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末,我做了个妙不可言的梦。
当时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内斗伤我极深,我断绝与俗世的交际,独自窝进四叠半。
梦境的内容是这个样子。
我自漫长又慵懒的沉眠中苏醒,从万年不收的床铺撑起身子。一如往常的天花板,一如往常的四叠半,一如往常的宁静。但我的心底却莫名鼓噪。我想去一趟公共厕所,打开房门,眼前不是公寓走廊,而是彷佛在照镜子,存在另一间四叠半。那间四叠半的窗后,还有另一间四叠半。我所到之处,都在四叠半里。我不知不觉间,困在古怪的四叠半世界。这梦境荒诞无稽,却又莫名真实。
今年暑假,我时不时回想起那段奇妙梦境。
原因可能呼之欲出,是因为今年暑假无益的每一天,像极了那梦境里的无数间四叠半。今天如昨天,明天如今天……毫无变化的四叠半房间排排站,往时空的彼端无限延伸。假如昨天跟今天一样,明天又和今天相同,今年夏天真有可能结束?
我徘徊在永恒的夏日时光——
○
我和明石搭乘时光机抵达「昨天」的时候,第一眼乍看之下,分不清眼前是否真是「昨天」。沉闷的午后酷暑,走廊上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风铃随风摇曳的声音……这趟时空旅行实在难以分辨差异。
不过,樋口学长的二一○号室房门贴了张纸,上头写着「正在房东屋里演出电影」。他没有电话,外出时必定写下外出原因,贴在门上,以便告知来访的徒弟、好友。这张纸代表现在这一刻,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正在拍摄中。
「明石,看来这里真的是『昨天』。」
我回过头,明石蹲在地上,虚弱地蜷缩着背。
「对不起,我有点晕……」
时光机搭起来确实称不上舒适。跨越时间的瞬间会一阵头晕,有一种内脏被震荡的感受,非常不舒服。不过我现在完全没事,可能是明石的体质很不适合时空旅行。
她撑着我的手站起身,跌坐在走廊的沙发上。
「学长……快点找遥控器……」
刚才——虽然是「明天」的刚才——空无一人的时光机回来时,我们面临全宇宙消灭的危机,当下只剩一件事能做。那就是搭上时光机,前往「昨天」,让冷气遥控器确实损坏,让事实前后连贯,并把小津等人逮回去。城崎学长嘴上要我想办法,却根本不打算搭上时光机,相岛学长又只会冷笑。田村虽然表示愿意一起去,我们郑重拒绝他。他过来会让事情更难收拾。
明石跟我现在承担了全宇宙的命运。
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过后,《幕末软弱者列传》的拍摄差不多要告一段落。拍摄部队即将撤回这栋公寓。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我在房间、走廊四处寻找遥控器,却完全没看见。
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能性,就是小津。
「我们必须找到他。」明石说。
「不,明石,你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
「这可不行,而且大家要回来了……」
她撑起身子,又一阵反胃,呕得眼角带泪。
我把时光机搬到晒衣场,用晒在外头的棉被盖住。我努力遮掩时光机,期间一直听见大学生在房东屋里喧闹的声音。电影社社员正在进行收拾工作。
当我从晒衣场回到走廊,只见一道人影入了我的视线范围,对方正要走过来。来人装扮成西乡隆盛,诧异地望向我。
「怪了,你们已经回来了?」
那是(昨天的)城崎学长。
明石缓缓从沙发起身。
一想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影响时间洪流,加剧宇宙危机,我们就不敢轻易说话。明石跟我都当场僵住,闭口不语。
城崎的神情更是讶异。
「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怪怪的?」
「我们一点也不奇怪。」我说:「正常得很。」
城崎学长大概想尽早脱掉热死人的服装,他摇了摇头,说了句「算了」,打算走进二○九号室。不过,满身大汗的假西乡隆盛才刚踏进屋内一步,马上大喊:「这是怎样!」他往后退,又说:「喂,遥控器给我。」
「遥控器在里面啊。」
「没有,不在屋里。」
「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没有。」
「我就说没有,你是要我在这间桑拿室里换衣服?」
城崎学长烦躁地把和服底下的毛巾拉出来,走上前逼问我。「遥控器交出来。」他的态度居然这么居高临下。但我找也找不到遥控器。我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想尽办法推脱,城崎学长渐渐开始质疑我的态度。「果然很奇怪。」他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收拾工作还没结束吧?」
「我们有事过来一趟而已,马上就回去了。」
「而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换了衣服?」
「我没有换衣服啊。」
「不不不,明明就换了。」
「是你的错觉,你演戏演得很累吧。」
「不对,我不会看错,你们一定有换衣服。」
明石突然站起身,语带怒气地说:「你会不会干涉太多了?」她的双颊终于恢复血色。
「我要待在这里、待在另一边,有没有换衣服,都是我的自由。凭什么我必须一一向城崎学长报告?你确实是我在社团的学长,但你没有权利监视我的行动。我坚决抗议,你显然是侵害隐私权!」
「等、等、等一下!」
城崎学长暴露他极低的抗压性。
「不是,明石,我没有侵害你隐私的意思。」
「那可以请你别管我吗?」
「我只是想要冷气的遥控器……」
「所以我们从刚刚开始不就说了,遥控器在里头。」
「呃不……可是……就……嗯。」
城崎学长全身缩成一团,最后闭上嘴。
这时(昨天的)相岛学长走了过来,嘴里还说着:「辛苦各位了。」他看了明石跟我的脸,疑惑地说:「奇怪?」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场还在收拾啊?」
再继续拖拖拉拉,(昨天的)我们就要回公寓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赶走城崎学长等人,突破眼前的困境。当我下定决心,绷紧身体——
「Yeahhhhhhhhhhh!!!」宛如传说摇滚巨星的呐喊声,忽然响遍走廊。
我们不解地回过头,羽贯小姐站在我们视线前方,站姿威风凛凛。
她双手高举过头,高声喊道:「时光机太棒了——!」
○
明石跟我脸色登时刷白,羽贯小姐仍然快乐地蹦蹦跳跳,接近我们。我似乎听得见时空连续体正在吱呀作响。
「大家都来了呀?都忍不住过来了吗?」
「羽贯,你干什么啊?」城崎学长看傻了眼,说:「你还真亢奋。」
「等等,城崎,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不敢相信!你有好好体验吗?你没有尽情体会这次难得的经验?」
「体验什么啊?」
「你真爱吊人胃口,你要更老实、更感动一点!」
我发现羽贯小姐误会了,而且这误会可能很要命。
她搭时光机过来时,城崎学长、相岛学长、明石跟我都在场。而现场的面孔跟「明天」一模一样。羽贯小姐误以为在场所有人,都是搭时光机过来的「明天的我们」。
我当场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羽贯小姐。
「羽贯小姐,你喝醉了。」
「讨厌,我才没有喝醉。」
「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明石也跑过来,向羽贯小姐使了使眼神。
「羽贯小姐,我们去醒酒吧。」
「唉呦,我就说我没醉……」
「你喝醉了,而且烂醉如泥。我们走吧。」
我们直接把羽贯小姐拖离现场,还听得见城崎学长在背后嘟囔:「莫名其妙。」
不论如何,多亏羽贯小姐胆大包天打乱对话,顺利让城崎学长转移注意力。这算是因祸得福。等我们来到楼梯口,羽贯小姐甩开我们的手臂,说:「你们干什么呀!真是的!」
「那是我要说的。你差点就毁灭宇宙了。」我说。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他们是『昨天』的城崎学长跟相岛学长。」
明石说道,羽贯小姐这才瞪大双眼。
「咦?是吗?他们没有一起搭时光机过来?」
「只有我跟明石搭时光机追过来。而且一看就知道了吧?那个城崎学长扮成西乡隆盛。」
「啊,对喔,抱歉抱歉。」
「请你千万要谨言慎行!」
我严肃地叮咛,羽贯小姐不悦地嘟起双唇。
「你何必这么生气?」
「只要犯点小错,就会毁灭宇宙。」
「所以说啊,你从刚刚开始一直嚷嚷『毁灭宇宙』,到底在说什么?」
但我没有时间慢慢跟她解释时空连续体的危机。我询问小津等人的所在地,羽贯小姐却说:「他们跑去公共澡堂守株待兔了。」她笑道:「他们想找到『昨天』偷走樋口洗发精的凶手,真是两个傻瓜。」
我隐约料想到了,但那对蠢蛋师徒当真极度缺乏危机意识,差点让我昏倒。
「他们打算毁灭宇宙啊!」
「我们去把他们带回来。」
明石率先下楼梯,但她刚走到楼梯的转角平台,又停下脚步,哀号道:「不行。」一楼正门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拍摄部队似乎已经从房东家撤回公寓。我们迫不得已,只能转身往上跑,钻进楼梯旁的公共厕所。我们在门后屏息凝气,大批人马随即踏响楼梯,吵吵闹闹上楼来。
门外传来「昨天」的明石跟我的对话。
「学长,你们接下来要去绿洲?」
「对,明石,你要做什么?」
「等我收拾完,我想去旧书市集逛逛。」
电影拍摄结束后,我们的确有过这段对话。像是既视感,又不是既视感。总之是名副其实重复了一次当时的对话。
明石耳贴厕所门,悄声说:「我的声音是那个样子吗?听起来真奇怪。」
「我不觉得奇怪啊。」
「不,就是很奇怪。」
明石说着,非常难为情。
突然间,有人想进来厕所。我迅速抓住门把,全身压在门上,双脚踩紧。不久后,我听见小津说:「厕所进不去。」接着拖鞋的脚步声啪答啪答靠了过来。「尔弄坏了吗?」这是樋口学长的声音,而小津回答他:「不是我!」他们两人联手想打开厕所门,我们也三人联手压住门板。两边比了好一阵子力气,终于让他们放弃使用厕所。
「算了,我去公共澡堂洗。」
「尔打算顶着涂白的脸去公共澡堂?」
「很恶心,对不对?连我都觉得这恶心的感觉会成为一代杰作。不觉得我如果在电疗池电得脸抽搐,应该会更恶心吗?」
「的确恶心到极点。」
「您都这么说了,我们赶快出发吧,师傅。」
「不,慢着,我要去取沙宣。」
没营养到惊人的对话告终,樋口学长和小津逐渐远离。
我把厕所门开了条缝,确认附近没有别人,便说:「走吧。」
下楼梯前一刻,我瞥向走廊深处,在那车站月台般的喧嚣声之中,「我」静静靠在墙边。(昨天的)自己近在咫尺——这体验实在诡异又新奇。假如我现在向(昨天的)自己搭话,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中邪似地凝视,(昨天的)自己忽然转向我。千钧一发之际,我躲了起来。
明石在转角平台回过头,压低嗓门呼唤我。
「学长,快点!」
我赶紧奔下楼去。
○
我们出了公寓,来到炎炎夏日下的住宅区。现在时间接近下午四点,阳光洒落,在脚边投下浓黑阴影,蝉在行道树上细细鸣响。
我心想,这简直是既视感。
但这景象并非既视感,而是确确实实重复一次相同的景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叶隙流光,明石走在光丝之下,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昨天收拾完,我回到公寓,城崎学长他们的态度很古怪,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还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这下谜题解开了。原来城崎学长他们在公寓见到未来的我。」
「也就是说,前因跟后果吻合了?」
「应该是。」
不过,我现在还是不太能接受。
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羽贯小姐的破天荒大冒险。
我们前往公共澡堂的路上,她也解释了经过。据她所说,他们一个小时前搭乘时光机抵达这里,她随即和樋口、小津分开行动,自己潜入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的拍摄现场。
「时光机在这种时候特别方便呢。」羽贯小姐笑道。
我听完解释,脑内浮现羽贯小姐昨天的模样。当时拍摄接近尾声,她出现在拍摄现场到处表现,旁若无人。而她刚才随口揭开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昨天在摄影机后面挑剔樋口学长的演技,帮小津补白妆,为筋疲力尽的工作人员发送回温的可尔必思,其实都是从未来来的羽贯小姐!
