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挂在墙壁的日历随着空气的波动微微晃动。现在是神历三〇三年——夏天。
琳娜正坐在小椅子上,嘎吱嘎吱地摇晃着打瞌睡。这时,她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慌忙坐了起来,在知道来人是柯比之后,她「呼」叹了口气,安下心来。
琳娜和弟弟马尔,以及父亲三个人一起生活。在琳娜十二岁时,她的母亲生下了马尔,然后在几个月后就去世了。从那以后,琳娜就代替母亲照顾马尔。因为两人相差十岁以上,所以对马尔而言,琳娜与其说是姐姐,不如说是母亲。这样的她总是很忙碌。
而对这样的琳娜照顾有加的,正是这位青梅竹马的柯比。
「负责看店的人可不能打瞌睡啊。」
「太无聊了,天气又阴晴不定。这种日子只能一直呆坐在椅子上吧。所以说,我打瞌睡也没办法啊。」
琳娜这么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琳娜的店由一幢二层小楼改建而成,一层临街的墙壁被全部拆除,店面朝向铺满大小不一的圆石的道路。店内两侧排列着高约一米的三层货架,稍微靠里的地方有一个收银台,琳娜就坐在那里的椅子上,打着瞌睡。
说是店,其实也只是副业,卖的东西和种类也不多。像是清凉饮料(S o d a),人造肉,瓦林加之类的。在整齐排列着这些东西的货架上,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笔记本和铅笔等物品投下了影子。
柯比慢慢地向店深处前进,然后在收银台左侧一个十厘米见方的独立陈列柜前停了下来。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柜子里面放着大小不一的球体。
是瓦林加。
柯比伸出手,打开玻璃盖子。玻璃的背面映出了柯比被甲壳质覆盖的侧脸。看来好像是魔镜。
瓦林加突然开始大声鸣叫。
柯比伸出手,拿起其中的一只瓦林加。瓦林加一边唧唧地叫着,一边蠕动着绿色的纤毛,挠着他的手心。
「要买吗?」
琳娜问道。
该怎么办呢?柯比就像是在用两只复眼判断瓦林加的品质一样,仔细打量着瓦林加,时不时用两只触角戳一下它。
「上次买的那只马上就死了。这些,到底是什么时候的货了啊。」
「已经有二十年了吧。比起这个,把盖子盖上吧。要不然瓦林加要死掉了。」
柯比一边说着「好好」一边盖上了盖子,琳娜说道。
「上次买的那只马上就死了?」
柯比「嗯」了一声,视线转向琳娜。
「过了不到四天就突然…」
琳娜微微歪起了头。
「真奇怪。你是怎么养的?」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听到这句话的琳娜苦笑着说,
「我说啊,如果你让瓦林加生活在太过宽阔的地方的话,会引起它们的精神失调的。至少…」
琳娜一边说着,一边从收银台下面拿出一个十厘米见方的小盒子给柯比看。
「必须放进这个大小的箱子里。」
「这样的话,上次买的时候你告诉我不就行了嘛。」
「哎呀,是你什么都不问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琳娜一边说着,一边把柯比手中的瓦林加放进小盒子里,熟练地用纸包起来。
「好,让您久等了。本来是三百巴库,现在大甩卖,只要二百五十巴库。」
琳娜这么说着。柯比不由自主地接过被她单方面强行塞过来的小盒子,然后终于说出话来。
「喂…喂,我还没说要买…」
「哎呀,你摆弄了这么久商品,还连饲养方法都特地向店里的人问了,却要说不买吗?」
柯比苦笑着回答,那倒也是。然后,他慢慢露出认真的表情,问道,
「对了,琳娜。今晚有空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琳娜有些不知所措。她坐立不安,触角忙碌地摆动着。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
「嗯,嗯嗯…那个,姑且有…」
她终于说出了这种程度的话语。柯比满意地点点头,在琳娜耳边嗫喏。
「那么,今夜,二零三零露娜准时,来第四区的「巴戎多」咖啡馆吧。」
说完,柯比就发出响亮的振翅声飞走了。
琳娜愣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无奈地低语道。
「没有付钱啊。」
二
琳娜是在去和柯比约好的咖啡店「巴戎多」的路上,遇到那个异样的二人组的。
道路的正中央围了一圈人,从那里传来异样的气氛。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单纯的纠纷,打算直接路过,但又在意起来,想着要去偷看一下。
然后,琳娜看到了它(•)。
在这个时代,纠纷并不少见。应该说,如果在道路上走个两百米的距离,还没有遇到一场纠纷的情况反而比较少见。尽管如此,在琳娜看来,那(•)也是一场异样的纠纷。
两个人对七个人。这种人数不对等的纠纷并不罕见。那么,要说是什么罕见的话,那就是正在发生纠纷——虽然如此,准确地说还没有开始的——人物们的外表都呈现出异常的姿态。
人多的一方——七人组是这样一群人。
第一个人——是一个全身都如粗糙的锉刀一般,覆盖着灰白色的皮肤——或者说是甲壳的男人。男人是个将近三米高的巨汉,鼻尖向前方猛地突出,上面长着巨大的、无比锐利的角。
第二个人——是一个全身都覆盖着漆黑的鳞片,手上长着锋利的爪子和蹼的男人。他的背上有着像岩块一样坚硬的甲壳。
第三个人——是一个嘴巴两侧伸出两根巨大弯牙的男人,其全身都长着茶色的硬毛。
第四个人——是一个身材瘦高,身上没有鳞片和毛发,而是包裹着类似昆虫的外壳的男人。在他的四只手臂中,位于上方的两只手臂覆盖着像海螺一般的锯齿状突起物。剩下的两只手臂各有三根手指,指尖处长着尖锐的长指甲。
剩下的三个人,虽然肤色有所不同,分别是白色·黑色·茶色,但都是全身覆盖着毛发,鼻尖突出,裸露的口腔里排列着尖锐牙齿的男人。
这七个人并没有什么异常。因为,这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极其普通的形态。
异样的,是与这七个人对峙的二人组。他们异样到简直就像是为了吸引人的目光才在一起的。
其中一个人是身高将近三米的巨人。他健壮的身体线条分明,胸部,腹部,两条腿,左腕上都装备着铠甲状的物质,看起来像是甲壳生物,也像是合成造物。
巨人身上除此以外的部分都覆盖着看上去很结实的黑灰色布状物,只有右臂散发出明显的金属光泽。与其说那是手臂,不如说只是在位于前端的圆柱状金属上安装了关节一般的简易造物。
巨人的头部伸出几根电线,直接连接到背上那像是双背带书包一般的箱子上。
他的嘴边还挂着好几根细细的电线,一根附有结节的粗管子像是大象的鼻子一样伸了出来,与巨人的左胸相连。
巨人从头顶到脚趾都没有任何一个部位属于生物,一看就知道是危险的男人。
与巨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人。
她的身高约1.6~1.7米,身材苗条,但胸部和腰部却异常发达,是个身材比例很奇特的女人。
更奇怪的是她的肌肤。无论是从她卷起了稍脏的衣袖而露出的手臂上,还是脸上,都没有保护皮肤的毛和鳞片,只是完全暴露出雪白的肌肤。尽管如此,她却只在从头部的额头到后脑勺,一直延伸到脖颈的部分,长着连太阳光都黯然失色的黄金色的体毛,而且以畸形的长度伸长着。
再有,她的嘴角柔软而丰满,有着血一般的色彩,她的双瞳宛如静谧的泉水,散发出澄澈的蔚蓝色光芒。
在任何人的眼中,她的身体都与机动性、耐久性、敏捷性、瞬间爆发力完全无关,怎么看都是一副缺乏实用性的身体。
但是。
为什么呢?
琳娜从这样的她身上感到了「美」。那是一种莫名哀伤的奇妙感情,伴随着胸口被勒紧一般的感觉。就像是重回阔别已久的故乡一般,又像是沉浸在曾经在遥远往昔品味过的回忆中,是一种甜蜜而哀伤的乡愁情感。
为什么呢…这个感情…。
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感到一阵郁闷。
为什么…?
不知道。
琳娜觉得,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尽管如此,她却还是仿佛不得不去寻找答案一般,观察着对方。
不知为什么,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七人一方反而很紧张。而与之对峙的二人组,则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有没有参与这场纠纷的意思,完全看不出紧张感和争斗感,其中一个人动作慢吞吞的,另一个人只是茫然地呆站着。
「喂,那个女人…不是『诺(•)玛(•)尔(•)』…吗?」
从周围的人群中,不知从何处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而且,转眼间就蔓延开来。
诺玛尔?
