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明石说话,是在今年二月。
这一天,我到桝形商店街买完东西,顶着一身雪踏上归途。从贺茂大桥看去的比睿山、鸭川绵延不绝的河堤、鸭川三角洲的松树林,全都彷佛覆上一层白糖粉,洁白无瑕,古都的静谧比平时更加沁入心底。
我当时的神情,想必阴郁无比。
去年秋末,我被逐出京福电铁研究会,现在只有小津会来找我。不过,小津只是去拜访住在二楼的樋口清太郎,顺道看看我。一边听他炫耀自己有师妹了,一边用电暖炉温暖手指,多么索然无味的生活——一想到要回到那间冰冷刺骨的四叠半,心情就沉到谷底。
我以后究竟该如何活下去?身在这无意义到极点的四叠半世界,即便专注凝视地平线的另一端,仍不见尽头。
回程路上,我心血来潮,去了一趟糺之森的马场。
南北偏长的马场是一整片白雪。到了八月,旧书市集的帐篷总会填满这座广场,但现在只是一片空虚的纯白。
我伫立于雪中,叹了口气。
多么安静,静得彷佛能听见雪片堆积的声响。
这时,我发现有一名女子走在我前方。她围着红围巾,手提包包。我对那道背影有印象。我曾在下鸭幽水庄见过几次。
不久后,她被雪绊了一下,啪的一声倒下去。
我心里一惊,正要跑过去,但在我抵达之前,她就站了起来,冷静拍掉身上的雪,继续向前进。
我才刚松了口气,她走了十秒,又大摔一跤。我又一次想跑过去,而我的好意又一次白费了。她马上又爬起来,踏稳积雪,向前走在银白世界里,简直是「不屈不挠」的最佳典范。
我不经意望向脚边,一只小熊玩偶埋在雪里。那是一只海绵制的灰色小熊,屁股跟小婴儿一样软绵绵。
我朝前方喊道:「喂——」
「你是不是掉了娃娃?」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摸索了一下包包,神情一惊。
我高举着熊玩偶,踩着积雪追上她。她接过失物,轻吐白息,说道:「谢谢你。」她表情像个苦恼的哲学家,专注揉捏玩偶。我问她,那是什么?
她轻柔地松开眉头,笑道:「这叫做软软熊。」
她有五只同款不同色的小熊,给它们取名为「软绵绵战队软软侠」,非常珍惜它们。「软软熊」,好名字,让人印象深刻,但她方才介绍时的笑容,更令我难忘。
○
八月十二日,晚上六点。
明石他们差不多是这个时间搭时光机回来。
我倚在下鸭幽水庄走廊的墙边,和沙发上的相岛学长面对面。正当有关人士滥用时光机,来去「今天」与「昨天」,只有相岛学长始终停留在现在,冷冷旁观这阵纷扰。
相岛学长的语气满是猜疑,说:「所以?这是什么骗术?」
相岛学长坚持质疑时光机的真伪。
根据他的推测,时光机只是一种消失魔术。毕竟我才出发去了昨天,突然又从二○九号室走出来,这就是证据。即便我表示自己是靠自己的方法回来,他还是充耳不闻。相岛学长说:「其他人也是用一样的把戏吧?」
「他们假装消失,实际上躲在别的地方,对不对?」
「我们何必特地躲起来?」
「我才想问啊!」
相岛学长愤慨地说。
「所有人联手戏弄我,真是有够失礼。」
你既然这么怀疑,不如自己搭一次看看——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赶紧吞了回去。时空旅行引发无数状况,已经吓得我挂肠悬胆,我可不想特地制造宇宙危机的火种。人根本不该搭时光机。这道具的风险太高,一点也不实用。
「你不相信就算了。人类不该这么早接触时光机。」
「所以你承认这是骗术?」
「随你怎么想。」
我冷漠地顶嘴回去,相岛学长便默不作声。
多么宁静的傍晚时分,只听得见些许蝉鸣。
熟悉的闪光忽地充满走廊,猛烈飓风吹袭。时光机出现在走廊前方,坐在上方的人登时倒了一地。
樋口学长缓缓起身,问道:「诸位没事吗?」
「我任何时候都活力十足。」小津说。
「没事是没事,不过……」羽贯小姐说着,轻抚城崎学长和明石的背。他们容易晕时光机,同时蜷缩着蹲在地上。
不过,明石作势爬回时光机。
「必须去接学长……」
「明石,不用去了,我在这里。」
在场所有人同时面向我,僵在原地。他们终于注意到我。所有人的表情彷佛见了鬼似的。
「你是怎么回来的?」
小津问了我,我答道:「我根本回不来。」
○
我被留在「昨天」,到底是如何回到「今天」?
