小房间,让杰克联想到了四方状的葫芦。
那个小房间——虽说以一般人的感觉来说已经相当宽敞了——所在的位置比两人面前的大厅稍高。两个房间由全高约三米的大理石楼梯相连。其两侧立着三米高的巨大青铜制海神(N e p t u n e)和地母神(C y b e l e)像,但是,杰克的眼睛却看向了更深处。
在小房间中心更加偏里的位置,有一个比较大的雕刻精致的座位,座位上面坐着一个人。
他(?)明明就只是坐在那里,仅仅如此而已,却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氛(•)围(•)。
他五官端正,除了用「美」这个词以外,实在找不出其他可以形容的词了。如黑色瀑布般的长发从头部一直垂到脚踝,散发着天鹅绒般的柔顺光泽。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肤色白皙到让人联想到白玉,更加凸显了他嘴唇的鲜红。由于他身材瘦削,再加上俊美的容貌,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半阴半阳神(A n d r o g y n o u s)。
和他见面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压力压倒,变得有些惊慌失措起来。但是,今天的客人却不是这样。因为那个客人,已经和拥有足以和他匹敌的美貌的人物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日子。
这就是杰罗姆·范登伯克与杰克·安塔斯两人相遇的瞬间。
三
走进房间的三个男人都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做正经营生的人。其中一个是身披褐色羽毛,嘴喙尖锐的男人,或许是体内有鹰或鹫的遗传基因吧。不过他的祖先若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发出叹息。第二个人是个有着大耳朵的男人,全身覆盖着黑色的薄毛。从他猪一样的鼻子,以及从腋下一直延伸到手臂的薄膜来看,应该是蝙蝠人吧。最后一个人全身长着灰色的毛,还有尖尖的鼻子和锐利的门牙,应该是鼠人吧。
这三个人大概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不洗澡不淋浴的生活。刺鼻的异臭飘散在四周,而且他们满身污垢,还能进行皮肤呼吸真是不可思议。
琉卡翁静静地观察着三个人。她将自己的意识与肉体分离,让意识和房间的「气」同步。在化为房间本身的她看来,那三个人就像是进入身体内部的虫子一样,所以感觉并不太舒服。
三人组并不知道这种事,只是以为琉卡翁睡着了,尽可能无声地行动着。他们组成围住琉卡翁的阵型。鸟人在左边,蝙蝠人在右边,鼠人来到了她的脚边。
三人互相点头示意,用手扶住床单,然后「嘿咻」一声裹住了琉卡翁的身体。这十分熟练的动作,让琉卡翁呆住了。而且,遭遇这种事的人是自己。看着自己转眼间变成白色毛毛虫的画面,真是奇妙,感觉就像是见到了梦中的事情一样
正当三人抱着琉卡翁的身体,准备离开房间时,琉卡翁终于决定反击。被这种人绑架,怎么能受得了。
开着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三个人被吓得浑身发抖,全身僵硬。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门,竖起耳朵听着。除了「咕咚」的咽口水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自己「哈啊哈啊」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之外,他们只能听到楼下客人们的喧闹和隐约传来的钢琴声。当然,关上门的人是琉卡翁。对她而言,这只不过是闭上张着的嘴而已。
三个人比预想中的还要害怕,让琉卡翁很开心。好,再吓吓他们吧。
三人面面相觑。蝙蝠人轻轻点头,表示没问题。
三个人再次开始慢慢行动。抱着琉卡翁的腿的鼠人脚下的地板「啪」的一声翻了过来,狠狠地打在他的小腿上。
「呜哇!!」
那声惨叫把剩下的两个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笨蛋!别那么大声!」
「蠢货!你也别这么大声!下面的人会听见的!」
「你叫我什么!?」
「讨打吗你!!」
蝙蝠人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可他高举的手臂在空中骤然停住了。
「喂!别来碍事!!」