是诺玛尔啊。
诺玛尔啊。
诺玛尔。
是诺玛尔!
那就是诺玛尔!?
真的,是诺玛尔啊!
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人们骚动起来的感情便指向了一个方向。
也就是,欲望。
不知是因为周围的人的反应太过突然,还是因为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的思考上,琳娜都独自呆立了好一会儿。
「诺…玛尔?」
就在她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
(居然是『诺(•)玛(•)尔(•)』!?)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
三
「好大啊。」
七人组中的一人,长得像犀牛一样的大个子压低声音说道。看来,这个男人就是七人组的首领。
被他搭话的,是那个看上去就很危险的巨人。巨人不可能没注意到男人刚刚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没有回答,而是俯视着七个人。
对于巨人没有回答一事,犀牛男大概是觉得对方在害怕吧,他的嘴角浮现嘲笑般的笑容,语气变得更加得意忘形。
「你是受雇于那个雌性『诺玛尔』的保镖吗?」
巨人没有回应。
「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听上去有点难听,但我这是为了你好。给我滚。我们要找的是那边的雌性『诺玛尔』。我说你啊,为了一点儿钱受伤就没意思了吧,啊?」
巨人无言。
「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的自信。不过,要是敢和我们对着干的话,你搞不好会死的。哟。」
男人的声音里开始浮现焦躁。他似乎开始意识到,对方的沉默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这混蛋!」
「七个人啊。太难了。」
巨人发出深沉,冷静,而又年轻的声音。如果只听声音的话,只会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青年。
犀牛男似乎一时没意识到这声音是眼前的巨人发出的,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巨人的声音和外表的反差实在太大,让他吓了一跳。
「嗯。一对七的话。肯定会受重伤吧。」
「哦…哦,没错,就是这样。你脑子不笨嘛。」
「嗯,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做的话,我也不会阻止…」
「……?」
「以七个人为对手的话,我也可能会一不留神就忘记手下留情…」
「?…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被这么一问,巨人「哎呀」了一声,用怜悯的语气说道。
「看来你连脑袋都返祖了啊。要我说得更简单一些吗?」
说到这里,巨人停了下来,然后在停顿了一拍后继续说道,
「如果你们七个人一起袭击过来的话,就算我再怎么慈悲,也可能因一时冲动而忘记手下留情。也就是说,我(•)无(•)法(•)保(•)证(•)你(•)们(•)在(•)不(•)受(•)重(•)伤(•)的(•)情(•)况(•)下(•)离(•)开(•)这(•)里(•)。明白了吗,犀(•)牛(•)先(•)生(•)?」
「混蛋…别想逃走。你刚才的话已经不可撤回了…」
听到首领平静的语气,首领身后的六个人都对巨人的鲁莽感到吃惊。考虑到即将发生的事,他们都觉得他是个笨蛋,从而心生怜悯。
首领的这种语气源于已经超越了极限的愤怒。这个巨人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信了。这种愚蠢言行的结果,只能是巨人自己的「死亡」。无论这个巨人多么强大,也不可能战胜这边的七个人。他们的目光仿佛在这么说。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撤回。来吧,返祖的缺环们!」
地面扬起尘土,犀牛男冲向巨人。犀牛男的身高也和巨人不相上下,是个相当的巨汉,但是,却有着与那巨大身躯不匹配的迅猛速度。
咚!!
宛如从腹底深处响起的低沉声音振颤着空气。
周围的围观人群中发出了不知是感叹还是叹息的声音。
像发起突击一样的重型坦克一样的犀牛男的身体,竟然被巨人仅用一只左手就挡住了。不过,仅仅如此并不能完全刹住他的势头。巨人脚下,土地被挖开,形成了几乎有一米深度的沟壑。
犀牛男难以置信地看着巨人放在自己鼻尖上面的左臂。巨人抓住了犀牛男的角。
「正因为有着这么危险的凶器,你才会心生无聊的想法。」
像哥哥在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一般,巨人低声说道。
犀牛男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他的脑袋深处响起了好像什么东西被碾压的声音。咯吱…咯吱…
这是什么声音呢,他想。,
他想知道那声音是什么。
同时,他又不想知道那声音的来源。
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虽然他很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如果知道了,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啪!
突然,音质改变了。恐惧穿透了犀牛男的脊梁骨,他能感到自己心脏在咚咚地剧烈跳动。
住手!
他发不出声音。他似乎忘了如何才能发出声音。
住手!住手!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这样的声音…这种声音啊啊啊…
他不想听到这种声音。
再继续听到这个声音的话,他就要知道这个声音的真面目是什么了。不要不要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噫噫噫…
在越来越大的「啪啦啪啦」的声音中,犀牛男听到了说话声。那声音很温柔。
「挥舞这种危险的凶(玩)器(具),对你来说还早了一百年。是时候让它消(•)失(•)了。」
啪嗒嗒——砰!!
犀牛男听到了某种坚硬物体爆炸的声音,知道自己从巨人的手中得到了解放。虽然知道…但是,鼻头凉飕飕的。奇怪,他这么想着。很快,鼻头开始发热。怎么回事?就在他这么思考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同时,感到一阵剧痛在脸上游走。
「GHYEEEEEAHAA!」
他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口吐白沫。
巨人斜眼瞥了一眼气喘吁吁、满地打滚的犀牛男,把左手握着的东西扔到地上。那是被握得粉碎,已经变成单纯的肉块的犀牛男的角。
那么,巨人一边如此喃喃,一边看向剩下的六个人。六个人吓得瑟缩起来。
「下一个是谁?是乌(•)龟(•)吗?还是野(•)猪(•)?要不就是蝼(•)蛄(•)或者狗(•)?还是说,所有人?」
没有人回应,他们完全没眼前的巨人压倒了。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呜呜呜…」
传来了低吼声。是三个犬男中最性急的一个。
「下一个是小(•)狗(•)吗?」
巨人话音未落,犬男就跳了起来。可怕的弹跳力。犬男没有助跑就轻易跳过了四米的距离,在巨人的背后落地。
巨人第一次动摇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看起来他似乎是动摇了。
犬男落在巨人背后,没有朝向巨人,而是径直向呆站在巨人后方的女人跑去。
他的动作没有逃过巨人的眼睛。就在巨人的目光瞥向背后的一瞬间,其他的五个人一齐袭向巨人。
胜负瞬间分出。
就像是看着连拍照片一样,琳娜用复眼清楚地捕捉到了巨人和五人相撞的瞬间。
五个人似乎早已定好了各自的任务,两个犬男分别扑向巨人的双臂,猪男则是左腿,龟男扑向右腿。蝼(•)蛄(•)男瞄准巨人的头部。
当巨人收回投向背后的视线时,犬男即将抓住他的右臂。犬男的速度很快,但巨人的反应速度更快。
向着想要抓住自己的右臂的犬男,巨人反而主动伸出右手接近了他。
巨人铁柱般的右臂粉碎了对方想要抓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从左斜上方砸进了对方的脸上。然后,巨人的右臂就这样沿着原来的轨迹,朝另一个试图抓住他左臂的犬男的左肩飞去。
两个犬男的身体互相撞在一起,猪男此时终于碰到了巨人的左腿。几乎同时,龟男也碰到了他的右腿。在犬男们一起向巨人的左后方飞去的时候,蝼蛄男已经几乎来到了巨人眼前。蝼蛄男一边滑翔,一边向巨人的脸上挥下那海螺一般的锯齿状的手臂。
巨人在一瞬之前抢先一步屈膝,导致蝼蛄男的攻击划过了空气。也因此,紧紧抓住巨人双腿的两人的后背被巨人的膝盖击中。两人的脊椎骨被折断,吐出的血撒了一地。
巨人一边收回自己向左挥动的右臂,一边朝着越过自己头顶的蝼蛄男的右腹部挥去。
这些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而且,对巨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行为。比起袭击自己的五人,倒不如说,他似乎更在意身后的方向。
「不要!」
巨人这样叫喊。他一边在瞬间杀死了五个人,一边对着背后大喊。
这句话,到底是对女人说的,还是对犬男说的呢?