「可是这样脉络就吻合了呀。实际上,我昨天的确待过拍摄现场。」
事实的确吻合,但这真的行得通?
从下鸭泉川町走到御荫通,沿着高野川向东走,就能看到住宅区。最接近本公寓的钱汤「绿洲」,就在住宅区里。这座公共澡堂简直就是公共澡堂的理型,门帘印着大大日文假名「ゆ」字,老板坐在柜台里,脱衣区摆满大大的衣篮。不过,正如同前面文章重复了一次,眼前也重现一次我们前往的那间公共澡堂,没有分毫不同。
不远的未来,城崎学长、樋口学长、小津、我会来到这。我们必须在昨天的我们追上来之前,带走未来的樋口学长跟小津。
我正要穿越门帘,忽地停下拨门帘的手。
「羽贯小姐,你昨天待过绿洲,对不对?」
羽贯小姐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刚才说过了,我没有去公共澡堂呀。」
这就怪了。我昨天的确在绿洲听见羽贯小姐的声音。她还在女澡堂那边喊了「樋口——城崎——」。
难不成,当时也是「未来的羽贯小姐」发出的喊声?
倘若真是如此,事情就有点麻烦。我们光是现在带走樋口学长跟小津,没办法重现昨天发生过的事。必须让羽贯小姐也进去公共澡堂,等(昨天的)我们进去男澡堂之后,让她向(昨天的)我们搭话。而为什么我们必须特地创造事实?我只能回答,「因为昨天发生过这状况」。
想当然耳,羽贯小姐一听我的提议,一脸不情愿。
「我才不要,好麻烦。」
「因为你昨天待过女澡堂……」
「我就说我没去了,真是的,要我说几遍呀!」
她昨天确实没去泡过澡,所以「今天」一定要去泡澡。不然事实就不连贯了。
我拼了命向她解释用时光机改变过去,有多么危险。不慎走错一步,我或羽贯小姐,甚至整个宇宙都会消灭。羽贯小姐现在要不要进女澡堂泡澡,会决定宇宙的命运。幸亏我说服到一半,明石也加入帮腔,羽贯小姐半信半疑之余,还是点头答应。「真拿你们没办法。」
我详细说明昨天在绿洲的对话内容。我很担心羽贯小姐能不能如实说出口,明石随即说:「我背下来了。」
「我也会一起进澡堂,没问题。」
「明石,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她直视着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穿过绿洲的门帘。
○
柜台内侧,有个面熟的老爷爷正在打瞌睡。
这位老爷爷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简直跟自助澡堂差不多。
我把入浴费放在柜台,环视脱衣区。住进下鸭幽水庄之后,我已经看过这景象数次。木架上排满古老衣篮,冰箱里冰了咖啡牛奶和青汁※,吵死人的电风扇喀哩喀哩响,以及一台欠缺可信度的破烂体重计。
注14:源自日本的健康饮品,材料为羽衣甘蓝、大麦嫩叶、黄麻嫩叶等。
我朝脱衣区角落的不祥暗处呼喊。
「喂,小津,你在这里干什么?」
妖怪滑瓢全身靠坐在按摩椅,翻着白眼,嘴里同时发出「唔咿咿」的怪声。那台按摩椅简直是病态绝顶的机器,使用过后会全身不舒服,和「杀人电疗池」、「农学博士的变态青汁」,并称公共澡堂绿洲引以为傲的三大酷刑设施,广为人知。宽广如左京区,也只有人类黑暗面化身,也就是小津一个人愿意特地自虐,体验上述三种痛苦。
小津发现我,欣喜地撑起身体,说:「你也过来了啊。」
「欢迎光临『昨天』,时光机的乘坐体验还舒适吗?」
「别管那个,冷气遥控器怎么样了?」
「请放心,我已经顺利拿到手了。」
小津从裤子口袋拿出遥控器,恭恭敬敬递给我。
我收下那支遥控器,当下感觉既安心,又无比哀伤。这支遥控器形同魔法手杖,能为我开启一道通往灿烂未来的门扉。如今我却不得不主动送遥控器上西天。这不算悲剧,又有什么称得上悲剧?
「我要把遥控器归回原位。」我说。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拿到手!」小津问。
「滥用时光机,会让宇宙面临毁灭危机。你们不要做多余的举动,现在立刻回到『明天』。樋口学长上哪里去了?」
「他已经进去监视了,在浴池里。」
我拉开区隔脱衣区与浴池的玻璃门。阳光自天窗洒入室内,樋口学长正在右手边的大浴池泡澡。他缓缓举起手,说:「尔也来了呀?」他悠哉从容的态度,不带半点「监视」特有的紧张。我强调这次宇宙级危机,拜托樋口学长立刻出浴池,他却摇了摇头,说:「这可不成。」
「没办法了。我硬拖也要把你拖走。小津,来帮我。」
我才刚回头,差点尖叫出声。
「喂,你干么脱衣服!」
「当然是为了泡澡啊。」
「你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们必须有效运用时光机。一定要逮到偷走师傅沙宣的犯人。」
小津说着,推开我,走进浴池。
樋口学长、小津,这两个人现在在我眼中,彷佛是为了毁灭宇宙而生的恶人。脱衣区的挂钟时针指向下午四点十五分。距离昨天的我们抵达公共澡堂,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我愣愣站在浴池区的门口,忽然间想起一件奇妙的事。昨天我们来到澡堂时,已经有三个人先我们一步进了浴池区。那三人组用毛巾包紧头部,背对浴池,一直在淋浴。他们实在太奇怪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然而现在浴池里只有樋口学长和小津。现在所剩时间不多,那三人组何时会出现……
我想到这,猛然会意。我把费用放在柜台,拿走三条毛巾,扯掉自己的衣服奔进浴池区,把樋口学长和小津拖出浴池。
「用毛巾包好头,快!」
我们三个人肩并肩,在淋浴区同时坐下,完全就是昨天的奇妙三人组。昨天我在公共澡堂看到的那群怪男人,就是我们自己。
「不准让昨天的我们发现,身份曝光,宇宙就要消灭了。」
「可是我们必须抓到洗发精小偷啊。」小津说。
「就是说,必须严惩恶人。」
「樋口学长,不就是一瓶洗发精,我回去买给你就是了。」
「尔听好,不是买不买的问题,事关正义啊。」
这时,玻璃门另一头传来人声。现在生死一瞬间。我往门口瞥了一眼,(昨天的)城崎学长正在柜台付入场费。(昨天的)我们也接连走进澡堂。
「他们来了。」我说。
○
(昨天的)我们泡在宽敞的浴池里放空。
章鱼上臂软趴趴——小津唱起怪歌。
「《幕末软弱者列传》,感觉会是一部有趣的电影。」小津说。
「怎么可能?」城崎学长呻吟道。
「哦?城崎学长有何不满?」
「当然不满,我绝不认同那种废柴电影。」
「明石很满意就是了。」
「电影是向社会发声,我们应该更真诚地制作电影。更何况,这电影从剧本开始就乱七八糟。她打算把那种东西拍成电影的那一刻起,就代表她藐视社会。我只认为她在浪费才华。」
「反正只是外行人拍电影啊。」
「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让文化越来越沦丧。」
「不论如何,我的演技确实精湛又出色,无人能否定。」
樋口学长忽然开始自吹自擂。「日本的黎明是也!」
浴池正在进行上述对话,我则是默默靠在墙边清洗身体,一边竖起耳朵,甚至气得心想:「他们实在太悠哉了!」什么文化沦丧、什么日本的黎明?宇宙当真毁灭的话,那些事物还有什么意义?