蝙蝠人以为是背后的鼠人拦住了自己的手,气势汹汹地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鼠人大张着嘴的样子。鼠人的双手没有握住任何东西。
啊?蝙蝠人战战兢兢地看向自己的右臂,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电…线…?」
没错。那是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没有任何异常的台灯的电线。
蝙蝠人一时之间愣住了,然后转眼间因愤怒和羞耻而红了脸,「区区台灯,也敢妨碍人类!!」他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用力拉扯右臂。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摔倒的人是他。台灯仿佛突然有了磐石般的重量,静静的,没有一丝晃动。
鸟人看着腰部狠狠砸在地上的同伴,嘎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下一个瞬间,他也体会到了同样的疼痛,
犯人(?)是冰箱的电线。
在吓得呆住不动的最后一个人,以及诉说着痛苦的两人的耳边,传来了嗤嗤的笑声。那声音可能来自四周的墙壁,可能来自天花板,也可能来自地板下面。
「喂,喂…有点可怕啊。还是收手吧?嗯?」
对着快要哭出来的鼠人,鸟人说,「说什么傻话,都做到这一步了…」,话虽如此,但他自己似乎也想要放弃,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是啊,再玩一会吧。”
突然在脑海中响起的这个声音,让三个人吓得浑身一震。
(怎么办?)
(还是收手吧?)
(是啊,总感觉很可怕。)
“你们,太失礼了!”
三个人无视了最后的声音,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点头。但是,这个结论的得出似乎为时已晚。
咔嚓一声,门被锁上了。
啪的一声,窗户被关上了。
唰的一声,窗帘被拉上了。
床「咣当咣当」地晃动着,堵在门前。
三个人都知道自己完全被囚禁了。迟了一步,他们才明白,自己是因为悲哀的一无所知,才会潜入这么一个骇人的地方。
「什,什么啊。发生了什么。」
「啊…啊哈哈…对对不起。是我们不好。那个…啊哈…哈…哈…」
「妈的!你藏在哪了?竟然干这种阴险的勾当!」
在三人的三种不同反应中,那个声音用不高兴的语气对最后的台词说道。
“真不好意思啊。哼,反正我就是阴险嘛。哼。”
然后,那声音的语调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就像是在舔着舌头一般,兴奋地宣布。
“那么,嗯,开始了哦。看招!!”
虐待开始了。
由床单裹成的毛毛虫内侧发出撕裂的声音。
然后。
嘶啦——伴随着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两只白色的手臂伸了出来,嘶啦嘶啦嘶啦,一个美少女即将诞生——是琉卡翁。
那光景,仿佛正要从蛹中羽化的美丽蝴蝶。
少女完成蜕皮,站在地板上,看着周围的惨状,微微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
(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这已经不是过不过火的问题了。房间已经完成变成了废墟。
地板翻了过来,冰箱里的东西洒了出来,床翻了个个,椅子碎裂,桌子变得七零八落。房间里仿佛龙卷风过境一般惨不忍睹。而且,还有三个男人埋在那些原本是家具的残骸里。
一个人嘴里吐着白沫,身体扭曲向奇怪的方向;一个人从的腿从床下伸了出来,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埋在床下;一个人嘴里呢喃着「妈妈」,留着口水,瘫坐在地上的。谁会相信这一切都是这个美丽的少女做的呢。
少女——琉卡翁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自己衣服的前襟,用力撕碎,露出形状和大小都很漂亮的乳房。接着,她又扯掉裤脚,大步走到房间的一隅,开始把那里的煤灰和灰尘「啪嗒啪嗒」地抹在脸上、头发上和身子上。做完这些后,她把双手插进头发里,胡乱地搅动。
在通过破碎镜子的碎片确认了自己的样子后,琉卡翁得意地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
「工作那边怎么样?」
琳娜一边将眼前的饭菜吃个精光,一边问柯比。
「还凑合吧。现在他们也没给我安排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整理些文件,以及在规定的时间去特定的地点巡逻而已。」