如前述,可乐惨案过后,二○九号室为冷气举行守灵。樋口学长敲响木鱼,公寓房客在木鱼声中接连到访吊祭。二○九号室内时时有人在,我压根没机会溜出壁橱。节奏一致的木鱼声渐渐勾起我的睡意,我开始打起瞌睡。我的记忆只到听见樋口学长那句「屏除杂念,四叠半也凉爽如轻井泽——喝!」,就此中断。
等我回神,日光已经从拉门缝隙泻进壁橱。
我全身汗水淋漓,意识朦胧,好一阵子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当我恍神了一会儿,壁橱外传来几句呼喊:「你这混蛋!」、「小意思啦!」我偷看外头,只见小津跟我裸着上半身,拿着手帕互抽对方,节奏感十足。看来我不小心在壁橱中睡着,一觉到天亮。这时,我听见明石淡淡地说:「和睦之姿,蠢哉。」
而之后的一切,就如诸位贤明读者所知。
田村登场,樋口学长起床,城崎学长和羽贯小姐登场,发现时光机,举行「该搭时光机去哪」会议,第一次探险队(樋口学长、羽贯小姐、小津)出发,田村二次登场,接着是第二次探险队(明石跟我)出发……
这段期间,我始终躲在二○九号室的壁橱里。
真亏我身在那如同焦热地狱的酷热之中,还能不吃不喝不去厕所,整整忍耐一整天。但说到最煎熬的事,就是我无法阻止昨天的自己一行人犯蠢。我如果出去多管闲事,一切努力将成泡影。途中樋口学长等人暂时回归,不顾城崎学长忠告,用保鲜膜牢牢裹住遥控器。而我明知道他们的愚蠢举动将招致更大的惨剧,我却只能在壁橱里咬牙切齿。
等到我终于能离开壁橱,我品尝到目前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清爽与自在。就一个整整一天窝在壁橱里的人来看,四叠半内凉爽如轻井泽,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媲美贵船山泉,冰凉清甜。我把头伸进流理台,忘我地冲水,半温不热的麦茶大口喝到饱,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往厕所冲,打开房门。
相岛学长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沙发上。
「你、怎么会!」
相岛学长瞪大眼镜后的双眼。
「你什么时候待在那里的?」
「我从昨天一——直都待在屋里啦!」
我焦急地大喊,奔向厕所。
于是,我靠自己回到了八月十二日。
○
羽贯小姐震惊地说:「你在壁橱过了一整晚?你居然待得住。」
「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这时,羽贯小姐不解地说:「奇怪。」
「我们等一下要去昨天接你回来。现在这个你,跟等一下回来的你,加起来就变成两个你了,这要怎么办?」
「所以我说你们不需要去接我。」
从昨晚到刚才,一直都同时存在两个「我」。不过其中一个我搭上时光机去了昨天,不会再回来。或者严格来说,没有回来的我躲在壁橱过了一晚,才变成现在正在说话的这个「我」。
不过,羽贯小姐还无法会意。
「我感觉好像上了什么当。樋口,你能接受吗?」
「算不上接受,但也不需要故意挑毛病。」
明石站起身,呼出一口气,双颊稍微恢复血色。她缓缓走到我跟前,蹙眉瞪视着我,彷佛想看清现在的我是真是假。「所以,真的不需要去接你了?」
「因为我现在就在这里。」
明石松了口气。
「我是真心想去接你回来。」
「我知道,但你不用放在心上。」
「也就是说,事情全部解决了?」
「就是这么回事。」
结局来得过于突然,也难怪明石等人迟迟无法领会。就连我已经花了一整天,自己回到自己的时间,也仍然抹不掉脑中的质疑:「这么做的确符合脉络,但真的这么做就好?」时空连续体的构造已经超越我们的常识。良久,樋口学长郑重宣布:「结果完美,一切就圆满。」一股神秘的安心感渐渐感染在场的同伴,总之,这样就够了。
不知是谁先起头,我们回过头,望向走廊上的时光机。