樋口学长在我左边搓洗身体,时不时偷瞧身后。整个宇宙的危机将近,他却只在乎洗发精小偷。
「沙宣还在脸盆里呀。」
「樋口学长,算我求你,别生事啊。」
「人不把握良机,时光机又有何用?」
现在这间男澡堂内,分别各有两个樋口学长、小津跟我。而且所有人全身赤裸。若不将这三组丑陋配对隐藏到底,宇宙就没有未来。而且为了让时空脉络吻合,明石等人还在隔壁女澡堂待命。我想柜台的老爷爷做梦也没料到,一场赌上宇宙存亡的拉锯战,「绿洲」竟成为战斗的舞台。
更恐怖的是,(昨天的)樋口学长随后出了浴池,走到(今天的)樋口学长左边坐下,开始清洗身体。
他们还展开没营养的闲聊。
「夏天的公共澡堂真不错。」
「我深有同感。」
「但冬天的公共澡堂也别有一番趣味。」
「哦,这我也深有同感。我俩真合得来。」
宇宙彷佛逐渐扭曲,恐惧袭上心头,我拼命猛戳(今天的)樋口学长的侧腹,他却毫不在意。樋口学长和樋口学长意气相投,居然握了握手。
接着,(昨天的)樋口学长将沙宣递过来。
「这洗发精很不错,尔试试。」
「哎呀,太感谢了。」
(今天的)樋口学长接过洗发精,眼神无比想念。(昨天的)樋口学长低下头,摸了摸脚毛茂密的脚。我已经惊恐得要升天了。
这时,女澡堂传来娇媚的嗓音。
「樋口——城崎——」
「哦,是羽贯吗?」樋口学长回答:「真难得。」
「我偶尔也想来澡堂泡泡澡嘛。」
羽贯小姐传来的嗓音十分悠闲。「这样泡澡真不错,真是高雅。」
羽贯小姐的好演技才刚让我放下心,我就看到(昨天的)樋口学长开始洗头,(今天的)樋口学长也跟着解开包头的毛巾,开始洗头。等到莲蓬头冲掉泡沫,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同一个人。
(昨天的)我这时候站起身,正要走出浴池。
「我有点事要办,先回去了。」我听见这句话,(昨天的)小津在电疗池里电得抽搐,「你要回去了?」他疑惑地说:「你可以再悠哉一点啊。」
小津坐在我的右边,他悄悄在我耳边问:「我昨天就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有一点事。」
「齁齁——」
「我现在很忙,你安静点!」
「跟女人有关,是吧?」
我蓦地望向小津。
「看来我猜中了。」
小津低声说,贼贼一笑,一阵诡异气息油然而生。
「原——来如此啊。跟女人有关的话,我要来跟踪昨天的你了。」
「住手!」我想要抓住他,小津却一个滑溜逃过我的手,奔向脱衣区。
我想要立刻追上去,但现在可是紧要关头,樋口学长的身份随时可能曝光。而且(昨天的)自己正在换衣服。
我让樋口学长冲好头,用毛巾裹住他的头,便瞥到(昨天的)我急急忙忙走出公共澡堂。我抓起樋口学长的手,直接穿越浴池区。但还是没赶上,我走进脱衣区,小津同时已经冲出澡堂。他穿越门帘前一秒,一瞬间回头看了我。小津那张好似恶魔的微笑,我恐怕永生难忘。
我在原地气得跳脚,樋口学长主动找我说话。
「尔也别这么心焦气躁。」
「你以为是谁让我心焦气躁?」
「别气了,我这就收兵。」
樋口学长说完,得意地让我看了一样东西。那是沙宣。
「我在小偷偷走之前先偷走了。事实吻合了,是吧?」
他这么做,事件脉络的确一致。但用这种方式矫正真的好吗?
昨天樋口学长的沙宣在公共澡堂被偷走,所以他才搭时光机到了「昨天」。但是偷走沙宣的犯人,其实是搭乘时光机而来的樋口学长自己。樋口学长偷走樋口学长的东西,被偷了东西的樋口学长,又偷走樋口学长的东西。我究竟该如何处置这跨越时空的一人相扑?
我呆愣当场,樋口学长没理会我,缓缓开始更衣。
现状愚蠢过头,我简直快昏倒,但我仰望脱衣区的天花板,大口深呼吸。「这就行了。」我低喃。樋口学长说得没错,这么做因果不会矛盾,我没道理特地挑三拣四。就算这因果再怎么没有意义,前后吻合就够了。我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为此烦恼。
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靠近柜台。零钱叠得如山高,老爷爷仍然睡得又甜又香。
「明石,你在那里吗?」
明石从屏风另一边探出头来。
「成功了吗?」
「成功了。」
「结果洗发精小偷到底是谁?」
「我之后再告诉你,先不提这个——」
我把冷气遥控器托付给明石。
「遥控器果然在小津手上。麻烦你归回原位。」
「学长不回去吗?」
「我要去抓小津。明石,你先回公寓,把樋口学长和羽贯小姐送回未来。他们实在太有害了。」
明石点了点头,又疑惑地说:「可是,小津学长上哪去了?」
「我知道他去哪里。」
○
我走出公共澡堂,外头正要进入八月较长的黄昏时分。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我喃喃碎念着,从御荫通往西走。
来回想一下昨天发生的种种。我离开公共澡堂,回下鸭幽水庄途中撞见明石,而她正要前往旧书市集。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时冲动追了上去,打算邀请她欣赏五山送火,最后却选择光荣撤退。
——我要来跟踪昨天的你了。
小津这么说完,就离开绿洲。
现在时间八月十一日下午四点半,我正要追赶想追上明石的我的小津。
我不论如何,都要追上小津。不然他会亲眼目睹我的英姿,看我邀请明石失利,最后沮丧撤离旧书市集。
让人看到那模样,已经是难以言喻的耻辱,更别提小津目睹那场人间喜剧之后,会有什么举动。那个男人曾夸口,自己热爱用他人的霉运配饭吃,他不可能静静在暗处观望。无与伦比的乐趣肯定会令他失控,进行可怕的暴行,导致时空的规律偏离正轨。
破坏更胜创造——这正是小津的准则。
○
我是在一个大学社团认识小津,那社团就叫做「京福电铁研究会」。
很多人只看名称,以为这是一群铁道迷组成的团体,但「京福电铁研究会」的主轴跟常见的铁道爱好会大相迳庭。这个社团是以一个假设为根基创立的妄想铁道社团,而那个假设正是「京福电铁曾经连接京都和福井两地」。根据社团内部的传说,京福电铁的三条路线——岚电、睿电、福井,曾经组成一条长长的火车路线,叫做「鲭街道线」。现在城市仍处处可见鲭街道线的遗迹。
以上全是纯粹的鬼扯蛋,还望诸位贤明读者千万别当真。
社团主要的活动内容,就是追寻不存在的鲭街道线的「废线遗迹」,发掘当时的「遗迹」。社员人人兼具慧眼,近至城镇,远至森林,他们有办法在任何地方寻得遗迹。花费半天努力调查过后,最后到常去的居酒屋统整调查结果。社团有个传统,当天调查结果「最像一回事」的成员,可以获得一杯免费啤酒,我以前发现从福井运送海产到京都的「鲭列车」,曾获得这份荣誉。简而言之,「京福电铁研究会」,就是基于形同妄想的假设,想像幻想中的铁路,是无比知性的大人游戏。
当时是五月中旬,社团加入了两位喜好特殊的新生。我们在嫩绿苍苍的鞍马山中进行调查,调查活动结束后,我们到了出町柳附近的居酒屋举办新生欢迎会。调查结果「最像一回事」的成员生啤酒赠送仪式结束,新生也做完自我介绍,小津提议:「各位,今年要不要来点大胆的活动?」
「我们把社团的活动内容统整成同人志,在大学园游会上发售。」
目的是向大众宣传鲭街道线的浪漫之处。
一开始有成员听了这个提议,认为应该谨慎行事。毕竟鲭街道线其实是我们的「心之铁路」,每一个成员心中各存在一条鲭街道线。大家不一样,大家都很棒。真要统整成同人志,免不了要将火车路线的外型做某种程度的客观定义,每个社员想像的差异就会摊在台面上。这么做会打坏研究会的自由风气。
如今想想,这意见真是无比正确。
自春天到夏天,「京福电铁研究会」的氛围一路恶化。
原因自然得归咎于小津提议制作同人志。社员脑中开始想像一条「实用」、「合理」、「重视收益」的鲭街道线,而这念头成了内斗火种。以往这群男人始终保持绅士风范,尊重彼此的妄想,却渐渐开始对其他社员的妄想挑三拣四,一下子嫌「不够实际」,一下子嫌「不合理」,一下子嫌「收支会打不平」。
只园祭的时候,小津来拜访下鸭幽水庄。我对他说道:「感觉社团烟硝味越来越重了。」
「真是的,大家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小津说。
「还不都怪你,给我负责。」
「可是,我只是提了一个我觉得很棒的主意啊。」
小津悠哉地说:「总之,是人都会有这种时期啦。」
不过,进入暑假之后,社员之间的对立仍无平息的迹象,同人志的内容更是无从统整。我劝众人干脆放弃制作同人志,社员却无视我。其他人八成认为,事到如今不能退让。我四处劝说和解,试图填补社员之间的鸿沟,反而有社员指责我:「你怎么这么没主见!」
而且率先指责我的人,就是当初认为应该谨慎行事,珍惜研究会内「自由风气」的那位社员。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化作挑剔机器,成天拿着攻击性言词,劈砍周遭成员。由于他挑剔得太过头,秋天之初,他独自创立「京福电铁研究会福井派」,几乎等同遭到社员驱逐。研究会内斗却未就此消失,剩余成员又分为岚电派、睿电派,互斗得十分激烈,根本没人讨论园游会。