就结果而言,这句话应该是对女人说的吧。当巨人再次将视线转向背后时,犬男已经在女人后方大约三米左右的距离抽搐着倒在地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琳娜只知道在视野的一角,有某种金黄色的光在飞舞。
一切都结束了。犀牛男捂着鼻子不省人事。蝼蛄男的身子弯成虾米的形状,倒在地上。龟男背上的甲壳被粉碎,身子被插进了地面里。他的左侧是脊椎被折断的猪男,同样也被插进了地里。而在距离这边三米左右的地方,两个犬男扭成一团倒下,其中一个犬男的左肩耷拉着,断掉的肋骨似乎刺进了肺里,在呻吟声的间隙还在咕嘟咕嘟地吐着血。另一个头盖骨凹陷进去的犬男则一动也不动。
袭击女人的犬男则不断抽搐着,趴在地上。
巨人和「诺玛尔」的女人面面相觑,耸了耸肩。
「死了吗?」
「谁知道呢?他们是只(•)有(•)生命力很强的家伙,所以应该没问题…」
真是厚颜无耻,谎话连篇。
女人走向被自己打倒的男人,蹲在那里,用食指戳了起来。
「还活着吗?喂,戳戳。」
女人发出夹杂着拟声词的低声呢喃。看着这样的她,巨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仰望天空,挠了挠头。
「喂,戳戳,哇,动了!还活着还活着!」
只听台词的话,她就像是一个在玩弄虫子的小孩子,但联想到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呐,杰克,这个人还活着哦。」
「是吗,是吗,太好了。看来你已经能做到手下留情了啊。好孩子,好孩子。」
哎呀哎呀,发出苦笑的巨人——杰克这样回答。
「好了,我们走吧,琉卡翁。因为多余的事浪费了不少工夫,要是不早点找到住宿的地方,今晚我们也要露宿街头了。」
「哎~~~不要不要。快走吧快走吧,杰克。」
女人——琉卡翁倏地站起来,牵起杰克的左手。
看着这两个完全不搭调的人,琳娜不安地低语道。
「希望别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了…」
在杰克和琉卡翁离去的同时,围观的人群也散开了,只剩下四个尸体和三名重伤者。已经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他们了。出现死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不仅限于这座城市,而是在当今的时代,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运气好的话,会有人帮他们通知医院,就算他们死了,食尸兽也会在今晚处理掉尸体。
食尸兽是一种通过基因工程学创造出来的生物,它们的外观和羊相似,平时潜伏在土中。因为它们只会在半夜出现在地表,而且只以尸体为食,所以人们给它们起了这个名字。有趣的是,食尸兽的背上长着两条腿,耷拉着垂在身体两侧,而至于它们为什么会长出这两条腿,则至今仍未解明。由于那两条腿上没有通着神经,所以无法动,就算砍下来也会重新长出来。吃起来好像相当美味,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吃。考虑到食尸兽的食物,这也难怪。
现在的时间是一九九五露娜。虽然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很晚,但毕竟到了这个时候,四周开始被黑暗支配,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着灯。若是再往前走200米左右,到达繁华街的位置的话,则依然灯火通明,和白天没有太大区别。但是,这一带很暗。
扑通一声,一只食尸兽从土中探出头来。它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慢吞吞地从土中现身。
它的全长大约1.2-1.3米不到,算是标准大小的食尸兽。但是,待在土里的它,究竟是怎么找到尸体在哪里的呢?这也是一个谜。
突然,食尸兽的耳朵抖了一下,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回到了出来的洞,转眼间消失了踪影。
在七个人躺着的道路边上,一个影子从一座废屋中摇摇晃晃地出现了。食尸兽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影子才逃走了。
影子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
当他轻轻举起双手,将手放到嘴边的时候,一团小小的亮光随之亮了起来。
亮光下,映出了被鳞片覆盖的薄唇,扁平的鼻子和向两侧突出的圆眼睛。
亮光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红色的光点在人影的嘴角前不远处。看起来,他好像是在抽烟。
呼地一声,随着叹息般的声音,影子吐出烟雾,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呢喃道,
「杰克…还有,琉卡翁吗…。呵呵…」
红光划过天空,落在地面上。影子伸出了脚踩在上面,亮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当食尸兽再次探出头来的时候,人影已经消失了。就像真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和「影子」二字很是相称。
四
如果问这个巴洛斯城的居民,这个城市中人们最集中的地方是哪里,10个人中有9个人会回答「第四区」吧。
这些早在五个多世纪以前就化作废墟的铁与混凝土的团块,曾是林立在世界各地的建筑物。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于是,人们便为了自己的方便,朝着优化的方向改造了这些像是半截被截断一样的建筑物。其中心便是第四区。
在整齐地铺着石头,宽约十米的道路两侧,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不仅如此,有的店甚至开到了马路中央。
店铺中卖的东西种类繁多,从日常杂货到食物,宝石,药品,动物,武器,弹药,想要找到这里没有的东西可谓相当困难。聚集在这里的人类的种类也很多,有长着螃蟹或虾一般的钳子的年轻人,有长着蜘蛛一般的八只眼睛的情侣,有身体如大象般巨大,长着长鼻子和大耳朵的老人,还有像鱼或者蜥蜴般全身覆盖着鳞片的女性,以及被全身羽毛包裹,长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飞翔的青年等等…
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被称为亚人。而且,更少有人知道,被他们称为诺玛尔的奇怪人种,其实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因此,能够理解自己在看到诺玛尔时所感受到的想法的真实意义的人,只有极少数。
但是,即使是这极少数人,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即使知道,也只是从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得知的。
在第四区中小跑着的少女,也不过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咖啡店『巴戎多』。在巴洛斯城中,算是历史比较悠久的咖啡店。由于宁静的氛围,磨得锃亮的美丽木纹,以及最重要的,由于墙壁上挂着的30号~40号油画的关系,使它获得了静谧的人气。画上画的是诺玛尔。
店的面积能同时容纳20~30位客人,店的二层还兼做旅馆。
在太阳落山的这个时间,店内的客人大约占了八成的座位。钢琴安静的旋律和店内的气氛(M o o d)很相称。弹奏钢琴的,是一位有着白色美丽毛发的猫眼女性。
一名青年出声呼唤身披甲虫一般坚硬皮肤的服务生,又点了一杯清凉饮料(S o d a)。这是他第二次再追加饮料了。
「真晚啊,迟到了二十露娜。」
柯比占在靠近道路的窗边位置占了个位子。他一边喝着第三杯清凉饮料(S o d a),一边对走进咖啡店的人影说道。
琳娜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不过真少见啊。琳娜,你居然会迟到。发生什么事了?」
「确实是有事。那个…啊,服务员,请给我一杯波兰波。」
「…所以呢?」
「啊,对不起,那个…」
琳娜把来时的路上遇到的那起争执说给柯比听。
柯比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听着,当他听到『诺玛尔』的地方时,眼睛闪烁出锐利的光芒,但琳娜沉迷于讲述故事,没有注意到。
当谈话结束的时候,波兰波正好送来了。
琳娜拿起放在面前的透明玻璃杯,伸出平常在口腔内呈螺旋状的舌头,插进注满了玻璃杯的紫色液体中。
看着用像吸管一样的舌头喝着波兰波的琳娜,柯比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看向店的入口。
「怎么了?」
琳娜收起舌头,疑惑地问道。
「琳娜,你说的二人组…是那两个人吗?」
被这么问道,琳娜慌忙顺着柯比的视线望去。原来如此,确实是那(•)个(•)二人组。
店里顿时嘈杂起来。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对着这么小声询问的琳娜,柯比也同样嗫喏着回答。
「你知道这家店的二楼可以住宿吧?看起来,好像是在说这件事。」
「嗯…嗯,我家确实兼做旅馆,房间也有空的。但是…」
兰克语无伦次地回答,半透明的脸上渗出汗水。他本来就是个怯懦的人,现在,面对着站在他前方的人,他的这个性格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但是什么…?」
对方的声音虽然很温柔,但因为外表是那个样子,所以反倒比骇人的声音显得更可怕。
「是…是的。那个…如您所见,我们家是木造的,而且也已经年久失修了。」
「…………」
「而且旅馆在二楼…虽然无礼,但是,客人您的体重…」
这下明白了。简而言之,他想说的是,如果是太重的人物,二楼的地板就会塌陷。
巨人——杰克故意「嗯~」了一声,故作沉思的样子回答道。
「这个嘛…。大概有三百公斤吧…。不行吗?」
「非常抱歉…」
对着真的一脸抱歉的店主,杰克回答道,「是吗,果然如此啊。」
「那么,这个女孩呢?体重差不多有六十公斤。」
「骗人!我才没那么重!」
巨人的影子中传来声音。他所说的就是这(•)个(•)女(•)孩(•)吧。至今为止,因为杰克庞大的身躯,兰克一直没注意到她。当然,女孩就是琉卡翁。