时光机,多么诱人又危险的一项发明。这台机器一出现在这栋四叠半公寓,瞬间掳获我们的心,把宇宙逼上毁灭边缘。我再也不想跟时光机扯上关系,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内心仍藏有一丝欲望,想再用这项发明玩上一回。我深深感受到,人类就是这么棘手。
这时,田村举起手。「那个。」
「不好意思,虽然有点突然,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喔,你要回去了?」小津说:「你可以再玩一会儿啊。」
「大家好像很担心我。」
「大家?」
「我刚刚去未来拿遥控器的时候,委员会的人,还有我自己都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是半年前我迟迟没回去,同伴非常担心我。所以我最好快点回去。」
田村彬彬有礼地鞠躬。
「受各位照顾了。」
「你不准再过来了。」
城崎学长怒道:「给我们添了一大堆麻烦。」
「你用不着说话这么狠吧?」羽贯小姐骂道。
「多亏田村脑子转得快,我们才能拿到遥控器呀。」小津说:「真是天才般的主意,连我都想不到。」
樋口学长走上前,轻拍田村的肩膀。
「不用理会城崎。尔随时都可以过来玩,不用客气。」
「谢谢您,师傅,我很高兴能听到这番话。」
离别时刻来临,我居然也感到一阵寂寞。感觉就像暑假一结束,亲戚的小孩要回去似的。
说到底,田村如果没有搭时光机来到现代,我们就不会贪图昨天的遥控器,更不会让宇宙面临危机。他的言行举止实在欠缺时空旅人的自觉,也勾起我的怒火。但不知为何,我讨厌不了他。假如我们生在同个时代,或许能当个好朋友。
但愿在四分之一世纪后的未来,田村不会受樋口清太郎这类怪人干扰,过上有意义的大学生活。
「那么各位,珍重再见!」
一句复古的道别过后,田村拉下手把,时光机消失无踪。
正如他登场的突然,退场也退得毫不拖泥带水。
彷佛一切只是夏日蜃景。
「他回去了啊。」
明石呢喃道。
在这股感伤的氛围中,相岛学长怯生生地问:「难道,那是真的时光机?」
「你还没搞清楚啊?」
城崎学长无奈地说。
○
「明石今天有没有过来你们这?」
天花板的喇叭传来房东的声音,还参杂一点杂音。
「我想请她来拿昨天忘记的东西。」
明石仰望喇叭,不解地自言自语。
「我忘了什么……我去拿一下。」
等待明石回来的期间,樋口学长等人开始讨论庆功宴。
本来昨天就该举行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的庆功宴,但碰上冷气守灵,便延期了。
他们认为自己拯救整个宇宙,应该办得盛大一点,讨论很热烈。
不过诸位贤明读者已经知道,拯救宇宙的是我跟明石,其他人是彻头彻尾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我已经精疲力尽,没力气反驳他们。
羽贯小姐指着走廊角落,说道:「是说,那是不是田村的包包?」
我朝她的指尖望去,一个小小的黑色侧背包就放在那里。那毫无未来气息的俗气造型,肯定不会错,确实是田村的东西。
「他这个时空旅人有够粗心大意!」
「他也许会回来拿呢。」羽贯小姐说。
「我先暂时收起来。」
外表再怎么俗气,这终究是未来的侧背包。随便乱丢,不知道又会引发何种时空问题。
我打开二○九号室房门,把田村的侧背包放在流理台旁。
关上门前,我不经意仰望房间里的冷气。
田村说,在四分之一世纪过后的未来,二○九号室仍在使用同一台冷气。也就是说,我们本以为这台冷气已经死亡,却又奇迹复苏,之后又长久使用了一段时日。
这么看来,我们一开始根本不需要使用时光机。我们只是没意义地让宇宙面临危机,又费了大把力气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擦屁股。只是在「浪费时光机的功能」。
我正在体会这股难以形容的悲哀,小津蹭了过来。
「今晚你得请我一顿。」
「怎么变成我要请客?」
「因为你之前拿我弄坏遥控器当借口,狠狠欺负我一顿。但是遥控器已经恢复原状了,那我不就白白被欺负了吗?」
「你打翻可乐是事实啊。」
这时,我心里起了个疑问。