最后,派系各自独立为「岚电研究会」跟「睿电研究会」,原本的研究会只剩下我跟小津两人。话虽如此,这时我已经因为内斗而厌烦,与其他社员断绝联系,独自窝在下鸭幽水庄。
十一月下旬,寒意足以沁入体内之际,我孤单地用电烤盘煎着鱼肉汉堡排,小津又忽然来拜访。我俩喝酒喝到深夜。
「研究会已经没有其他社员了。」小津说。
「只剩我跟你,也没有其他事好做。解散吧。」
「唉,就这么做吧。」
于是,原「京福电铁研究会」就此灰飞烟灭。
然而这出社团兴亡记还有后续。
到了十二月中旬,「京福电铁研究会福井派」原本一直潜伏于福井地区进行调查,这时却主动向「岚电研究会」跟「睿电研究会」喊话,提议和解。大学园游会早已结束,继续为了同人志的内容彼此对立,未免太愚昧。
原研究会成员应呼唤而来,聚集在百万遍地区的居酒屋,每个人的表情彷佛被净化了,恢复正常。久违的宴会席上,彼此打开天窗说亮话,一件事实终于摊在阳光下:他们的对立,全都源自小津暗地搧风点火。
众人仔细检视内斗过程,是小津赶走日渐极端的福井派,也是小津设计岚电派、睿电派互相斗争。而追根究柢,社团内斗的契机,根本就是他提议要制作同人志。
「原来全都是那家伙的阴谋?」
「那男人根本形同魔鬼。」
「可是小津已经离开,我们没必要继续斗争。」
于是,「京福电铁研究会福井派」吸收「岚电研究会」、「睿电研究会」,全新的「京福电铁研究会」就此诞生。众人历经惨烈的内斗时代,友情更加稳固。社员誓言,今后绝不轻信小津这类恶人的谗言。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过完年后,我在大学生协的书店见到小津,他主动告诉我上述后续。
「——听说演变成这样。」
「喂、什么意思啊?」
只有我被孤立在外,无人闻问。
尽管遭遇如此惨痛的考验,这次内斗仍是「京福电铁研究会」一次宝贵的教训。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研究会将会世世代代传承这次愚蠢的内斗记忆,讲述研究会如何曾经走向瓦解,众社员日后守护自由风气,想必警惕在心。结局圆满,一切圆满——我本想这么说,但怎么可能圆满!那我要怎么办?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回归京福电铁研究会。
今年冬天,我窝在寒冷的四叠半内,彷佛抱火钵似地抱着电暖炉,愤慨地说「我之前明明那么努力劝说大家好好相处!」,他们充耳不闻,还指责我没主见,等到疯狂的时代过去,就把所有责任推给小津,又想要大家和乐融融。我实在吞不下这口气。
「他们如果主动来低头道歉,我倒可以原谅他们。」
不过谁也没有来拜访我。
我身边只剩下小津。
○
小津曾说:「命运的黑线可是系住我俩呢。」
时光飞逝,我进入大学已两年半,不但在判若荒野的四叠半内旁徨徘徊,好不容易结交的关系,只有跟怪人小津的孽缘。我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真是我的错?真希望能再多几位同志,最好是黑发少女。
直到越过御荫桥的另一头,我才终于追到小津。
通往糺之森的御荫通路上,正在进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跟踪大戏。小津在最后面,躲在电线杆的阴影处;他前方是(昨天的)我,抱着脸盆往前走;(昨天的)明石走在最前面。(昨天的)明石右转进了下鸭神社的参道,(昨天的)我随即跟上去,小津在电线杆阴影处观察那景象,愉快地抖着肩膀偷笑。「齁齁齁——」
我悄悄从小津背后靠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震惊地转过头来。
「咦?你已经追上来了喔。」
「走,回去了!」
「等一下啊,再跟一下!」
小津扭着身子。「有趣的接下来才要开始啊。」
「根本没什么有趣的。够了,现在给我滚回未来去。」
「不不不,你可瞒不过我。走在那边的女生是明石,跟在明石后头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小津见状,更是笑容满面。
「我说什么都要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小津一个滑溜,逃离我的手。我急忙伸出手,却只抓到空气,接着便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小津乘隙又跳又蹦,奔进御荫通。
「给我等一下!」
小津不理会我的呐喊,随即在糺之森失去踪影。
下鸭神社的糺之森早周遭一步,渐渐潜入黑暗。从通往神社本殿的长参道往旁边走,南北向的长型马场两侧已经排满无数白帐篷。客人在各处零零散散,扩音器响起广播,告知市集结束的预定时间。我飞快游走在每个帐篷之间,小津依旧不见踪影。
我倒是轻易瞧见(昨天的)明石跟(昨天的)我自己。
明石的脚步迅雷不及掩耳,从一个书架窜到另一个书架前,而我拼了命地追赶,彷佛成了西部剧里的弱者,遭骑马的法外之徒套上绳索,四处拖行。实在丢脸至极!
我昨天本想「有意无意」追上明石。但现在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的举止简直就是可疑人士。(昨天的)我焦急地左顾右盼,看似拿起旧书,又立刻跑回书架旁,然后又停下脚步,躲进书架阴影处。路过的买书客露出可疑的眼神,旧书店工作人员显然在怀疑我是不是要偷书,皱起眉头。不过,当他们发现我其实在追赶明石,随即了然于心,面露淡笑。
我从书架阴影观察(昨天的)自己,煎熬地抱头挣扎。我啊,别继续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丢人的面貌。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冲到(昨天的)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够了,快放弃!」
(昨天的)我的脚步渐慢。他跟前方的明石之间距离越拉越远,最后(昨天的)我终于停下脚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马场中央,环顾两排旧书摊帐篷,自嘲似地淡淡一笑。
我在书架阴影处一阵无奈,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原来发生过这回事啊。」
小津满意地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喃。他肯定从头到尾看完这丢人的场面。我已经没力气推脱了。
「我已经丢光祖宗十八代的脸了。」
「你本来就是丢光祖宗颜面的子孙呀。事到如今遮遮掩掩又能如何?这是修行,可以让你更加茁壮。」
随后,小津瞥向伫立在马场中央的(昨天的)我。
「所以,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我现在仍能如实回忆,(昨天的)我想了些什么。
一、我不可能自然地向明石搭话。
一、打扰明石很令我愧疚。
一、仔细想想,我跟明石之间的关系根本称不上亲近。
说也奇妙,我如今亲眼见到(昨天的)自己放弃追上明石,一股激愤涌上心头,想责怪自己为何当时退缩。可以的话,我真想跑向(昨天的)自己身旁,对他说:「不管三七二十一,追上去就对了!」(昨天的)自己居然还慢悠悠地想着「今天到此为止」,认为「明天还有机会」。但是「明天」的机会根本不会到来。
小津诧异地喊:「哎呀哎呀哎呀?」
「他掉头回去了啊。」
(昨天的)我转过身,一副失魂落魄,走向南方。
我目送丢人的自己逐渐离去,这时小津从旧书摊的帐篷溜出去。
他走到马场中央,傻眼地注视(昨天的)我,随后又瞧了瞧逐渐朝北奔去的明石。向北、向南,又向北看。他的视线如同手摇鼓,两边跑。最后,小津作势往南跑,我急忙上前挡住他。
「等等等,你想做什么?」
「他难不成是想『今天到此为止』吗?」
「就是这样,结束。」
我愤愤吐出这句话,小津瞪大双眼。
「咦?什么意思?你找明石去看五山送火了吧?」
「我没有。」
「那是谁找她去的?」
「谁知道!」
小津仰望天空,叹道:「唉唉。」
「反正你一定是找一大堆借口,什么『战略性撤退』啦,『明天还有机会』之类的。结果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抢先一步……你真的是,恬不知耻!」
「喂,少搬出大道理训我。」我说。
「你该觉得不甘心吧。」
「我再不甘心也没用,已经无法挽回了。」
「——不对,也不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小津高高勾起嘴角,贼贼地笑。日本时代剧里,奸商向代官大人献上金币贿赂的时候,就是小津这时的表情,怎么能允许这种面孔出现在神圣的糺之森里?