柯比盯着琳娜的脸回答。琳娜注意到他的视线,稍微有些慌乱地说。
「是,是吗。哼~,这不是挺好的吗。」
「还行吧。」
柯比饶有兴趣地看着琳娜慌乱的样子。两人目光相对之时,琳娜会满脸通红地垂下眼睛,让柯比觉得她无比的可爱。
「琳娜。」
「嗯?」
两人目光相对。这次,琳娜没有避开。不对,琳娜想要和之前一样移开视线,但是做不到。就好像被某种具有磁力的东西吸引了一般。或许是柯比那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眼睛中的光辉,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吧。
柯比也没有动。他被琳娜可以说是专注的目光盯着,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
现在的自己,在琳娜的眼中是什么样子呢,这样的想法涌上柯比的心头。空调的温度不太合适啊,现在发生地震的话是从窗户逃走好呢,还是躲到桌子下面好呢?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想法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咦,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哎~鼓声好吵啊,为什么咖啡店里会打鼓啊…不对,这是我的心跳的声音啊。好厉害啊,这么剧烈的跳动,都没能让血管破裂啊。要是破了的话会痛吗?如果把所有的血管都连接起来,长度好像会很夸张。据说是能绕地球四周。四周吗。光一秒钟可以绕地球三周半。咦?是七周半来着吗?不对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现在我必须要想的事是…咦?是什么来着?我记得是…哎~好吵的鼓啊…)
琳娜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比平常响了一倍以上。现在,柯比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怎么回事,柯比这家伙突然不说话了…。说不定…难道是,告白?哇,怎么办,怎么办。因为,因为,我并不讨厌柯比…也觉得事到如今…不过,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该怎么办?『其实我以前就对你…』被这么说的话…不要,因为这么突然…啊,怎么办啊。但,但是…但是但是,他要是那样说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呢。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脑袋越来越乱了。得整理一下思路…。说起来,我是怎么看待柯比的呢,这才是问题所在。嗯,我…怎么样呢?至少不讨厌他吧。也就是说,是…喜欢吗?不不,没这么简单。可是,这样的话,要怎么回答才好。怎么办啊…)
四
(能不能真的发生地震什么的呢?)
柯比恳切地想。
五
(无论什么都行,总之,能不能来一个能改变现在这种状态的东西啊。就算是天地异变什么的也行…)
琳娜恳切地祈祷着。
六
兰克正在擦着第七十八个玻璃杯。他「哈」地吹气,反复擦拭玻璃上泛起雾的部分。当这个动作重复到第四次的时候,他听到了裂帛般的悲鸣。
「噫——————————呀!!」
兰克受到了仿佛脑仁被尖刀刺穿的冲击,玻璃杯从手中滑落。
不只是兰克。店里到处都有桌子翻倒,葡萄酒被打翻,食物洒了出来,客人的头撞到桌子上,陷入了一种恐慌状态。在这样的骚动中,有两个人松了一口气。
(呼…得救了。)
(稍微…有点可惜呢。)
柯比和琳娜都不知道对方在想这种事,互相害羞地笑了笑。
兰克把收拾玻璃杯的工作交给附近的服务生,向二楼走去。现在,住在二楼旅馆的人只有一个。所以他知道要去哪个房间。
(我记得…大约二十露娜前,好像有人上了二楼…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但难道说…?)
如果二楼的客人有个万一…想着想着,兰克脸色煞白,原本就半透明的脸变得更加澄澈。兰克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同伴,那个巨人。
终于,兰克来到了出现问题的房间。他的思考在这个时候更加混乱,往坏的、最坏的方向倾斜。万一客人被绑架了?不,比起这个,要是凶手还在里面怎么办。说不定会拿着刀子什么的袭击过来…不不,可能有猎枪也说不定。对方是一个人吗,还是很多人?