「是不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小津问。
「你昨天打翻可乐泼到的遥控器,是田村从未来拿到的那一支,对不对?明石今天又把那支遥控器带去电器行。如果那支遥控器修好了,会传承到未来去吗?」
「对啊,这样才符合脉络。」
「不不不,怎么可能,根本不符合啊!」
我从走廊的破铜烂铁山拖出一面老旧黑板,画起遥控器跨越时空的移动图。
我用粉笔画下的图,如下:
昨天可乐泼到遥控器。
↓
遥控器修好了。
↓
二○九号室又继续使用这支遥控器。
↓
二十五年后的田村把这支遥控器带到昨天。
↓
遥控器被可乐泼到。
(以下重复。)
「这确实有些古怪。」樋口学长轻抚下巴,嘀咕道。
倘若事实如前图,就是这个世界某一天突然平空冒出一支遥控器,接着永远在有限的时空内,也就是这二十五年内不停兜圈子。
不可能有这种事,换句话说,这起事件还存在最根本的错误。
此时,明石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各位,发生什么事了?」
「明石,发现严重的问题了。」
「我这边也有个天大的发现。」
她说完,拿出一个沾满泥巴的小东西。
房东刚才透过宿舍广播说的「失物」,就是这东西。
房东今天早上在克差的狗屋发现这个,但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东西,猜想应该是昨天来拍电影的学生忘记带走。不过明石一拿到手,当下就确定,这是克差在庭院里挖出的东西。
「这是不是冷气的遥控器?」明石说。
城崎学长嘀咕道:「不会吧?」
「是我一百年前掉在沼泽里的那支遥控器?」
把外头的泥巴洗干净,用剪刀剪开捆在外头的保鲜膜,一支熟悉的遥控器就出现在眼前。
遥控器被送往一百年前的沼泽,在地底度过百年时间,最后由一只热爱挖洞的狗儿克差挖了出来。
我们跟遥控器跨越百年时间,又一次奇迹似地重逢。
在场众人不禁语塞,羽贯小姐说:「可能还能用?」
「怎么可能?这遥控器放了一百年了啊。」我说。
「可是外观看起来完好如初呀。」
「毕竟我们捆得很牢固。」樋口学长得意地挺胸。
我换掉遥控器的电池,朝冷气按下电源开关。
「哔」的一声轻响,凉爽微风拂过脸颊。
在场所有人不禁感叹。
「也就是说,会变成这样。」
我把黑板上的图示重画一遍。
遥控器掉进一百年前的沼泽。
↓
就这样在地底过了一百年。
↓
今天早上克差挖出遥控器。
↓
二○九号室之后又继续使用。
↓
二十五年后的田村把遥控器带去昨天。
↓
可乐泼到遥控器。
这趟时空之旅其实跨越长达一百二十五年,多么壮阔。
而这支遥控器的下场是小津不小心打翻可乐,弄坏了它。这又蠢又俐落的结局,反而让人深感何谓「命运」。
「这是『跳跃吧!时空遥控器』※呢。」
注15:原文改自《跳跃吧!时空少女》。
明石低喃了句,又害臊了起来。
○
结局美满,一切圆满。之后就是大开庆功宴。
樋口清太郎自命「稀世的炒饭爱好者」,他表示「盛夏的炒饭才是属于青春的晚饭」,语气坚定不移;羽贯小姐自封「稀世啤酒牛饮家」,她喊着「啤酒!啤酒!啤酒!」,简直像是对流星许愿。由于上述原因,最后决定在炒饭与啤酒时不时彼此偶遇的地点,出町柳的中华料理店举办庆功宴。
我正要走出公寓正门,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相岛学长的眼镜!」
城崎学长搭时光机去一百年前的时候,大家联手翻找冷气遥控器。当时我找到那副眼镜,放在我房间的桌上,之后就遗忘它了。
「我马上去拿过来。」
我脱了鞋,调头回屋内。爬楼梯才爬到一半,二楼传来巨响,强风刮过楼梯。多么熟悉的声音。我赶紧上楼,窥看走廊,如我所料,田村慌慌张张从时光机站起身。
「喂,田村,你又回来了啊?」
「啊,你好。」
田村回过头,似乎有些害臊。
「我不小心把背包忘在这了,请问你有没有看到?」
「放心,我帮你收起来了。」
我打开二○九号室的房门,田村的背包还在流理台旁边。
我拿起背包,正要递给田村时,不小心掉到地上。背包落地时震开了开口,唐草纹路的手帕以及其他物品直接在走廊撒了一地。「抱歉。」我蹲下身,其中一个物品瞬间吸住我的目光。