「今天的你代替昨天的你,去邀请明石就好了。你以为时光机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你根本没听懂,不能改变过去!」
我们手上的确有时光机。假如改变分毫过去,有可能招致宇宙毁灭,我们怎么能多此一举?我在旧书市集战略性撤退,已经是过去,那么有人邀请明石出去,也已经是过去。跟可乐泼到遥控器一样,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时光机对于现实没有半点用处。那只是一种危险至极、无处可用的特殊道具。
我再三劝说,小津仍然一脸鸭子听雷,有听没懂。
「所以你要放弃?」
「我是逼不得已。」
「好,我明白了。」
小津推开我,往南走去。
「喂、你想做什么?」
「因为今天的你已经放弃了,我要去说服昨天的你。」
「我就说宇宙会毁灭啊!」
「会不会毁灭——不做做看怎么知道。」
小津抛下一句毛骨悚然的发言,迈步奔去。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马上追上去,不顾路人惊呼「怎么回事?」,强行推开路人,一把扑向小津身后。
「打架了!打架了!」周遭传来呼喊声。
紧张气氛登时蔓延旧书市集,「喂喂喂,冷静点。」、「怎么了、怎么了?」惊呼声四起,开始有男人凑过来,却没有人上前制止我们。因为我们扭打得太过软弱,外人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在打架,总之就是一段极为尴尬的时间,似乎不需要外人制止,又不能坐视不管。
我攀着小津的腰,大喊:「我当然想重新来过啊!」
但是,我昨天在旧书市集犯下的失败,终究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是我害怕见证无法改变的结果,自己选择撤退,期待明天。为了弥补自己愚蠢的失败,不惜让整个宇宙陷入危机,只能说是桀骜不驯。宇宙灭亡的话,我再怎么喜爱明石也无济于事。为了守护她生活的这个宇宙,我必须心甘情愿,接受自己愚蠢判断的结果。这才是青春,这才是人生。
想到这,忽然一把辛酸泪意袭来。
我推开小津,在湿漉漉的地面当场下跪。
「求求你!乖乖跟我回去吧!」
小津手肘撑在地上,沉默不语,似乎看傻了眼。
周遭人墙屏息以待。接着,一名旧书摊老板走了出来,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名牌,写着「峨眉书房」。他顶着泛红的秃头,看似章鱼。
「我说你啊,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峨眉书房的老板温声劝了小津。「他都下跪了,你就原谅他吧。」
○
我拖着小津,离开糺之森。
「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没想到你会当真。」小津说。
「麻烦死了!你真是有够麻烦!」
「你不是很清楚我有多麻烦?事到如今何必抱怨?」
我们刚才在地上扭打,现在浑身泥泞。
不论如何,眼前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明石已经先回公寓,把樋口学长跟羽贯小姐送回原本的时间,之后我再和小津返回明天即可。返回我们的时间之后,立刻把田村赶回未来,并且誓言再也不碰时光机。
下鸭幽水庄宁静无声,恰似无人废墟。
时间来到晚间五点过后。电影社「禊」的成员似乎都回去了。
我们小心翼翼从公寓正门溜进屋。走廊处处尘埃,暗得如闹鬼的隧道,从正门一路通往屋内深处。爬楼梯来到二楼走廊,淡薄日光从走廊尽头的晒衣场照亮屋内,只见一道纤细人影静静坐在沙发上。
「我回来了。」我打了招呼,明石随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时,我发现她不太对劲。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铁青,手也紧握在胸前。我有不好的预感,肯定发生什么状况了。
「明石,发生什么事?」我问。
「时光机没有回来!」
明石悲痛地说:「我送师父和羽贯小姐回去的时候,千交代、万交代,要他们到了之后,立刻让时光机回来。可是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时光机还是没有回来。而且不只时光机没回来……」
「没关系,明石,你冷静点。」
「可是……」
「没问题,所有脉络已经吻合了。宇宙的危机已经过去。就算时光机真的没回来,我们也可以自己回去。」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石无力地摇了摇头。
「冷气遥控器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我倒抽一口气,彷佛脚下扎实的大地登时崩塌。
「我不是从小津手上抢过来,交给你了?」
「师傅把遥控器带到未来去了!」
正当小津跟我在糺之森的旧书市集大打出手,明石带着羽贯小姐和樋口学长,回到下鸭幽水庄。
她回到公寓优先要做的事,就是将我托付的冷气遥控器,摆回走廊的冰箱上。遥控器淋到喝一半的可乐,寿终正寝的地点,就是这个位置。之后,他们把时光机从晒衣场搬回来。
「到了另一边之后,请立刻把时光机送回来。」
明石再三叮咛,羽贯小姐也答应她。「交给我吧。」
接着,当时光机要出发之际,樋口学长忽然伸出手。
「啊,差点忘了。明石,把遥控器拿给我。」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明石下意识拿起冰箱上方的遥控器,交给樋口学长。
等到时光机消失无踪,她才惊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明石说完上述经过时,整个人灰心丧意,让人看了很不舍。
「对不起,这是我这辈子犯过最严重的错。」
「樋口学长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紧要关头,你却犯了致命的失误!都怪明石,宇宙要灭亡了。」
小津继续落井下石,明石垂头丧气,彷佛坏掉的傀儡。「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了。」她转身面向墙壁,喃喃自语,头一次一次撞着墙面。「宇宙的各位同胞,万分抱歉。」
「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搭过时光机,跟你同罪。」
我安慰明石。「而且,还有时间挽回。」
话虽如此,时间所剩不多。(昨天的)明石快要从旧书市集回来,(昨天的)樋口学长一行人也要从公共澡堂「绿洲」回到公寓;再加上(昨天的)羽贯小姐下了班,也会过来。等到所有有关人士齐聚一堂,(昨天的)我在鸭川河畔疗愈完心伤,回到公寓,便会爆发关键的可乐惨案。遥控器不在那之前回到「昨天」,宇宙就会走向终结。
「总之,我们慢慢等时光机回来。」
而这段时间,实在让人焦躁又沉闷。
明石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双手紧握。从晒衣场照进屋内的阳光渐弱,她低垂的脸庞也如同沉入水中,越发阴沉。一整个宇宙的责任几乎要压垮她。
我暗自在心中对她说: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是我不该妄想利用时光机拿回遥控器。而追根究柢,都怪小津把可乐打翻在遥控器上。没错,全都是小津的错。
晒衣场洒入的夕光,让人感受到宇宙末日。就因为一支小小的冷气遥控器,我们的宇宙即将走向尽头。明石这时待在我身边,称得上唯一的安慰,却因为小津也在,直接糟蹋了我的慰借。
然而,小津根本不在乎宇宙末日,他乐观地说:「总会有办法的。」我实在痛恨他没有下限的乐天性格。
「话又说回来,明石,我有件事想问你。」
小津忽然间向明石搭话。「你要和谁去五山送火?我很想尊重你的隐私权,但在这个节骨眼,还是希望你诚实告诉我。」
「喂,够了。」我急忙说:「不必挑现在聊这个吧?」
「怎么能这么说?这可是关系到宇宙存亡的大问题。」
明石一惊,回看小津。
小津语气犀利地质问她。「你要去看五山送火,对不对?」
「对,我是要去,但是……」
明石说着,瞧了我一眼,之后就闭口不语。「然后?」小津催促她,但她默不作声。这段神秘的沉默代表什么意思?
我终于按捺不住,也开口问:「明石,拜托你告诉我。」
接着,她盯着我,眼神似乎难以置信。
「你怎么会——」
明石开口的刹那,一阵蓝白闪光照亮她的脸。旋风肆虐,晒衣场的风铃激烈作响。
时光机回来了。
○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是谁邀请明石去看送火。都怪一群麻烦人物从未来一窝蜂跑来,让我们没心情继续这个话题。时光机出现在走廊上,不只载着樋口学长和羽贯小姐,连之前百般推脱的城崎学长、俗气型未来人田村也在时光机上。
「到站啰!」羽贯小姐宣布一声,走廊顿时热闹起来。
「为什么你们全部跑来了!」我吼道。
「冷静点。」樋口学长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真是抱歉,给尔和明石添了这么大麻烦。我们没有正确领会时光机的危险性。不过,不用操心,我已经彻底了解状况。尔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交给我们吧。」
「你们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但何必一群人特地跑过来……」
「同伴越多,你的心里越踏实啊。」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可以帮上忙。」田村说:「我身为未来人,也觉得自己有点责任。」
「既然你知道自己有责任,就别再多事了。」
我正疑惑城崎学长怎么安安静静的,才发现他瘫坐在走廊地板。看来他的体质跟明石一样,一搭时光机就会晕。
愉快好伙伴登场别说让我心里踏实,反而让危机意识的警铃大响。不只是这群不懂节制的时空旅人,昨天的他们再过不久也会聚集到这栋公寓。两群人一旦会面,恐怕只能一起大跳「不亦善哉!」,迎接宇宙末日。
「咦?」小津一见到田村,惊呼一声。「你不是刚才那个……」
「啊,我叫做田村,从未来搭时光机来到这里。」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一个未来人,打扮却很俗气啊。」
「哈哈哈,常有人这么说。这个时代好多没礼貌的人。」
明石挤开他们,奔向时光机。
「遥控器在哪里?」
「放心,我们带来了。」
羽贯小姐得意洋洋,高举遥控器,我和明石见状,当场目瞪口呆。
遥控器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保鲜膜,还用胶带牢牢固定住。「我们为了做这个保护措施,花了点时间。」羽贯小姐沾沾自喜地说:「不过,这是个好点子,对不对?这样可乐泼上去,遥控器也不会坏。」
明石跟我异口同声,怒吼道:「不会坏才糟糕!」
「为什么?」