看了一眼琉卡翁后,兰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发出兴奋的声音。
「诺…诺(•)玛(•)尔(•)……!?」
在惊讶到几乎要昏倒的兰克面前,杰克竖起左手的食指。
「没有吗,怎么都无所谓了。你总不至于说,六十公斤也会让地板破掉吧?」
「所以说,我没有那么重啦!!」
对着以愤慨的声音这么说着的琉卡翁,杰克问「包括衣服和其他种种东西在内,你也敢说没(•)有(•)吗?」被这么一说,琉卡翁无言以对。
杰克斜眼看了一眼鼓着脸别过脸去的琉卡翁,继续着交涉。
「那个…也就是说,只有这位小姐吗…?」
「嗯,没错。多少钱?」
「五千巴库…」
「好。」
交涉似乎成立了。兰克从背后的橱柜里抽出住宿登记簿,让女孩写上名字。
「琉卡翁,就是我的名字。」
琉卡翁依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粗暴地写下『琉卡翁』。
「那个…可以的话,希望您能登记全名。」
「就是说啊。」
「麻烦死了,不要!」
「我说啊,那是你自己的名字吧?光想着自己轻松,可成不了像样的大人哦。」
对着训诫般的杰克,琉卡翁吐了吐舌头,补上了名字。
「那…那个…」
「嗯?」
「这…这是您的本名吗?那个…不是在开玩笑吧…」
「啊?果然你也会这么想啊?也是啊。我刚知道的时候也以为是个玩笑。」
「什么嘛,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起这个名字的。」
所以我才不愿意写全名啦,兰克瞥了一眼嘟嘟囔囔的琉卡翁,说道「那么」,
「请您住在从里往外数第二个,朝向左侧开门的房间。那个…名字就这样可以吗?那个…」
店里的客人们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倾听着。当然,琳娜和柯比也是如此。在这种紧张感中,兰克的响起起来。
「那个…是琉卡翁·阿弗雷杜讷·马雷里奥娜·图斯·迪德里希·艾琳娜·尹拜茨·奥姆斯杜亚·冯·霍恩海姆……可以吧?」
店里的大半客人都和桌子上的食物或是椅子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倒在地上。
只有钢琴的声音在苍白地继续。
「真是相当胡来的父母啊。」
听到有人这么低语,琳娜从心底里深有同感。
走出『巴戎多』之后,杰克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朝着光线稀少,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之所以纷纷避开他,是因为来到这里途中的那(•)场(•)骚(•)动(•)的情况已经扩散开来了吧。周围投来字面意义上的各种各样的视线。有昆虫一样的复眼,有蜘蛛一般的八只单眼,有蜗牛一样,位于沾满粘液的触角前端的眼睛,有像变色龙一样凸出的眼睛,当然也有像是一般人类的眼睛。虽然眼睛的种类很多,但从中送来的视线所蕴含的意义都差不多。也就是,畏惧与感叹,以及隐藏着羡慕感的感觉吧。
背对着这些饶有兴趣的视线,杰克朝着没有人的方向走去。
不久,杰克来到一个像是突兀出现的气阱一般空无一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话,应该可以慢慢说话了。喂,你不这么认为吗?」
杰克清澈的声音在苍白的满月下朗朗回响。
他的视线投向左边那棵相当高大的白杨树。
「出来吧。找我有事吧?」
「甘拜下风。」
伴随着苦笑的声音,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树荫之下。
影子是个瘦削的高个子。他正是在刚才的乱斗骚乱之时,吓到了为处理尸体而出现的食尸兽的人。
五
房间中,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单人床,小桌椅,厕所和浴室也都有,冰箱上放了几个玻璃杯,冰箱里面还有几瓶酒。打扫也很周到。
琉卡翁把装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的手提袋放到房间一角,在床上呈大字型躺下。
她叹了口气。
杰克去哪里了呢。
少女莫名地感到不安。
在遇到杰克之前,琉卡翁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防身,一个人睡觉。
无论是愤怒,喜悦,还是悲伤,她都只能孤身一人去品味。
她没有亲人,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也没有故乡。遇到的,都是已经变得不似人类的人。
其中。
只有他。
只有杰克。
把琉卡翁当作人来看待。
和她接触。
从那之后,两人开始一起行动。
「真是的。」
琉卡翁的心情逐渐恶化。
(留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的脸颊一下子鼓起来。
(我要找他索取对应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精(•)神(•)损(•)失(•)费(•)才行…)
自己该不会是被抛弃了吧?她的思考回路完全没有转向这种悲观的观点。琉卡翁已经开始考虑下次见到杰克时,要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了。
虽然她的身体已经是大人,可精神却完全没有成长。
不过,虽然琉卡翁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这种精神上的不成熟,有时也会成为她的救赎。
她的精神转换之快,让她即使遭受痛苦,也只要有一点点好事,就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大胆,让她即使面对与自己构筑的世界观完全相反,一般人看到肯定会吓一跳,甚至会发狂的事物,只会用一句『好奇怪』了事。
她的奔放,让她在直面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也能始终我行我素,即使事情以失败告终,也毫不在意。
其中无论哪一种,对于在现在这个世界生存来说,都算(•)是(•)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
琉卡翁的情况稍微有些过激。因此,她把细小的问题变成关乎整座城市的大问题的情况,也不止一次两次。
每次杰克都被迫去帮她收拾烂摊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杰克就不会引起问题,不仅如此,总的来说,他还会很高兴地承担同伴引起的问题。
应该说,这两人是一对谜(•)之组合吧。
琉卡翁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总是在思考一些让杰克为难的事情,摆出一副不听人说话胡闹的样子。正因为这样的性格,所以她现在在思考的才会是「对杰克提要求」这种事。有什么非常难得到的东西吗…她在这样思考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
嘎吱…嘎吱…
(嗯?)
传来了声音。而且,好像是有人蹑手蹑脚爬上楼梯的声音。其实也不能说是声音,只是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若有若无的声响。
人数很多。琉卡翁警戒起来。
订房间前,她已经说过不需要吃饭了。对方应该不是店里的人吧。首先,店里的人不需要偷偷摸摸过来,而且也不需要几个人一起来,而且,也不需要散发出警戒心和附着着欲望的思念。
(…也,也就是说…)
琉卡翁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笑容。就像是发现有趣游戏的孩子一样,她的眼中闪烁着充满期待和好奇的光芒。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害怕或者警戒,但琉卡翁并非如此。
(Lucky—♡)
这就是琉卡翁。
接近房间的人应该是想要小心翼翼地行动吧,但在琉卡翁看来,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琉卡翁将自己的思念慢慢覆盖全身。接着,那思念慢慢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距离房(•)间(•)本(•)身(•)变(•)成(•)了(•)琉(•)卡(•)翁(•)的(•)身(•)体(•),总共也没花上五露娜的时间。
琉卡翁的身体随意地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双眼紧闭。在这种状态下,她对房间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就像是尽在眼前一样。房(•)间(•)本(•)身(•)就(•)是(•)琉(•)卡(•)翁(•)的(•)身(•)体(•)。
轻轻的,门把手被握住,开始慢慢转动。对于琉卡翁而言,感觉就像是有一根手指被握住,被缓缓提起来一样。
门张开一个细如丝线的口子,一个瞪大的眼睛窥视房间。
看到躺在床上的琉卡翁,大概是以为她睡着了吧,门缓缓打开,三个人影从走廊的暗处静静地走进房间。
「话说回来,您还真是位粗心大意的人啊。」
瘦削的影子,用就像是对朋友说话一样的亲切口吻对杰克搭话。
「你是特意跑到这种空无一人的地方来吗?」
杰克也直言不讳。从旁人看来,两人就好像是熟人在闲聊。
「我指的是那位小姐哦。」
「……?」
「你们没有隐藏她诺玛尔的身份,在街上转悠,最后,你还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了…。这就像是举着「请来袭击我」的广告牌在宣传一样。」
杰克露出苦笑——他想要这么做,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于是轻轻耸了耸肩。自从身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后,杰克就失去了表情。只有右眼和其四周,是他可以操控的表情肌肉。
「乍看之下,你看起来像是特殊作业用改造人类(c y b o r g)啊。」
杰克「嚯」的低语。其中带着由衷的感叹。
「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知道这么脱离时代的词。」
「该惊讶的人是我才对呢。」
看着男人苦笑的样子,杰克稍微有些羡慕。
「听你的说法,特殊作业用改造人类(c y b o r g)这种脱离时代的东西现在还在运作,真是意想不到。」
男人没有展现任何移动脚步的动作。但尽管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不知不觉间缩短到了不到1米。