那是一只浑身脏污的小熊玩偶。
「喂,田村,这是什么?」
「这个叫做软软熊。」
田村把东西收进背包,一边说:「我要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我妈妈硬把这玩偶塞给我。说是四叠半的生活很孤单,要我带着一起去。我其实根本不想要啦。我妈妈还有很多一样的玩偶,叫做『软绵绵战队软软侠』……」
这玩偶确实很老旧,但那软绵绵的屁股线条,我绝对不会看错。
脑中顿时鲜明地重现那复满白雪的马场。白雪纷飞,明石的足迹,埋在雪里小熊玩偶。田村从二十五年之久的未来来到现代,为什么会拿着同一个玩偶——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你是明石的孩子?」
「呃——嗯,算是啦。」
田村关好背包,吐了吐舌。
「你为什么不说!」
「我怎么可能当面告诉她啊。」
田村哈哈笑道:「我也有身为时空旅人的自觉喔。我知道万一历史偏离正轨,麻烦的就是我自己。『田村』是假名,我爸爸是入赘,所以我姓『明石』。」
「居然有这种事……」
「请你别告诉我妈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倒无所谓。」我苦苦呻吟。「也就是说,你其实早就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是你妈妈,不对,是明石告诉你的?」
「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田村坐进时光机,说道:「我妈妈很害羞,从来不说她大学时代的事,我爸爸也根本不告诉我,他怎么认识妈妈的……只说『一段两情相悦的恋爱,不值一提』。所以我只知道一点零星的事。她如果提前告诉我,我就能多帮点忙了……但说归说,反正宇宙危机已经解除,冷气也得救,没什么好挑剔。结果完美,一切圆满!」
田村设定好目的地,说:「这次真的要永别了。」
「大家还在二十五年后等我。我们等一下要去出町柳的中华料理店,庆祝时空旅行成功。」
「等一下!」
我急忙跑到时光机旁。
「你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你爸爸是谁?」
田村化身成西部片的牛仔,举起食指,啧了几声。
「不行、不行,我告诉你的话,未来有可能会改变啊。我有身为时空旅人的职责,才不做那么危险的事。」
接着,田村贼贼一笑。
「未来要靠自己把握。」
「你俗得跟什么一样,居然还耍帅。」
「那也是我的个性啦。」
田村闭上一只眼睛,但他动作生涩,我根本看不懂他在干么,之后回想,才察觉他是想抛媚眼。
「祝你好运。就此别过!」
他留下一句复古的道别,再次回到未来。
我愣在原地好一阵子,拿起相岛学长的眼镜盒,又沿原路回去。等我回到正门,同伴已经等得不耐烦,出声大骂:「太慢了!」我跟田村聊的那些事,应该深藏在自己心底就好。
我拿出眼镜盒,相岛学长开心地说:「就是这个!是这盒眼镜!」
不过,只有明石发现我不太对劲。当我们走过正门前方的碎石路,她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没发生什么事。」
○
我们从下鸭幽水庄,旁徨走向黄昏的下鸭泉川町。
拜时光机所赐,我感觉自己一直被关在「昨天与今天」这两天内。事实上,虽然我躲在壁橱里,却比其他人多活了二十四个小时。我会觉得这两天长得令人畏惧,也是理所当然。
靛蓝夜幕笼罩城镇,傍晚凉风不时吹拂而过。这景色、这凉爽,彷佛已经许久未逢。
「不敢相信,真是不敢相信。」
相岛学长走着,嘴里还抱怨个不停。
「你们未免太浪费时光机的功能了,居然只有往来昨天跟今天。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使用方式吧?至少带点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回来。」