「因为昨天的遥控器是坏的!」
「不可以改变过去!」
羽贯小姐嘟起嘴,说:「樋口,他们说不行啊。」
樋口学长摸了摸胡碴,叹道:「我还以为是个好主意。」
「所以我才叫你们住手。」
城崎学长扶着墙壁站起身,说道。
「我警告他们好几次,他们还是听不懂。太危险了,不能让他们主事。现在由我负责指挥!」
随后,城崎学长又一阵呕吐,瘫软在地。
「你这样子怎么指挥呀?」
羽贯小姐无奈地轻抚城崎学长的背。
总之,得尽快剥掉遥控器上的保鲜膜。明石从刚刚开始就在跟保鲜膜苦战一番,但这缠法实在内行,保鲜膜缠得很牢固,水完全流不进去。
她抬起头,拨开浏海。
「不拿剪刀,拉不开这层保鲜膜。」
我冲进二○九号室翻找书桌,抓了剪刀又回到走廊。
不知何时,城崎学长和明石换了手,正跟遥控器斗得面红耳赤。「剪刀在这。」我对他说,但他斗得太起劲,完全没听见。
「城崎学长,快用剪刀!」
正当众人围绕着遥控器,七嘴八舌地讨论——
「哎呀,各位齐聚一堂啊。」
走廊另一头传来熟悉的高亢嗓音。
「他是哪一边的相岛?」樋口学长在我耳边悄声问。
「是昨天的相岛学长。」我答完,啧了一声。我以为相岛学长昨天电影拍摄结束后,就直接回去了,完全没料到他会登场。
「各位已经去公共澡堂泡完澡了?」
相岛学长说着,靠了过来,忽地看向走廊上的时光机。「哎呀!」他轻声惊呼,看了好几眼。「这是什么?」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相岛学长露出讶异的神情。
「我在问这个,这一台。看起来真像时光机。」
「先不提这个。」
明石强行改变话题。
「相岛学长,你忘了东西?」
「是啊,我来找眼镜。」
相岛学长说着,眼睛仍盯着时光机。
「我会依照饰演的角色换眼镜,这样就能顺利地进入角色。所以我今天拍摄期间,一直戴着这一副眼镜,不过,我回去路上本来打算换下眼镜,却找不到平时用的眼镜。」
「那应该在我房间?」
我随即打开二○九号室的房门。
「遗失物品都暂放在我屋里。请进、请进。」
相岛学长依照我的企图,走进二○九号室,我瞬间关上房门,握紧门把。「为什么要关门?」门后传来相岛学长的声音。门把喀锵喀锵响,左右转动。我按紧门把,压低嗓门喊道:「被看到了,快点把时光机藏起来!」
同伴围绕在时光机旁,七嘴八舌起来。
「该怎么办?」羽贯小姐问。
「拿到晒衣场去就好。」
「放那里马上就会被发现了。」
「干脆送到别的时代?」
不过只送走时光机,时光机就再也回不来了。
「包在我身上。」樋口学长说着,坐进时光机。「我们暂时随便去个时代,再挑个适当的时机回来。」
小津马上搭上时光机。「请容我同行。」
尽管状况紧急,我觉得这人选真是糟透了。让破天荒二人组自由使用时光机,根本在亵渎时空连续体。
这时,城崎学长代替我发言。
「哪能交给你们乱搞!」
城崎学长呐喊着,把两人拖下时光机,自己搭上去。羽贯小姐奔上前,对他说:「城崎,就说你别搭了。你晕『机』晕得左摇右晃的呀。」
「与其让那两个家伙搭,不如让我来。拜托你们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一刻,是我有史以来跟城崎学长最心灵相通的一刻。他跟我一样,想要挺身守护时空的定律。身为共同对抗逆境的同伴,我们的情谊之坚定,足以超越立场、性格差异。「请你过十分钟之后再回来。」我说完,城崎学长坐在驾驶座上,坚定地举起大拇指。「我一定会回来,交给我吧。」
时光机开始低鸣,城崎学长又看了操控台。刹那之间,他的脸顿时血色尽失,似乎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
「喂,这个……」
哀号戛然而止。
时光机伴随光与风,消失无踪。
○
相岛学长打开门,探头看向门外时,时光机已经消失不见。徒留狂风过境的余韵,风铃叮当作响,久久未停。
相岛学长恨恨地说:「房门怎么打不开了?」
「哎呀,有吗?我房间的门偶尔会卡卡的。」
「我感觉有人压着门啊。」
「哈哈哈,我们何必这么做?」
我朝同伴使了使眼神。现在只能装傻到底。
樋口学长、羽贯小姐和明石和乐融融坐在沙发上,笑容可掬。小津和田村陷在破铜烂铁山里,一样笑容满面。「城崎学长呢?」相岛学长问道,我回答:「他突然有事,回去了。」
相岛学长一出房间,小声惊呼:「啊!」
「时光机不见了。」
「时光机?」
「刚刚不是还放在这?我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有那种东西吗?」
我侧了侧头,表示疑惑,其他同伴也跟着侧头。
相岛学长越来越没办法肯定。
「真是怪了。」
「你应该是做了白日梦吧?」
田村嘻嘻笑着。相岛学长盯着他,眼神狐疑。
「——话说回来,你又是谁?」
「我吗?」田村一愣。
「你回话回得那么自然,但我是第一次见到你。」
「他是小津学长的侄子。」明石随即出口帮忙。「他趁着暑假,来大学参观。」
「对对对,没错。我叫做田村。」
田村配合明石,和小津亲密地勾肩搭背。
「你找到眼镜了吗?」明石问道。
「完全找不到。」相岛学长气愤地说,开始翻找走廊上的破铜烂铁。我希望相岛学长在时光机回来之前离开。但是他迟迟不打算离去,还找田村聊天。「你参观过大学,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出乎你意料,是个无聊的地方?」
「嗯——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无聊。」
「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认为。」
相岛学长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中田村的答案。
「那是因为你还没尝试自己的可能性。如果你进了我们大学,新生欢迎会的时候可以去一趟钟楼。届时所有各式各样的社团都在那里,等着迎接新生。那里存在无数通往未来的门扉。你想要度过有意义的大学生活,就加入社团吧。只是当个旁观者在外头看,不可能开拓未来。」
「可是,没有我特别有兴趣的社团。」
「没兴趣也无所谓,总之先加入。」
相岛学长的眼镜闪过光彩,果断地说:「不然你可能会度过毫无收获的四年。比方说独自窝在这栋四叠半公寓的某间房里。这种鬼地方到底存在什么可能性?这里没有恋爱,没有冒险,什么都没有。昨天如今天,今天如明天。天天过得像食之无味的鱼板。这种生活哪称得上『活着』?」
「你说得太过头了!」我坚决反驳:「这种生活也有它的滋味。」
相岛学长依旧毫不留情。「这种话不过是输家在自欺欺人。」
「人是因为自己蕴藏着可能性,向外踏出一步,世界才会看起来多采多姿。你的价值,就在于自身无限的可能性。当然,我没办法保证一定有一段美妙生活等着你。你可能着了古怪宗教社团的道,也可能被卷入社团内斗,造成严重心伤。也因此,我更想告诉你,受伤也无所谓,尽全力发挥你的可能性,这才叫青春!」
这番演讲义正词严,听在一个躲在充斥不可能性的四叠半中,始终走不出去的人耳中,实在刺耳。
话虽如此,我可不能光受相岛学长感召。明石从刚才开始就做出各种奇妙举动。她左晃右晃,一会儿环顾地板,一会儿目光扫过墙边的破铜烂铁。
「怎、么、了?」我用气声问道。
「遥、控、器、在、哪、里?」明石也用气声回问我。
「喂,你能不能帮我找眼镜?」相岛学长对我说:「这副只是演戏用的眼镜。我现在没办法转换状态,很伤脑筋。我明天下午再过来拿眼镜,请你在我过来之前找到。」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眼镜。」
我满口答应,相岛学长这才回去。
等他消失在楼梯尽头,明石跟我才急忙翻找四周。
「怎么了?」羽贯小姐从沙发撑起身。
「好奇怪,遥控器不见了。」
「这下糟了!」樋口学长和羽贯小姐喊道,整个人跳起来。「糟了、糟了!」小津和田村也喃喃念着,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接着,他们开始粗鲁翻找破铜烂铁山。
「拜托各位做事谨慎一点!」
明石慌张喊叫。
「不可以弄乱过去!」
○
众人彻底翻找走廊一遍,只找到相岛学长的眼镜,冷气遥控器仍然不见踪影。明石叹了口气。
「看来是城崎学长带走了,毕竟刚才那么手忙脚乱。」
「那个男人看似可靠,其实不太可靠啊。」樋口学长说。
「他才不想被你这么说呢。」羽贯小姐笑道。
「不过,真伤脑筋。他不早点回来,事情是不是不太妙?」
现在时间,下午五点半过后。距离可乐惨案发生,已经剩不到三十分钟。
还有件事挂在我心上。时光机消失之前,城崎学长露出古怪的表情。他当时看了操控台,不知为何神情震惊?我提起这件事,樋口学长则说:「他应该是看了目的地的年代,吃了一惊。」
「樋口学长,你当时准备去哪个年代?」
「九十九年前。」
在场所有人闻言,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我本来觉得机会难得,干脆去古老一点的时代。」樋口学长继续说:「我本来要提醒城崎,还是来不及。但他也有错。他挤开我,自己坐上时光机,就应该先亲眼确认目的地。」
「九十九年前,就是大正时代啊!」
「正是。」
田村这时怯生生地举起手。
「那个,这个时代可能不太妙喔。我之前听房东说过……大正时代,这附近原本是沼泽。」
据说在大正时代,这附近是一整片树林与田野,人烟稀少。
下鸭幽水庄现在的所在位置,曾经是一片宽广的沼泽。墨绿沼面浮着藻类,看似一丝丝长发,大白天来看也是阴森森的鬼地方。
据说有一年,夏末的傍晚时分,一个男人去河对岸找医生,回程经过沼泽前方。夕阳照红了沼泽,沼面宛如一滩血泊,比平时更加恐怖。男人想尽快离开这地方,快步走着,沼泽忽然吹来一阵腥风,并传来一阵奇妙的声响:「呕恶、呕恶、呕恶恶。」男人望向沼泽,不禁浑身颤抖。
夕阳下,慑人的沼泽正中央浮着一个可怕的怪人。在远处仍看得出,那怪人身材壮硕,浑身盖满墨绿藻类,嘴里大口吐出某种东西,还不时苦苦作呕。那肯定是河童,据说河童会把路过的行人拖入沼泽。
男人连滚带爬逃回村里,四处嚷嚷:「有河童!有河童啊!」
村民以往饱受河童传闻惊扰,随即回应男人的呼唤,人人手持武器赶到沼泽边。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刺眼强光盈满周遭,大风吹倒所有村民。甚至有人惊恐过度,仓皇逃跑。
妖异的光与风平息过后,怪人不见踪影,夕色染红的沼面,徒留腥臭徐风吹拂。
九十九年前的大正时代,这座公寓并不存在,甚至连公寓下方的土地都不存在。这里曾是沼泽,本公寓之所以取名「幽水庄」,阴气森森,不像学生宿舍该有的名号,也是源自那座沼泽。假如城崎学长在这栋公寓的二楼搭上时光机,不偏不倚移动到九十九年前的相同地点——
「那只河童,搞不好就是城崎学长。」
田村说完,现场一片沉闷静默。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巨响。
「是不是城崎回来了?」羽贯小姐说。
我们立刻跑过走廊,窥看楼梯下方。
楼下安静了好一阵子,接着一阵怪声接近,啪答……啪答……啪答……听起来像是用湿布敲打地板的声音。随后,一个壮汉爬上楼梯,外表如同河童传说的描述,全身挂满绿藻。来人正是城崎学长,他活着从九十九年前的沼泽回来了。他双手扛着时光机,踏稳阶梯,一步又一步爬上楼。
城崎学长抵达二楼后,缓缓将时光机放到地板。