男人翻起像鱼一样的三白眼,抬头看着杰克。
杰克感到脖子上有火辣辣的灼烧感。在被改造成机器人的那一刻,他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觉了,但这并非真实存在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压迫造成的错觉。
(讨厌的眼神…)
这个男人的身上某处有一种不可信的特质。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直觉。而且,杰克的这种直觉从未落空过。
「是…杰克先生吧?」
男人伸出左手。
「我叫奇拉姆。奇拉姆·弗索斯。请多关照…」
「……」
杰克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应。男人——奇拉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干脆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杰克问道。
「我知道了,进入正题吧。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拒绝。」
杰克把头扭向一边,说。
「您立刻就拒绝了呢。」
奇拉姆笑着说。
杰克能看出来,奇拉姆的笑容,只是把表情肌肉扭曲成那种形状,是徒具形式的笑容而已。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最重要的是,这个自称奇拉姆的男人的声音很恶劣,无比的缺乏抑扬顿挫,而且毫无生气,非常夸张。
「像这种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尖,无论怎么看都很可疑的阴沉人的请求,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这就是杰克的想法。
「至少,能请您听我说几句话吗?否则的话,我就要受到主人的斥责了。」
「你被主人折磨也好,被吊起来鞭打也好,都和我无关。」
「也不至于做到那种程度,我充其量也就是被捆起来鞭打而已。」
「喂喂…」
对着瞪大了眼睛的杰克,奇拉姆微笑着说「开玩笑的」。
杰克总觉得事情的走向对自己不利。对方的处世能力要更高一筹。奇拉姆接着说道。
「如果您不打算听我的正题,那么为什么会跑到这么便于交谈的地方,还把我叫出来呢?」
「这个嘛…」
杰克一边用左手挠着脸颊,一边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回答。
「我还以为是今天傍晚被我打过的那帮家伙的朋友要来回礼呢…」
「原来如此。」
奇拉姆微微点头。
「不过,能不能请您先听听我的话呢?相对的,我一定会好好款待您。说不定,您还能听到感兴趣的话题哦?」
「嚯,比如说?」
「比如说,我的主人。」
说到这里,奇拉姆微微一笑。
「我的主人是诺(•)玛(•)尔(•)。」
人世黄昏
(亦或是公元二〇〇六年某个男人的记忆)
一
一个大事件的开端,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哪个时代,或许都是在进行到相当的地步之后才为人所知。
即使是现在正在进行的事情——被世间的学者称为『Self·Destructive·Syndrome(自灭综合征)』的现象,其明确的开始时间,也至今仍不清楚。不过,这件事的一端进入大众的视野,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三年,被发表在美国报纸『微波新闻』上的。
和现在一样,在当时的世界,由计算机和电子机器构成的网络遍布世界各地。其中,办公自动化系统是一般人接触最多的。出现了很多在视频显示器终端——即VDT前面工作的女性流产或生下畸形儿的情况。这就是上述报道的内容。
根据这篇报道,加拿大某报社的电脑操作员——四名孕妇生下的四个胎儿都有某种畸形。同样在加拿大,某机场售票处的电脑操作员——十三名孕妇中有七人流产。
类似的报告还有很多。比如美国达拉斯的西尔斯·洛巴克公司中,十二名孕妇中有八人流产;在加拿大国防兵站局中,十四名孕妇中有三人生下畸形儿,七人流产。
然后,现在。
全世界范围内,正常婴儿的出生率只有十年前的三分之二。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每三人中就有一人无法正常出生。而且,事情不仅仅限于刚出生的婴儿上。
现在,就连成人——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身上也开始发生了什么…是的,开始发生了什(•)么(•)。
人类的肉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人类身体的熵在急剧增加。
如果把现代四十多岁的人放到十年前的世界,会被当时的人认为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人类平均寿命为六十岁。
这是怎么回事。一九九九年平安过去了。日本没有沉入大海,恐惧之王也没有从天而降,人类迎来了二十一世纪。然而,现在我们却要从内部走向毁灭。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人类的肉体开始出现这种现象。
许多学者和思想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学说,有可信度高的,也有无凭无据的,但真相至今无人知晓。
在这种事态下诞生的,只有大众的不安和,以及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的许多新兴宗教。
而且,自灭综合征(•)这个词经常被提及。确实,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命名了。是谁说的呢。自灭综合征(Self·Destructive·Syndrome)……。
七月是炎热的季节,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记得,那天的炎热有一种疯狂的感觉。我记得上午十点左右,气温就已经到了三十度了。路上行人的脸上早已蒙上了疲惫和厌恶的阴影,再加上对未来的不安,在柏油路上升腾的热流闪烁中朦胧的人们的身影,简直就像是一群亡者。
我混在这样的人群中走过街道,喃喃低语。
我心想,或许,像现在这样身为人——以人类的身份死去,或许反而更好…
一想起我当时的心情,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以及期望着它的我…。
那是我从四年前,政府启动『计划(P r o j e c t)』那一刻起就一直抱有的黑色愿望。
那时,在决定启动『计划(P r o j e c t)』之前,我和我的老师——阿尔伯特·利弗尔姆·霍恩海姆教授,无论如何都想要阻止它。但是到最后,我们除了抱怨之外什么都做不到。一切都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人类就像是乘上了马车一样,奔向某一个未来。
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
『自灭综合征』。政府对这一现象的看法,大致如下。
「包括人类在内的高等生物的DNA中,有一种叫做『细胞时钟』的定时程序。它会在个体诞生一定时间后启动,原本是用来保护自身免受自然崩坏的影响而与外界进行信息交流的。而在这个程序中,发生了『误转录』。若这个错误亦被编入决定生物种类的程序之中,便诞生了动物的先行型。」
所谓的先行型,是指许多动物在成为完成品之前的未完成品。简单来说,大多数动物先是以不完全的先行型出现在地面上,然后再以弥补了缺陷的完成品的形式登场。
顺便一提,先行型必将走向灭亡。
例如,海豚的先行型是侏罗纪鱼龙、鳄鱼是植龙,海象是龟龙,野牛则是三角龙等。
哺乳类也有这种先行型。哺乳类大致可分为三个种类。也就是鸭嘴兽等单孔类,袋鼠等有育儿袋的有袋类,以及在胎内育儿的真兽类。人类属于其中的真兽类。而有袋类整个群体被认为是真兽类的先行型。比如猫与袋猫,兔子与褐兔袋鼠,鼹鼠与蜜袋鼯等。
然而,在有袋类中,并不存在相当于真兽类灵长目类型的动物。于是,一个假说由此诞生。『人(•)类(•)本(•)身(•),会(•)不(•)会(•)就(•)是(•)某(•)种(•)更(•)加(•)完(•)善(•)的(•)物(•)种(•)的(•)先(•)行(•)型(•)呢(•)』。
二
『计划(P r o j e c t)』…。这是一个没有被赋予任何名字,就只是以『Project』称呼的计划,它解释了『自灭综合征』(现在通常简称为『S·D综合征』发生的原因。无论其是否正确,它都由是政府正式发表,是与先前的见解同时树立的。
其内容实在是可怕,足以从根本上改变人类。
简而言之(虽然说得再复杂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如果人类本身是先行型,注定要灭亡的话,那么就让人类渡过先行型,成为完全的生物。也就是将人类的基因和其他生命体的基因融合,实现人工进化。
确实,生物化学领域在二十世纪末就已经使基因融合成为了可能,三十亿个DNA、RNA各自持有的特性也在二十一世纪初基本得到了解明。但是,我认为这是禁忌的科学。生命体这种东西,并不是按照计算在运作的。就连1+1=2这种简单的逻辑,在生命领域也并不通用。首先,即使现在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到那时,人类也就不再是人类了,而是可以称为兽人的亚人(S u b h u m a n o i d)。
按照主张推进『计划』的学者的说法,「在实施计划的一万个人中,也不会有一个人失去人类的特性。只是,将作为完成品而存在的其他生物强韧的生命力转移到人类身上而已」。
确实,失去人类的特性的可能不足万分之一,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吧。对于即将出生的下一代,以及再下一代,这样的说法都是成立的吧。然而,如果是一(•)亿(•)个(•)人(•)呢?
无论经过多少世纪,无论经过多少个世代,『计划』都不会对人类产生任何影响——我们敢这么说吗?
据说人类的细胞每分裂约50次,就会发生基因的『误转录』。在那个时候,「不失去人类的特性,只有其他生物强韧的生命力」——还敢说这种利己的,由人类的浅薄智慧所创造出来的虚构DNA序列,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吗?