还是算了吧,但是,如果那个巨人知道我没有做一点努力,一定会杀了我吧。兰克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接着,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的身体凄惨地倒在地上的样子,以及一直到变成那样为止的全过程。拜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所赐,虽然兰克没有实际吃痛,但身体各处都能感受到针扎一般的幻痛。
(哎哎,不管了!)
带着半祈祷的心情,兰克用颤抖的手握住门把手。
他本打算慢慢开门的,但门打开的吱呀声听起来特别的响亮,让兰克差点跳了起来。他压下惊惧,看向头发丝一样细的门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惨状,让他把两只眼睛都睁大到极限。由于太过吃惊,他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那一瞬间,他觉得糟糕了,但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样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加害者(应该是)的三个人都不省人事,被害者(大概吧)琉卡翁的衣服被(•)弄得破破烂烂的,在房间的一角抱着肩膀颤抖着。
「客、客人,你没…没关系吗?」
就连兰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没出息。
琉卡翁的双眼不停流着大滴的泪水,只是一味地抽泣着。然后,她突然站起来,一边说着「啊,好可怕啊。」一边跑过去抱住了兰克。兰克很吃惊。不过,感觉并不坏。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淡淡女性香气扑鼻而来,让兰克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慌忙左右摇头,让自己恢复清醒。
「客,客人,请,请等一下。我现在就去拿替换的衣衣服…」
在自己怀中颤抖着小小的肩膀哭泣的少女,以及比想象中更加性感的触感,让兰克语无伦次起来。
看着慌慌张张走下楼梯的兰克的身影,琉卡翁轻轻吐了吐小小的舌头。
(太好了,有衣服了♡)
换上兰克带来的衣服后,琉卡翁将旧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思考着今后的事情。兰克劝她住进别的房间,但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杰克去哪了呢。)
无论琉卡翁的思绪飞到什么地方,最终总是会变成这个问题。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去找找看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琉卡翁没有回应。
门打开了。走廊的暗处,一个男人裹着比黑暗更加漆黑的西装,像是幽灵一样站在那里。
男人那微微点头致意的身影,让琉卡翁闻到了腐败的味道。那并非肉体的腐败,而是灵魂的腐败。
面对露骨地皱起了眉头的琉卡翁,男人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初次见面。我叫奇拉姆。」
「好像有工作了。」
柯比抱歉地告诉琳娜。
「现在?」
「是啊,对不起。」
琳娜觉得在这种时候若是说些任性的话未免太不成熟,便回答道「没关系」。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
「这个啊…到时候我再联系你吧。真的很抱歉,明明是我主动约的你。」
「没关系啦。不过,你要做好下次花大钱请客的心理准备哦。」
「我知道啦。路上小心…」
柯比向琳娜报以微笑,琳娜也微笑着回应。「工作,要加油啊。」琳娜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走向出口。
只剩一个人的柯比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刚刚从自己的桌子旁边走过、穿着黑色西装,影子一般的男人。
「去新巴别塔…」
在擦身而过时,男人用只有柯比才能听到的声音如此低声说道。
「哎呀哎呀…竟然挑在约会的时候。」
柯比苦涩地低语。
透过玻璃,城市的夜景、光的漩涡、路过人们的身影都映在柯比眼中。而且,在远比这还要遥远的地方,一个黑色耸立的影子宛如连接天地的栈道一般。柯比将视线朝向了那边。
新巴别塔。
这座巨大的塔,就是柯比的工作地点。