「呕恶。」他一阵呕吐过后,烦躁地拉掉脸上的绿藻,双眼满是怒火。下一秒,他蓦地扑向樋口清太郎。
「你想杀了我啊!」
○
我和小津、田村三人,联手扣住城崎学长。
「我直接掉进沼泽里啊!」城崎学长使劲甩开我们三个弱鸡,怒吼道:「我晕到吐!全身绿藻!时光机沉进沼泽里!我差点就没命了!道歉!你给我道歉!」
深陷如此惨状还能活着回来,形同奇迹,要他不生气都难。
樋口学长再厚脸皮,也只能跪地谢罪。
「城崎,真是万分抱歉,我给你磕头了。」
「你不准再碰时光机!」
「毕竟机会难得,我说什么都想试试。」
「我再说一次,你不准再碰时光机!」
城崎学长的模样凄惨至极。他一身沼泽臭水,仍在释放阵阵恶臭,墨绿色黏藻挂满全身。夜里路上撞见他,活脱脱就是只妖怪,也难怪村民以为他就是「河童」。自大正时代传承至现代的河童传说,起源自九十九年前摔落沼泽的城崎学长。不过现在河童传说的真相实在无关紧要。
「城崎学长,请把遥控器给我。」
城崎学长正在拿掉身上的绿藻,听我一说,不禁停手,低喃道:「遥控器?」
「就是冷气遥控器!只差遥控器,所有事就告一段落了。」
「啊,遥控器啊!当然在这里——」
城崎学长手插进裤子口袋,接着当场僵住。他愣愣地开口,脸色渐渐铁青。
「我弄丢了。」
「弄丢了?在哪里?」
「沼泽,就是那座沼泽。」
羽贯小姐说:「唉呦……」
「城崎,这下该怎么办啊?」
「我当下光是要活命就费尽全力了!」
城崎学长悲痛的呐喊响彻走廊。「不是我的错!」
明石跟我不禁垂头丧气。遥控器如今去了我们怎么也拿不到的地方。就算要搭时光机回去找,到底该怎么在九十九年前的沼泽深处,找到小小一支遥控器?我们尽力守护时空连续体,努力却成了一场空。「一切都完蛋了。」我低声说,田村这时却轻捶自己的手掌。
「啊,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什么?」
「总归来说,这里只要有一支二○九号室的冷气遥控器就行了,对不对?」
「是没错……」
「对嘛。那让我用一下时光机。」
他说完,匆匆坐上时光机。
「田村,你打算做什么?」
「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各位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
田村俏皮地敬了一礼,徒留熟悉的闪光与旋风,消失无踪。
说要我们放一百二十颗心,但引发一连串时空问题的元凶,就是田村,求他还比不上求一尊落水的泥菩萨。我们只能面面相觑,忐忑不安。晒衣场的斜阳映照着明石忧心如焚的面容。夏日的一天,也就是「昨天」,即将结束。
「明石,你昨天几点从旧书市集回来?」
「晚上六点之前。我一走进正门,正好听到房东的广播。」
——樋口,二一○号室的樋口清太郎同学,过来缴房租。
而在隔天下午,我们又听见同一段「天之声」。
据说明石回公寓后过了十分钟,樋口学长、小津、城崎学长一行人从公共澡堂回来。他们在正门脱鞋时,羽贯小姐下了班,也到访公寓。
「然后,我是最后一个回来啊。」
我喃道,其他人忽然望向我,一脸讶异。
城崎学长、羽贯小姐、樋口学长、小津、明石,所有人彷佛想对我说:「你在胡说什么?」总觉得状况不太对劲。我说:「你们怎么那副眼神?」
「你傻了吗?」小津说:「你比我们还早回来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从公共澡堂回来的时候,你早就待在公寓里了。」
「你才傻了吧?我的确先一步离开藻堂,但我之后又去做了别的事才回来。我回到公寓已经过了晚上六点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场,然后突然要我『打赤膊跳舞』,不是吗?」
「学长,你说的是真的?」
明石忽然语气变得犀利。
「你当真在我之后才回公寓?」
我不解地回望明石。
「对,我没必要说谎吧?」
黄昏阳光渐弱,明石蹙眉,咬紧了唇。
下一秒,强光盈满走廊,强风吹袭而过。
田村回来了。
○
「就是这个遥控器,对不对?」
田村坐在驾驶座上,得意地高举一样东西。
正是本该在九十九年前沉进沼泽的遥控器。
「就是那个!」
明石指着遥控器,大喊道。
「为什么田村会拿着遥控器?」
「也不需要瞒着你们,我是从未来的二○九号室拿来的。」
正确的时间点,是田村搭乘时光机旅行的那年夏天之后又过半年,隔年的三月底。
听田村说,他抵达那个时间点之后,以半年后的田村本人为首,「下鸭幽水庄时光机制作委员会」成员在走廊一字排开。他们早就明白事情经过,也事前准备好冷气遥控器。
「哎呀,对上未来的自己,根本不用多费唇舌呢。」田村笑道。
这时我们得知惊人的事实。四分之一世纪过后的下鸭幽水庄二○九号室,居然还继续使用同一台冷气。也因此,田村才能从四分之一世纪后的未来,拿到替代的遥控器。
「可是真的可以拿走吗?你们的冷气之后就不能用了啊。」
「没关系。」田村笑容可掬地说:「其实下鸭幽水庄决定重建了。房东很早以前就告诉我们,三月底之前要搬走。这台冷气以前就装在二○九号室,我不可能带走,机型又很旧,是时候该退役了。」
「所以你才挑三月底去拿啊!」
「对,反正之后不会有人用了。」
「田村,你真行啊!」
我由衷赞叹,其他伙伴也开口赞赏:「你人这么俗气,真了不起!」、「我对你另眼相看了,虽然打扮很俗。」、「你这么俗气,但我不得不敬你一次。」田村苦笑着说:「这个时代的人都很没礼貌耶。」他下了时光机,恭恭敬敬把遥控器递给我。「请随意使用。」
于是,遥控器重回我的手上。
我把遥控器放回冰箱上,所有人自然而然鼓起掌来。
遥控器掉进九十九年前的沼泽,空出了空隙,由一支跨越四分之一世纪,来自未来的遥控器填补空缺,完美重现昨天的状况。
在场每个人屏息以待好一阵子。本以为因果之轮将就此破损,却又奇迹似地闭合,宇宙逃过毁灭的命运。状况太过急转直下,犹如特技表演一般,迎刃而解。
「我们再不回去,应该不太妙吧?」
羽贯小姐的话,敲醒所有人。
一回神来,晒衣场的夕阳已经快要消失。
我们急着想搭上时光机。毕竟人数过多,想要所有人一次搭上时光机,需要谨慎考虑力学平衡。众人推推挤挤之际,明石蹲在驾驶座下,操作轮盘。城崎学长推开樋口学长,喊道:「明石,绝对不能搞错啊!」明石沉稳地说:「没问题。」
然而,时间设定完成后,明石仍瞪着操控台,没有动作。众人再三催促,她还是没有拉下手把。「果然很奇怪!」她忽然站起身,我们失去平衡,重重倒向地板。明石默默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拉离时光机,悄声说道:「有个状况还是对不上。」
「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学长已经在公寓了。」
「不可能,我是最后回来的。」
「所以我才在思考,『那个』学长说不定是——」
走廊尽头传来恼人杂音,喀哩喀哩响。天花板喇叭的电源打开了。房东威严十足的嗓音响遍走廊。
「樋口,二一○号室的樋口清太郎同学。过来缴房租。」
同伴在时光机上呼喊着我们。
「喂——你们在做什么呀?」
「现在没时间给你们打情骂俏了。」
「再拖拖拉拉,就把你们丢在这里。」
明石一阵手足无措,再次面向我。
「学长,请你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留下来?」
「因为昨天我们在这里做了约定!」
明石直盯着我,像要告诉我什么。
「请你邀请我去看五山送火,这样就符合事实脉络了。」
这时,楼下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昨天的)明石从旧书市集回来了。再过不久,她就会上楼来。另一方面,我还愣在原地,(今天的)明石向我点了点头,迅速转身奔过走廊,跳上时光机。
明石朝我挥了挥手。「学长,请你一定要成功!」
「这、可是明石……」
「我之后一定会来接你!」
于是,时光机消失了。
独留我一人在「昨天」。
○
闪光与旋风过去,走廊宁静无声。
——因为昨天我们在这里做了约定!
时光机消失后,我才明白明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今天的我」抢先「昨天的我」一步,邀请她去欣赏送火。才刚落入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安心感,我随即惊觉自己背负的责任有多重大,不禁毛骨悚然。假如我没有成功邀请明石,前后脉络不符,宇宙就会灭亡。
我还愣在原地,日光灯亮起,照亮阴暗的走廊。
「学长?」
我闻言,转过身去。
明石正从走廊另一头走来。
我彷佛一个素人演员,没有任何演戏的心理准备,突然被推到舞台中央,我盯着她,嘴巴一开一合。「你从公共澡堂回来了呀。师傅他们呢?」明石对我说,但我说不出半句话。明石也觉得有点古怪,蹙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出口。「不,没事。」
「真的没事?」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毕竟今天过得很充实,辛苦你了。」
「樋口学长他们马上就会回来了。所以,旧书市集如何?」
明石举起装了书的袋子给我看,欣喜地说:「我逛得很赶,但时间还是不够。我打算明天再去一趟。」
「毕竟摊位很多啊。」
「对啊,多到数不清!」
明石来到沙发坐下,语带期待。
我靠在墙边,凝视着她。在樋口学长、小津等人从公共澡堂「绿洲」回来之前,我一定要谈完这件事。话虽如此,我到底该怎么邀请明石,才是正确答案?我后悔刚才没问详细状况,但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
正当我暗自苦恼,明石喃喃自语:「下一部电影该拍什么……」
「你已经在想下一部电影了?也太快了。」
「人就是要不断前进,一停下来就会开始烦恼。」
明石一脸严肃地说:「你有没有好点子?」
听她这么问,感觉并不坏。仔细想想,最近几个月,我和小津、明石一直在构思电影《幕末软弱者列传》,我已经很久没有做事做得这么乐观、积极。京福电铁研究会的一连串纷扰之后,这段时间彷佛一线光明,射入阴云笼罩的四叠半世界。
「你听听看这个如何。」
回过神来,我已经滔滔不绝讲述起来。
「有一天,一个男人在四叠半房间醒来。眼前是自己的房间,景物一如往常,男人心头却一阵鼓噪。他想去公共厕所,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不是公寓的走廊,而是一间镜像般的四叠半。这间四叠半的窗户后方,也有一间四叠半。所到之处,是一间间无限排列的四叠半。不知何时,男人独自被留在这宽广的四叠半世界。于是男人为了回到原本的世界,展开四叠半世界大探险。」
明石往前探出身子,兴致勃勃。
「之后男人怎么样了?」
「这个,我还没想到。」
明石笑道:「什么嘛。」
「我之前做过这样一个梦。」
「你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啊。」
明石说:「我好羡慕,我只会梦到很正经的梦。」
我心想,不对!现在没有闲时间聊这些。
唯有邀请明石欣赏五山送火,才能拯救宇宙。现在我肩上背负了整个宇宙的命运,不允许我软弱地选择战略性撤退。
但是,万一失败的话?