而最为可怕的是,根据这个『计划』,本来该出现的、人类真正的后继者,也就是新人类,或许就不会诞生了。我们想要打破S·D综合征,反而可能让人类这个物种踏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正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或许「人是应被超越的存在」,而超越人类之物,应该由人类演变而成,而绝非是人(•)类(•)的(•)造(•)物(•)。
但是,政府大幅解除了对DNA的处置方法的各种限制,最终启动了『计划』。暂时,计划会如期进行吧。但是,在那之后,在经过了数个世纪的时间之后,计划究竟是否还会在原来的轨道上进行下去呢……。
我和阿尔伯特教授最为担忧的是,宛若中世纪的恶魔画作中描绘的地狱风景、半人半兽的生物徘徊的景色,可能真的会出现在这个现实的地球上。
伴随着沉闷的声音,一架客机飞过我的头顶。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再次开始慢慢前进。目的地是我的老师,阿尔伯特·利弗尔姆·霍恩海姆教授的私人研究所。我是被教授邀请而来的,但并不知道受邀的原因。
我离开柏油路,走进一条杂草丛生的河堤般的道路。我不禁怀疑,这个时代居然还留着这种路吗。随即,我闻到了在路上飘荡的植物气息。
在这条路上,我——马萨诸塞州州立理工大学(简称MIT)二零零四届毕业生卡托尔夫·库·里特尔心怀无尽的思绪向前迈步。
那天好像是个很热的日子。
三
眼前的府邸是一幢两层的白色建筑,外观看起来非常朴素。我每次看到这座宅邸,脑海中都会浮现豆(•)腐(•)的样子。无需隐瞒,我最喜欢撒上葱和酱油的豆腐了。不过,这是题外话。总之,坐落在背对苍郁森林的小山丘上的那座建筑,正是我的目的地,也就是阿尔伯特教授的私人研究所。
宅邸周围只种了几棵树,没有围墙和沟渠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知道附近到处都安装了机器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宅邸的大门上镶嵌着柚木制造的奇妙雕刻。门的旁边有一个门铃,我按下贴着可爱的兔子贴纸的它,随着一声轻微的叮咚声,不到五秒钟,门就开了。
「哥哥,欢迎你!」
伴随着银铃般的声音——实际上并不存在那种声音,但是这样形容也无妨,年轻的少女笑着迎接了我。
她是教授(p r o f f e s s o r)(我一般都这么称呼阿尔伯特教授)的孙女,和我已经有了六年的交情,经常『哥哥,哥哥』地叫我,对我很是仰慕。
少女一头无暇的柔润金发在肩头对齐,一双深邃的碧眼宛若静静荡漾的泉水。
前面我提到她很年轻,不过,她真的是很年轻。她比当年刚满二十一岁的我,年轻了十四岁。
也就是说,她是个六岁的女孩。
当我看到放在桌子上的绑着缎带的盒子和插着七根蜡烛的蛋糕时,我才终于想到了自己被招待至此的理由。
完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挠了挠头,这时,教授从书房里走了过来,对我说了句慰劳的话。
「哎呀,卡托尔夫,不好意思,还特地让你…」
对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我,教授让我坐下。我一边坐到椅子上,一边小声说。
「对不起,我完全忘了。那个,我什么都没买。」
教授「哈哈哈」地笑着说没关系,然后用左手捋了捋他引以为傲的雪白胡须。
「对琉卡翁而言,只要你能来,她就很满足了。」
琉卡翁是教授的孙女的名字。她的全名,我以前只听到过一次,但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只记得是个很长的名字。
在我和教授闲聊的时候,琉卡翁去了厨房。不久,门开了,伴随着美味的气味,端着摆满豪华菜肴的盘子的那(L i v i n g A n d r o i d家用机械人偶——通称LA和琉卡翁一起出现了。 三个人和一台机器。这场规模虽小但依然豪华的派对开始了。 「琉卡翁我啊,长大了以后要嫁给哥哥。」 琉卡翁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差点笑出声来。真羡慕小孩子啊。因为,即使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也能打从心底里相信,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大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啊——,在笑吧,你在笑吧,真是的。」 我对着「噗」地鼓起脸颊的琉卡翁苦笑着说,「没那回事哦。」 「哼,以后,我一定会长成一个吓哥哥你一跳的美人,让你求着我和你结婚。」 从「呸」地吐着舌头的琉卡翁身边,传来了教授哈哈大笑的声音。 「吓人一跳的美人吗。那真是太好了。就算是为了见到你的那个样子,我也要再活得久一些啊。」 「真的是真的哦。我一定会变成一个比在[ruby=•)个(•)在(•)墙(•)壁(•)那(•)边(•)睡(•)觉(•)的(•)姐(•)姐(•)还要漂亮的人。」
教授的笑声戛然而止,我也感到了几乎窒息的惊讶,向琉卡翁投去认真的视线。而琉卡翁本人则一脸茫然,不可思议地来回望着我和教授的脸。
我压抑住颤抖的声音,努力恢复平静。看来总算是做到了。
「琉卡翁,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姐姐?」
「……」
「没关系,爷爷和哥哥都不会生气的。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琉卡翁不安地窥视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答。
「那个,我在房子后面抓到了一只蚂蚱,把它带回了家。然后蚂蚱逃跑了,钻进了桌子和椅子的缝隙里,我想要抓住它…」
在我的询问下,琉卡翁把抓来的蚂蚱带回家后,让它逃走了。蚂蚱溜进了沙发和餐具柜的缝隙之中,为了抓住它,琉卡翁自己也钻了进去。那个地方从高处看是个死角,正当琉卡翁钻进那里的时候,教授走进了房间,打开了暗门,前往了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幼小的孙女就在沙发的阴影中偷看…。
「那个姐姐是谁?」
我抚摸着天真地问道的琉卡翁的头,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那个姐姐,是在琉卡翁的爷爷和哥哥们的工作中帮忙的姐姐哦。」
「可是,她总是在睡(•)觉(•)啊?」
「你已经进去那么多次了吗?」
琉卡翁回答说三次左右。
「那个姐姐之所以在睡觉,是因为哥哥们的工作还没有进展。如果那个姐姐起来的话…」
「起来的话…?」
「嗯,起来的话,哥哥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吧…」
「……??」
我对一脸没法接受的琉卡翁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再次开始了派对。这时已经是将近晚上七点了。我朝窗外瞥了一眼,由于季节的关系,窗外并非漆黑一片,但依然有一层薄薄的黑暗笼罩着世界。时值黄昏(T w i l i g h t T i m e)。
在那之后一个多小时,我离开了宅邸。迎着舒适的夜风,我离开了白色的建筑物。教授说,最近夜晚的城市很危险,建议我留宿一晚,但我不能总是接受他的好意。而且,我还有另一个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理由。
被大自然包围时感受到的清爽的夜晚气息,也随着我进入被钢铁和混凝土包围的文明力场和城市之中而开始带上热度。再加上湿漉漉的湿气,明明看上去是这么冰块,但实际上却充满了和白天大差不差的温度和湿气。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生物一样,把白天吸入的热气和湿气都吐了出来。
S·D综合征出现后,城市犯罪的数量光是在美国就增加了两倍,全球范围内更是增加了两位数。而在号称世界上治安最好的日本——或许是物极必反吧,日本的犯罪上升率似乎成为了世界第一。当然,和白天相比,夜晚发生犯罪的概率会更高。据说每有三个人外出,就会有一个人无法平安无事地回来。
即便如此,夜晚的城市中,行人还是络绎不绝。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这也和S·D综合征真正的出现原因一样,是永远的未解之谜了。
我来到一座满是老旧脏污的砖造公寓,慢慢登上公寓旁边的铁制螺旋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门,迎接我的是阴冷的空气和萦绕在眼前的黑暗。虽然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在高兴地闹了这么久后,我还是自然而然地发出叹息。我本来还自认为自己已经习惯独处了…。
我打开了灯。在荧光灯特有的几次闪烁之后,世界充满了光芒。
房间被许多的杂志、机械零件、光盘、洋服之类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在拥挤的狭缝中,我随意地走了过去。在外人看来,这个房间中或许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但我很清楚应该走在哪里。乍一看像是随意(A t R a n d o m)乱扔的东西,其实都处于严谨的规则之下。
我探进床底下,从床下面拖出一个闪着铅色钝光的巨大行李箱。说实话,很重,有将近一百公斤。
嘿咻!我发出口号,把它扔在铺着乱糟糟床单的床上,然后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把银色钥匙,插进行李箱的锁里。
确认三道锁全部打开后,我慢慢打开盖子。
行李箱中堆满了各种机械,线路,仪表等。我一一打开这些开关,调整仪表和电压,脸上不知不觉间开始浮现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我不在外过夜的原因。经过夜以继日的研究和开发,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卡夫娜系统。这就是这个机器的名字。话虽如此,也只是我擅自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而已…。