二楼,似乎有人走下楼梯。而那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柯比是知道的。
七
接近午夜,街上的灯光一盏又一盏地熄灭。相反的,随着深夜来临,也有地方愈加灯火通明。巴洛斯城虽然地处边境,却意外地人潮不绝。特别是第四区…。
即使如此,在这个时候,黑暗依旧胜过光明。散布在城市各处的光之粒子,只不过是稍微驱逐了黑暗,一旦超出这个范围,黑暗就会张开漆黑的下颚,等待着。被称为犯罪者的妖虫们聚集在黑暗的下颚内,等待着猎物。快点来吧。于是,不幸的猎物被狩猎,再也无法讴歌生命,只能将血肉献给食尸兽。
平均每天发生的犯罪案件,为盗窃95起,恐吓62起,伤害70起,抢劫10起,强奸27起,以及杀人32起,而且呈逐年增加的趋势。人们都说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危险的城市。尽管如此,明明知道危险,为什么夜晚的城市里还是会有人漫步?简(•)直(•)就(•)像(•)是(•) 自(•)己(•)希(•)求(•)着(•)死(•)亡(•)一(•)样(•)…。
80%的犯罪案件发生在太阳下山到升起的这段时间。大概是因为趁着黑暗更容易行动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天的夜晚,对犯罪者们来说肯定不是个值得庆幸的夜晚。
它的第一次发生,是在时间刚过2330露娜的时候。
咔嚓咔嚓咔嚓,震撼天空的声音响了起来,下一个瞬间,刺眼的白光将城市照亮,如同白昼。那声音和光芒的洗礼,每隔5露娜就会蹂躏这座城市,扰乱人们的睡眠,却也同时导致了犯罪数量下降的结果。
音与光的乱舞,仿佛从整个新巴别塔释放出来。
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把发出光芒和轰鸣声的奇怪的剑的身姿。因为过于嘈杂,几乎没有人看不到它的样子。
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老人,所有人都……。
但是,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现象是由谁引起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态。
在城市被光和声音支配的约200露娜前,在新巴别塔内部,杰克与一个人见面了。
杰罗姆·范登伯克。
新巴别塔的主人。
杰罗姆以堪称优雅的动作,从宛如王座般精致又充满美感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滑行一般走下为数不多的楼梯。即使是走路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能从中感受到他的美丽和优雅,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做作。
杰罗姆站在立于楼梯左侧的海神像旁,让他(?)自己也看起来像一尊美丽的雕像。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杰克。
「你就是杰罗姆吗?」
杰罗姆鲜红的唇呈现出微笑的形状,然后发出了格外深沉的男中音。
「是的。你就是杰克吧?」
杰克轻轻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不要明知故问:一般,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房间是你的兴趣吗?」
这次轮到杰罗姆耸肩了。在他的身上,就连这样的动作都很不寻常。正因为他拥有无论伦比的美貌,才能做出这样的表演吧。无论是多么丑陋的衣服,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应该都会显得很美丽。
对于杰克的问题,杰罗姆仿佛在说「任凭你想象」一般,将白皙而柔软的右手放在海神右手中的三叉戟上。他纤细的指尖在青铜制的剑柄上划动着,然后在凸出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邀请你来,不是为了别的,是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杰罗姆边说边扭动右手腕,然后,传来了咔嚓咔嚓的机械声。哐哐哐,巨大物体移动般的声音骤然响起。那声音似乎是从杰罗姆方才所在的小房间下面响起来的。不久,声音消失了,杰罗姆回到小房间,瞥了杰克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是在让他过去吧,杰克没有理由拒绝。
杰克巨大的身体完全进入房间后,首先传来了轻微的撞击声。接着,隔壁房间的地板开始上升。不,准确地说,是两人所在的小房间开始下降。