我能体谅相岛学长的心情,但真不想被他这么批评。
「我们解开河童传说的谜题了。」
城崎学长听我说完,才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樋口学长发起飙来。
「我可没原谅你啊!」
「尔真是缠人,都当上历史人物了。」
樋口学长面向夕色天空,笑道。
「话又说回来,师傅,幸好冷气又复活了。真是的,我本来还不知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嗯,这样一来,我也能撑过剩余的夏日了。」
我听着小津和樋口学长的对话,反射性插了嘴。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可别想整天泡在我房间里。」
「不不不,不需要这么做。」樋口学长说。
「什么意思?」
「尔房间的冷气会外漏到我房里。」
照樋口学长的说法,下鸭幽水庄的墙壁很薄,处处都有空隙。樋口学长以往都仰仗二○九号室外漏的冷气,度过舒适的夏天。不过到了今年,长年住在二○九号室的司法重考生搬家了。
这时,他们相中了住在楼下的我。
这么说来,二○九号室空出来的时候,小津早早就来告诉我,也是他花言巧语一番,勾起我搬家的意愿,更是他亲自来帮忙我从一楼搬到二楼。我原以为他是因为害我被逐出京福电铁研究会,来帮我当作赔罪。不得不说,我真是滥好人一个。
「原来喔,是这种构造啊。」
羽贯小姐说:「难怪那间房间总是很凉快。」
我还震惊得呆愣当场,樋口学长忽然亲切地呼唤我。「尔啊。」
「我准许尔拜师入门,往后漫漫长日,还望尔多关照。」
明石回过头,微笑道:「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只能扬起尴尬的笑。
这样真的好吗?我是不是成了一群恶党的饵食?我也许已经扎扎实实踏上毁灭之路?
小津凑上来,揽住我的肩膀。
「就是这么回事,今后请多指教。」
「你难道只会耍些阴谋诡计吗?」
「别这么说嘛,这些都是为你好啊。」
小津一如往常,露出形同妖怪的贼笑,笑道:「这就是我的爱呀。」
「谁要那种脏东西。」
我答道。
○
穿越松林后,是一整片湛蓝天空,美丽且清透。
我们一行人来到河堤下方,走向鸭川三角洲的最前端。水流声变得响亮。樋口清太郎直挺挺站在三角洲的最前端,好似船长站在船首。高野川从东北来,贺茂川从西北来,在我们正前方汇集成鸭川,滚滚江水向南流。
街道上的点点灯光倒映在河面,看似一片银箔,摇来晃去。贺茂大桥稳稳横跨在眼前。大桥栏杆上,电灯整齐地排排站,投下橙黄灯光,车辆散发光辉,接连来去。鸭川河畔渐渐蒙上夜幕,时不时能见到傍晚来乘凉的学生,或是带狗来散步的路人。
我顺着跳石往西越过贺茂川,明石一个人追上了我。
「大家一直不肯走呢。」
「他们真的打算庆功吗?我已经饿得快死了。」
我渴望着炒饭与啤酒,回头望向鸭川三角洲。
樋口清太郎站在三角洲前端,张开双手,周遭行人纷纷远离他;小津不小心踩进河里,裤脚湿成一片;羽贯小姐指着小津,哈哈大笑;城崎在一旁焦急地张开双手,以防羽贯小姐摔进河里;相岛学长独自伫立在一旁,擦拭自己惯用的眼镜,忽然想起什么,笑得非常邪恶。他们真是一群古怪家伙。
我心想,为什么自己会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不过眼前的景象,让我莫名怀念。
彷佛自己以前见过这景象,所有一切不断地重复。这股强烈的感觉,想必是真正的既视感。
我站在河堤,眺望河对岸,街景的尽头看得见大文字山。
「我刚才思考了一件事。」
明石站在我身旁,说道:「说不定用了时光机,还是没办法改变过去。」
怎么可能没办法改变?我说:「过去之所以没有改变,是因为我跟明石努力让脉络前后一致。不然放着樋口学长、小津乱搞一通……」
「不过,他们还是成功胡来了一场呢。」
明石这么说也没错。羽贯小姐公然混进过去的我们,参观了电影拍摄过程。樋口学长也从昨天的自己手中偷到沙宣。但事实脉络仍然奇迹似地前后吻合,甚至可说是吻合过头了。
不过,假如搭了时光机,仍然无法改变过去,我们的努力又算什么?