假如她对我说「为什么我一定要去看五山送火」,该怎么办?
为什么我的压力这么大?我暗想着。不就是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所以邀她一起出门玩玩,根本没什么。这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举动,至今无数人类做过,想必未来也有无数人类会做。为何这么稀松平常的举动,却这么不容易?我口干舌燥,全身僵得像座摆饰。
明石面向一旁,竖起耳朵。
「师傅他们好像回来了。」
楼下传来樋口学长、小津等人喧闹的声音。
那群麻烦家伙一上楼来,我恐怕没有机会邀请明石。现在没有时间让我犹豫不决。「明石。」我抱着跳下断崖的决心,呼唤一声。「我在。」她爽朗地回答我。「什么事?」
「我想去欣赏五山送火。」
「真是好主意。」
「明石,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屏住呼吸,等待回答。
明石直盯着我,似乎吓了一跳。
也难怪她会惊讶。为什么我没办法顺着对话,顺水推舟邀请她?短短几秒的沉默,感觉久得令人畏惧。明石打算拒绝我吗?我果然失败了吗?感觉眼前的空间随时会发生龟裂,宇宙将会以下鸭幽水庄为中心,渐渐瓦解。永别了,宇宙。永别了,明石。
我已经做好一死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一瞬间,宇宙逃过一劫。
明石点头了。
「好的。」
「可以吗?」
我大口吐出气息。
「这样啊,太好了,嗯。」
我放松过头,只说得出没什么情绪的回应。
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冒出小津的身影。樋口学长、城崎学长,以及羽贯小姐也纷纷现身。他们聊天聊得很愉快,完全不知道我方才以全宇宙命运为赌注,大战了一场。羽贯小姐看向我们,挥挥手向我们打招呼。
「以防万一,我想先请教学长。」
明石朝羽贯小姐挥手,低声问道。
「请问是大家一起去,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很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
「原来如此。」
「所以拜托你对小津他们保密。」
「好的,要保密。当然了,对,这样比较好,嗯。」
明石点头连连,似乎有些慌忙。
○
我身为时空旅人,已经达成任务。
但我该如何回去未来?
——我之后一定会来接你!
明石刚才虽然这么说,但我不认为她有机会过来接我。可乐惨案发生过后,我们帮冷气守灵守到快天亮。公寓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们不可能搭时光机过来。
不论如何,我现在要尽快逃离公寓。「昨天的我」如果出现在这里,会引发大混乱。
「啊,泡得真舒服。」
小津甩着毛巾,说道。
「你怎么先回来了啊?」
「我有点事。」我说。
「所以你办完事了?」
「算是办完了,反正不太重要。」
我说完,小津又面露怪笑。「呼呼呼——」
羽贯小姐坐了下来,拿起宝特瓶可乐,直接嘴对瓶口大口灌。樋口学长打开二一○号室的房门,进了阴暗的屋内,一阵摸索。明石朝他的背影喊道:「师傅,房东刚才在找你。」樋口学长哀号道:「肯定是房租的事。」城崎学长拿着在公共澡堂柜台买的毛巾擦汗,嘴里碎碎念着「热死了」,打开二○九号室的房门,开启冷气,开得非常理所当然。
羽贯小姐把可乐放在冰箱上方,伸展筋骨。
「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师傅说要办庆功宴。」
明石说:「兼今天的反省大会。」
「那我也要一起去,我想听你们聊聊拍电影的事。」
樋口学长和城崎学长开始讨论晚餐要吃什么。「学长会一起去吧?」明石问了我,我摇了摇头。「不会。」
「我有事要办。」
我必须趁现在逃走。
不过,我才刚往走廊踏出一步,小津随即举起双手,挡住我的去路。
「你等一下。」
「干什么?让我过去。」
「你为什么回来一趟,又要出去?」
「我就说我有事了。」
「你刚才不是说办完了?」
「总之我还有别的事啦,我很忙。」
「你从刚刚开始就怪怪的。你一定隐瞒了什么,对吧?」
小津说完,装模作样地大叹口气。「我们可是知心好友,怎么不敞开心房,跟我说说?」
「我不记得我给过你知心好友的地位。」
「你又说得这么过分。」
小津先是面露不满,接着邪邪一笑。
「我看你是有女朋友了吧?」
「怎、怎、怎、怎么可能!」
「你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对付小津太麻烦了,麻烦到我要昏倒。我本来打算推开小津,他却像条软体动物似的,缠上我,还假哭道:「你好过分、好过分喔。」
「竟然要抛弃我,跟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女人去玩。」
「喂,拜托你让我走啦。我再不走,事情就大条了!」
羽贯小姐笑道:「简直像是情侣吵架呢。」一阵拉拉扯扯过后,小津终于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放开了我。「我也不是残忍如魔鬼,你这么坚持,就让你去。但我可不能让你走得毫无代价。我要你来玩玩惩罚游戏。」
「你要我做什么?」
「当然是打赤膊跳舞啦!」
「凭什么我得打赤膊跳舞!」
「你不做到这种程度,无法疗愈我的心伤。你的脸盆跑去哪了?传统的裸舞,就应该用脸盆遮住两腿之间,大跳特跳。」
说什么都必须打破这个逆境,逃出生天。
我拼命绞尽脑汁。
「好,我知道了,我接下来就要揭露我的秘密。」
小津顿时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那我肯定要仔细听你说。」
「你们现在去晒衣场一趟,去了就知道。」
我故弄玄虚,举起手,邀请所有人到晒衣场。
斜阳已落,周遭的空气彷佛沉入水底,蒙上一层青蓝。我穿越晒了没收的肮脏床单,从生了锈的栏杆探出身子,指向房东的庭院。「那里是不是看得到什么?」
「那是房东的庭院吧?」
「克差在庭院里。」
「正是,请问克差正在做什么?」我问。
「它在挖地面,好像挖得很拼命。」
「其实它不只是在挖洞,你们看仔细一点。」
所有人同时探出身子,凝视庭院。
我静静拉回身子,迅速穿越床单,回到走廊。
现在要逃出公寓,「昨天的我」又快回来了,我们很可能在正门直接面对面。我不能冒这种风险,但走廊又无处可躲。我奔进二○九号室,躲进壁橱,从内侧关上拉门。我躲在皱巴巴的衣服、纸箱、猥亵图书下方,屏住呼吸,走廊上随即传来众人的声音。他们在到处找我。
之后发生的事件,就如各位读者所知。
○
我回到下鸭幽水庄,走进公寓正门,二楼随即传来热闹的声响。
「他跑去哪里了?」
小津高亢的声音特别响亮。
他们从公共澡堂回来之后,似乎还在跟樋口学长等人玩耍。
上了楼梯尽头,往走廊前进,樋口学长和小津正在走廊内侧晃来晃去。城崎学长和羽贯小姐也在场。所有人一会儿探看晒衣场,一会儿打开房门,一会儿翻找如山高的破铜烂铁,像在寻找什么。一股凉风莫名吹来,只见二○九号室的房门开着没关。他们又擅自打开我的冷气。正当我想怒吼,明石却从晒衣场现身。在我到鸭川疗愈心伤期间,她已经从旧书市集回来了。
她一见到我,倒抽一口气。「学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樋口学长、小津、城崎学长、羽贯小姐,在场所有人听见明石的呼喊,全体面向我。「啊!」、「哦哦!」他们纷纷惊呼出声,视线聚焦在我怀里的脸盆,眼中还洋溢一股至今未有的尊敬之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你准备万全了呀。」
羽贯小姐说道:「真迷人呢。」
连城崎学长都对我露出另眼相看的神情。「你这么起劲啊。」
我二话不说,先从城崎学长手中抢走冷气遥控器,关闭二○九号室的冷气。「不要擅自开冷气啊。」我说完,把遥控器放在小型冰箱上方,上头有一瓶宝特瓶装可乐,里头还剩一半可乐。
明石担忧地说:「学长,你真的要做?」
「做?做什么?」
「你问什么,就是……那个……」
「来来来,那就有请你为我们跳一首了!」
小津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到走廊中央。其他人不是坐沙发,就是搬了圆凳过来,满怀期待盯着我。我抱着脸盆,愣愣环视众人。在场各位在期待我做什么?
「跳?要跳什么?」
「哎呀,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小津笑得贼兮兮,喊道:「打赤膊跳舞啊!」
「打赤膊跳舞?为什么要打赤膊跳舞?」
「真是,尔真爱吊人胃口。」
樋口学长摸着下巴说道。
城崎学长蹙眉。
「喂,事到如今别扭扭捏捏,很难看。要跳,就像个男子汉勇敢跳!」
「我会欣赏到最后的。」羽贯小姐说。
「不是,我就说,我完全一头雾水啊。」
我手足无措,看向明石,只见她正好躲到樋口学长身后。她的神情五味杂陈,羞涩、无计可施,又带了分毫学术方面的好奇心。
「你已经带小道具来了啊。」
小津指着我怀里的脸盆。
「你只要像这样,盖着跳舞就好啦。」
他手里彷佛拿着看不见的脸盆,盖住两腿之间,跳了一段给我看。
我现在仍能清晰忆起,小津面带邪恶笑容跳舞的模样。那名副其实就是「恶意的化身」。而事实上,小津的魔性之舞不只击溃我的未来,更让全宇宙陷入毁灭危机。
小津的右手撞到冰箱,可乐瓶顺势倒下,漆黑带泡的液体流出,源源不绝从冰箱滑落。
明石大喊:「遥控器!」
我推开小津奔上前时,为时已晚。
可乐淹没了遥控器,使之彻底丧失功能。
○
如前述,八月十一日的「可乐惨案」发生了。
而昨天的我并不知道,惨案发生期间,从未来前来的另一个我,始终躲在二○九号室的壁橱里。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在黑暗中独自呢喃。
「——所以,我接下来该怎么办?」