(哎呀呀,明明刚刚才上来,结果又要下去。又上又下的,真忙啊。)
当然,杰克即使这么想,也不会真的将之说出口。取而代之,他问了别的事情。
「你想给我看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嘛。就和你的同类一样。是(•)为(•)了(•)某(•)种(•)目(•)的(•)而(•)造(•)出(•)来(•)的(•)东(•)西(•)。」
「啥啊那是。」
「到了。」
又是一次轻微的冲击,房间的下降停止了。两人眼前这扇巨大的铁门,比杰克刚才在上面看到的那扇要大好几倍,上面的雕刻要精美数十倍。
「是我。」
杰罗姆的声音响了起来,其余韵还未结束,巨大的门就发出沉重的声音,开始慢慢向左右打开。
门的另一边传来某种低沉的呻吟声。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杰克的体内温度计显示,门打开后,温度一下子下降了十几度,而且还在不断下降。同时,杰克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开始弥漫在四周。某种非常凶恶、非常危险的某物,就在这扇门的另一边。
有这样一个著名的故事:据说,若是将一个处于极度愤怒状态的人物的呼吸冻结,就会产生茶褐色的微量物质,再把这个物质注射到老鼠体内,老鼠就会立刻痛苦地死去。而这种东西终究无法同从这扇门中流出的恶意之念相比。就算不把这股恶意冻结,只要暴露其中,就会受到致命的伤害吧。小孩子和病人可能会休克死亡。
杰克确信,位于这扇门对面的存在,对一切的有生之物都抱有邪念。
但是,杰克又想道。既然那东西发出了这样的邪气,那么它本身也不会平安无事。这就像一直在吸入毒气一样。再加上,这股寒气非同小可。气温可能已经低于零下二十℃,而且还没有停止下降的迹象。除了有着耐热、耐寒机能的人造皮肤的杰克以外,其他的生物实在无法在这里生存。然而,杰克知道。有(•)某(•)种(•)东(•)西(•)就(•)在(•)这(•)里(•)。不(•)是(•)人(•),而(•)是(•)某(•)种(•)东(•)西(•)…。那家伙不可能是生物。但同时,也是生物。
门终于开到了极限,里面的一切都暴露了出来。在一片黑暗中,杰克戴着暗视眼镜(N o c t o v i s i o n)的左眼看到了它。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影子…。
杰克呆呆地仰望着它,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有…气息…残渣…流了…过来。这…是…路…西法…对…没错…这…是…路西…法…的…气息…残渣…”
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情烦闷,甚至想要上吊的声音中,充满了非生物性。声音里笼罩着憎恶和邪气。
杰克感到一阵恶心,失去了平衡感。天花板好像马上就要旋转起来了。而他之所以还没有倒下,多亏了肾上腺素调节机制和各种激素分泌调节机制的自动启动。
身旁传来「噢噢」的一声,杰克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杰罗姆站在那里,身上没有任何的防寒装备…。
杰罗姆再次发出「噢噢」的一声。那是充满感叹,喜悦,以及期待的声音。
「果然…果然,是『路西法』。啊啊,我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噢噢…噢噢,奥(•)利(•)安(•), 奥(•)利(•)安(•)啊!!」
看着杰罗姆对着黑色的巨影如此叫喊,杰克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这家伙在这种邪气和寒气中还能安然无恙呢)。
八
琉卡翁之所以接受奇拉姆的邀请,前往新巴别塔,是因为『杰克大人现在也在我们那里』这一句话。
(如果没有这句话,谁会去搭理这种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琉卡翁的原则就是不隐藏自己的感情,还是说单纯的做不到,总之,她露骨地露出厌恶的表情,走在离奇拉姆三米左右的地方。至于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本身,则似乎毫不在意。他好像确信琉卡翁会追在自己身后,没有回头,步伐也没有变化。
(被附身了…)
初次见面时,琉卡翁就毫无缘由地这么想。在奇拉姆本人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他的一部分意志在灵魂深处被冻结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某个人物的意志侵入了进来。