「我试着把时间当成一本书。」
明石仰望靛色蓝天,解释道:「我们之所以感觉到时间是从过去流向未来,是因为我们只能体验这样的时间流动。先假设这里有一本书,我们不知道书的内容,只能翻开书本,一页一页读下去。可是假如这本书的内容早已是一本完整的书,遥远的过去,无尽的未来,全都……」
我终于明白她想说什么。
「你是说,所有事件都注定会发生啊。」
「我猜想,假如未来会发明出时光机,当然早已写进这本书里。这样一来,时光机引发的种种状况,也一样早就写在书里。『过去无法改变』,这句话严格来说并不正确。一切早已发生,根本没有改不改变的问题。」
「但若真是如此,听起来未来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不知道,什么都做得到。换句话说,这种状况就是『自由』,对不对?」
「不,至少我们已经知道田村会出生了。」
我说道,明石笑着说:「的确。」
「他真有趣,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之后,明石凝视着鸭川,思考了好一阵子。
我问她在思考什么?她回答我,假如按照自己刚才的理论,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的剧情就会改变。
我记得在那部电影里,主角银河进穿越时空来到幕末,阻挡明治维新发生。真要依照明石的理论,故事就会变成银河进穿越之后,不论做出任何失控行为,明治维新终究会发生。
「难不成你想重拍?」我问道,明石笑着说:「怎么会!」
「这跟那个是两码子事。我想拍新作。」
「嗯,这样比较好。」
「学长昨天说的,一个人在四叠半之间徘徊的故事。」
明石说:「我觉得那故事很棒。」
这时我彷佛收到上天启示,脑袋灵机一动,想到很棒的标题。
「就取名为《四叠半宿舍,时光机蓝调》,如何?」
明石顿时神情一亮。「很好耶!」
其实还有另一个能拿来拍电影的点子。干脆把昨天和今天发生在下鸭幽水庄的一切,也就是田村与时光机引发的一连串乱子,直接拍成电影。可以直接在下鸭幽水庄拍摄,扣除田村之外,所有演员都齐全了。
「那标题该怎么取?」
「我已经定好了。」
「什么样的标题?」
「叫做《夏日时光机蓝调》。」
明石微笑道:「是不是很棒?」
○
《四叠半宿舍,时光机蓝调》,以及《夏日时光机蓝调》。
今后也能继续协助她制作电影,实在令人欣喜。她想必能孕育出让人喜爱的废柴电影,让社团首领城崎学长面无血色。
不过,现下最急迫的问题,就是「五山送火」。
我在昨天,八月十一日傍晚,邀请明石欣赏送火,也得到正面答覆。
但那是因为八月十二日的明石拜托我邀请昨天的她。这次约定没有半点主体性,我不认为这在男女之间算是有效约定。另一方面,八月十一日当下,从明石的角度来看,我确实是基于主体性邀请她出门,当时她也答应我的邀请。因此基于上述事实,我可以得出一个判断,「明石原本就不讨厌我」。然而明石现在已经知道——是八月十二日的我邀请八月十一日的她,而且我是遵从八月十二日的明石指示邀请她。这假设如果成真,现在的明石不太可能把昨天的邀约当真。感觉我的脑子已经糊成一团了。
我望向鸭川三角洲,小津等人终于靠了过来。
「各位,我们赶快去庆功吧!」
明石呼唤他们,用力挥着手。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思考田村的话。
田村说,自己的父母是在大学时代相遇。母亲是明石,那父亲又是谁?是我们熟悉的人?又或是未知的某个人物。
我真心想说一句,那又与我何干?
平凡无奇的四叠半行列,一路绵延到时空的另一头。昨天和今天无异,今天又与明日无异——我想以今天为基准,挥别那无意义到极点的循环。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向明石开口。
这时,她低喃了一句:「学长。」
「我们要去哪里欣赏五山送火?」
○
今年夏天的黄昏,我想必永生难忘。
于是,我们的夏日时光逐渐走向尽头,而且不会重来,使用时光机也无法取回那段时光。
我和明石的关系日后如何发展,已经脱离本篇主旨,因此,我不愿一一撰写其中酸甜又羞涩的滋味。
想必各位读者也不想阅读那值得唾弃的玩意,白白浪费宝贵时间。
两情相悦,是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