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曾经居住在夏威夷的咒术师。据说,这些被称为卡夫娜的人们掌握了人类创造的一切咒术,并且能随心所欲地驱使它们。
他们第一次在历史上为人所知,应该是在公元一七七八年,第三次踏上探险之旅的库克船长发现了夏威夷群岛,并于第二年登陆的时候与他们相遇。
直到今日,卡夫娜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被查明,其秘密仪式也大多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在了历史的黑暗中。尽管如此,卡夫娜的超人力量的轮廓还是经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夏威夷毕夏普博物馆工作的威廉·布里格姆博士流传开来。据记载,他们能预知未来,能够若无其事地在烧焦的熔岩上行走,能够治愈疾病,甚至能让死者复生。
布里格姆博士,以及众多观察者的报告显示,卡夫娜驱使的力量源泉被称为『玛娜』。顺便一提,玛娜是波利尼西亚群岛部落中共通的超自然能量概念,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中,能够通过接触像电流一样流动。而能够操纵玛娜,提高或是降低其活性的人,就是卡夫娜。
英国生物学家莱尔·华特森将这种概念称为『生物等离子体』,并为人所知。同时,它也被称为『Aura』或者『气』,在世界各地得到信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而我创造的这个『卡夫娜系统』,在效果上和卡夫娜的巫术相似。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给它命名。话虽如此,但它并不能做到在熔岩上行走或者预知未来。这(•)个(•)东西能做到的,是转移玛娜——也就是生物等离子体。根据华特森的说法,生物等离子体的转移,似乎也会同步转移当事人的记忆,所以也可以说是灵魂的转移吧。简单来说,就是『灵魂出窍机』。
我一边检查系统,一边感到了轻微的无力感。因为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本应该是纯粹的科学产物的这个装置内藏的几个物体。讽刺的是,那些都是被现代科学所否定的、魔术性质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合理的东西。
也就是,在转移玛娜时,用于监视不纯物的介入的『乌鸦眼球』,用于抑制副作用的『用鸡血在纯白布的上描绘的五芒星』,用于展示玛娜移动路线的『形象』等等…。画蛇添足地说一句,『形象』指的是神像。卡夫娜在进行玛娜交换时,『形象』似乎必不可少。总而言之,因为在这个装置植入了这样的非科学要素,所以我对自己迄今为止培养的科学知识感到了无力。
此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事实,让我体会到了无力感,或者说是脱力感。那就是,这个卡夫娜系统,并不是我(•)发(•)明(•)的(•)。
四
我做了个梦。我自己也十分清楚我在做梦。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个梦以一个男人的出生为开始。而在梦中,我变成了那个男人。那个人是我十分熟知的人物。
阿尔伯特·利弗尔姆·霍恩海姆。没错,那(•)个(•)男(•)人(•)是(•)我(•)的(•)老(•)师(•)。在(•)那(•)个(•)梦(•)中(•),我(•)变(•)成(•)了(•)阿(•)尔(•)伯(•)特(•)教(•)授(•)。
出生于一九三六年,地点在美国新泽西州,费城。是一个医生家庭的次子。
我作为阿尔伯特教授,亲身体验过这种光景。与此同时,另一个我也从别的地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虽然有两个我存在,但我知道这是在梦中,所以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我的父亲名叫安德鲁,母亲叫梅依,哥哥叫尤翁。
父亲是一名医生,但主要从事海军研究局(ONR)的军医工作。
我,阿尔伯特七岁的时候,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也开始给父亲当助手。但是,那年10月,父亲和哥哥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天,两人参加了海军的绝密实验,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事故的详细内容没有公开,海军也没有对家人说明情况。
我和母亲最初收到的,是哥哥死去的噩耗。我们急忙前往海军军营,在那里与变(•)成(•)一(•)把(•)灰(•)的哥哥,以及精神失常的父亲重逢了。
兵营中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人,吵吵嚷嚷的。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安德鲁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那是几乎不成声音的低语,根本听不清楚,但我…另一个经常从其他地方客观地观察情况的我,可以很清晰地听到。
「不敢相信…我……我们错了…不可能…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想法是对的吗…路西法?路西法…?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怎么会…我…我绝对…不相信…」
父亲反复念叨着。然后,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随之,仿佛撕裂喉咙一般的尖叫声响彻兵营。实际上,我能看到血块从他的嘴中飞溅出来。虽然他的双眼睁大到了极限,但他的视网膜上却什么都没有映出。
兵营里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向父亲。被所有人盯着看的他,像是撒娇的小孩子一样左右甩头,双手做出推开什么东西的动作,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开始胡乱后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嘴角还挂着泡沫。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经疯了。那副形象之恐怖,让看到他的人都感到一阵畏惧。但是,真正的恐怖还在那之后。
继续往后退去的父亲碰到了兵营的墙壁。但是,他(•)并(•)没(•)有(•)停(•)止(•)后(•)退(•)。父(•)亲(•)继(•)续(•)向(•)背(•)后(•)退(•)去(•),到(•)了(•)墙(•)壁(•)里(•)面(•)……!!
父亲以向后翻倒的姿势,消失了踪影。之后,勉强可以分辨出是人类惨叫声的声音震撼了兵营。惨叫传来的地方,可能是地底,可能是墙壁中,也可能是天花板上。
梦中的我,得知那场事件名为『费城实验』,其目的是将某个物体放置于强大的磁场中,从而使其从雷达波和可见光中匿去踪影,已经是一九五七年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对当时的事件进行了调查。到了那一年,我才终于知晓了这种程度的事实。那之后,我进入了美国的最高学府麻省理工学院(MIT)继续进行调查。因为,还有谜团没有解开…。
『费城实验』似乎取得了初步的成功,但是,应用于实验中的埃尔德里奇号驱逐舰从雷达和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数秒后,在距离费城三百四十公里的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军港现出了实体,之后又出现在了费城——引发了这样的怪异事态。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船上的人们似乎都遇到了悲惨的遭遇。有人精神异常,有人冻僵,有人燃烧起来,有人陷入了空白状态,有人的身体突然消失等等。我的父亲安德鲁和哥哥尤翁都是其中的一员。
我想知道的是,埃尔德里奇号驱逐舰在传送期间,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到底看见了什么。
关于线索,目击者,也就是进行实验时正在舰内的人物的证言是最为有力的。但是,事件的相关人员大半已经死亡或者精神失常,少数的生存者也被军方要求发誓保守秘密。而且,军方当局极力隐瞒这个实验,导致民间人士根本无从下手。
五
从梦中醒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如往常地陷入了虚脱状态。在那之后,我一定会被轻微的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所扰,但这次比往常都严重。
不知为何,我能在梦中体验他人的过去的细节——我拥有这种无比麻烦的能力。
就算我不想知道,这个能力也会发动。反过来说,就算我想知道,也会有做不到的时候。
也就是,随机(A t R a n d o m)选择一个熟人,以梦的形式观察其人生的能力。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在窥视他人的秘密、背叛对方一样,只会让我产生厌恶的内疚感。
但是,姑且不论我自己的心情,从梦中得到的信息,尤其是这次的信息,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阿尔伯特教授在政府启动『计划』时就辞去了大学的工作,为了自己的研究而蛰居在宅邸里。
当时,他和军方建立了联系。对此,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没有人比教授更厌恶军队了。就算是为了研究经费,又为什么…?