无论是心理操作(M i n d C o n t r o l)还是催眠术,或者是精神改造(M i n d C o n t r o l),总之,他是遇到了会进行这种操作的人吧。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一个能让琉卡翁心情愉快地去和他见面的人。但是,琉卡翁忌讳奇拉姆的最大的理由,是他身上漂浮着的微量的气息,不,应该说是气息的残渣吧。
那是在人类拥有的错综复杂的黑暗感情中,只集成了最为污秽的部分而合成的瘴气,这样说是或许最为贴切。那恐怕是奇拉姆侍奉的主人身上发出的气息吧。可是,那气息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像是黏在小指尖指甲上的垃圾碎片这种程度而已。这样的话,那个人本人释放出来的气息到底有多么巨大呢。和他见面时不会休克而死,或许都算是运气好了吧。只是,琉卡翁之所以不想见到那个人,确实是因为奇拉姆身上散发的瘴气残渣,但绝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因此置身于危险之中。或者说,她完全不在意自我保护。就好像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死(•)一样…
她所担心的,是自己似乎对那种既可以理解为杀戮欲,也可以理解为对生命体的憎恶的「气」产生了某种共鸣。一旦见到目标人物,她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当新巴别塔的巨大影子压在两人头上之时,在前方的废墟和废铁堆中的阴影中,几个人影零零散散地冒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一共有八个人。虽然在黑暗中无法分清长相,但每个人都是身高超过两米的巨汉,其中一个特别巨大的影子甚至高达三米。
虽然他们都是巨汉,但行动时没有发出脚步声,就好像体重消失了一样,十分敏捷。而且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也没有任何杀气。
他们是职业杀手。只要一声令下,无论是幼儿还是卧床不起的老人的头,他们都能毫不犹豫地砍下。在不掺杂任何感情地切实执行命令这一点上,他们与奇拉姆不无相似之处。但是,在敬业程度上,奇拉姆更胜一筹。他的使命是把琉卡翁带到他的主人那里去,任何阻碍他的人都是需要打破的障碍。他总是会提前设想好会妨碍到自己执行任务的存在,把每件事都准备得近乎病态的周到。
对奇拉姆而言,现在的事态也不过是他预想到的几种障碍中的一种,应对的手段也早就有所准备。
他的动作只有一个。
「该出场了。」
他只是这么呢喃了一句。不知道他是对哪里的谁说的这句话。那极端缺乏感情的声音阴郁地在黑暗中回响,然后被吸入。
除了事先就知道的奇拉姆以外,最先注意到那个气息的,应该是琉卡翁吧。
某种极其危险的存在正在蹑手蹑脚地接近,甚至没有靠近的气息。尽管如此,琉卡翁还是注意到了它,或许是某种预感一般的东西使然。
她之所以能够理解那是一个邪恶、凶恶到令人畏惧的存在,是因为某种东西触动了她内心中的琴弦。
(这是…什么…?)
想到这里,琉卡翁的视野迅速扩大。实际上,即使是肉眼看不到的位置,她也可以不必特地去「意识」就能观察到。同理,对她而言,死角几乎不存在,黑暗亦失去了意义。不仅仅是自己的周围,这个第四区的任何地方都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最终扩大到可以清楚地感知巴洛斯整个城市的样子。话虽如此,她也无法巨细靡遗地逐一了解到城市中的一切情景。不过只要投入意识,她就能几乎实时地知道和那个地方相关的信息。打个比方的话,人类可以知道自己身体中的每一部分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但是不可能同时感知双手双脚的位置、形态,指尖的动作、形态,体型,舌头的位置,只有将注意力集中于各个部位,才能知道它们处于什么状态。道理是一样的。这和琉卡翁来这里之前,在咖啡店的二层房间里使用的方法很像,不同的是,她的精神还在她的肉体里,只有视野扩大了许多。从超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前者是灵魂出壳和附灵现象,后者则是远视能力(C l a i r v o y a n c e)。
琉卡翁并非有意这么做的。倒不如说,她反而为此感到为难。因为这样一来,她不得不观察到一个男人被杀的样子……。和看(•)不同,观(•)察(•)这个行为,和在距离那个人物的鼻尖几厘米处的位置观看没有太大区别。说白了,就是不舒服。
又一个男人被杀,鲜血在空中飞舞。
杀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