但是,现在我知道其中原因了。
教授在协同军方开发新武器的同时,也在探索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军事秘密实验。
我自己对此也并非没有兴趣。不,准确地说,我非常感兴趣。因此,我从做那个梦的那天起,就开始独自进行暗中调查。其结果,就是造出了『卡夫娜系统』,但这是后话,首先必须按顺序说明。
阿尔伯特教授先是寻找了当时的目击者和被害者,调查了埃尔德里奇的航海日志,这是我通过梦境得知的,也知道他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这也难怪。由军方进行藏匿的机密,不可能被一般人这么轻易地调查出来。
最重要的原因是,教授的手牌太少了吧。所以,他只能采取上述的一般方法。但是我不一样。我手上有好几张牌。在推进调查之时,这些资料会成为有力的武器……。
没错,那就是教授的父亲安德鲁发出的,甚至不能说是低语的低语。从梦的体验中,我得知,别说是年幼的教授,就连附近的人也谁都没有听到这句低语。但是,我,另一个我,在梦中经常置于第三者的立场,冷静地观察现在身为登场人物的我的那(•)个(•)我(•),清晰地听见了那低语。
那低语中可以成为关键的词语有以下三个。也就是,『我们错了』,『那个男人的想法是正确的』,以及『路西法』。
我所注意到的,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安德鲁军医和这个事件扯上关系是在一九四三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我们错了』中的『我们』,指的是当时的美军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男人』应该来自当时的敌国,也就是三国同盟的日本、德国和意大利中的某个国家。这里的重点是,到底是什么错了,我认为这可能是宗教上的问题。包含0美国在内的西欧诸国大多信奉基督教。而其他的宗教有犹太教,佛教,伊斯兰教,以及被称为异端的格诺西斯派。
为什么,我会把这个问题和宗教联系起来呢?那是因为『路西法』这个名字。这是基督教中经常提到的堕天使的名字。
言已至此,我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在日德意三国同盟中,对宗教有着非比寻常的关心,其知名度甚至高到被称为那(•)个(•)男(•)人(•)的的人物。没错,就(•)只(•)能(•)是(•)那(•)个(•)男(•)人(•)了(•)。
只能是,在这个地球上第一次挑起全世界规模战乱的男人;从起源于流浪汉的无赖集团——纳粹党的领袖领袖一跃成为德国首相的男人;自称为元首(F u h r e r),势如破竹地将广阔欧洲大陆的约七成掌握手中的男人;以及让后世的人都不得不对其抱以近乎惊叹之情的男人,阿道夫·希特勒……。
那么,安德鲁军医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简单地思考一下的话,难道是因为希特勒信奉格诺西斯派,所以他是在说那边的教义才是正确的,而基督教是错误的吗。确实,如果发现自己信奉的教派是错误的,他一定会非常苦恼吧。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句低语也算是得到了解答。但这并不能解释人类为何会持续燃烧十三天之久,也不能说明为什么人类会消失在墙壁里。或许,也有可能是我的思考方向完全错误,那些话完全有别的意思。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先从这方面开始调查。我开始调查希特勒本人,与希特勒有关的人,格诺西斯派,以及当时的德国…等等。
调查后,我发现,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漫画或小说中登场的反派一样,被非科学和魔法的东西所包围。哎呀,出来了出来了。像是香格里拉啦,亚特兰蒂斯啦,耶和华啦,圣杯啦,其中甚至还有巨匠造物主和奥丁之类的,让我不禁苦笑。话虽如此,相信他的人确实存在,并且在此基础上引发了全世界规模的战乱,所以也不能一概否定。实际上,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在军事方面拥有远超时代的超技术,这一点从第三帝国毁灭后,美、苏、英三国军队积极吸收纳粹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加入自己的军队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些超级武器(M i r a c l e W e a p o n)都大大偏离了既成的科学概念,其中似乎有些武器甚至到了现代也无法解释,所以不能轻视。
六
在调查过程中,最令我感到无力的是时代的变迁。我梦到自己成为了阿尔伯特教授,继而开始调查,是在公元二零零二年。此时,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与事件相关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即使调查到了什么,也无法继续进行下去。如果是一般人的话,这时候会怎么做呢?是会就这样放弃调查吗?说实话,我好几次都这么想。调查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我的动机只是单纯的好奇心而已。
但是,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也就是,继续调查。或许是有着某种可以称之为预感的东西在作祟吧。嗯,那是后话了,总之,我的调查还在继续。不过,要说那是调查也不太对……。
我所进行的调查,就是巡游古迹。地点有两处,一个是西柏林的斯潘道战犯监狱,另一个是法国南部的朗格多克地区。
这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也可以说是碰(•)运(•)气(•)。
斯潘道监狱。这是一九四一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只身开着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空降到英国苏格兰地区的鲁道夫·赫斯(同时也是阿道夫·希特勒的亲信)服刑了二十年以上的战犯监狱。然后,他在一九八七年突然自杀,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而在朗格多克地区,我来到这里最深处、被称为蒙塞居尔的岩山。据说,曾被称为希特勒的左膀右臂的党卫队首领海因里希·希姆莱曾多次派遣调查团前往该地,其目的据说是进行学术研究,但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我分别在这两个地方待了四天。目的是做(•)梦(•)。在(•)梦(•)中(•),我(•)试(•)着(•)成(•)为(•)当(•)时(•)的(•)纳(•)粹(•)分(•)子(•)的(•)一(•)员(•)。我也知道这只是无谋的碰(•)运(•)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想成为现在已经死去的人。明明就连变成现在还活着的人的梦,我都不能凭自己的意志做到…。但是,我已经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我已经走投无路到这个地步了。
结果…看来是徒劳。后来我才知道绝非如此,但当时的我什么也没能做到。因为我本来就觉得大概没什么成果,所以我并没有气馁,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是连我自己都感到疲惫的叹息。
我漫无目的地在巨大的岩块周围徘徊,把目光投向南方,看到了绵延着嶙峋岩石的比利牛斯山脉。
我再次仰望眼前巨大的石灰石岩块。这座据说长约一千米,宽约三百至五百米的石造遗迹,似乎曾经被称为『清洁派』的基督教异端教派当作神殿来据守。当时的天主教会似乎把这座巨大的神殿称为『恶魔的礼拜堂』或者『毒龙之头』。只从外面看的话,它与其说是神殿,不如说是一座要塞,而与其说是要塞,又不如说是一座石棺。
那无人来访的荒废的身影暴露在山与山之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以无法言语的身体诉说着人类的结局——毁灭的结局…
清洁派(Catharism)一词,起源于希腊语中意为清净的词『katharoí』。正如其名,清洁派的信徒似乎过着相当简朴的生活。但是,在七百多年前的一二四三年,要塞受到阿尔巴尼亚十字军的进攻,沦陷了,据说包含女性在内的二百一十名清洁派信徒被架到山麓的火刑台上活活烧死。
我仰望着依然残留着往昔惨剧痕迹的高耸要塞,蒙塞居尔城。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好像在被人盯着看。
这里又不是旅游景点,我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搭帐篷,引起怀疑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太舒服。
就在我考虑是无视还是稍微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对方从对面出现了。
我一反常态地愣住了。这并不是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个女性,也不是因为她是个绝世美女。令我吃惊的是她的打扮。话虽如此,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不,要说奇特的话,或许没有比她更奇特的装扮了。
她的身上什么也没穿。也就是说全裸,一丝不挂。
纤细的少女身体周围闪耀着好似连太阳的光辉都自愧不如地融化在周围的黄金色光芒。那是一头直到腰部、长得惊人、毫无瑕疵的柔顺金发。少女的肌肤就像永不融化的万年积雪一样白皙,映入我的眼睛。她的双瞳是拒绝人们伸手触碰的深海一般的钴蓝色。仿佛出自神的手笔一般,少女身上的每个部件都被安置在最能凸显美感的位置,即使以微米为标准去衡量也丝毫不差。再结合她稚气未脱的尚未发育的身体线条,使少女看起来像妖精一样。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应召女郎,她更不可能是触摸酒吧或者时尚按摩店的皮条女。总觉得她和这个国家的人不太一样,我还以为她和我同样是旅行者。一位女性独自一人来观光旅行,被坏人抓住,然后在危机之时逃了出来。我想大概是这样吧。但是,她的身上没有被粗暴对待的迹象,两只眼瞳中充满了和谐的光芒。怎么看都不像是遭遇过悲剧的眼睛。当我注意到少女双手中捧着什么东西,并且知道它是什么的时候,这个想法变成了确信。
它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像是玻璃或水晶。
然后,它变成了某种物体的形状。
那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头盖骨的形状。
那是水晶制成的头盖骨。沐浴在阳光下、闪耀光辉的它,与其说令人毛骨悚然,更让人感到神秘。再加上拿着它的是一位妖精般的美少女,更是增添了一层神秘。
我不知道自己就那样到底盯着少女看了多久。既像是几秒钟,又像是超过了一个小时。
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少女已经来到我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她个子不高,只到我的肩膀。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抬眼看着我的脸,准确地说是窥视着我的眼睛。那么我也必然变成了窥视少女眼瞳的样子,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的灵魂差点被那澄澈的眼瞳捕获。
「这个……」
少女用小小的,几乎是嗫喏的声音,将双手捧着的头盖骨递给我。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水晶骸骨。接过它时,我的手指微微碰到了她白皙而纤细的手指。一种既冰凉又温暖的,无法形容的触感传了过来,接着,又冰又硬的质感传到我的手心。
我来回看着手中的东西和少女的脸,同时用喘息般的声音问道。那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丢人的声音,
「你…到底是…。而且,这是…为什么给我…」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莞尔一笑。那似乎是一个悲伤的笑容,又似乎是一个终于安下心来的笑容。
少女慢慢地进入蒙塞居尔城的阴影中。当我回过神来,跑到那里时,只看到大大小小的崩塌的石灰岩倒在地上。仿佛一开始就没有人一样。
我还以为这是梦,但证明这并非是梦的东西,现在就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